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徐桐獲罪
鞭笪廣州商人葉氏一家的諭旨一出,文祥就明白,太后就要拿為皇帝兵船比試而行賄的南書房師傅徐桐開刀了。
為皇帝的體面,到底該不該行賄?能不能行賄?要不要行賄?
行賄當然不對;皇帝的體面也不能不顧。那麼為皇帝的體面而行賄,這行賄是否應該被免罪呢?行賄當然有罪;但從前也有為保全皇帝體面而枉殺無辜的,行賄比起殺人,罪行總要輕些。
「只怪徐桐做事不夠縝密,這事情,如今怨得誰來?」說到底,徐桐原是個讀死書、死讀書之人,不懂得辦事情手法要靈活。譬如這件事情,要辦只能讓某個錢莊掌柜來出頭,就是被抓,議罪之時,也只能說他市井之徒,見識有限,大不了辦個銀兩罰沒,本人入監。現在呢,就是尋常人家的師傅,大家對師傅的道德也有比常人更高的要求;身為皇帝的師傅而行賄賂之舉,到底應該辦個什麼罪,誰也說不準。
此次的南書房師傅徐桐行賄義大利武官案,仍舊由刑部尚書鄭敦謹親辦,因為牽涉到洋人,所以武則天又令郭嵩燾協辦。
比試完的當天,義大利大使托納托雷被從天津押回后,因為對事情交代清楚,加之美國大使出面保釋,已經被釋放回使館。
第二天,等天津港的禁令解除后義大利軍艦一到港,義大利副使就趾高氣揚地到總理事務衙門照會,要求立即釋放已經被「無故關押」的義大利船長和水兵八十三人。
恭親王急忙遣人來問郭嵩燾,托納托雷被保釋前有沒有寫有關事情經過的文書?郭嵩燾答覆說有,並且上面有美國和德國大使的證人簽字。
這還好。不過恭親王凡是辦到和洋人的交涉,總是汗毛直豎,皮膚緊,這時候交代郭嵩燾說,該趕快擬個結果,請太后裁定后儘快把義大利人該關的關,該放的放,不要久拖不決。
郭嵩燾對此深有體會,急忙去和義大利大使會談,照太后的吩咐,要求義大利按此前天津事件中法國人的傷亡標準支付兩名大清水勇的陣亡撫恤金。
「我國不支付什麼撫恤金,郭大人,你我親眼所見,這兩名水兵是在撞船的一刻,自己撲上前去的,是自殺!」義大利大使托納托雷道。
饒是郭嵩燾素有涵養,也不免氣得抖:「說好是友好比試,為什麼撞壞我們的龍船?這項損失該不該賠償?」
「那是因為你們皇帝的師傅行賄我們的武官,使我國的勝利,變得這樣『山重水複』。」托納托雷答道,他任大使前在本國頗負詩名,到大清國就任后請了個教漢語的先生,專講古詩,記住一兩句就隨時拿來揮。
郭嵩燾頓時啞口無言,但這樣怎麼對太后交代?此時只好先從徐桐行賄的部分查起。
本來想象徵性地收點賠償金,也就見好就收,把義大利人放了,誰知上好的台階,自己想下,對方卻不去踩,只好雙方都在高台上耗著。因此,刑部大獄這兩天只好繼續供應八十幾個洋人的伙食,獄卒和大廚們每天忙得團團轉,他們從來沒有抓到過這樣奇怪的犯人,一天到晚挑吃挑住,在監獄里大喊大叫,比來視察牢房的刑部官員還難應付,平常的犯人一頓只吃一碗,他們一頓要吃一盆,還嫌沒有肉吃不飽。偏偏總理事務衙門又怕幾十個人之中,到出獄的時候有人已經餓死了,不好交代,不斷要求刑部改善伙食。
行賄案的脈絡很快就被摸清楚,徐桐因受恩師倭仁囑咐,讓家內僕人參與打聽參加比試的軍艦,並想方設法保證皇帝兵船能贏得比試。初時聽夥計說義大利使館武官正是軍艦船長,曾計劃往武官的食物中投放瀉藥,讓他當天無法好好比試,但因為夥計只負責買菜,廚房裡只有洋人大廚在烹調,把握不大,所以放棄。之後打聽得這武官好財,就決定拿銀子打點。武官開口索要「大清皇帝的面子錢」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使館大廚和夥計充當中間人,雙方討價還價,無奈武官有意要挾,商定結果為一百三十萬兩,先付一半,事成后付一半。
