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入朝覲見
fh左宗棠和彭玉璘入朝覲見的當天,太后的貴體有些違和,在頭上多勒了道抹額;軍機大臣也已經聽說了,太后在天津受了驚嚇,所以不免各自抱愧。
不說太后,就是恭親王郭嵩燾等人,眼見已經被收繳了槍炮的義大利軍艦頃刻間撞向龍船,誰又沒有被驚嚇到呢?且不提之後還要和義大利辦許許多多的頭痛交涉了。
而在這場比試中,唯一可圈可點的,就是龍船上福建水師的表現。除了為護龍頭而殉職的兩位水勇,之後將船退後,洋槍上膛,攔住義大利軍艦,彭將軍和其他水勇的行動也英勇果敢。
倘非如此,誰知道之後還會生什麼?洋人行事最是希奇古怪,就比如脫衣服、撞龍船,如果當時沒有攔住它,義大利軍艦調頭直衝皇上和太后的閱兵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仍舊是恭親王領銜。左宗棠和彭玉璘叩拜之後,太后話了,「這次比試,洋人莽撞無禮,更撞死我大清忠誠水勇兩名,未免欺人太甚。大家說說,今後水師該如何來辦?」
一聽這問話,就知道是要考問左彭二人,不過太后既然叫「大家說說」,兩人就不便貿然作答,要留點時間給各位軍機。然而,這五人雖說是軍機大臣,其實沒帶過兵,更沒打過仗,純粹就是「筆杆子軍機」,對水師就更不熟了。
五個人你望我,我望你,便有文祥出列奏道:「微臣留守京城,聽得義大利軍艦鹵莽行事,驚嚇太后和皇上,只覺萬分愧疚。洋人膽敢如此,全賴堅船利炮。我同文館雖在創辦之初,賴曾大人勞苦操辦,如今已具雛形。只等這些生員們早日學成,我大清朝也能造出雄武兵船,洋人必不敢再如此放肆。」
聽這話,文祥儼然就是當時創辦同文館的支持了。只有恭王清楚,這個變化,和許多其他官員一樣,是這兩天皇帝兵船輸了比試之後才有的。這幾天,同文館門口忽然間車駕盈然,大員們都來瞧到底同文館里的洋教習如何教生員們造兵船,等現要先從燒鍋爐造鐵板等許多細枝末節開始,急切間顯然沒有辦法造艘龍船來重新比試,而且同文館里此時並無一隻鍋爐半塊鐵板,大家就頓時興趣消滅,各自回家了。
此時沈桂芬也出列奏道:「啟稟太后,我朝當選派廉潔且堪任事的官員,負責兵船監造,自然事半功倍。」
這也是他這幾年和恭親王等人辦洋務時的切膚之痛,選錯一個人,有時候要辦一件洋事,只能看到些花槍,和銀兩的快速消耗;等哪天折到哪條街巷,卻見某位監辦的人又起了堂皇的新宅。照這個樣子,朝廷有多少銀子,也不夠折騰,更不要說事情根本辦不成了。
武則天一聽,就知道沈桂芬是個難得的清官,因為貪官雖然也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絕不會自己去斷自己的財路。要知道,沈桂芬手中,如今就握著好幾件洋務的差使。
恭親王剛剛聽文祥為同文館張目,倒也高興;只是文祥把同文館和造船之事牽扯得太近,這不得不澄清,以免太后誤以為有同文館就能造出洋船,因此出奏道:「兩位大人所言,都很有道理。同文館有堪造就的人才,水師船廠只要需要,自然立即派往;只是造船工程巨大,非館學力所能及,太后似應委派專人,全權負責,以免互生推諉,事無所託。」
有這些鋪墊,也就夠了,武則天轉頭問左宗棠道:「左宗棠,你是個老到之人,且說說,這兵船,這水師,應當如何來辦。」
左宗堂赴天津之前,就知道將會有召見,所以自己已經擬好了一篇奏稿,並且諳熟於心。這篇稿針對天下大勢,從洋務、到馬尾造船、到陝甘回亂等等,都有涉及,此刻掐頭去尾,立刻就用上了。
