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檯燈座上放著一顆子彈頭

第三章 檯燈座上放著一顆子彈頭

「龍莉,你什麼時候從南方回來的。我真的很想你。」「我也是。」「咱們的文學社散了。我和我的事也黃了。」龍莉怔了一下。夏星親呢地撫摸著龍莉的軍裝,有些拘謹地說,「當初,我真是有點對不起你。」「不要說這些。」龍莉的眼圈一熱,淚出來了……。那年冬天,龍莉去落鳳坡的外婆家,我去看他的祖母,他們正好同路。雖然是同班同學,又是臨窗同座,但他們很少講話。我是全班最怪的男孩子。龍莉和好多女孩子都這麼認為,龍莉觀察過幾次,我走路時總是低著頭,走進教室也是,低著頭走到最後一排拐角和他同桌的座位上。在我眼裡似乎沒有全班同學,也沒有龍莉這個同桌。我落坐后便會捧起一本厚厚的書。好多人認為他是沒見過世面,怕羞。我是城郊山旯旮落鳳坡考取過來的。龍莉聽說那裡的教育很落後,幾個班級合在一塊上課。到落鳳坡村頭時,一條河上的獨木橋斷了,儘管河面上結了冰,但龍莉卻哭了。一條臂膀出人意料地伸過來,她順從地握住面前的手。落鳳坡的小孩挺會打雪仗,但玩不多大會便會被各自的家長叫走。下雪了,漫山遍野變成潔白。龍莉和我在雪地里追逐著。嬉鬧著。龍莉突然獃獃地望著她和我踏亂的雪地出神。我說走吧,龍莉要再坐一會兒。雪兒很輕也很柔,象翻飛的小精靈撲在他們身上,親吻著他們的臉。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龍莉,嘴裡呼出團團白氣,黑黑的眉毛也變白了。我用手指理一下龍莉的眉毛,忽然驚奇地說:「你的右眉上有個圓圈兒。」龍莉木然地坐著。我說:「你在想什麼?」「我在想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次我做夢自己變成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好象就是在這山坡上。我一個人在雪地里跑著喊著。跑向我的母親呼喊著我的母親。」龍莉說,她爸爸是部隊的大官,媽媽是落鳳坡的農民,在她出生不久爸媽就離婚了,後來媽媽死於車禍,她便被外婆收養。再後來,在墟城工作的秋姨收養了她。但她不能忘記外婆。寒暑假都會到落鳳坡。和我相處后,觀奶奶和她的外婆一樣喜歡她。觀奶奶常給她和我講些革命黨起義和黑爺的馬子隊打日本人的故事,講到精彩處老人家就會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觀奶奶很懂得養身之道,鶴童顏的體質比她的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小得多。我也常學著觀***樣子攝取日月精華。龍莉覺得很好玩。有時也會假模假樣地以浩然之氣養我身。但她更喜歡我房間的書,經倫卷卷,翻起來就沒完。她的外婆常拿她和我開玩笑,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龍莉十七歲那年,她外婆死了。她和秋姨都很傷心。外婆歿了,但心裡還是想著落鳳坡,她現自己愛上了我。但我很迷戀黑桑樹。人漂亮了會招惹麻煩,特別是女孩子。龍莉成為一些沾花惹草的男孩子的追逐目標。她意識到這一點,卻極少刻意打扮自己。秋姨說她樸素得象落鳳坡的一株野草。高考後的暑假我問她以後有什麼打算,她說她想當文學家。她喜歡詩,寫了幾大本子但從不讓人看,那是她心靈的底板。我問她有沒有當兵的打算,她說沒有,並勸我也不要去,當兵是要打仗的,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於是我很衝動地象幾年前那樣用手理著她的右眉毛梢說,看來你是不希望我有什麼意外,為什麼。龍莉羞赧的低下頭。就在那天晚上,我結束了她的少女生活。龍莉在落鳳坡她幫我整理行裝時,無意中現了幾個日記本,她想,這一定是我的心靈底板。於是她便急不可待地打開日記:紅芋死了。在我十四歲的記憶牆壁上深深地刻著一個名字,那就是紅芋。望著天上的雲,雲層里便出現她甜甜的笑容,望著山野里的花,花叢中便閃現出她那小鳥伊人的身影。我經常胡亂地寫著紅芋的名字,但很怕被別人看到,只是偷偷地寫著。於是,我離群索居——在學校里我是孤獨的。在落鳳坡我是孤獨的。在黑桑樹下我孤獨的。我時常懷戀著那個飄然欲飛的夢。但是她已經永遠地遺落在黑桑樹下。聽黑爺說過聖泉寺的然法師那裡有一副骨牌,把那一百張骨牌壓在墳墓上,堅持連續百日的子夜時分到墳頭上把那一百張骨牌取來,墳墓中的人就會復生。我決定問然法師要那一百張骨牌。我要讓紅芋復活。……生產隊的勞動工分不值錢,好多夥伴都隨他們的父母流浪去了。我失去一個又一個總角之交,總是鬱悶寡歡。房間里有一幀古裝倩女圖,我時常望著它出神,她的眼睛很象紅芋。每次放學歸來我便急不可待地跑回家,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見到那個古裝倩女,她就是紅芋。上課時不些心神不定,何老師批評了我。何老師說我再不努力的話就沒有希望考進墟城中學的,我一定要考上。但心裡還是不能自擬地胡思亂想。還是想紅芋。想看那個象紅芋的古裝倩女圖。不知看多少個日日夜夜。忽然有一天我不敢看了。她那雙眼睛好象在動。好象在譏笑我。好象射出一股寒氣。於是,我憤怒了。撕了它。燒了它。……「哦,龍莉……。」夏星驚愕之極,猛地撲進龍莉的懷裡,不讓她再說了。「你們以為我和我是青梅竹馬,但是,我真是有口難言。當然,這些事他是不會對別人講的。我對你說這些只是想提醒你,即使你們分手了,我是說徹底沒有希望無法挽回了,你也不要有更多的遺憾,真的,確切地說,他沒有愛過你。正如沒愛過我一樣,因為他的第一次愛埋藏在黑桑樹下。」

