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琳達醒了過來,躺在床上想著昨晚發生的事。
昨晚她被抱上樓時,已恢復了部分意識。
她知道她躺在誰的懷裡,奇怪的是,她不但沒有厭惡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
她仍然半昏半醒著,當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時,她有一股抓住他的衝動,想懇求他不要離開。
她閉著眼睛,仍在回味著躺在他懷裡的滋味。
他猛地拉鈴叫人,女傭很快地走進來,她聽到他說:「好好照顧女主人,她累壞了。」
說完就離開了房間,羅琳達發覺自己在傾聽他下樓的腳步聲。
她有一股想哭的感覺,然後她告訴自己,這是昏迷的神智與她今天遭受的屈辱帶來的軟弱。
當她還在回想昨天發生的種種時,女傭走進寢室,拉開窗帘。
「昨晚天氣很壞,夫人,」她看到羅琳達醒了。「你聽到雷聲了吧!花園裡倒了幾顆樹,他們說有幾艘船在海上沉沒了。」
羅琳達坐起身子,她的背還在隱隱作痛。她透過窗子,看著在昏暗天色與狂風肆虐下,搖擺彎曲的樹枝。
「主人要我稟告夫人,」女傭繼續說:「他出去查看災情,中飯以前不會回來。」
羅琳達鬆了口氣,又倒在枕頭上。
這表示她可以繼續寬心休息。她知道儘管她睡了一整晚,她仍感到十分疲倦。
她喝了杯咖啡后,又睡著了,一直到快午餐時,才又醒了過來。
她下樓后不久,德斯坦也回來了。
她坐在餐廳里等著,他走了進來。她擔心地看著他;這一是他鞭打了她后,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
她已無力再發動一場戰爭,當他走向她時,她瞪大了眼睛。
「還好損失沒有我擔心的那麼嚴重,可是也夠瞧了,」他用聊天的口氣說:「有一個農莊的兩棟穀倉被吹垮了,屋頂上的石板散了一地。」
他走到酒台旁,」倒了杯雪利酒。
「你要不要未杯白葡萄?」他很有禮貌地問。
「不用了,謝謝。」羅琳達回答。
「海邊的情況比較糟,」他繼續說:「有幾處斷崖都坍方了,走私船不得不另外找個港灣卸貨。」
羅琳達突然全身發直。
他微笑地看著她。
「凱伏倫灣現在已無法使用了。」
她愣愣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那天就是你!」她叫了出來。「你……在樹林里。」
「我倒奇怪你怎麼到現在才發覺。」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阻止我?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走到壁爐前的地毯,站在她身邊。
「我在猜你到底想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
「那也不關你的事……你那時根本也不認識我。」德斯坦一陣一子緘默,然後說:「我認識一些船上的人,事實上他們是我的佃戶。他們都是些勇敢的傢伙,我並不想阻止或破壞康威爾的傳統,可是他們十分粗魯,甚至野蠻。」
「他們不會傷害我的,」羅琳達驕傲地說。
「你不應該這麼肯定。」
「我只想投資一些錢……不會發生什麼事的。」
德斯坦笑了笑,然後說:「你一定很少照鏡子。」
她驚訝地望著他,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前,領班宣布開飯了。
