第十四章 七級寶塔

兩天後的傍晚，剛過飯點，白額侯手握長槍，出現在了龍套的家門口，龍套早已整裝待，身上穿著一塵不染的熊皮大襖，腳上套著一雙嶄新的野兔毛靴，背負一個小包袱，表情嚴肅的端坐在門口。龍套他娘沒有出來送行，但以白額侯的耳力，早已清晰的聽見了房內壓抑著的哭泣聲，這是一個慈母最後的選擇，為了自己兒的未來，忍痛不見遠比依依不捨更令人心酸。

龍套沒有去看緩步走來的白額侯，而是蹲下，深深的摟緊龍二的脖頸，將臉貼在龍二的臉上，閉上眼，輕柔的摩擦著，陶醉在這種即將永遠消失的溫暖中。龍二側頭去看著龍套，伸出舌頭一遍又一遍的舔著龍套的臉頰，渾濁的雙眼或許落下它這一生中的第一次眼淚。

龍套抿嘴，露出淺淺的笑，兩個小酒窩似乎在告訴所有人他會很好的，明媚的。

站起身，原地緩慢地轉動身子，四顧斷背山無名村的一切，青山綠水，屋舍茅廬，他要將這一切永遠銘記在心。

須臾，龍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急急忙忙跑進屋中拿出一塊蒲團，接著擺在阿娘緊閉的房門口，直直的跪了下去，一聲不吭，接著「咚咚」三聲，連續磕了三個響頭，個個都將額頭狠狠的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灘暗紅的鮮血。

白額侯閉上了眼，他不忍再去看那蒲團和血跡，離別時還記得別將阿娘親手縫製的新衣弄髒，此心誰堪比？而那三個響頭砸出來的不僅僅是響亮的聲音和殷紅的鮮血，更多的是那份無法言喻的內疚和慚愧。三聲不孝，三聲感恩，三聲祝福盡在三個響頭中。

出了村口，靠三條腿站立的龍二昂目送著龍套和白額侯漸遠的身影，直至進入伯牙塔，再也看不見。接著，一瘸一拐的小跑進了斷背山中，自此，村中再也沒有人見過這條蒼老的野狗。

伯牙塔共七層，重檐飛棟，雄壯威嚴。龍套隨著白額侯先進入了塔的一層，入目是熟悉的私塾學堂和一側的草藥房，是村中識字的娃兒的和看病的村民常來的地方，在一層的靠後面，有一狹小的木質階梯通向二層。房中半靠在階梯口，看來已等候多時，瞧見兩人上來，先向白額侯行了一禮，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龍套，複雜的眼神中流露出許多雜亂的情緒。

二層較為簡陋，整齊的排著幾十個書架，大部分書架上擺著許多陳舊的竹簡，二尺四寸方長，其中還有一小部分絲綢錦緞的文獻，其餘的都是些書籍，林林總總也有上千本。白額侯看出了龍套眼中的疑惑，輕聲解釋道：「房中先生乃方士一脈，是上古時期的修士，幾十萬年前，方士的足跡遍布每一塊國土，他們不修道，不理佛，信鬼神，治天下，修長生。方士行的叫方術，方術后又稱為百工技藝，涉及幾十個方面，通常包括醫經，房中，煉丹，神仙，占卜，遁甲，堪輿等等，但最主要的還是在長生方面，只可惜方士雖懂些修鍊吐納之法，但不明道，只是接觸點皮毛，夢想單靠煉藥煉丹就煉出長生不老葯，著實可笑。後續千萬年間，沉迷於煉製長生不老葯之中，再加上單靠騙術和阿諛奉承就想治理天下，方士漸漸開始衰敗，又過了萬餘年，脫胎於方士，又高於方士的道士出現了，不再專註於煉丹，反而開創了吐納靈氣，以身修道，天人合一的修行理念，並且隨著越來越多的有道之士飛升上界成功，方士更是變的少之又少，如今整個凡間，恐怕只剩下房中這一脈了，甚至可以說，天下之大，方士唯房中一人耳。所以此間典籍以竹簡為主。」

走在前面的房中聽聞后，轉身說道：「先生謬讚，上古方士自甘墮落，不懂修身養性，潔身自好，方術本乃治方之術，講究治理天下，欲使天下太平。后又因帝王之心展出了神仙思想，尋求與天地同壽，長生不老。只可惜走錯了方向，盡然妄想通過服食和淫祀來尋求長生，實在可悲，先師每提及此事，痛哭流涕，常嘆曰：方，道也！非欲也！所以先師給在下取號房中，望在下時刻警惕，不可涉及此道。」說至此，房中頗為感傷，沉默了片許後繼續說道：「後來，因為方術的本質產生了極大的扭曲，使一部分原本無法成為方士之人也舉著方士的旗號，在神仙、服食和淫祀中展出了許多旁支，譬如醫經，占卜，相術，房中等等，漸漸形成了後來的百工技藝。當然在這其中也出現了幾位奇人，從方術的治世之道和神仙之術中脫胎出了現在遍布天下的道學的雛形。漸漸的，由於那些無方之人砸爛了方士的名聲，使天下有志之士痛斥方士，帝王將相鎮壓方士。再加上道士的不斷飛升成功，使長生變化為現實，大量的人倒戈推崇修道后，方士一脈終於迅速沒落下來……」

