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第1節一塌糊塗

小花點點頭。

「你看,哭成這副一塌糊塗的樣子,你的母雞回來了嗎?」

小花搖搖頭。

「所以說,哭最沒有用處,得想辦法。」

「你給我想辦法。」

「好。」貝欣拿衣袖為小花揩了淚:「你先回家去,好好地把家課做妥當,日落之前,雞就會回家來了。」

「真的?」小花睜圓了眼睛。

「真的。不騙你,你等著瞧。」

目送小花走進屋裡去,貝欣立即飛奔到村子盡頭文老師的家去,一把將文子洋抓住了。

「貝欣,什麼事?」

「你家不是有母雞嗎?我來借雞。」貝欣說。

「什麼?借雞?」

「你讓我把母雞帶到小花家去住幾天,然後還給你。」

「為什麼呢?」

「小花看管的雞,少了一隻,她爹很兇呢,怕要揍她一頓,她嚇得哭起來,我答應她,只要她不哭,母雞就回來了。」

文子洋嚷:「你拿我家的母雞去頂替,行得通嗎?」

「為什麼行不通,能認得出母雞的眼耳口鼻來嗎?」

「那麼我家就少了一隻母雞了,那怎麼成?」

貝欣說:「你家少了一隻母雞,你爹不會打你呀,先救了急,讓小花度過難關,我們才把母雞尋回來吧!」

「如果我爹發現少了一隻母雞呢?由你跟他說呀!」

「成,反正他最疼我。」貝欣吐一吐舌頭,向文子洋扮了一個鬼臉。

於是兩個小孩子七手八腳地捉了一隻母雞,直往小花家裡跑,神不知鬼不覺地趕緊把母雞放回雞欄內。

然後貝欣大聲地把小花叫出來了。

「小花,你看,母雞回來了。」

小花不能置信地睜圓了眼睛,雙手按著柵欄,墊高腳,一隻一隻地細數著。果然,足足八隻母雞在欄內走來走去。

「貝欣,你真棒。」

「看,我早就告訴你,不見了東西是哭不回來的,只可以想辦法。」

「對,我都聽你的。」小花歡天喜地地回應。

「那你以後就別哭了,成不成?」

「成,成,謝謝你,貝欣。」

這個童年的故事一直印在貝欣心上,直至她成年,小花又出事故。

這時,伍玉荷因為年紀大了,又操勞多年,缺乏保養,所以身體很不好。就正如她對孫女兒說:「機器用得久了,欠保養,弄得一下子開工,一下子停工,停工之後能夠復工,已經相當不錯呢!」

貝欣總是吻在她外祖母的腮上去,說:「婆婆,別怕,你老當益壯。」

伍玉荷就笑著給貝欣說:「你這孩子老有句口頭禪叫人別怕,你來想辦法。很快,我就老得不能動了,那個時候,你來給我想辦法。」

「對呀,別怕,就讓我來想辦法。」

兩婆孫於是笑作一團。

這一夜,伍玉荷尤其覺得腰酸背痛,晚飯後不久她就往床上躺了。只有躺下去,人才較為輕鬆。

貝欣待伍玉荷睡去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暗地裡收藏在碗櫃後頭的一本英文小說《傲慢與偏見》,跟另一本中譯本,翻開來對照著閱讀,不知看得多有趣。

正讀得入神之際,聽到有敲門聲。貝欣奇怪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人來叩她們的門。她下意識地以為是文子洋,他說過這兩天要來找貝欣的。貝欣心裡正在狐疑,怎麼兩天過去了,仍不見著文子洋的面。這些微的牽挂竟久不久就引起貝欣的獃想。

於是這敲門聲實在叫貝欣歡喜,可是,門開處,不是文子洋,而是小花。

小花也已是亭亭玉立了,雖沒有貝欣長得好看,可是在十八無醜女的優勢之下,像小花那樣眼耳口鼻都齊齊整整的姑娘,也算出色的了。

「小花,是你。」貝欣看到小花臉色蒼白,神色慌張,就問:「有事嗎?」

「貝欣,我有話要跟你說,能到你屋裡頭坐坐嗎?」

貝欣讓小花進去,還未坐下來,小花的眼淚就流瀉一臉,嚇得貝欣稍稍慌了手腳,忙說:「怎麼呢?別怕別怕,先坐下來再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可想呢?他不要我了,他說不要我了。」小花一邊傷心地哭著,一邊這樣說。