何茹很熱情地把我留下來吃晚飯,送別時她深深地為我的退學惋惜,清亮的眼光里溢滿淚,她說,從落鳳坡執教至今所帶的學生中我算是最優秀的一個,儘管她有一些學生還成了出國留學生。我似乎有點歉意,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走出了何茹的家門。

那一天,我從京都的父母那兒帶來好多書。於是我又擁有了一個世界。帶著蒲公英般繽紛的憧憬,他把寫在風箏上的愛拋上藍天。柔情的季節,朦朧的季節。蜜蜂採擷著芬芳,空氣象花瓣兒在波動,舒展。眸子里盪起兩泓清清的漣漪,潔潔凈凈,柔柔漣漣。淅淅瀝瀝,纏纏綿綿的夢囈中,夏娃走出伊甸園。

捲起一個天真的年輪,我想去找一塊有字的石頭,十四歲的童話已顯得蒼白,孤單。但在落鳳坡貧脊的土地上,唯一能讓我看到希望的就是那株黑桑樹了。學校開門辦學之後,他們那些學生實際上就成了落鳳坡的小農民。何茹那時是落鳳坡學校的校長,我知道她時常一個人在暗地裡哭泣。學校是一所破廟改建的,廟裡面木雕泥塑的菩薩都被那些手持紅白大棍的人砸碎了,換上的是神采奕奕折偉人畫像。開門辦學就是要走出校門去學工學農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革命大批判會是經常開的,田間地頭隨時可以擺戰場,階級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公社書記武少波還經常組織回憶苦難年代的憶苦思甜大會。

那時,合化的養母花嫂成了落鳳坡的大紅人,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人民公社的社員們訴說家世:她家世代在落鳳坡為奴,上無片瓦遮身體,下無立針站腳地。地主老財羅霸天欺人妻女,橫行霸道禍害鄉里。大年三十下大雪,家裡揭不開鍋,羅霸天的管家來收租子要帳,把她唯一的親人父親活活逼死在黑樹樹上,連自盡的繩子都沒有,只好解下打了好多結的腰帶把自己勒死。死後買不起棺材,只好用家裡唯一的破蘆葦席子裹屍。花嫂講到悲憤處振臂高呼一聲打倒地主老財羅霸天,群眾也隨其大呼。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武少波和合化的養母花嫂緊緊握手,並把她扶坐在主席台上。花嫂的丈夫杜吉祥是民兵營長,他大喝一聲把羅霸天押上歷史的審判台,於是,幾個背著三八式步槍的民兵連推帶搡地把羅霸天押了上去。