「臣左宗棠啟稟太后和皇上,馬尾兵船建造一事,臣已招募工匠二百八十餘人,招募水勇五百三十人,建造船塢一處,船廠兩間,訂購德國造兵船動機五台,德國造兵船兩艘,聘請各國洋船技師三十八人…」
因為是重臣參見,左宗棠就站在恭親王後面一個位置,是由親王引見之意。這時他剛一張口,恭親王就急忙挪動了身子,因為左宗棠聲如洪鐘,直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帶兵之人,隔幾天就要在閱操時喊幾嗓子,加上左宗棠身軀粗壯,這樣的聲音,倒也不奇怪。
恭親王要避開這聲音,珠簾后的武則天卻覺得很受用。因為要防近臣謀殺,皇帝的寶座和參見的大臣本來就隔了五六級玉階,太后垂簾聽政時,更是在皇帝的寶座之後設的座位,並且當中還隔了一道珠簾。有時侯大臣們緊張,或有點病痛,說話就不響亮,在武則天聽來,簡直就象故意在同皇帝密語,讓她很不痛快。從來沒有象今天,左宗棠的一口湖南腔,聲聲洪亮,字字飽滿,連不時夾雜著的讓人費解的幾聲「哞哞」牛叫,也沒有半點遺漏地到了她的耳里。
「這樣的大嗓門,就是和洋人吵架,也不怕吵不贏。」太后感嘆道,又聽得左宗棠在繼續道:
「…雖然造船之事,從造生鐵、到制羅盤;從鑄鉚釘、到裝大炮;繁瑣複雜,不一而足…但凡事只要有決心去做,洋人能做得成,我大清子民,自然也能做得成;一年不行,便兩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不怕造不出我大清兵船。」
其實這報出來的這些東西,除了工匠和水勇,算是勉強在位;船塢是空的,船廠也是空的,德國造的動機只到了一台;兵船還在德國船廠,要想看形狀這時只能找到幾顆螺絲,各國洋技師呢,還在各自和他們親愛的家人沒完沒了地話別。
也只有左宗棠,才會把鉚釘、生鐵,都放在朝堂上對太后講。武則天前天才見到義大利軍艦,只覺它吼聲如雷,勢大力粗,此刻聽到這些螺絲鉚釘,也算是對那軍艦的構造解釋了,所以聽得雖然不甚明白,倒也聲聲入耳。
「你說如果今日開戰,我朝水師對洋人水師,勝算幾何?」武則天忽然問道。
「這…,」左宗棠措不及防,這不是明擺著的么?大清朝連條洋船也沒有,這水師怎麼打?還象今天這樣,拿木船去碰人家的鐵船么?他個性爽直,所以答道:「這個…只怕不好打。」
「那麼如果一年後的今日開戰,我朝勝算又幾何?」武則天問。
「那…要看朝廷撥給水師的銀兩多少,能買幾條船;或洋船太貴,能招聘多少外國技師,買多少外國零件,總共咱們自己能造出幾條船,能招募多少兵勇,訓練多長時間?」左宗棠答道。
「文祥,戶部此刻還有多少銀子?」武則天轉頭問道。
「回太后,這幾年太平的長毛仍在追剿,又有捻軍和回亂,各地的攤派都多,能收上來的銀子只有兩千萬兩不到。去年和今年為了籌辦皇上大婚,修繕各處宮殿,傳辦各樣器件,也花了不少銀子。如今庫里還存了約九百萬兩銀子,準備用在太后的萬壽宴,和年底過年的花銷。」這是武則天頭回問起銀錢,就聽到戶部長官羅羅嗦嗦地叫窮。
「很好,你的帳目很清楚,那麼你看看,能給水師撥多少銀子?」太后又問。
對著左宗棠那雙跟著瞪過來的牛眼,文祥那個「五十萬兩」總也說不出口,無奈答道:「回太后,我回去算算,拿個准數。只是如果福建水師撥了銀子,江南水師是不是也要撥?」