「誰?誰不要你了?」貝欣急著翻條布巾之類出來,給小花擦淚,有點心不在焉地答。

「還有誰,不就是金林。」

「嗯!」貝欣回應著。

對了,小花這陣子跟金林走得很近,上哪兒去都是一雙一對的。

記得文子洋還對貝欣說過:「小花像是跟金林很談得攏。」

貝欣當時不以為然,傻傻地問:「怎麼個談得攏法?」

文子洋笑了,凝望著貝欣,好一會才說:「就像我和你那個談得攏的樣子。」

「嗯,是嗎?」

貝欣當時有點茫然,不曉得接腔下去,只覺得小花與金林若是這個談得攏的話,就該是好事。之後,她就把話題支開來。

現今小花跑來哭訴,說金林不要她了,這個說法又是怎麼樣的?

「小花,你慢慢說。」

「我不曉得怎麼說,總之金林告訴我,他發覺趙婉比我好。他現今每天都跟趙婉在一起,還主動去巴結趙婉的老爹,幫他做著一應的粗工。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明白了。」貝欣點頭。

「我可不明白呢?金林以前跟我說過的話都不算數,這是為什麼?而且那趙婉比我肥,比我矮,比我丑,有哪一樣她是比我好的,金林為什麼不要我,而要她呢?」

說著說著,小花又失聲痛哭。

一時間,貝欣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如何令小花不再這樣無止境地哭下去。

貝欣想,既然沒辦法勸阻她,就由著她暢快地哭一場算了,反正貝欣不相信人可以有這麼多的眼淚,什麼樣的體內排泄,都必有一個限量的吧,到了那個限量,就不會再哭了。

於是,貝欣只靜坐在小花身旁,讓她哭個飽。

果然,哭過了一陣子,小花嘗試著把自己的情緒控制下來,由嚎啕大哭變為飲泣抽咽,情況似乎是較前好多了,貝欣這才有機會跟小花好好地談下去。

「貝欣,你剛才說你明白,告訴我啊,究竟金林幹什麼會這樣?」

「我想他的心變了。」

「變了?」小花驚叫「怎麼可能變了?」

「怎麼不可能呢,就像我們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都不同景況。春暖花開,夏日炎熱,秋高氣爽,冬寒刺骨,怎麼個變法,我們還不是活下去。」

「這不同,金林不是天氣,不是季節,是人。」

「人就更易變了。十幾年前我和你都是嬰兒,現在變成少女了。看,我婆婆當年也是少女呀,現在不也垂垂老矣。什麼也在變呢,我們出生的那年頭,國家窮得再窮也沒有了,如今叫做人人有碗飯吃,可是,現在又……別說了。」

她的一顆心忽然飛馳到另一類思維上去,忘了把安慰小花的話說下去。

小花幾乎是尖叫著嚷道:「不,不,我不容許金林變。」

「小花,」貝欣被她這麼一下子提高嗓門驚叫,把精神再度集中在當前的問題上:「你不能這樣,金林他有自由。」

「他沒有,他沒有,金林答應過我,他會一輩子對我好,一輩子照顧我。」

「一輩子是多麼長遠的事啊!」

貝欣不期然地說出這句話來,她記得從小伍玉荷就給她說關於伍家、貝家和戴家的故事。

故事是曲折離奇得難以想象的。

伍玉荷曾經這樣對貝欣說:「很多人生是充滿意外的,這些意外或悲或喜,這就得看各人的命運與緣份。總之,我們不可能期望有一個一成不變的人生,只能期望有能力適應、克服、戰勝那種種的變故。」

貝欣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的理解是:「婆婆,那就是說,我們不怕別人變、環境變、情況變,他們變,我們也變,變變變,總之要變得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就成,對不對?」