口號聲。唾棄。磚瓦片。主席台上一陣騷亂。羅霸天艱難地抬起頭,杜吉祥大喝一聲跪下地主不能抬頭永不準抬頭要低頭認罪。杜吉祥說著就是一個掃襠腿。羅霸天象一截布袋般轟然倒地,花白的鬍子上沾滿從嘴裡流出的血。當天晚上地主老財羅霸天就烏乎哀哉。他的兒子是國民黨大官,在台灣。眼前只有他孫女羅盼霞,臨死前他一直用眼盯著房梁。羅盼霞草草地葬了祖父,便積極投身到革命陣營,並向武少波書記保證,她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個人民公社的好社員。作為勞動改造對象,羅盼霞被派進我所在的落鳳坡學校當勤雜人員。她每天都是早起晚睡,清掃學校的拉圾,給學校的老師和一些住校學生做飯。後來,學校開辦了一個飼養場,養豬養羊養雞養山鹿還有野鳥,這是為把學校的學生培養成一專多能的學生。花嫂是飼養場的廠長,飼養場里都是些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花嫂和羅盼霞在落鳳坡學校里時常是仇人相見,翻身作主人的花嫂終於挺直了腰桿,每次生口角時羅盼霞只能低心下意地滿臉陪著笑。參加勞動的形式是多樣化的,收麥子,秋收秋種,打豬草,分成生產組的學生和社員一起搞水利建設。那時,我最愛唱的是《我是公社小社員》歌曲。但也有唱累的時候。結結實實的一大捆豬草會把肩上壓出一道道血印子。累極了,我便會躲進龍山聖泉寺。雲海吞沒夕陽,暮鼓晨鐘的聖泉寺盡情地抖動出幾道迴光返照,讓人感到象血一樣的綢紗在飄逸。聖泉寺是墟城的名勝之地,據說寺內有個碗口大的泉眼,一年四季泉水源源不絕,故曰聖泉。寺后是萬仞深淵的皇藏峪。秦朝時地方小官劉邦有謀反之心,被官方追殺到聖泉寺后的山峪中躲藏,後來劉邦面南背北,他當年藏身的山谷便被人稱為皇藏峪。寺內和尚大都已返俗當了人民公社的社員,只有一個叫古老三的還跟著主持方丈叫然,師徒二人依然虔心向佛不法二門。

黑爺常跟我提起然法師。但然法師和古老三從不下山,他們在寺里自耕自種,自給自足。然法師很喜歡吹簫,悲聲慷慨之極。後來,我去了聖泉寺,見只有然法師一個人。然法師說,古老三去江湖雲遊去了,他是塵緣未盡,我們出家人凡事都講一個緣字,這叫該來的來,該走的走,一切隨緣。然法師象黑爺一樣喜歡我,經常給我講《維摩詰經》。我醍醐灌頂:天有靈地有靈,離地三尺有神靈。生死循環善惡相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然法師還指導我看「史記」,於是我知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賦離騷,左丘失明劂國語,孫子臏腳修兵法,不韋遷蜀傳呂覽,韓非囚秦有說難,大抵聖賢憤之所作矣。農業學大寨的運動進入**后,武少波帶領浩浩蕩蕩的開山大軍進入龍山。一株株虯松怪柏被砍倒,一塊塊嶙峋怪石被炸平。當時的戰鬥口號是把龍山建成年產畝豐收綱要的梯田。龍山上到處是紅旗招展,歌聲一片,號子聲一片。梯田造成后又在龍山頂上修了個大水庫。抬石頭要比給校辦飼養場打豬草苦得多。修好龍山水庫時,我病倒了。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碧波蕩漾的龍山水庫上捲起一片斑駁6離的怪雲,緊接著水庫上泥石滾滾,惡浪滔天。一隻只山中的動物在渾沙濁流中哀嚎,落鳳坡被淹沒了。我想喊但卻怎麼也張不開嘴。我想跑,兩條腿卻象被捆住了繩索,動彈不得。醒來后我驚出一身冷汗。我病了。腎炎。腰痛。四肢腫得象吹足了氣。因病休學。我暫時告別落鳳坡學校。觀奶奶每天給我熬藥。醫生囑咐要我百日內不許吃鹽。於是,我的飯食便和然法師一樣都是素菜食。我不想吃藥,特別是被當作藥引子的南瓜皮味道怪異之極。但觀奶奶每次都有辦法讓我吃下,還讓我說聲是仙丹。