當他們共進午餐時,羅琳達仍然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在恭維她,這也是她第一次受到他恭維。
他們談論著暴風雨,以及海邊那些坍落的斷崖。
她記得康威爾海岸的花崗岩壁外層久經風化,早已鬆脆易碎,十分危險。
這裡的岩壁外形奇凸怪異,國內少見,而且當人冒險走近時,常易發生斷層坍方。
「暴風雨總算過去了,感謝上帝!」吃完飯時,德斯坦說:「但是海浪仍然十分兇猛,照飄上岸的船隻遺骸看來,昨晚恐怕不止一艘船遇難。」
「他們有沒有去搜索生還者?」羅琳達問。
「一等到風浪小些,他們會馬上進行的。」
他們一起離開餐桌,德斯坦向前門走去,一匹馬在門口等著他。
布魯特跟著他,凱撒則與羅琳達一起。
一大早凱撒就在扒她的房門,直到她放它進來才停止,然後它躺在床邊陪著羅琳達。
羅琳達彎下腰,拍拍它的腦袋,它抬起頭,羅琳達對它說:「我帶你出去走走。」
它好象聽懂了,高興得直繞著她打轉;羅琳達跑上樓,在薄薄的夏裝外面罩了一件小夾克,戴了一頂帽子,把帽帶系好。
羅琳達帶著凱撒走到花園裡,一地上都是殘枝敗葉、零碎花瓣,園丁們正在做清理工作。
在花園逛了一圈后,羅琳達穿過灌木叢,進入樹林,直到她聽到浪濤聲,才知道離海岸不遠了。
爬上一座斜坡,羅琳達終於看到海了。
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片浩瀚碧海浮耀著白色的浪花,洶湧的波濤不斷地相互激蕩著。
強勁的海風吹得羅琳達的裙子劈拍作響,她不得不伸出雙手,按住帽子。
海風十分溫暖,羅琳達欣喜地感受著迎面而來的強勁輕快的和風,她真喜歡這種感覺。
她的心緒仍然翻騰在那件事上:那天原來是德斯坦在林子里抓住她,阻止她去跟走私船打交道。
她真想問他為什麼會跑到那兒,他怎麼會知道她是誰--雖然她一身男性打扮。還有為什麼他之所以阻止她跟走私者說話的理由是因為她的長相?
這些問題的答案會是什麼呢?
可不可能--雖然他一直裝出輕蔑與淡漠的態度,而他心裡卻對她有若干的傾慕?
她還是不敢相信。
沒有一個人在發覺她的魅力后,會表現得象他那個樣子。可是雖然不是很直接的,他最後還是恭維了她一下。
「他真是高深莫測……難以了解。」她嘆了一口氣。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發覺自己正站在一處斷崖之上,無法再前進了。
她很清楚德斯坦告訴過她這些斷崖十分危險,特別是在暴風雨過後。
她記得小時候大人就禁止她走近老家附近的海邊岩壁。
但是,浩瀚萬頃的海洋吸引著她,她一直站著不忍離去,心想沒有一個畫家能把海濤的美忠實地表達出來。
一聲尖銳的犬吠驚醒了她,她突然發覺凱撒不見了。
吠聲又傳了上來,她一陣驚悸,原來就在她站的這塊斷崖前方。
她小心往前走了幾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凱撒一路東嗅西嗅的,慢慢就走到了斷崖邊緣;它沒注意到滑溜的缺口,一腳踩空,掉到下面一塊突出的岩架上。
羅琳達雙膝著地,慢慢爬到斷崖邊緣,終於看到凱撒。
它的立足之處還算穩固,可是面積不大,腳下就是垂直的斷岩。
她一寸一寸地前進,終於能把手伸出崖邊,可是凱撒的位置比她原先估計的還要低些,她伸出的手撲了個空。
「坐下!」她命令凱撒。
它聽命坐下,信任地看著她。羅琳達心憂如焚,不知如何救它脫險。
