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節 一包紅辣椒
魁玉和張之萬等人對張汶祥的審訊記錄都是些:「該犯狡猾,供詞支離破碎」,「一味推拒,或是胡說,多對馬大人污言褻語,妄加污衊」,等等,這人顯然是個刺頭。
概括起來,張之萬和魁玉審訊的案卷是這樣一種說法:說兇犯張汶祥,以前曾為捻,後來又淪為海盜。馬新貽以前任浙江巡撫時,曾經力剿海盜,所以張汶祥的很多同夥被馬新貽捕獲殺死。張汶祥自己的妻子羅氏曾被吳炳燮誘拐,後來妻子追回后,妻子當初所帶的財物卻仍被吳某佔有,不得歸還。馬新貽巡遊至寧波時,張汶祥曾經攔轎喊冤,但馬新貽認為是小事,沒有受理。因此張汶祥更加懷恨在心。後來海盜頭子龍啟沄指使鼓動他暗殺馬新貽,張汶祥既要為同夥復仇,又要為自己泄憤,所以就一口答應了。每日磨刀苦練,刺刀要穿過五層牛皮,如此前後三年,終於練得技藝成熟,這才出手,所以才能一刀斃命。
左宗棠先提訊了王咸鎮。這人先前入的淮軍,後來裁勇時被裁,曾經幾次到馬新貽處討要盤纏,卻始終沒有回去。
對待這種人就無須客氣了,左宗棠將桌子一拍,問道,「你這無賴之徒,既和馬總督是親戚,為何再三欺騙於他,說要回鄉,其實又不回?」
「小的不敢,我每回去找表叔,的確都想要到盤纏就回老家,但是臨到出,就生出些事,走也走不成,所以一拖再拖。」王咸鎮答道。
「你每次要走卻又都多出事來,都多出來些什麼事情?是賭博還是喝酒?」左宗棠語含譏諷地道。
「頭回要走,有位兄弟遇到麻煩,之後又被小偷偷了,回家的盤纏不夠。」王咸鎮答道,忽然有些愧悔,「後來小人無意中跟人進了賭館,手氣不好,老是輸,所以總是走不成。」
「你說的這些話,有誰能夠證明?」左宗棠道。
「回大人,同住客棧的黃新貴、李平利常跟小人在一起,還有賭館里的鄧千和和王三槐,都知道這些事情;大人不信,還可以去問客棧的掌柜,小人已經在那店裡住了半年了。」
「你這一次來要錢,知不知道,有人就跟在你後面,要行刺馬大人?」左宗棠又問。
王咸鎮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一般,「小人完全不知情,若是知道,小人就是餓死了,給人逼死了,也決不會來要錢。大人,行刺之事實在與小人無干,請大人明察。」
派出去的親兵不多時就將黃新貴,李平利和王三槐押來,鄧千和據說出門去了,一時找不到。先問籍貫姓名出身,分別是安徽、江蘇和湖南,黃新貴和李平利和王咸鎮同樣住在一個小小的客棧;李平利和王三槐當過營兵,兩年前被裁撤;王三槐住在表哥家裡,表哥從前也是營兵,如今在本地干點買賣,王三槐就在表哥店裡幫忙。
「小的們沒有什麼手藝,我表哥鄧千和就只好開了一個小店…給兄弟們有空時來坐坐,我就在店裡給表哥幫忙。」王三槐頗隱晦地說道。
「是個賭場?」左宗棠直截了當地問道。「王咸鎮頭回去賭場,是你們倆哪個和他一起去的?」左宗棠問,大凡本來不賭的人,頭回去的時候並不就是因為要去賭,而總是或陪同別人去玩,或受人之託去找人等。但是,糾纏於如此小節,倒不象在審人命大案,而象在審賭博案了,堂下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然忘了答話。
王三槐開口了,這個人在賭館混慣了,看起來頭腦活絡,眼睛一直在滴溜溜地轉,不知道在轉些什麼念頭,此時聽他說道,「回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江寧地方特別,因為從前營裡面出來的兄弟多,是不禁賭的,所以小人的買賣沒有觸犯了大清條例。還望大人網開一面,我們才能照常做生意,混幾口飯吃。說到王咸鎮頭回來賭的情形,小的每天在店裡迎來送往,端茶送酒,賭博用的鶻子,收錢,總要見上幾十幾百人,已經不記得了。他總是一兩二兩地賭,小人見的大賭太多了,實在記不住這小的…」
正在此時,只聽外面街上「噼里啪啦」的陣陣鞭炮聲響,且響個不停。今天並不是年節日子,外面怎麼會有這麼熱烈的鞭炮聲呢?