何茹常去看我。

聽膩了黑爺的故事我便安心地聽起何茹給他輔導的文化課。何茹喜歡摸我的頭,她的手指象山中的竹筍,白嫩嫩的。有時天晚了,何茹便毫不介意地和了我住在一屋。觀奶奶很喜歡何茹,幾次讓何茹搬到正屋同她一起居住,何茹總是說等等吧。何茹輔導過我還要翻山溝爬山坡去輔導鄰村的孩子。我有時就隨她一道去走鄉串戶。我的病好后突然覺得自己的身材一下子長高許多。一個人清夜秉燭,世界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月光,我總覺得心裡有陣陣異樣的騷動。毫無顧忌地躺在床上舒開四肢,他不顧一切地撫摸著全部男性的驕傲,潺潺流水般地快感讓他感到陣陣暈眩。朦朦朧朧的似海上顛簸的夢,沿著一個無法團圓的海岸曲線。嬉戲的鷗鳥旋轉著,浪花溫柔順從地躍入眼帘。月光柔柔的。動也是水。靜也是水。所有的景物都變成柔軟的起伏線,象透明的波浪,瀉瀉地湧來,又瀉瀉地退去。我感到琴弦般的神經似乎被誰倏然彈起,整個身體不能自抑地顫抖起來。象在飛。又象在飄。一會兒他被送上高空,一會兒他又被拋入幽谷。藍湛湛的海洋上,他緊貼著海面自由地飛翔,不時出陣陣地歡叫。一雙含煙飄霧的眼在誘導著他雲飛揚,輝輝煌煌的一株大樹向他敞開懷抱,滿目絢麗的奇花異草流動著爛漫的漩渦。他下意識地撲向大樹的懷抱,驚叫一聲黑桑樹。整個天地間整個宇宙間便熊熊燃燒起來,生命的火山口噴了。月夜,我就這樣激動著。何茹被打成白專道路。公社工作組及時地進駐學校。很快,何茹被隔離審查。有可能是蘇聯特務。修正主義的幹將。在落鳳坡展反動武裝。毒害青少年。莫須有的罪名一個接一個,最後,何茹被子開除出落鳳坡學校。觀奶奶收留了何茹,於是,我家就有了四口人:祖母,黑爺,他和何老師。秉燭夜讀,何茹總是誨人不倦,白天在生產隊里幹活,晚上卻依然精神飽滿地給我講課。我常忘記聽課,如醉如痴地看著何茹的眼睛,那是一個黑太陽,熠熠生輝,豐滿隆起的胸部和柔纖纖的腰肢組成一條優美的曲線。我有時竟忘情地伸天兩臂,蛇一般地繞到她身上。每當這時,何茹總是用她那嬌嫩嫩的手指點一下我的額頭,然後把我拉進她的懷裡撫摸著他的頭……。一陣刺骨的寒風吹得我睜不開眼,肺部疼痛難忍,他狠狠地揉搓幾下,點上一支煙,繼續孤獨地前行。市報社宿舍樓的五百零二號房間,那是他生命的港灣,一個溫柔的港灣。