這一定是對的。

「貝欣,」小花悲慘地求救:「你給我想想辦法。」

貝欣想了想,便說:「金林變心了,不要你了,你不也可以變心,不要他,那就成了呢!」

貝欣這樣說著,整個情緒也輕鬆下來,就活像真的解決了整個難題似的。

「不,我不要變,我變不了,我仍然喜歡金林,我依然要他在我身邊。」

這就真是個大問題了。

貝欣抓抓頭,一籌莫展。

她想,小花真箇一成不變的話,那就沒法子好想了。

外祖母告訴她,當年,伍玉荷的娘家硬要把她許配到戴家去,這個變幻,伍玉荷適應了。她把愛貝元的心去愛戴修棋,一樣的幸福。

於是貝欣學著伍玉荷的口吻,勸小花說:「你不嘗試努力適應,好日子分明在後頭,你也不會知道。」

貝欣很難想象,當她的祖父以至外祖父相繼逝世時,伍玉荷又是怎麼個凄愴彷徨,可是,她活下去了,且把貝欣的父母帶大。

貝欣記得是什麼支持著伍玉荷飛越幾重滄桑的,是一個明媚如春日陽光的信念,因此,她緊握著小花的手說:「相信一個道理,小花,好日子必在後頭。以後當好日子來臨時,再往回看,就不認為從前有什麼事是慘兮兮的了。」

可是,小花不相信這個道理。

多日以來,她仍然不住傷心、流淚、厭食,甚而漸漸陷入一種極度頹廢與氣餒的情緒之中。

貝欣不是不同情小花,可是,她有一點點的生氣,覺得小花太不長進,她連嘗試克服一下困境的力量都不肯使出來。

貝欣較為嚴厲地對小花說:「有什麼凄慘得過十多年前,我婆婆茹苦含辛地帶大了我父我母,然後又看著他倆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連這樣子的遭遇,婆婆都有能力面對,她是個女人,你也是個女人,你還比她年輕力壯呢,為什麼不肯嘗試一下,盡點力去克服它?」

小花的眼睛是渾濁不清的,她乾枯得龜裂的嘴唇蠕動著,發出顫抖而幽怨的聲音來,說:「貝欣,你沒有遇到過傷心失意的事情,你才滿嘴豪爽,到有一日,你有我這個遭遇,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能說自己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生活下去嗎?」

貝欣辭窮了。

被小花這麼一說,貝欣真的再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把受了重創、不願意重新站起來活得像個人樣的小花勸服。

她幾乎是被迫把救援小花的意願放棄。

這天,貝欣與文子洋坐在屋前不遠處的魚塘邊,談起小花的情況來。

貝欣不免有點情緒激動,對文子洋說:「小花老是說她不明白金林為什麼會不再喜歡她,為什麼會食言,為什麼會悔約。我呢,倒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面對這個已成的事實,認識不到我們還年輕,往後很多很多年,必有數不清的變故。現今第一次跌倒了,就站不起來,這怎麼成?」

文子洋看著貝欣道:「小花很愛金林,就是這個原因吧!」

「對呀,小花很愛金林,可是金林不愛小花呀,人家已經不愛自己了,有什麼話好說,世界上又不只他一個人可愛。」

文子洋聽了,握一握拳頭,嘴唇顫抖一下,沒有回話。

貝欣叫著文子洋的小名,繼續說:「小洋,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文子洋伸手在地上摸了一塊小石,百無聊賴地扔到池塘里去。

貝欣看著他那個若有所思的表情,問道:「你在想什麼?怎麼沒有回答我的話?」

文子洋轉臉看著貝欣。

在艷艷的陽光之下,貝欣的臉分外的明亮,且透著一重倔強的堅持與傲氣,更加使人覺得吸引,文子洋不是不看得出神的。

「子洋,你怎麼了?呆瓜似的瞪著眼看人家。」

貝欣這麼一催問,文子洋才如夢初醒,他期期艾艾地說:「貝欣,你這麼個思想,是不是就等於你並不打算忠於一個男人,一段愛情?」

貝欣看了文子洋的表情,聽了他如此回話,就多少猜想到他的心意。

於是大眼睛一轉,心生一個俏皮意念,就故意說:「那要看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怎麼樣的一段愛情。」