徐桐雖然身為南書房師傅,積蓄卻有限,只拿得出現銀七萬兩,只好將府里值錢的書畫古玩等,拿到前門大街的「泰來興」當鋪典當變賣,往返幾次,也只籌得二萬餘元。掌柜見他派頭舉止不俗,卻為要在短時間內籌集巨款愁眉不展,幾近落淚,所以曲意結交,以便將來能為援引。
徐桐這幾次進當鋪,見慣了勢利白眼,更覺得這掌柜慧眼識人,難能可貴。幾番來往之後,更在情急之中,將自己正為兵船比試籌款的用處告訴了他。
掌柜聽說眼前的貴人竟然就是南書房師傅徐桐,此時正在為保皇上的體面而奔走,又驚又喜,這可找到一步登天的捷徑了!他立即決定幫助徐桐籌資。因為一家商號,到底力有未逮,所以又拉來五六家錢莊酒樓進來,一同籌足了六十五萬兩,交與了洋人。
只可惜雖然這幾家掌柜頗明「國是」,骨子裡到底是商人,心疼白花花的銀子。自己行了賄,猜得到比試結果,忍不住就到街面上買兵船比試的賭彩。
頭一家買了,另一家也覺得這是多少變相收回點成本的好方法,就跟著買。每人都投了萬兩銀子,這每注一兩的賭注,要買多少注才能贏回來?所以街面上買嬴的人突然大增。
如此,才引起了坐莊的黑庄注意,進而派人打探。因為參與的人多,事情就不能做得縝密,事情很快就泄露了。當然,這後面的事情,因為投書是在入夜之後,一時查不到投書人的身份線索,就不確切了。
雖然情節大部都問清楚了,但是皇帝書房的師傅行賄,對象又是洋人,擬罪的時候無例可循,鄭敦謹和郭嵩燾坐在公堂,一籌莫展。
「就擬革職拿問吧。」鄭敦謹打破沉默道。出了這種事情,品行上有所欠缺,徐桐當然不可能繼續做皇帝的師傅了。其他的呢,兩人就不好妄做主張了,因為「投鼠忌器」,怕對皇帝有所妨礙。
本以為已經查得很清楚,鄭敦謹和郭嵩燾的奏摺卻被太後退回,要求重審。這是因為徐桐之前交代的一句話:「受恩師倭仁囑咐」。皇上和太后要求查明的是:皇帝的大師傅倭仁為何牽涉其中,他到底對徐桐囑咐了什麼?
因此徐桐被從監牢里提出,重新審問。鄭敦謹剛一問,徐桐就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嘴,要連累恩師,頓時面色蒼白。
「倭仁恩師…並沒有囑咐弟子什麼…」,他勉力答道。
這個時候要縮回那條已經露出的尾巴,卻已經遲了些。難道兩位主審之前奏摺上的白紙黑字,能自行消失嗎?連郭嵩燾自己,也有點心打鼓,因為不知道倭仁要求自己面見義大利大使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也被牽扯出來?
「徐大人,你之前說的每一句話,白紙黑字,都有記錄,確實有說到,倭仁大師傅有囑咐過你…」
「我已經不記得了…」徐桐答道。
郭嵩燾望著鄭敦謹,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問,難道要對這位皇帝的師傅動用那些粗蠢的刑具么?
刑部的尚書,只求事實,不講人情,做主審也不知道有幾百次了,經驗當然要豐富些,「徐大人,你我同事一場,何必弄到大家不好看?凡事實事求是,有什麼就說什麼。」
這怎麼好說?難道要說,倭仁恩師讓他叫僕人去打探義大利人的動靜,然後在郭嵩燾處碰了釘子之後,囑咐他「無論如何」要讓皇帝的兵船贏得比試?
「我已經不記得了…」徐桐喃喃答道。
鄭敦謹明白:這就是說,南書房的皇帝的師傅倭仁,確實對徐桐有過什麼有妨礙的囑咐了。誰想到讀書人犯起傻來比誰都厲害?竟然行如此不縝密的賄賂?現在皇帝竟然同時有兩位師傅要受到牽連了,難道南書房從此只好放假么?