「龍莉,你說我的第一次愛已遺落在黑桑樹下,我相信。那天,他正在房間寫字。我走近一看:鬼宅。我問他為什麼要寫這樣的字。記得他當時對我陰冷地笑了笑,樣子十分可怕,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嚇哭了。他說他的心已死,第一次愛已經死過了。為一個女孩子死過的。龍莉,我當時好象是罵了你一句,記得他打了我一巴掌。龍莉,我和我相愛后,你和好多姐妹都在疏遠我。我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可我確實是感到在他不愛你時才……。」「不要說這些了。」龍莉深深地嘆一口氣說,「夏星,你不會存心傷害我的。我和我的愛情在部隊時就有過挫折。他先拒絕了我對他的好意還打了我,你知道我的自尊心是很強的。儘管他從部隊回來后我們又握手言歡,但他的眼睛已告訴我他已不再愛我了。我呢,只是再作著徒勞的努力。我實在是太愛他了。我覺得沒有他我活在這個世上也就失去了意義。我愛他愛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真的。他的胸脯就是我生活的岸。就在我調到南方軍區前還依然是這麼認為的。夏星,我的命很苦,剛出世不久媽就死於車禍。後來我得知媽媽是自尋短見呀。是因為我爸拋棄了她。因此我恨死了我爸。我秋姨告訴我爸爸是戀上了一個將軍的女兒才和我媽媽離婚的。爸爸把那個將軍的女兒肚子搞大了,只有和我媽媽離婚。那個將軍的女兒生下了我現在的妹妹小妍后不久就得了產後風死了。後來,爸爸又繼娶了北京的一個大學生,並讓她成了一名女軍官。因此,在如此複雜的家庭關係里我是很難談得上有什麼天倫之樂的,我沒有母愛,又失去了父愛,在墟城,我就是我的一切。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擁抱在一起時,我的心都碎了。一口氣跑到射鹿湖,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好久,好久。在先人起義的那塊土地上我得到一個啟迪,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於是,我決定活下來,並且要很瀟洒的活。」

「龍莉,你真是能拼,取得這樣的成績真是太出我意料了,」夏星拭一下龍莉眼角的淚,擁著她走進黑桑樹大街。

「我哪有什麼才氣,全靠我的后媽扶掖我。說是我的后媽,其實她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就是我剛才給你提到的我爸繼娶的那個大學生。這些年我們相處得很好。象母女,更象姐妹。那次我的小說獲獎她正好是評委。她從我的小說中看到了我的絕望。為了給我生存的勇氣,她為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小說獲獎。穿軍裝。當軍地記者。后媽很愛我,她真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小妍也這麼說。我們小妍也相處得很好。剛到南方當軍地記者時我和后媽、小妍曾度過一段愉快的日子。那是一段美妙的時光。我們仨情同手足。小妍從軍區歌舞團轉業到墟城,現在成了市歌舞團的台柱子。我媽最近也要調回墟城。這樣,在南方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夏星,我現在的心裡很矛盾,悶極了。想墟城,卻又怕回來。恨我父親嗎,又似乎不全是。不想再見我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就這樣,我還是神差鬼使地乘上了來墟城的列車。我現在住在天鵝賓館。今晚總想出來走一走,竟下意識地來到了射鹿湖,沒成想會遇到你。」

「龍莉,我們永遠是好朋友,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緣份未盡吧。龍莉,我現在真是孤獨極了。」「武娟呢?這麼晚,她怎麼沒陪著你?」「不,龍莉,今晚我想去我那裡。去我那個號稱鬼宅的房間。龍莉,你能陪著我嗎?」「夏星,這是不可能的,我想,我還是不去的好。如果你和我的關係有可能挽回的話,或者說你想挽回的話,我就真心誠意地祝福你。」「也許,我不會有更多的遺憾。。」「那也好。天已很晚了。你去吧,到那兒,不要提及我,當然,也沒這個必要。夏星,再見吧。」龍莉的聲音有點顫,風很大,她把披著的軍大衣穿好,不失風度地對夏星微笑一下便轉身離去。