等到長長的鞭炮聲過完,左宗棠吩咐親兵道,「去封掉那賭館,將鄧千和等涉賭之人都帶來,一個也不許漏網。」
剛剛去打探鞭炮聲緣故的親兵回來,稟報道,「回大人,是太后出了諭旨,從今往後本朝婦女都不用纏足,所以各家婦女都在自家門前燃放爆竹,以示慶祝。」
原來左宗棠離開京城后,在你追我趕的裹腳詩詞新意競賽中,詩人們的痛苦愈演愈烈,頭一個說痛得象針刺,后一個就說象刀割,所以「行行復行行,疼痛總不停」;詩人們還開始從母親和妻子身上尋找靈感,「憶我娘親裹小腳,令我心痛不得了」;更有一位良善的詩人描寫女兒「亭亭之足,受之父母;行走跳躍,何等自如?奈何愚父,將之纏縛;從此吾女,步步踟躇…」,如今深感罪惡,說自己不願求饒,願意將腳裹得象女兒一樣小,受受用那樣小腳走路的苦澀煎熬。
好比前期的詩詞都只能算是散兵游勇,到了後期,詩人的新意越來越向主旨列隊。每一詩詞都說:我從前沒有體會過母親和妻女們為裹腳所忍受的疼痛,也不懂得裹腳陋習給朝廷帶來的巨大損失;如今既然好不容易明白過來了,希望朝廷讓她們解開裹腳帶,以便她們能做更多的家務活,喂更多的雞,種更多的菜,養育更強壯出色的兒女,好為朝廷貢獻更多力氣、更好人才。
軍機們則每天被三百名詩人不斷地催促,還接到那些去過「裹腳詩館」瀏覽閱讀的人們雪片般的投書,要求他們遞奏摺,提議朝廷廢止裹腳這種損人不利己的陋習。
於是軍機們不能猶豫了,他們似乎忽然也變成了詩人,現在提到小腳就眼眶濕潤,將這奏摺寫得情文並茂,好似的確情真意切地在為全大清朝的婦女女童們請命,請求免除她們的深切痛苦,雖然這痛苦,他們曾經無視了幾百年,並且歌頌了幾百年。
太後接到奏摺后,立即准奏。所以今天懿旨一出,三百名小腳詩人的腳,和大清朝婦女們的腳,一同得到了釋放。
原來如此。咳,纏足這種明眼人一望便知不划算的陋習,也不知為何會延續幾百年;就是家裡面養頭奶牛,有人會捨得去纏它的腳么?說起來,慚愧呀慚愧,自己的四個女兒,也聽從她們母親和外祖母沿襲舊習的安排,都纏腳了。怎麼自己年輕時離經叛道,卻也沒有注意到這點荒唐事呢?算了,也不必後悔,就是注意到了,叫左宗棠來替大清女子放腳,只怕也成功不了。這件事情,非得太後來辦才合適,才能辦得成。
耳聽這鞭炮聲綿延不絕,回頭遞奏摺時一定也要記得順便奏明,讓太后也高興高興。
說到太后,就更加要奮查案了。
親兵們去了賭館,誰知緝拿了大半天,窩主鄧千和卻好似忽然消失了。到傍晚,左宗棠親自帶著親兵到被封的賭館查探,一到那賭館門前,不禁又大吃一驚,這哪裡是個「小賭館」?怪不得王三槐對王咸鎮的區區十兩銀子不屑一顧,象在這種地方,王咸鎮的十兩銀子,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想來是因為行業特別,不能開在大街上招人耳目,這賭館坐落在一條並不起眼的小街上,卻幾乎佔了這小街的一半。雕樑畫棟,紅漆的大門上還釘著黃銅門釘,煞是威風。`
進到裡面,大廳裡面擺了十幾張沉重的楠木描漆方桌,無數椅子凳子;二樓的欄杆正中,掛著塊牌匾,上面四個飛金大字:「先賭為快」。欄杆后,就是一間間私密的包間了。
這就是王三槐的表哥鄧千和突然消失后,拋下的這麼大一座賭館。
兩名看守的親兵迎上前來,撕開賭館大門的封條,一部親兵列在門外,一部進了賭館,先樓上樓下的搜尋了一番,沒有現異樣,這才請左大人進來。
「還有什麼東西留在這裡了嗎?」左宗棠問道。
「回大人,今天上午搜查時,已經沒有了。」親兵答道。
「現在重新搜查一遍,樓上的包間,你們兩人一組去查。」
親兵答應了去到包廂,搜查完畢后,一位親兵帶著一包東西下來,說道,「回大人,找到了這個。」
一層包裹打開后,又是一層包裹,層層疊疊的包裹打開后,是一包串了起來的通紅干辣椒,也沒有什麼特別,就象左宗棠平常吃的菜里放的那種。但這又不是在廚房裡搜到的,就有點古怪了,親兵們把一隻只辣椒拈起來看,也瞧不出有什麼名堂,既沒有刻字,也沒有劃開后塞進紙條,只是不折不扣的干辣椒。難道有人把這干辣椒帶在身邊當辣椒醬,時不時吃兩根?聽說吃辣椒厲害的人,有的就有這種嗜好。又或有人聽說左大人也喜歡吃辣椒,送這包辣椒算是賄賂?果真如此,那也未免太小瞧左大人了。
左總棠沉吟片刻,吩咐道,「包起來,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