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節 失心瘋

第四十五節 失心瘋

既然收到的牛皮紙上倒著匹死馬,為何馬新貽沒有著意防患?山東武生王咸鎮幾次說要「回老家」,卻沒有回,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在故意指使?或三番五次地說要「回山東老家」,也和牛皮紙一樣,就是讓馬新貽「回山東老家」的暗示,只可惜無人領會?

左宗棠細細地分析了一夜,第二天頭一件事情,就是提了王咸鎮來訊問:「王咸鎮,你昨夜回去,有沒有想起,是誰令你協從害死你的表叔?」

王咸鎮正緊盯著大堂的地面,半天沒有回答。這戶人家的地面花紋不象一般人家只是水磨石,而是很多不同顏色的花磚分別拼成了「福」「祿」「壽」等字樣圖案,的確繁複可喜。但王咸鎮此時是個犯人,難得竟然有這等閒情逸緻,親兵見他不答左大人的問話,便去推搡,才剛碰到他肩膀,王咸鎮忽然帶著手銬腳鐐,雌牙裂嘴地狂跳了起來,「鬼啊!別抓我—」

一眾親兵都被嚇了一跳,幾個人急忙上前將他制住,踢了幾腿,喝道:「別裝瘋賣傻!好好回答左大人的問話!」

那王咸鎮見他說話,緊盯著他半天,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叫道:「表叔,你在這裡!我找得你好苦啊—」,一把抓住那親兵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人家都說我害死了你,我知道我沒有,我沒有…這裡人太多,咱們回去吧,噓--當心,有人要殺你…」

那位親兵要掙脫他的手,誰知被他死死抓住。旁邊的人急忙拿棍子去打,他也毫不躲避,仍然死不鬆手。打斷他的手也只怕沒用,只好去扳他的手指,好不容易一個一個扳開,那親兵的手,早被他扼得紫了!

堂上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只過了一夜,今天竟然就瘋了!

還是左宗棠醒悟過來,急忙命隨行大夫來看。大夫診察了一回,搖搖頭道,「這人已經是個『失心瘋』了,沒有辦法了。」

左宗棠問道,「什麼叫『失心瘋』?」

大夫答道,「瘋癲之人,有半瘋有全瘋,有的人看起來瘋癲,但還有偶爾的清醒時刻。眼前的這一個,就是個全瘋之人,這種人不管時候,不管遇到什麼,都是瘋癲之態,完全沒有半刻清明之心,所以叫『失心瘋』。」

這也就是說,從王咸鎮的嘴裡,已經得不出有用的線索了;但這也說明,昨天那種「順藤摸瓜」的問話,已讓幕後之人感到害怕,還是有些價值的。

左宗棠所挑的這個宅子,過去應該也是個富家,門牆厚實牢靠,只有一點不足,就是相對左宗棠四五十人的隨行親兵來說,房間還不夠多。之前大家都是自己人,還好辦些,一個房間本來只好住兩三人,如今就住個五六人,大家擠擠就是了。

但是王咸鎮一瘋,顯見得巡撫衙門的牢房不可靠,今晚張汶祥如果送回去,說不定也會出事。但是放在這邊,欽命要犯,一定要單獨關押,才方便看守,如何安置又成了個大問題。

親兵犯了難,就去請問師爺,師爺前後勘察了一回,心裡有了計較,才來請左大人的裁定。師爺說,這宅子左側還有個隔著堵院牆的宅子,比這所還大,剛剛他悄悄過去問過屋主人,左大人在此駐紮,現在房子不夠,能不能暫借他的房子用用?如果願意,他就派親兵幫忙給這一家人另外找個住處,並且墊付房租;這房子在左大人借用之後,也許在中間的院牆開扇小門,但等離開之時,一定會替屋主重新修好。

隔壁門前天天兵來兵往,這家人也已經聽說是欽差大臣左大人,在審查馬總督的刺殺案了。一家人這麼多年來,最怕兵,一開始都嚇得躲在家中,輕手躡腳,生怕無意中打擾了隔壁的兵勇們,找上門來,麻煩多多。不過過了幾天現沒事,隔壁門前也有許多人來看熱鬧,家裡人也就跟著去瞧瞧,見左大人的親兵進進出出,辦事謹慎,秩序井然,見了百姓也不挺胸抬頭,驅趕追逐,才漸漸地放了心。

今天見來了個師爺,說話也很和氣,要借用自己的屋子。從前的兵爺要借屋子,在門上貼個「徵用」,一家人就要趕著收包袱走人,還有誰替你找宅子?這時當然立即點頭答應。

師爺打量了一番這間客堂,無意中見祖宗牌位前,赫然有一塊新制的木牌,上面是稚嫩的筆跡書寫著兩個字「太后」。

「這是?」師爺疑惑地問道。

「這是我那六歲的小孫女,生性頑皮,喜歡跑鬧,因為幾個月前開始纏腳,天天啼哭。昨天太后的諭旨一出,她放了腳帶,特意求她娘給她備了這個,每天當作太後來叩拜。請問師爺大人,這是否過於簡陋粗疏,會被怪罪?」褚老頭問道。