夜風裡有一股刺人的寒意,一抹彎月象孤獨的船向西方漂去,稀疏的幾顆星星閃著冰冷的清光。高高的天宇顯得冷冷幽幽,神秘莫測。

到了市報社的宿舍樓,夏星拖著疲憊的身體向五樓爬去。5o2房間,鬼宅,這裡有她逝去的青春。夏星記得第一次來「鬼宅」是文學社行將解體的那一天。電話鈴響起,夏星拿起聽筒怔了一下,武娟問是誰,夏星朝武娟調皮地擠一下眼睛說:「龍莉的男朋友,市報社的我。」「幹什麼?」「我要去見他一下,他畢竟是咱們市的大記者,說不定能為咱們的文學社找到出路。」「算了吧,昨晚我老爸說咱們的文學社團不能再搞了,說是上面有什麼紅頭文件。」「鬼扯,武副市長大人管得也太寬了吧,咱們是文學沙龍,又不是什麼黑社會組織。」正在這時龍莉走進來,夏星接過她手中的稿子朝桌上一擲說,「龍莉,走,帶我去見我。」出門時夏星乜一眼武娟,「即將上任的團市委副書記,晚上見吧。」到市報社宿舍樓龍莉打開五零二的房門。「星星姐,我不在呀。可能是到墟城高等專科學校的何茹老師那兒去了。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找他。」「哦,我是我媽的學生。」「哎呀,夏星姐是教授的女兒。」「這有什麼了不起。教授教授越教越瘦,聽說過吧。學校可是個清水衙門,好多老師住的是平房,是大雜院,還有一些青年教職工住在學生樓里。我們家窮得很,以後去玩可不要笑話我們呀。好了,快去找我吧。」龍莉笑一笑關上門下樓去了。夏星一個人在房間里轉悠起來。這是一個很雅緻的單人房間,精巧的書櫥里經綸卷卷,三墳五典汗牛充棟。牆上掛著兩軸書法。一軸是落落珠玉飄纓組佩的秦篆,作品是戰國李斯的「琅琊」,另一軸是王羲之的「蘭亭序」。筆法豐勻方圓,飄若浮雲矯如驚龍。兩軸書法的落款都是「墟城痴人」,正牆上懸一塊白布,上書兩個血紅的「雪恥」大字。床頭上掛著一把吉它,吉它旁掛著一盤僧侶用的佛珠。書桌上彌勒佛和維納斯並坐,古雅有餘的檯燈座上放著一顆子彈頭。真是個怪人。夏星未見其人,但已感到房間的主人是一個集刁鑽古怪於一身的男人。……眼下,夏星又來到了五零二的門口。她望著「5o2」的門牌有些躊躇,穩定一下心神,慢慢地伸出敲門的手。門開了。一個滿面傷疤面目猙獰只有一隻耳朵的粗壯男人出現在夏星的面前。夏星驚得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我把魂不附體的夏星扶進室內,對她說不會有事的,讓她受驚嚇的是合化。合化是我在黑桑樹下玩大的好朋友,看到夏星驚恐的樣子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說:「合化,具體的事等咱們以後再商議吧。」我說完示意合化可以走了。

合化顯得有點木訥,蹀躞著走出門外。合化是我的總角之交。花嫂是在她丈夫杜吉祥死那年收養合化的。花嫂的丈夫杜吉祥是幾代單傳的木匠,他能在一夜間做出一輛牛拉大車,並且能雙臂一挺抓住大車的兩個把柄把大車提起來轉上一圈。臂力過人,技高一籌,杜吉祥在落鳳坡一帶的同行中有口皆碑,他年輕時在羅霸天家當長工,第一次見到花嫂時就認定要娶她做老婆。

那天花嫂正在獨自洗衣服,杜吉祥便義無反顧地走向花嫂,伸出青筋突兀的胳膊。杜吉祥的兩隻手象暴戾的猛獸攜起花嫂,把她拋在一堆臟衣服上,然後象一截倒牆轟然壓向花嫂。洗衣房的門開了,羅家大總管陰冷地笑一下,轉身叫來幾個家丁。杜吉祥被打得皮開肉腚,答應管家私了的條件:打工不拿錢。花嫂的爹在黑桑樹自盡時,身懷木工絕技的杜吉祥竟然讓岳父革席裹屍。杜吉祥捶胸頓足,自慚形穢之極,憤然登上龍山,投奔了黑爺的馬子隊。杜吉祥隨黑爺東征西殺,盼望著早日能和花嫂一起安居樂業。蒼天不負有情人,花嫂一直等到墟城進駐解放軍,終於和杜吉祥結為伉儷。但花嫂不能生育,儘管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讓杜吉祥失望。幾代單傳的煙火,幾代單傳的絕技,杜吉祥身感愧對列祖列宗。