結果也確實如此,幾次不分白天黑夜的輪番過堂,徐桐就供認了一切。兩人將重寫奏摺,將倭仁指使徐桐如何行事的情節加了進去。郭嵩燾只是慶幸倭仁找自己做傳聲筒的一節總算沒有被暴露,巴望這這個案子快快了結。
「這樣的師傅不配留在南書房。」東書房裡,武則天對皇帝說道。
皇帝只有默不做聲。一個人倒霉起來,怎麼會到這種地步?兵船輸了比試也罷,怎麼料得到兩位師傅偏偏又出了這種事情?行了賄賂也輸了比試,輸了比試之後更被抓住行賄的證據,真象人家說的,「沒興一起來」。現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前倭仁大師傅還因為同文堂的事情惹得太后不高興,現在呢?徐桐師傅已經下獄,倭仁大師傅也不知道會怎樣,自己要救他們,也難!
武則天在鳳座坐定,吩咐道:「傳旨!」
阿魯特昭妤已經蘸好墨筆在等了,只聽得太后一字一句道:「南書房師傅徐桐,目無法紀,自墮身份,勾結外國,行賄洋人,渾無大儒之風範,帝師之尊嚴,著令立即逐出南書房,革去功名頂戴,家產沒收,全家往新疆邊塞效力。」
又道:「南書房大師傅倭仁,身為帝師,阻塞視聽,不求進取,前執意干擾同文館事務,使其險遭夭折;今復指示其弟子南書房師傅徐桐勾結外國,行賄洋人。當面則自表孤高,背後實深陷污濁,其言不可信,其行更不堪,著令立即逐出南書房,永不敘用。念其年老體衰,准其仍暫居京城,如復生事,則將嚴懲不貸。」
等阿魯特昭妤寫完諭旨,抬頭看時,卻見皇帝已經面色蒼白,欲言無言。想必一時被逐去兩個師傅,對他的打擊顯然很大,想向母后求情,此時在太后的盛怒之中,又不知如何開口。
「皇額娘,兒子就請您念在他們平日辛勞,格外開恩吧。」皇帝終於說道。
「說到他們平日,若深究他們平日如何誤你誤朝廷,就追加一百倍的懲罰,我也不能甘心。」太后怒氣沖沖地答道。
想不到在太后的氣頭上說情,竟然是這個反效果,那就只有等他日設法,皇帝喏喏無言地告退了。阿魯特昭妤瞧在眼中,不禁心下憫然。
要將徐桐全家流放的諭旨立即遭到了刑部尚書鄭敦謹的反對,因為查遍大清朝的律法例案,雖然貪官受賄或許會掉腦袋,但查辦行賄的卻沒有幾件,更不要說因為行賄而流放全家。
大清朝的沿例是,只要不是反罪,就「罪不及妻孥」,所以他立即呈折具述,要求將對徐桐的刑罰改為革職拿問並一人流放。
武則天讓曾昭妤去查例法,例法果然如鄭敦謹所說。
武則天覺得難以理解,明明徐桐的家人妻小讓他吃飽喝足,將他養得太過閑適,所以本來兵船比試他完全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竟然跑去行賄,怎麼還講什麼「罪不及妻孥」呢?沒有全家賜死,也沒有象從前讓王皇后家族改姓「莽」、讓蕭淑妃家族改姓「梟」那樣,命令徐家改姓「畜」或「酗」,就已經算罰得輕了,只不過全家流放,算什麼「量刑過重」?
何況徐桐心中只有皇帝,而無是非,倘使他這次行賄得逞,朝廷內外都以為大清朝的兵船已經能勝過洋人,因而躺倒在功勞簿上,不思進取。到時果真和洋人開仗,大清朝不是要一敗塗地嗎?這樣險些誤國誤民的人物,處他個全家流放,也算是輕的了。
所以她當即駁回鄭敦謹的奏摺,責成他執行之前頒的諭旨,否則就重審本案,務必問清徐桐試圖「欺君罔上」的罪行。
鄭敦謹因此嚇得噤然失聲。要知道,果真問成「欺君罔上」,那就不是全家流放,只怕全家掉腦袋也有。
徐桐一家老小從宣武門出的京城,擠在輛破破舊舊的驢車上,哭哭啼啼地走了。一去五千里,此時是七月底,等到了新疆,已經是明年開春之後了。路上的苦和難能不能捱過,當然又只能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