文子洋微張著嘴,正要回答,可又忽而滿臉通紅,一時不知如何開腔。

那副帶著難為情,又有著焦急的模樣,叫貝欣忽然地甜上心頭去。

貝欣也幾乎不忍再把文子洋作弄下去,就為他解圍,說:「如果是你,那當然是不同一個說法了。」

第2節情懷如詩

話還未說出口來,心上就有一陣牽動。

這種感覺,讓貝欣不自覺羞澀起來,一下子桃花滿臉。

少男少女的情懷如詩如畫,像樂像曲,似幻似真。

那種既是隱隱然浮泛在心間的柔情,活脫脫是一股暖流,溫暖著整個軀體,教他們如許的鬆弛,也像是忽而之間洶湧地泛濫於腦際的刺激,幾乎淹沒了他們,一下子緊張得血脈賁張,不能言語。

貝欣和文子洋在此間此刻只能以含情帶笑的眼神,默默地凝視對方。

似乎都在靜待著下一步會有石破天驚之舉,從而劃破了彼此的沉默,揭開了彼此的面紗,裸露了彼此的誠意,更啟示了彼此的進展。

就在他們的感情快要脫穎而出之際,忽而,貝欣和文子洋都聽到從遠處傳過來一聲尖叫。

「什麼事?」

貝欣和文子洋齊齊跳起來,往尖叫聲傳來的遠處望過去。

只見他們村上,也是住在貝欣隔壁的,乳名叫妹頭的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小姑娘,邊哭邊叫地奔跑過來。

文子洋下意識地迎上前去,急問:「妹頭,什麼事?」

那妹頭的一額劉海,已經因著汗濕而緊貼在前額,一副因意外而顯出的驚惶表情,盡寫在她青紅不定的臉上,只管拿手往家裡的方向指指點點,可老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究竟什麼事?」貝欣情急地問。

妹頭眼珠子一轉,立即拖起了貝欣的手,就拔足往回家的路上奔去,嚇得貝欣稍稍驚了手腳,急嚷:「小洋,小洋,你隨我來。」

文子洋只好亦步亦趨,跟在貝欣後頭跑。

將抵家門,貝欣便叫喊:「婆婆!婆婆!」

正要跑回家去,怕伍玉荷出了什麼事故,誰知妹頭使勁地把她扯住了,道:「你婆婆沒出事。」

「那麼出事的究竟是誰了?」

「是小花。」妹頭終於衝口而出:「她自殺。」

嚇得文子洋和貝欣扔下了妹頭,立即直奔小花的家去。

未進屋子裡去,就聽到裡頭有喧囂嘈雜的聲音,迎面看到的是一邊用粗言穢語謾罵著,一邊往屋外跑的小花父親劉強。

貝欣差一點就一頭撞到劉強的懷裡去,還是文子洋及時拿手一擋,把他倆隔開了。

「他媽的小賤貨,無端端地拿刀向自己手腕上割,弄得一屋子血淋淋、髒兮兮的,人卻死不掉。真要尋死,辦法多著呢,你那偷人偷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的娘沒有教你嗎,一就拿鋼刀往脖子上一抹,一就拿根麻繩往樑上一掛,才能一了百了。像你這個樣子,做一兩下門面功夫,以為嚇著了他,便會回頭來愛你嗎?嘿嘿,休想了,白痴。」

劉強剛罵完了,正要往外頭走,迴轉身來,指著貝欣說:「對於,對了,你們做朋友的,提點她才是正辦。還有,勸她要死便死,別死在我屋子裡,我不是怕鬼,只是怕她弄髒我的地方。她還有一點良心的,就另找個地方看著辦。嘿!」

說罷,掉頭就走。

貝欣也不便多想,就立即從堂屋衝進內屋去,果然見小花披頭散髮、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不住抽咽,且已用右手按住了正在流血的左腕。

小花一看到貝欣跑進來,就抬起頭來,如獲救星般叫嚷:「貝欣!」

還未待貝欣作出反應,文子洋已經一個箭步上前,蹲到小花的身邊去,拿起她的手察看傷勢,然後急忙指揮著貝欣和小妹頭為他拿了乾淨的一盆水和布巾來,再翻出了那時家家戶戶都幾乎會備置在家裡、用作止血用的黃絲狗仔來,拔下一撮毛,趕緊塞壓在傷口之上。