杜吉祥被選為民兵營長那年,落鳳坡來了個女軍人,名叫柳柳,是墟城派下來指導工作的。柳柳第一次見到杜吉祥時嫣然一笑,紅紅的嘴唇象春日麗花,說話時如春風中抖動的花瓣,讓人有一種飄然欲仙感。軍帽下的兩鬃象蟬翼。象飄渺的雲。一寸雙眸剪水,如霧中的青光瀲瀲的湖。柳柳的眼神露出笑意,桃花般的臉腮上現出兩個酒靨。

杜吉祥只覺得喉嚨咽,象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似的說不出話來,只是木然地握著柳柳伸到自己眼前象雪花一樣捏出來的手。羅霸天在人民的審判中死去,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動群眾,繼續開展審判地富反壞右的鬥爭。剛送我的父母從北京回來的黑爺和年近七旬的觀奶奶抱著我一併被押上歷史的審判台。黑爺的頭上戴著用紙糊的寫著地主的高帽子,觀***胸前懸著寫有富農的紙牌子,依偎在觀***皮襖里我被紙牌子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任何東西。觀奶奶昂起被人按下去又抬起的頭顱,看著蒼茫的天宇口中不停地嘮叨著大懷唐王家族不會覆滅永不會覆滅。黑爺鋼針般的鬍鬚在寒風中錚錚作響,星斗般的眸子射出只有一匹受傷的狼才會出的兇狠的光。人聲沸沸。柳柳輕咳一聲走上講台,朝人群揮了揮她的纖纖玉手。杜吉祥直愣愣地盯著柳柳,眼睛象爐火中的火苗一樣直朝外竄,如果不是公社書記武少波用腳很有風度地輕輕地踩他一下,他的眼眶一定會被燃燒的眸子灼傷。杜吉祥一句都沒有聽進柳柳講的話,他只看到柳柳時而把腕白膚紅的玉臂揎袖舉起,時而把抽綿筍芽的雪白小手按在腰際的牛皮帶上。雷鳴般的掌聲過後,杜吉祥又看到亭亭玉立的柳柳嬉婉地向他走過來,他醉了。晚上。無情的冬月利如刀刃。杜吉祥頂凄凄濕露迎著漠漠寒風,來到公社大院柳柳的窗戶前,他摳破窗紙,被裡面的景象驚得眼珠突兀。柳柳正在公社書記武少波的口令下正做著標準的軍人動作。向左轉右轉齊步走跑步走立正整軍帽敬禮!武少波用手槍頂住柳柳的腰。柳柳嬉笑著舉起雙手。武少波放下槍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柳柳嬌喘微微地呆立著不動。口令!上床。脫衣服。服從命令聽指揮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柳柳聽到之後緩緩地解腰帶,慢慢地脫下衣服,燕懶蔦慵地露出凝脂膚肌。窗外的杜吉祥嗷地一聲怪叫,象一匹復仇的一匹怒狼破門而入……。第二天,花嫂家有人送去杜吉祥的死屍,說是在圍殲台灣特務的行動中犧牲了。花嫂哭得天昏地暗。武少波勸花嫂擦乾眼淚接過杜營長的槍,繼續將革命進行到底,幹革命就得有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精神。花嫂果真擦乾渾濁的眼淚,挺起乾癟的胸脯。她開始罵街罵台灣罵和台灣有瓜葛的人羅霸天罵和羅霸天有親緣的羅盼霞。羅盼霞總是陪著笑,從不和花嫂頂撞。長此以往,花嫂感到恨人也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無聊。看丈夫的墳。跳忠字舞。一次又一次地參加各式各樣的先進代表大會。落鳳坡的大紅人。紅里透紫紫里青青里昏。花嫂的情感終於有一天疲憊了。就在花嫂百無聊賴的時候,即將要調回墟城的柳柳給花嫂送來一個男嬰。花嫂的體內象注入一針興奮濟,死屍般昏黃的臉上又綻開了笑容。男嬰取名合化。合化長大了。合化上學了。杜家有后了。花嫂彷彿年輕許多。花嫂被派進落鳳坡的校辦飼養廠當廠長時連呼三聲萬歲。