她既不可能爬下去,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抓住它的項圈,拖它上來。
她想了一會兒,迅速做了個決斷。
「坐下,凱撒!」她再命令一次。「乖乖!小心!」
她知道它聽得懂這些命令,她看過德斯坦這樣命令它,然後它會乖乖坐下不動,直到另一個命令下達。
羅琳達祈禱它會一直守著命令,然後慢慢爬回身子,到她覺得安全無虞時,一躍而起。
關鍵就在時間,她想。因為她不在場,凱撒可能會耐不住而站起來,所以她必須儘快找到救兵。
占堡距此頗有一段距離,她開始往來時的路上奔跑。
快跑到樹林時,她看到遠處有個熟悉的背影騎在馬上。
她大叫,但是強風吹散了她的聲音,她想他一定聽不到她的喊叫。
她脫下帽子瘋狂地揮舞著,緊緊盯著那匹大黑馬上的背影--她認出那馬是愛卡巴。
她邊叫邊舞著帽子,過了好幾秒,馬背上的人才有了反應。
看到德斯坦回過頭,她鬆了一大口氣。德斯坦迅速調轉馬頭,朝她奔了過來。
在他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她已上氣不接下氣地急急說:「凱撒!它從……懸崖……掉下去了!我……夠不著它。哦,求求你……德斯坦,趕緊去……救救它!」
「當然!」
他邊說邊彎下腰,一把扣住羅琳達伸出的手臂,順勢把她拉上馬鞍前頭。
他左手緊摟著羅琳達,右手操持著馬韁。
「往哪個方向?」他問。
她指出斷崖的方向,那只是一條狹窄的小路,德斯坦毫不猶豫,一路沖了過去。
「我不知道怎麼發生的,」羅琳達沮喪地說:「我站在那裡欣賞海濤,凱撒東嗅西嗅的,大概是一腳踩滑了,從岩縫掉下去。」
她心亂如麻,忘了她正緊緊靠在她先生的懷裡,而且她的帽子也摘下來,一頭秀髮凌亂地散在頸后。
「我命令它『小心』,」她焦急地說:「我相信只要它不亂動,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你認為它會聽我的命令嗎?」
「我相信它會的,」德斯坦溫和地回答。
他們抵達斜坡頂端,他把愛卡巴勒住。
「它在那裡……就在那個方向!」羅琳達指給他看。
德斯坦迅速跳下馬,把她扶下來,然後他把愛卡巴綁在一顆枯木上。
「你留在這裡!」他告訴羅琳達。
他把帽子放在地上,向前直走,快到崖邊時,他象羅琳達一樣,慢慢爬過去,終於整個人趴在懸崖邊緣。
她聽到他在跟凱撒說話,心中放下一塊巨石,究竟它一直沒有亂動。
她一隻手放在愛卡巴脖子上,看著德斯坦一點一滴往前移動。他小心翼翼地翻下懸崖。
「小心!千萬小心!」她忍不住喊出聲來。
他似乎並不在意,現在她一眼望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腦袋。
羅琳達屏住了呼吸,等了一會兒,凱撒被一把扔上崖頂。
「凱撒!」她大叫。
凱撒衝到她面前,她伸出雙手緊緊摟住它,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她仍憂心地注視著崖邊,等待德斯坦的出現。
她看到他伸出雙手,攀住崖壁。然後聽到他的喊叫和著山崩的隆隆響聲,清晰而不祥地蓋過海濤聲。
好一陣子她無法動彈,然後她心頭怦怦跳著,嘴唇發乾,開始爬向崖邊。
「小心!」她回過頭命令凱撒,聲音象卡在喉嚨里。
以撒聽命坐下后,她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崖邊。
她從崖壁看下去,倒吸了一口氣。
一切都一目了然。