「哼。」白額侯冷哼道：「這世上哪來的長生不死，無涯之境都難逃一死啊！」

「先生，什麼是無涯之境？」聽了半天一知半解的龍套突然插嘴問道。

「無涯之境，唉……」白額侯的眼神有些迷離，緩緩地說道：「這是一個至高之境，套子，你以後會明白的。」

上了三層，滿屋皆是丹爐，草藥，以及各種葯缽，木柴等等，房中向龍套解釋說這些丹爐草藥都是平時里給病人煉藥的，雖然方士的藥方有一小部分是弄虛作假，但仍存在著許多可以真正醫人性命的藥方和藥理。

進了四層后，房中明顯放慢了腳步，白額侯一眼便望出，整個四層布了不下十餘個禁制，雖然根本無法阻撓任何的修士，但普通人若想自由出入，根本不可能。四層分為兩邊，一邊是每代塔主的修行養身之所，另一邊則是一塊巨大的渾天儀，看來是平時方士用來觀察星相用的。

而第五層更是禁制密布，有些已經可以主動攻擊隨意闖入的人，周圍一片漆黑，白額侯牽緊龍套的手，小心的帶著他前進著。龍套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能感覺自己跟隨著白先生的腳步走啊走，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踏上了第六層的台階。

「先生，為什麼剛才那層那麼黑？裡面到底有什麼？」一到了光線較為明亮的台階上時，龍套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

「那一層其實沒什麼，裡面只是一面安在陣法中央的水鏡，可以觀察到整個斷背山絕大部分地方的情況。不過這種觀察畢竟屬於法術一類，修為不夠就想強行觀察，會有極大的危險，所以周圍被下了許多禁制，按照修為的高低一層一層破開進入。所以若想觀察到的越多，修為則需越深。而像你這樣沒有任何修為的普通人，自然什麼也看不見。」

進入第六層，入眼燭光閃耀，通體明亮，整個六層邊沿互隔一尺擺滿了蠟燭，而六層中間，居然一蓮花狀，一層一層整齊的擺放著上千個黃色蒲團，其中有百來個蒲團上各盤腿坐著一名方士，腳底朝天，五心向上，竟是佛門蓮花坐。白額侯環顧了一圈，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露出了絲絲驚訝的表情。停住了腳步感嘆道：「果然是能傳承幾十萬年而不滅的方士一脈，居然想出了此等可怕的修行之法，先修鍊幾十年方術，等方術有成后以佛門蓮花坐坐化。若不是在下有些小神通，也差點以為這百餘名方士真的是死了，沒想到居然利用佛門的涅槃寂靜之法，達到不生不滅，身心俱寂之解脫境界。這種境界的達到本來一定要佛門修為極高之人輪迴轉世修行時才能達到，否則修為不夠，就妄圖涅槃，必將瞬間灰飛煙滅。可你們另闢新徑，靠幾十年方士護山行善獲得的些許功德加上方士一脈得天獨厚，無人與你們爭奪的氣運，最後靠這千佛蓮花大陣的鎮壓來保住一絲靈識修行。只要某日此大陣坐滿九百九十九名方士，再過九九八十一年，千佛歸一，便可同時修成那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虛涯之境。上千名虛涯之境的高手，可怕可怕啊。」

白額侯連連讚歎，房中也驚訝的望著白額侯，震驚道：「先生慧眼，居然能這麼快就望穿了此大陣的奧秘，看來在下以前還是低估了先生的能耐。」

白額侯淡淡一笑，接著朗聲說道：「此大陣雖然是大手筆，但缺點也是一目了然，九百九十九名方士。你這一脈應該是一脈單傳的吧，一人只能收一徒，等到傳滿這九百九十九人，恐怕還需上萬年吧。如果這段時間一旦大陣遭破壞，此事必將功虧一簣。」這時，白額侯突然想到了今後將要生的那場波及整個斷背山的曠世大戰，又長出了一個氣，不再多說。

房中略微奇怪的打量了突然情緒有些低落的白額侯一眼，猛然猜到了些什麼，顫悠悠的問道：「先生，莫非斷背山將有滅頂之災？」

「幾千年後吧。」白額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透露了點，雖然內心不報任何希望，但總覺得令方士一脈欠下這個人情，將來對龍套會有些許好處吧。

房中這一次居然以弟子之禮恭恭敬敬的向白額侯磕了一頭，起身誠懇地說道：「先生大恩，房中沒齒難忘。」

自此，三人都沒有繼續說下去的興緻，加快腳步走上了寶塔七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