……嚶嚶的哭泣聲。

我吻著夏星的眼淚。我很想安慰夏星,但不管他說什麼,夏星總是哭個不停。夏星驟然推開我,她的表情依然驚恐得象槍口下的小鹿。我點上一支煙,剛吸幾口就咳嗽的厲害,於是,他便把煙棄在地上。「比起我來,你還年輕。我們彼此都曾擁有過,這就夠了。夏星,不要泄氣。好好走自己的路。上學。拿文憑。當官。或當作家。我要走上一條充滿荊棘的路。我心已定。我明天就算退學,或叫停薪留職,叫棄學經商。叫什麼都行,反正是經商。夏星你不要哭了。剛才讓你受到驚嚇的那個人叫合化。我們是總角之交,是從小玩大的朋友。我想和他成為生意上的搭檔。」「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羅蘭已經決定去美國,你和她的事還不算完嗎?我,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你沒勇氣。你沒有忘記紅芋。有一個叫紅芋的女孩。我,你是不是從未愛過我,一直是在**我?」

「夠了。」我吼一聲「啪」地一下對夏星打一巴掌,可能是用力過猛,夏星的嘴角滲出鮮紅的血。「夠了,我從未愛過任何人。任何人也從未愛過我。這是個卑鄙的世界。世界上都是卑鄙的人。***地球***宇宙為什麼不毀滅。」我騰身而起撕掉牆上的字畫,「夏星,你不要再刺傷我。夏星,太陽落山時我還可以夾起尾巴做人,道貌岸然地做人。但到黑夜我卻總想瘋。總要瘋。夏星,你既然知道有個叫紅芋的女孩子你一定知道了我的過去。童年。落鳳坡。黑桑樹。夏星,我這裡是鬼宅,你知道嗎?我還要告訴你我經常做鬼夢。在夢裡夢見鬼。和別的女人**時她就象你現在這樣嚶嚶地哭泣。我想愛別的女人時她就會活靈活現地拿一串黑桑葚站在我面前。我受不了。夏星……今晚我可以把什麼話都告訴你,以前我們家很窮,可以說是個地道的農民家庭。我挖過河打過豬草干過各種各樣的農活,受過很多苦。買不起煙就買碎煙葉子買不起碎煙葉子時就撿煙頭撿不到煙頭就得拾樹葉子抽。煙抽多了會肺痛肺痛起來就渾身出冷汗。以前打仗時我肺部受過傷,傷口處極容易吸收尼古丁現在可能是肺癌得癌症的人活的希望都不大,我也許很快就要死去。」

夏星不讓我再說下去。

我拭去夏星嘴角上的血跡。……我第一次見到夏星時是在射鹿湖。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龍莉對我講她們的文學社要搞一次踏青的活動,央求我和她一塊去。我知道幾年以來五花八門的沙龍組織應遠而生,他對此不感興趣。

「一塊去吧,地點在射鹿湖。那裡有名勝古迹,有楓林,有桃花,跑馬場,水上浮庄。不要總是看書,放鬆一下吧。」龍莉說著就奪掉我手中的書,繼續糾纏道:「你也算我們文學社的人了,我已替你報過名了。脫掉軍裝這麼長時間還未跨出墟城半步,總不陪我出去玩,秋姨笑話我找了一個書獃子,多不好意思。你看看你家男男女女雙雙對對親親熱熱活得多自在多洒脫。」

「好吧。我的小詩人,就陪你出去玩玩。」耐不住龍莉的軟纏硬磨,我終於答應了她去參加文學社的踏青活動。射鹿湖邊有個先人揭竿而起處叫射鹿湖,是一個大土丘,我和龍莉的文友們奔上去席地而坐。如煙似火的野花團團簇簇,陣陣微風吹過,葳蕤的花木涌動著,象一個仙女在抖動一塊大彩帛。我隨手摘些花卉編成一隻花環,一個女孩子搶到手戴在頭上笑微微地。我定神一看,不覺驚呆了!女孩子穿著粉紅色的蝙蝠衫,隆起的胸脯上挺起兩個含包欲放的荷花骨朵兒。雙手俏皮地叉在腰際,寬寬的絲絨帶子勒著細細的腰肢,亭亭玉立,嬉婉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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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開花的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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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檯燈座上放著一顆子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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