凱撒墜落的那塊突出的岩架,也是剛剛德斯坦站著的地方坍落了。
在深遂的下面,斷崖的底端,她看到他平躺在岩礁上,浪濤幾乎快打到他身上。
他背部著地仰卧著,有些坍落的石塊蓋在他身上。
羅琳達望著這駭人的景象,時間彷彿靜止了。然後她知道她一定要救他。
她從崖邊迅速爬回,奔向愛卡巴。
她很快解開馬韁,躍上馬背,好在她的寬裙能讓她跨坐馬上。
凱撒跟在後頭。她沿著小路穿過樹林,沒命地奔向古堡。
沒過多久,她已馳回馬廄,可是感覺上似乎已過了好幾個小時。她急急告訴馬夫發生的事,並著人儘快把代理人找來。
代理人從堡里匆匆趕來。
「夫人,海爾先生真的墜下懸崖了?」他問。
「他在救凱撒時掉下去了,」羅琳達簡短地說:「現在他躺在懸崖下面,可不可能駕船去救他?」
「除非風浪平息,不然很不可能,」代理人答。「這種風浪會在幾秒鐘之內把船甩向礁石,摔得粉碎。」
「那我們甩繩子試試看,」羅琳達說:「我叫僕人去找了。」
從代理人的神情中看出他似乎認為這樣做更加危險,但是她尖聲宣布:「我需要毯子、枕頭、一小瓶白蘭地--要快!」
「是的,夫人。」
代理人趕忙籌集這些東西,讓僕人們紛紛置上馬鞍,把馬牽了出來。凱撒則被帶進堡里。
羅琳達一馬當先,仍然騎著愛卡巴。六個人騎馬跟在後面,其中一人帶著她要的毛毯等。
她在原先他們拴馬的地方停下來,這回留了兩名僕人看守馬匹。羅琳達指示管家及僕人們如何接近崖邊。
他們探頭下望,看見德斯坦躺在她最後看到的地方。
海浪兇猛地撞擊著岸礁,羅琳達知道代理人說的是實話,這時候不可能駕船去救他的。
「把繩子帶到左邊來,」她說:「這裡看來比較堅固。」
「太危險了,夫人,」代理人說:「經過昨晚暴風雨的侵襲,這些斷崖都很不牢靠,你也知道走近崖邊是多麼危險。」
「我會解釋我要你們做的事。」羅琳達回答。
她走在前面,大家都跟著她移動。她準備堅持她的建議。
等大家都站定了,她堅決地說:「我要你們用繩子綁住我,從這兒把我放下去。我會慢慢爬下懸崖,一直到我發出喊聲為止。你們一定要穩穩抓牢繩子。」
「不可能的,夫人!」代理人勸她。「我不允許你這麼做,讓一個僕人下去好了。」
「我是這裡面最年輕的,」羅琳達回答。「而且我決心要去照顧海爾先生。請你們照我的話做吧。」
她邊說邊轉過身子,命令外人從腰部把她綁緊。
「等我到了下頭,」她說;「我要你們把毯子盡量丟到主人躺的地方。不要走近崖邊,把石頭弄下去就糟了,我帶這瓶酒下去。」
她把小瓶白蘭地放在夾克口袋,開始走向崖邊。
「我不能允許你這麼做,夫人!」代理人大喊。「這太危險了!你會傷到自己的--而且會傷得十分嚴重。」
「我小時候常來爬這些峭壁,」羅琳達回答。「我根本就不怕,照我的話做吧!」
她爬到崖邊,十分謹慎地抓緊繩子,慢慢翻了下去。
一開始很難找到立腳點,她慢慢被放下去,知道繩子會防止她的墜落,同時她也很害怕再引起另一次坍方。
慢慢地,她一點一滴往下降;有時碰觸著潮濕滑溜的岩壁,有時夠不著邊,懸吊在半空中;她的手腳靈巧地交互運用著。
終於她抵達了底部堅固的岩礁,把自己松解開來。
她抬頭大叫,看見代理人遠遠地在崖邊探頭望她。
他很小心,不直接站在她上頭。她向上面揮手,他也揮手表示接應。
然後她小心探步,踏越久經海浪衝擊的滑溜岸礁,往德斯坦的方向走去。
這段距離比她想象中難走得多,因為礁石間的罅縫很多,她很擔心自己一個失閃墜入海里。
浪花噴起的水珠不停地灑在她臉上,有時她不得不擦乾噴進眼裡的海水,才能繼續前進。終於,她抵達了德斯坦躺著的地方。
他紋風不動地靜靜躺著,她閃過一陣子驚駭:他會不會死了?