「不然,」師爺笑著擺手道,「你這個小孫女倒是個有心之人。」

褚老頭忙答道,「不怕師爺笑,她能懂得個什麼?這幾天總是纏著她娘,問太后是個什麼樣子,為什麼太后竟然知道她正纏腳,並且吩咐讓她不用再纏?她竟然以為太后的懿旨,是專為解救她。」

「小小年紀,那也是難得,」師爺笑道。

褚老頭見師爺仍舊和顏悅色,因此乍著膽子又問道,「辜師爺,我能不能見見左大人?」

既然要借人家的屋子,這麼個小小的要求師爺也就答應了,所以就領著著褚姓老頭一同過來。

師爺說明了原委,褚老頭便過來準備叩頭,左宗棠連聲「不必」,褚老頭卻執意跪了下去,說道,「馬大人是個好官,請左大人一定要為馬大人洗刷冤情!」

「請問老,你怎麼知道馬大人是個好官?」左宗棠問道。

「唉,左大人,江寧百姓苦啊,我家中從前兄弟五人,兩個被長毛逼去挖壕守城,累死了;其餘兩個,一個逃出去做點小生意,被當作太平天國的姦細給殺了,另一個在圍城的時候餓死了,只留我一個仍在苟殘延喘。好容易長兵毛敗,以為從此能過安生日子了,誰知同樣是苦。那些兵勇,和從前的土匪沒有兩樣,白天黑夜都出來搶。自馬大人來了江寧,狠狠地抓了這些散兵游勇幾回,日子才好過些,誰知道馬大人又被害了!只怕江寧百姓,苦難又要開始。」說罷,竟然流下了兩行老淚。

「啊,老人家莫要傷心。」左宗棠急忙安慰道。

褚老頭抹了抹眼淚,又抬起淚眼瞧了瞧旁邊的兵丁,嘆道,「老頭我不明白,同樣是兵,為何左大人的兵丁不可怕;碰到外面的營兵裁勇,卻象凶神惡煞一般?」

他當然不會知道,左宗棠對屬下雖然熱心腸,從娶媳婦生子到父母故去等重大事情,都常常送錢送物,幫著解決各式難題,他自己的俸祿,總有大半就這樣花掉了,但管束卻也非常嚴格,親兵自然不敢也不會到外面惹事生非。此外,左宗棠生平最討厭恃強凌弱之人,他自己常常對同僚出口不遜,卻從不對平民百姓無禮,屬下親兵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如此。

王咸鎮已瘋,左宗棠吩咐親兵,準備晚上提審張汶祥。晚上審案,本來多有不便,頭一件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人犯的每個表情;如今在上海買來的氣燈,正巧派上了用場。

刺客張汶祥是河南汝陽人,據說曾經在寧波賣過氈帽,當過四年太平軍,救過一個叫時金彪的清軍俘虜。後來看到太平軍大勢已去,便與時金彪出逃,回寧波與南田海盜團伙往來密切,還做過洪匪李侍賢的裨將。

從外表觀察,這是個壯實的中年漢子,雖然身處牢獄,飯菜似乎油水不壞,仍舊吃得滿面油光。倒是明晃晃的氣燈頗為令他吃驚,抬頭眨著眼睛望了幾望,才低下頭去。

「跪著的是何人?」左宗棠問道。

「小人張汶祥,承認刺殺了馬賊馬新貽,馬新貽貪色賣友,是個卑鄙小人,人人都可殺他。我殺了只不過是我運氣好,老子不怕死,願給他抵命,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還用羅嗦些什麼,快綁我去殺了吧!」張汶祥道。

左宗棠搖頭道,「何必等十八二十年後?你現在就不是一條好漢。難道你一個人能殺得了馬大人么?既然有人相幫,何必隱去他人的功勞?既然其他人敢做,為什麼不和你一樣做個好漢,只叫你來頂缸?」

「馬新貽是小人一個人殺的!小人苦練了三年,等到練到能刺穿五張牛皮,才動的手,所以一刀斃命。」張汶祥道。

左宗棠忽然不屑地問道,「你練了三年,每天練習幾個時辰?「

「每天練兩個時辰。」人人都不願埋沒自己的苦功,張汶祥自對馬新貽一刺成功,一舉成名,雖然自知必死,卻也得意。只是許多細節處的甘苦沒有人來問,似乎身上有癢而無人來搔,很有點寂寞。

「每天練兩個時辰,」左宗棠似乎很用心地估算道,「這麼用苦功,還練了三年,我看你本來的功夫也太稀鬆平常了。」

「大人,你有沒有試過刺穿五張牛皮?牛皮本來就又軟又韌,五張疊在一起,就更加如此。我本來一年零兩個月也就練成了...」張汶祥不服氣地爭辯道,「只是為了穩妥些,所以加了一半多的時間。」