黃絲狗仔其實是一種山草藥,一塊木頭之上長滿了黃色絲毛,形狀像只小狗,因而鄉下人都以黃絲狗仔命名。

文子洋再把一條布巾撕成帶子,緊緊地替小花包紮好了,才吁一口氣,道:「幸好傷口並不深,現在先止住了血,怕沒有大礙了吧!」

文子洋迴轉頭徵求貝欣的意見,問:「你看我們還要不要把小花帶到醫院去?」

出乎意料之外,貝欣竟然板著臉孔,答:「要到醫院去,她自己能走得動呢,我們在這兒要管的事都已經管完了,走吧!」

說罷,拉起了文子洋的手就走。

「貝欣,」小花叫喊:「你這就不管我了,你們都不管我不理會我不疼惜我了,是這樣嗎?」

貝欣聽到小花說這幾句話,立即迴轉身來,對小花說:「小花,你說得太對了,我們是不願意再管你的事,再理會你這個人了。你要引起我們注意,要把我們留在你身邊呵護你照顧你,或許你下一回拿起刀子來割脈自殺,怕勁道要大一點,弄得傷重一些。你爹剛才罵你的話不是不對的,你當然聽得清楚。」

貝欣這番話,把屋子裡的各人都嚇呆了。

連一直眼淚汪汪的小花,都忽然驚駭得叫那盈眶的眼淚往回吞了。

「貝欣,你怎麼這樣殘忍對我?」小花說。

「你拿刀子這樣自己殘害自己,無非是希望左鄰右里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傳到金林的耳朵里,以為這樣就感動他了,是嗎?

「你真想瘋了。要不,做得徹底一點,跑到金林跟前去,拿把刀子往脖子上一抹,橫死在他跟前去,看他會不會撫屍痛哭?我賭他不會。

「我殘忍對你?是吧!因為你也殘忍對自己。自己不疼惜自己的人,要求別人疼惜你,是白費人家的心機。

「好端端的一個人,吃飽了肚子,不思振作,老糾纏在得不到的一段感情之上,挖空心思想辦法就為叫人知道你有多凄涼。你自殺的事傳了出去,怕非但達不到你的目的,反有機會授人話柄,牽連可大可小。現今是什麼年頭,你幼稚得想都不想就做傻事,值得朋友的同情嗎?小花,你睜大眼睛看看,在我們的國土上,甚至在我們這村子里,受苦受難的人比你多著呢!

「你的血、你的眼淚如果不是為國家、為家鄉、為親人而流是不值錢的。」

說罷了這番話,貝欣望了文子洋一眼,道:「我們走!」

這天,也真是夠刺激的。

貝欣跟文子洋回到她家裡去,吃過了晚飯,仍然聊起這件事。

貝欣清洗著飯後的盆碗,文子洋在一旁幫忙著她,一邊給她說:「貝欣,你今天賭的一鋪可真不小。」

貝欣停住了手,拿眼瞪了文子洋一下,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押一鋪大小?」

「你的那番話不容易說得出口來,除非你真的想小花好,希望她振作起來。」

「小洋,你真好,你明白我。」貝欣笑道:「你知道我婆婆的骨頭在發痛,每天夜裡,我總是禱告上蒼,讓她明朝一覺醒來,就完完全全康復了。」

貝欣歇一歇再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對於一些無能為力、無法改變的事,除了誠心禱告之外,我們不必讓它騷擾著我們的生活。其實,我何嘗不是頂擔心婆婆的。」

「小花跟你的個性就不一樣。」

「這有個很大的原因在。」貝欣說。

「什麼原因?」

「家教。」貝欣昂起頭答,一派志得意滿的表情:「小花的娘從她小時候就離開了家,一直沒有回來過,小花當她死了。可是她爹就一直詛咒她埋怨她,說她是當年小花出生時,熬不了窮,跟人家跑掉了。這也不去說它了,就說這十多年,小花是粗養粗大的,她爹對待她也真跟待家裡的狗沒兩樣,根本沒有呵護她成長。我不同,我有個很可愛的婆婆,在我身邊給我講很多很多在書本上、在你爹的教學上學不到的道理。」