他的前額有道創口,還在流血,顯然是被一大塊石頭擊中。當她在清除覆蓋他身上的石塊時,她很擔憂不知他摔斷了幾根骨頭。
她想或許他的馬靴可保護他免於摔斷足踝,別的地方可就難說了。
濺起的水花略略沾濕了他的外衣,還好並不嚴重。
她聽到一聲喊叫,抬起頭,看到綁好的毛毯正落在身邊約三英尺處。
她解開捆綁的繩子,把兩條毛毯覆蓋在他身上,並輕柔地把枕頭塞在他頭下。
他完全不醒人事,她不知是否該試著倒一點白蘭地到他嘴裡,然後她否決了這個想法。
她把他身上的石頭碎屑都清乾淨了。然後查看他身體下面有沒有夾著石塊,那會使他更不舒服的。
她無法再做更進一步的努力。
太陽西斜。她發覺今晚勢必留在這裡,陪他渡過。
就算風浪在一兩小時之內平息,船在黑夜中也不可能駛進這岸邊。
這附近有許多暗礁,除非是大白天,否則很不容易閃躲。
羅琳達相信第二天代理人一定會想盡辦法前來解救他們的。
現在她不僅要保住德斯坦的生命,也得保護自己,免受海風與海浪的侵襲。
她輕柔地摸摸他的手和臉。
她覺得緊閉著眼睛的他顯得十分年輕,他以往加諸她的一種咄咄逼人氣勢消失殆盡。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有什麼可怕。
事實上,她反而湧起一股憐憫的感覺--現在他無法自尊自大、高高在上,也無法再用權威口氣命令她了。
反而他是一個因為她的疏忽而受到傷害的人。
她的確十分痛心,她不斷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帶凱撒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
如果她不那麼任性,就會避開這種危險的地方,凱撒也就不會跟著她走近崖邊而發生意外。
「從我結婚以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錯了,」羅琳達輕微地嗚咽著。
她想起昨天的行為和她對愛喜兒的殘酷。
她顫抖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深深的自責。為什麼她一直都這麼放縱任性?這麼令人不悅?
「我絕不,」她發誓,「絕不……再穿戴馬刺了……絕不!」
由於極度的哀傷,她不自覺地靠近了德斯坦。
她憂急他的傷勢,驚駭地記起八年前,有兩個村裡的小孩因為想採集岩壁上的鳥窩而失足跌死。
「他們是小孩子,」她告訴自己,「德斯坦是個成人。」
可是她還是害怕。
天色逐漸陰沉,她告訴自己最理智的辦法是盡量靠近她丈夫,這樣至少兩人可互相溫暖。
要靠近他的最簡單辦法是把她的手臂枕在他頭下,這樣兩人可以共用一張枕頭。
她把兩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現在她用第三條毯子把兩個人都蓋起來,她把毯子盡量往上拉,只露出他們的臉好呼吸空氣。
她的手臂環圍著他,把他更拉近些。當夜幕完全籠罩時,她無法看清楚他,只感到他的頭倚在她胸前的重量。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就象在跟個小孩說話。「如果你跌斷了骨頭,他們會……醫好的。雖然你……昏過去了,可是很快……就會好的。」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喃堝低語凌越濤聲,無論如何,在這一片陰森的黑暗中總是一種慰藉。她繼續說著:「你是強壯的……遠比大多數人強壯……這對你不會構成什麼傷害……雖然你會感到痛苦……那也只是暫時的。」
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這是個深沉的黑夜。羅琳達突然一陣悚懼,不是怕這份黑暗,而是怕德斯坦可能會死在她懷裡。
他是這麼靜止,她伸手觸摸他冰冷的面頰,然後滑進他外套里,解開他襯衫的扣子,慌張地尋找他的心跳。
他的心臟仍在跳動,她感激地啜泣著。
她不覺得把手放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有什麼奇怪或不對。所以她的手仍停留在他胸前,感受他肌膚的溫暖與平滑。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你會……活下去的……你會……活下去的。」
她把細柔的臉貼近他,感到他的臉冰冰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說:「你……一定要!我要你活下去。」
然後她知道,她所說的正是心中的真話,她希望他活下去!他希望跟他在一起,她再也不恨他了!