「原來如此。」左宗棠點頭道,「你平日除了練習刺牛皮,還做些什麼?」

「不做什麼,外面也沒有什麼好玩...我身負深仇大恨,又怎麼能為玩樂所動心?」張汶祥道。

「你說是因為馬大人沒有接你狀紙,又說是為海盜報仇,如今又說是因為結義兄弟的妻子被辱,到底哪個才是真?為何魁大人和張大人,只錄了你為海盜報仇等?」

張汶祥笑道,「那兩位大人覺得小人的招供辱沒了馬賊,不肯錄供,想必自己另編了些;左大人既肯,我就說詳細些也無妨。」

「你們在哪裡結拜?」

「在安徽廬州府,當時馬新貽兵敗,被我們捻軍活捉。我和曹二哥當時見他還象個人,所以就和他結拜,只求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知馬新貽這廝特別狡猾,順風順水的時候,從來也不來找兄弟;碰到辣手的事情,就來找我們去替他拉磨了。他能坐到這個位置,都是我們兄弟替他抬的轎。誰知道等他陞官了,就不顧我們兄弟的死活,『卸磨殺驢』。那也就罷了,偏偏他又勾引我二哥的妻子。」

「你又如何知道馬新貽勾結張氏?」

「我自然知道…他每每支使曹二哥去出差送信,曹二哥一離開,就把張氏接到他府里,十天半月不離開。醜事都傳開了,只瞞著曹二哥一個人,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如何知道?也許只是二哥出差了,媳婦到大哥家和女眷做伴…二哥的媳婦到大哥家裡呆多久,你為什麼這麼留意,這麼清楚?你是否和你二嫂有染?所以她哪天不在家,多少天不在家,你記得清清楚楚?」左宗棠問道。

「大人不要血口噴人!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張汶祥怒道。

「那水性揚花的張氏如今又在哪?今天我提審馬新貽的遺孀,的確有位張氏貌美,莫非就是她?她長得是個什麼模樣?」左宗棠象是忽然想起來,問道。

「...什麼模樣,還不就是那個騷樣兒?每天就知道穿紅著綠,塗脂抹粉,勾引男人,若不是她,我二哥怎麼會死得這麼慘?」張汶祥答道。

「既有如此不貞之婦,怎麼能就此放過?現在就叫畫師來當堂作畫,我好派捕快畫文去捉拿,替你了一樁心事。」左宗棠道。

畫師果然立即就走上堂來,也不知是否親兵忘了,張汶祥還沒有吃晚飯,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心內惱火,胡說一通,倒讓畫師改了多次,才算成了。

左宗棠又問道,「想不到你還有幾分本事,那麼你說說,你和曹二虎,都替馬大人辦了哪些辣手的事情?」

「浙江的海盜,就是我和曹二虎,替他設計掃清的。」張汶祥語含不屑地答道。

左宗棠沉下臉來,「你既有這等本領,即使馬大人不用你,天下之大,能去的地方也多得很,怎麼沒有報效朝廷,卻身在牢獄?我看你就是個妄徒,別的什麼都不會,只會一味往自己臉上描金抹粉。」

張汶祥笑笑,說道,「在浙江殺死海盜頭子龍啟雲,就是我設的計。我故意派人假扮出海的鉅賈,又在船上放了許多貨物,此外請了一等一的保鏢,果然就惹得龍啟雲上了鉤,親自帶人來搶。到那時候就容不得他囂張了,我事前布置好的幾十隻船包抄了過來,姓龍的就只好跳海死了。」

「這次圍剿,你派了多少船隻,多少人手前去?」

「十六艘小船,三艘大船,總共兩百三十多名弟兄…左大人,是不是福建沿海也不平靖,你束手無策了,要請我出山去幫忙呀?」張汶祥被訊問了這麼長時間,此時腹中飢餓,不免惱火;反正將死之人,誰也不用害怕,竟然跡近狹侮地問道。

一個太平天國的小卒,如何會對剿滅海盜的事情知道得這麼詳細?難道他當真曾經是個海盜?左宗棠問道,「你對海盜之事,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張汶祥答道,「吃飯拉矢,殺人放火,我統統知道得清楚…但老爺肚子如今餓了,就是不告訴你!」

一名親兵大怒,走上前去狠狠踢了他一腳,喝道,「和左大人說話,不得放肆!」

此時不用刑,人犯以後會更加目中無人;若想用刑,整個刺殺案只有這一名主犯,一切都要從他身上尋出著落,想要他死的人多得是。如果不小心打死了,或沒有打死也就此被人不明不白地謀害死了,也是說不清的麻煩。

左宗棠一使眼色,左右親兵便將他拉下去,左右開弓,打了二十大板。那張汶祥本來氣質沉著,眾人以為他會是條好漢,誰知一開打,就鬼哭狼嚎般叫嚷了起來,雖是夜晚,也惹得行營外百姓聚集,不停地竊竊私語,探頭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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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天代慈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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