文子洋點點頭,說:「小花一定是渴求有人好好地疼愛她,故而一旦遇上了金林,就死抓著不肯放。」

文子洋想了一想,得出了個以牙還牙的俏皮想法,便又道:「你可不同了,人見人愛,太多村裡頭的人喜歡你,你婆婆也寵你寵得什麼似的,所以,你可不希罕別人對你格外的好,哪怕是把心肝掏了出來給你,也不過如是。我肯定你不會自殺。」

貝欣聽得忽而鼓起雙腮來,一時間不懂得回話,只抬眼瞪著文子洋,整張俏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有點怪模怪樣,惹得文子洋忍不住笑出來。

「好,我不跟取笑我的人做朋友。」

貝欣扔下了手上的盆碗,打算掉頭就走。文子洋拉住了她,道:「我哪有取笑你呢,我讚美你還來不及,不是說你人見人愛嗎?」

「跟滑頭的人做朋友更划不來。」

「不。」文子洋緊緊地捉住了貝欣的手臂,情急地說:「我是真心的。」

「誰知道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你看,那金林前些日子也必是對小花說著比你說的還要動聽的話,現在呢,就什麼也別說了。」

貝欣低下頭去,竟拿手扯住衫角,一副嬌羞而又惶惑的表情,教文子洋更動心了。

「貝欣,你叫我怎麼說才好呢?」文子洋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笨拙起來,越急越感吃力,越是辭不達意。

貝欣便答:「那就別說好了。」

「可是,貝欣,有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文子洋才這麼說了,就聽到叩門聲。

「誰來了呢?」貝欣對文子洋道:「反正今兒個晚上就別說好了。」

跟著她趕緊開門去,來人竟是小花。

「小花。」

「貝欣,我來給你道謝。」小花微垂著頭,訥訥地說。

「先進來吧!」

小花走進來,一眼見了文子洋,便道:「小洋,你也在這兒。」

「是的,小花,吃過飯了沒有?」

小花點點頭,道:「謝謝你們今天給我療了傷,我特來道謝,兼且道歉,是我不好,讓你們吃驚了,生氣了。」

貝欣一把將小花抱住,說:「快別這麼說,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兩個相擁著的女孩子,一時間都眼眶溫熱起來。

文子洋站在一旁,很有點尷尬,於是便說:「我先回家去,你們倆好好地談。」

的確,子洋走了之後,這對童年的好友作了竟夕的暢談。

「小花,其實是我要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在你傷心失意之時,還對你這麼嚴厲苛求。」

「貝欣,那就好比我們孩子時嘴皮上老是因為腸胃熱氣而起了個泡泡,不也是撒幾粒鹽在泡泡上面,痛得眼淚直湧出來,這之後,就痊癒了。」

「小花!」貝欣感動得緊緊握著小花的手。

她老是聽村上的老人家在看到年輕一輩忽然由壞變好時,說:「真是轉性了,會沒由來地開了竅。」

一直執迷不悟的小花,是在這個時候真的開了竅,把一切都想通想透過來了。

小花說:「貝欣,你和我爹都罵得對,你們也真看得准,我不是個有勇氣自殺的人。」

「可是,活著且要活得好,需要的勇氣更大。你看我婆婆,以及中國幾億人當中的很多很多人,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小花,值得我們斷送一條生命的理由不是沒有的,可是,不是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小花點點頭,道:「是的。或者整件事就活像我們小時候,你幫著我把失掉的母雞尋回來的情況一樣,根本只是我過分大驚小怪,母雞並沒有丟了,只是爹悶聲不響地就抓了一隻去宰掉,跟他的豬朋狗友喝酒去。結果呢,他回家來發覺雞欄內還依然是同等數目的雞,還樂得什麼似的。那時候要他歸還那隻多出來的母雞,可不好商量了。幸好文老師是個明白人。」