她枕在他頭下的那隻手有些麻痹,但是她絲毫不想抽回來。
時間慢慢流逝,羅琳達始終沒有睡著。她一直覺得只有保持清醒,才能保護與看護她懷中的男人。
這麼緊緊地靠著他,令她有一種從未領略過的奇異感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與男人的親近並不是那麼討厭。
「他需要我,」她想,「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給他象我現在所給予他的東西。」
她感到她整個人都挺身起來保護他,使他活下去,而唯有把整個身心奉獻給他,才能完成這樁神聖的任務。
她有一度幾乎睡著了,猛地驚醒過來,再慌忙地測度他的心跳。
她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背叛,因為她幾乎中斷了她體內源源輸給他的力量--她心想。
破曉之前,她發覺自己正在祈禱。
「神哪,賜給他健康!讓他的昏迷永遠成為過去……讓他不受寒冷與潮濕的侵襲。照顧他、保護他,就象我一直努力去做的一樣。」
這段禱文完完全全是從她的靈魂深處發出來的。
模糊之中,就象神接受了她的訊息,濺起的浪花不再象先前那般可怕。
此外,她一直都在溫暖著他--她一直確定著。
天色逐漸泛白,整個晚上,她只能聽到海濤衝擊岩壁的聲音,而無法瞧見任何東西。現在那種排山倒海的聲音逐漸平息,僅僅發出迴旋的低吟。
晨曦的激光碟機走了黑暗,海上風平浪靜。
洶湧的波濤與飛濺的浪花都成為過去。
平緩的海浪輕柔地拍擊著岸邊,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獲救。
她的手仍然放在德斯坦胸前,她想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晚上是如何渡過的,她卻永遠無法忘懷這一夜。
「我照顧了你一晚,」她輕聲地說。
她簡直象在對她的兒子說話,而非她的丈夫。
他曾十分需要她的照拂,而她也盡了力,現在他躺在她的懷裡就象個嬰兒。
她在想,有朝一日,抱著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當我有了孩子,」她想,「我絕不會讓他感到沒有人疼愛他。」
她從小就似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她的父親一直想要個男孩,生下羅琳達后,父親很明顯地時常把不滿發泄在她身上。
她母親也沒有滿足她渴求的母愛--母親完完全全唯父親馬首是瞻,父親對羅琳達的厭惡使得她十分懊喪,為什麼沒有生下一個男孩。
「從來就沒有人愛過我,」羅琳達告訴自己。
她突然領悟到,這就是她一直不斷地放任自己,表示自己一切都不在乎的癥結所在。
「我是自我滿足的!除了我自己,我誰都不需要!」她時常這樣大聲喊。
但那不是真的,她一直在追尋一個需要她付出愛的人。
絕不是肉慾之愛--她認為那是污穢的--而是一種深沉的、自我奉獻的愛、完完全全超乎肉體的精神之愛。
一種女人所能付給她的孩子或是需要她的男人的靈魂之愛。
「那是我一直想望的,」她告訴自己。
她感到太陽的第一道金光閃爍入眼,她抬起頭。她看到一艘小舟上有六個人划著槳,在他們的方向駛來。
現在他們可以回家了!
等小船停泊在他們所在的岩床下時,她緩緩地坐起來,輕輕將麻痹了的手臂從德斯坦的頭下抽出來。
當她這麼做時,她發覺她多麼不願意離開德斯坦--因為她愛他!
往後的幾天--羅琳達事後想起--簡直象場噩夢般。
大夫是從法爾茅斯請來的。代理人向她保證,他是鄰近百哩方圓,醫術最精湛,經驗最老到的醫生。
可是羅琳達覺得,他好象對德斯坦的傷勢毫無把握。
「他可能斷了兩三根肋骨--我不十分確定,」他說:「他身上有許多地方都瘀傷了,而且左腕扭傷得很厲害。」
「他還沒醒過來,」到了第三天,羅琳達說。
大夫聳聳肩。
「震蕩通常很難說定,夫人,你先生還算十分強壯。如果他頭先著地,還可能引發一些併發症。」
「什麼樣的併發症?」羅琳達追問。
大夫解釋得不很清楚。
他談到腦出血,說這很難判斷,並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有個人昏迷了三個禮拜,還一度暫時失明。