這次兵船,因為在馬尾造船廠造的,所以兵船比試,也就委派了左宗棠。江南水師沒有造船廠,而且一向只在長江里來去,同樣沒有洋船,靠幾百艘木船,和太平天國接仗,所以當年曾國藩在鄱陽湖兵敗,才會被逼得差點去自盡。
太后提出的要求,文祥當然要想辦法滿足,只是怕給了東家,到時西家又來,那時就難辦了。戶部的銀兩,可不是埋到土裡面就能生兒子的。
差點忘了還有個江南水師,辦事的人不多,吃餉的人倒不少,太后因此問道:「江南水師的提督,如今是誰?」
「是黃翼升,」文祥答道,「從前是曾九帥的屬下,現歸兩江總督馬新貽節制。」
武則天沒有什麼印象,也不記得這人有什麼功勞,不過她知道曾老九是曾國藩的弟弟,現在已經回家養病了。江南水師提督好象是歸兩江總督節制,就象福建水師提督歸閩浙總督節制,這都是因為從前太平天國的時候,保全地方都要靠地方督撫出力,所以督撫都握有兵權。
不過照這個樣子,福建水師保福建,江南水師保長江,那麼碰到離京城近的天津吃緊,又誰來保天津呢?水師必須得連成一片,大清朝的水域都歸它防護,方才有用。當然了,這得從長計議。
「彭玉璘,前日你兵船被撞,如何能立即當機立斷,槍上膛,船擋路,使我朝化險為夷?」武則天忽然又問道。
「啟稟太后:行軍打仗,碰到危險,縱然拚死,也當保全主帥,更何況是太后和皇帝?」彭玉璘大聲答道。
「答得好,」武則天贊道,「有你這樣的勇將,是我朝的福氣,你要用心追隨左大人,為朝廷多多出力。左宗棠,你回去后遞個摺子,專講水師如何辦法,要花多少銀子,要人要物也不妨直說,明白了嗎?」
「明白,臣回去就遞摺子。臣來京城一趟不容易,正好想問太后順便討些人員回馬尾。」左宗棠道。
武則天不免驚訝,想不到這人表面大大咧咧,心中卻自有盤算,倒要聽聽,因此問道:「你要討要的是什麼人?」
「回太后,臣要討要京師同文館的生員三十名,要算術幾何學得好的,還要教算術幾何和物理的洋教師兩名。臣本來也想在馬尾招考生員,請洋教師來教,只是馬尾是個鳥—」忽然打住,本來要說「鳥不拉屎」,忽然想起是在對太后說話,急忙改口道:「是個鳥兒也飛不過去的偏僻地方,所以沒有人來投考。」
這也是皇上向他討要工匠之後,左宗棠得來的靈感:原來手裡沒人,除了自己費力去招募,還能直接去問人要。今天有太后話,恭親王正巧也剛剛說了漂亮話,當然不能白白錯過機會,要得到要不到,先開了口再說。
恭親王站在一旁,差點鼻子都氣歪了。同文館才剛剛成離兩月,生員也剛剛湊足九十名,恭親王對同文館一向期望很大,急等著一兩年後生員畢業,能幫辦些對洋人的交涉事務,免得處處被動。如今左宗棠張口就要走三十名,拿走了三分之一,何況是在太後面前直接討要,自己要回絕也不行。
怪不得人人都說「左騾子」難以相處,這話一點不錯。
太後面前也不便一口回絕,因此還在躊躇,就聽太后問道:「三十名生員就夠了么?」
「自然是不夠,」左宗棠答道,「但總比沒有好。臣現在招聘的工匠,手藝也是好的,就是不識字,不會寫不會算。所以,或許臣以後也就厚著臉皮,每年來向同文館討要一兩次,也未可知。」
這也是實話,眼見洋技師快要到了,聽說洋人造船,非要寫寫畫畫,到時幕府里的幾個師爺全部派出來幫忙,只怕也不夠,所以知道討人嫌,也不得不開這個口,要些會寫善算的同文館生員。
雖是實話,這回除了幾位軍機在竊笑,連太后都有點失笑了,道:「你倒也實誠。既然每年討要,你就同文館的曾國藩商量籌劃好了,也寫到摺子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