是有這麼一段故事的。

貝欣說:「小花,你知道從整個故事中,我們最應該得著的教訓是什麼?」

小花睜圓了眼看貝欣,等她給予答案。

「從哪兒去找一隻母雞回來都不要緊,根本連自己在內,誰都認不出那隻雞是代替品,因為都是那個樣子的。」貝欣跟著緊握了一下小花的手道:「人之所以不同之處,在於他們能給予我們不同的愛護,於是我們的感覺就不同了。否則,又有什麼分別呢?」

小花道:「這就是說,對方不愛我,人來了就去,去了又來,都沒有大分別。」

「是的,除非他認同你,他愛護你。」貝欣輕嘆:「就算愛你的人離你而去,都要忍著眼淚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我婆婆。」

「貝欣,我是不是將來會遇到一個比金林待我更好的人?」

「唔!這個讓我想一想,再卜算一下。」

貝欣故意閉上眼睛,又學著那些卜算先生,幾隻指頭在點來點去,然後忽然的張大眼睛,道:「我說啊,一定會。」

小花也被貝欣那副表情逗得笑起來了。

「貝欣,你真好,難怪朋友這麼多,我希望將來會有一個很好的男孩子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

然後小花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了?」

「怎麼還說將來呢!眼前就有那麼一位。」

「你別胡扯。」

「哪裡是胡扯。小洋是很不錯的,他對你的心意都瞞不過明眼人呢!說實在的,小洋比我們村上其他的男孩子都棒得多了,書念得棒就不簡單了。」

貝欣忽然沉默起來,似有隱憂。

第二部分

第3節病況嚴重

「你在想什麼?」小花問。

「這年頭,誰說得准明天會有什麼事發生了。」

活著的艱難跟五十年代末的全國飢餓貧窮不一樣,前十多年是肉體上受不了沉重的折磨。現今這文化大革命的日子,卻是精神上要承受極度的蹂躪,心靈被摧毀打擊的壓力,殘酷而巨大得真使很多人想活也活不下去。

文老師也被關進牛棚里過了一段非人的生活。

每天大清早起來,就得集體唱一些編出來侮辱自己的歌,然後罰跪在空地上,思索自己的過錯。折騰了一整天,人是疲累得不成話了,一躺下來睡熟了,耳畔就突然響起巨大的聲響,嚇得睜開眼來,但見四周烏墨墨一片,巨響可仍然持續。原來是紅衛兵看不得他們有一覺的好睡,把個銅盆扣到他們頭上去,然後拿根棍子拚命地敲,吵得連耳膜都幾乎震裂。

貝欣就曾聽文子洋說過,他父親在家人送進牛棚的飯菜盆內,暗藏了一張字條,請在給他送衣服去時,在衣服內偷偷放進一對護膝的軟墊,讓他每日在好天曬,下雨淋的情況下做那罰跪功課時,會得舒服一點。

牛棚的生活真不是不凄涼的。

這個時候,貝欣當然連最愛念的英文課,也無法繼續念,根本不敢在人前再透露半句,她從前跟文老師學英文是學得多麼的稱心如意。

文化大革命對貝欣來說,還不是最令她心煩意亂的一件事,她到底還未曾身受到極大的傷害。

只一件事令貝欣的心情壞透了。

就是為了她心愛的外祖母伍玉荷,老犯骨痛的毛病,病況日益嚴重,幾乎到了她老人家不勝負荷的地步。

前一陣子,伍玉荷還是每日上漁塘干粗作,蹲下來補網時,忽然腿骨就像被敲碎了似的,那種痹痛令她連眼淚也失控了,幾乎是癱瘓在地上,被村民抬回家裡來的。

自那天開始,伍玉荷算是失去了工作能力,只能躺在家裡,跟那忽然而來,忽然而去的病痛搏鬥。

她的呻吟聲像冬日的寒風刮在貝欣的心上,讓她覺得冰冷和刺痛。

文子洋為了貝欣寬心,重見她的歡顏,也幫忙著四處找醫生。

診斷的結果,一致認為是老年風濕病症,並無特效靈藥可以根治。

一向樂觀的貝欣,也苦笑著對文子洋說:「我們現今惟一能做的怕只是禱告上蒼,別讓婆婆受這種痛楚。」

一天,當貝欣正陪伴著伍玉荷講話,好分散她的注意,以減少她那種通體不暢快的感覺時,文子洋興高采烈地跑來找貝欣。

「貝欣,有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爹從前在美國留學時的一位同學回國來,探望他在湖南省病重的母親,經過這兒來小住一兩天,打聽一下老同學的消息。這位世叔叫崔昌平,是個美國的名醫,且聽說他是專門治骨科的,正好把他請來給婆婆診治。」