這真令人喪氣,羅琳達後來獲得的結論是這個大夫對內傷幾乎毫無研究。
大夫走後,她走到德斯坦寢室,哀傷地看他靜靜躺在那兒。她無法與他作任何心靈的交通。
德斯坦的貼身僕人古力本短小精悍,全身洋溢著勇氣與力量。他跟隨德斯坦已有多年。
「主人會康復的,夫人。」當他看到羅琳達悲慟的樣子,安慰她說:「當年他在印度得過虐疾、傷寒和可怕的印度熱,都是我在旁邊照顧的。等這些病一過去,他又活蹦鮮跳的,很快恢復健康。」
「他看起來很蒼白,」羅琳達喃喃地說:「他愈來愈瘦了。」
「有一回在印度,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古力本十分樂觀,「可是他很快就恢復過來,不要擔心,夫人,他會很快站起來的。」
羅琳達知道就算他們想雇個護士,在這種地方,甚至整個英國,都不可能找到個好護士。
現在的看護都是些又老又貪杯的接生婆,他們是不可能僱用她們的。
她感到看顧她丈夫是責無旁貸的,但是古力本十分堅持他的一些看護方式,她不得不對他作了相當的讓步,而讓他執行他的「權利」。
古力本是在早上看護德斯坦,並幫他擦拭身體,羅琳達則在夜晚看護她丈夫,上午睡覺。
她每天帶著凱撒與布魯特到花園裡散步后,在下午茶的時候前來「值班」--古力本這麼稱呼。她一直認為呼吸新鮮空氣十分重要,而他們的病人卻無法得到。
「我們不能讓你這樣犧牲自己,夫人。」古力本曾用一種和藹而堅決的口氣對她說--就象保姆力圖勸服淘氣的孩子。
古力本有個建議,他認為儘管德斯坦昏迷不醒,可是音樂卻可以進入他體內。
「你彈琴給他聽好嗎,夫人?」
「你是說彈鋼琴?」
「主人一向都很喜歡音樂。」
「我沒有意見,」羅琳達喃喃地說。
「在印度有個女孩時常彈鋼琴給他聽,她彈得很好。你可能不知道,雖然他好象離我們很遠,聽不到我們對他說的話,或許音符會傳到他體內。」
羅琳達叫人把鋼琴放在「國王套房」與「皇后套房」間的起居室里。
這間起居室以前一定是供女主人用的,因為房裡的窗帘擺設十分優美,而且與她房間的傢具十分配襯,似乎是特地安排的。
鋼琴放在一個角落裡,她把通往她先生房間的門打開,當她彈奏時,可以看著他。
她想她可能沒有那個印度女人彈得那麼好,每當她心想那個女人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時,就湧起一陣莫名的妒意。
就好象她是那些給過他歡樂的黑眼美女之一,這使她十分不悅。
「我對他實在知道得太少了,」她嘆口氣。沒錯,她對他的了解似乎僅只於他對她種種行為的不贊成。
然而他卻堅持娶她為妻。因為她已愛上他,她開始祈禱著他之所以娶她,不光光只是要她的老屋領地與貴族頭銜。
與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她告訴自己,他不可能只是個出。身平庸的庶民,在他身上有著太多的不凡與高貴。
意外發生后一個星期,一天下午,羅琳達帶狗散步完畢,回到堡里。
「今天真是好天氣,」她進入大廳時對領班說。
「有個從倫敦來的紳士要求請見主人,夫人。我告訴他主人病了,他說他想見你。」
「從倫敦來的?」羅琳達頗為納悶。
「我想他似乎有事想與主人商量,夫人。」
「他不想跟亞斯文先生談談?」羅琳達建議,心想讓代理人或德斯坦的秘書出面與他談似乎會更好些。
「不,夫人,他堅持要見到主人或夫人。」
「好的,我會接見他。」
她有些不耐,因為她急著想上樓看著他的病況好轉些沒。
領班把她帶到圖書館,進門時她看到一個灰白頭髮的長者從椅子上站起來。
「午安,」羅琳達禮貌地說。
「我想你是羅琳達·海爾夫人?」
「是的!」
「我是從席克門來的,」這人解釋道:「我是愛卡延澤·席克門·潘恩爵士的律師。」
羅琳達吃驚地看著他。
「潘恩爵士?」她問。
席克門先生微笑著。
「我想他還在自稱德斯坦·海爾。那是他離開倫敦時給自己取的名宇;事實上他是潘恩爵士--他承襲這個爵位已經有六年了。」
羅琳達倒抽了一口氣。
「你是說,我先生是潘恩爵士!」她問,「是原先住在這堡里的潘恩家的一份子?」
「他在他父親死時承襲了這個爵位,夫人。但是那時候他人在印度,我明白他回國後為什麼不公開這頭銜。」
「為什麼呢?」羅琳達問。
席克門先生微笑。
「我想勛爵閣下會親自告訴你的。他在離開英國到其他地方去尋寶時,與他父親有了一番爭執。」
他頓了一下。
「老潘恩爵士那時十分震怒,我想他一定指責他兒子想利用潘恩家族的名望來從事商業的活動。」
席克門先生又微微笑著。
「你也知道你先生的脾氣,夫人。再沒有比這種指責更令他氣憤的事了。他自己取了德斯坦·海爾這個名字,絲毫不靠他家中的幫助,而賺取了龐大的財富。」
羅琳達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當初她對德斯坦的揶揄,認為他之所以要娶他是因為他想要個貴族太太。
康波恩固然是康威爾的一個望族,爵位也比較高些,可是卻沒有潘恩家族來得歷史悠久與表現傑出。
羅琳達終於迸出了幾個字:「你找我是什麼事;席克門先生?」
他從帶來的黑色公事包里拿出幾張象契據的紙。
「這幾份契約都是勛爵閣下所囑咐的,」他說:「要你們兩人都簽上字才有效。」
「是些什麼契約?」羅琳達問。
席克門似乎吃了一驚。
「包括十萬鎊贈予款項,是勛爵閣下無條件送給夫人的,還有倫敦的一棟房子,將完全由夫人自由支配。」
羅琳達直覺他的話就象是巨錘在她心頭上敲著。
德斯坦要讓她獨立!德斯坦原來早已作了安排,想法子擺脫她!
她感到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她把手放在桌上以站穩身子。
「我不想……要這筆……錢或房子。」
律師低頭看看契據。
「我料到你會這麼說,夫人,因為你剛結婚,你感到不應該有任何芥蒂存在你們之間,你會一直過著很幸福的日子。」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是根據我自己多年的經驗,夫人,我覺得做一個獨立的女人是明智的。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事,不管遭遇到什麼樣的困難,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你可以有一片屋頂在你頭上。」
羅琳達明白他並不是出言不遜,他是以一種長者的善意,勸告一個對婚姻可能帶來的困難與困擾一無所知的任性女孩。
她想也許席克門先生也明白她丈夫不僅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同時也有些捉摸難測。
她心想,從她開始遇見他后,他一直不斷地做出令她吃驚的事,目前這件事可比以往任何一件事更令人瞠目結舌。
原來,他在娶她為妻這件事上帶給她許多痛苦之後,他已準備讓她離開,讓她自由自在去追尋她的生活。
她心想這件事要是一個禮拜前發生,她會多麼高興。
她會接受這筆錢和這棟房子,回到倫敦,而把這個她所厭惡的人留在古堡。
現在一切都改觀了。
她不能走,事實上她是不願走。
她下定決心。
「謝謝你的來拜訪,席克門先生。」她說:「我很抱歉,你可能白跑了一趟,我先生前兩天發生了嚴重的意外,除非他痊癒之後,我們仔細商量好這件事,否則我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我聽領班說勛爵閣下病得很重,無法見客,」席克門說:「在這種狀況下,當然我也只好等他完全康復之後,再處理這件事了。」
「再一次謝謝你的光臨,」羅琳達說:「你留下來吃飯好嗎?如果你今晚想住在這裡,我們有很多客房可讓你選擇。」
他表示謝意后,羅琳達很快跑上樓,到國王套房去。
她有種神智紛亂的感覺,覺得房門會被鎖起來,她再也見不到德斯坦了。
但當她推門而入時,坐在床邊的古力本跳了起來。
「他醒過來了,夫人!」
「什麼時候?」
「半個小時前。」
「他很清醒嗎?」
「是的,夫人。只是看起來有些迷惑,不過他說話十分理智。」
「他說了什麼?」羅琳達問。
「他只說了一句:『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鬼事?』我給他喝了點東西,他又睡著了。」
「那表示他的腦子沒有受傷,」羅琳達呼吸都停頓了。
她在床邊跪下來。她心中感激地吟唱著。
「謝謝你,上帝……謝謝你,」她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