貝欣一聽,高興不已地擁抱著文子洋,嘴裡叫嚷:「那真是太好的一個消息了。」

直到迴轉頭來接觸到伍玉荷欣慰而又驚駭的眼神望著她和文子洋,貝欣才剎那間覺得自己失儀了。

她立即放開文子洋,道:「小洋,請你這就趕快去把那位崔醫生約來吧!」

頭腦仍然清醒的伍玉荷也加插了一句:「小洋,別張揚,找海外來的醫生來看我的病,恐遭非議。」

那個年頭,其實什麼事也有可能受到控訴和非議,視乎本身的運氣以及碰上些什麼人罷了。

文子洋走了以後,貝欣歡喜地坐到伍玉荷的床邊去,道:「婆婆,你說得對,天無絕人之路。你看,我們的運氣還真不錯呢,這個時候難得有人回國內跑一圈,現今回來了一個文老師的好同學,還是個有名的骨科醫生,也許他開一個什麼藥方,就能把你的骨痛治好了。」

伍玉荷拍拍貝欣的手,笑道:「你把世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的這把老骨頭,能冒著多場風霜,熬到今日,已經很艱難,實在不敢奢望有什麼奇迹出現。」

「事在人為,視乎你的意志力強韌到什麼程度罷了。婆婆,這是你的信條,也是你給我的教誨,怎麼一下子都忘了。」

伍玉荷說:「你看,我怕是老得不只骨頭有毛病,連腦筋也記不牢自己的話了,不是嗎?」

「婆婆,你真的可愛。」貝欣伏在伍玉荷身上,盡量地享受一下親情,讓伍玉荷身上發放的溫暖傳遞到她的胸臆之內,實在舒服極了。

貝欣想,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的外祖母更好,更值得她為愛重她保護她照顧她而竭心儘力,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任何事。

伍玉荷輕輕掃撫著貝欣那柔軟至極的頭髮,問:「你不是曾告訴我,子洋說過你的頭髮長得好看嗎?」

貝欣說:「婆婆,你為什麼這樣問了?」

「你先答我吧。」

「是的,不過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是了小孩子。」

「那是緣。」

「婆婆,為什麼呢?」貝欣禁不住抬起頭來問。

「你外祖父和你父親都曾這麼對我和你娘說過,我們祖孫三代的女人都有很好看很柔順的頭髮。」

貝欣剎那間漲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伍玉荷的話。

「子洋是個很不錯的孩子,最怕是你們有緣而無份。」

「那有什麼分別呢?」

「有緣的人會相愛,有份的人會相投。」

貝欣立即回應:「有緣有份固然好,有緣無份總比有份無緣更勝多籌。」

伍玉荷點頭:「生長在我們這個時代,人生聚散無常,不時有橫來的風風雨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拆散了我們的情分。貝欣,能有你的那個想法就好了,也叫我不用為你老擔心。」

「婆婆,你千萬別為我擔心,我從不認為日子會難過。每天都有新希望,只要睡過了能醒便成。」

貝欣是真的盼望著明天。

明天到來,便代表生活上某些情事有新的發展、新的突破、新的效應。從這各種的新情況之中,寄含著很多很多個可以實現的新希望,真是令人振奮的。

翌日,果然在文子洋的帶領之下,把那位崔昌平醫生請來了。

崔昌平跟文任齋是同期到美國加州大學深造的,年紀應該是差不多吧,可是,一眼望上去,總覺得崔昌平比文任齋起碼年輕十個年頭。

當年在美國深造完畢,一班五六個中國留學生,只有文任齋堅持回國執教。

同學們都勸他三思,論物質生活,當然是美國好得多;論個人事業的發展,也還是在海外比較易於把握。

但文任齋很堅決,他對好同學崔昌平解釋:「我充實了自己,無非都是要教育下一代。」

崔昌平說:「在美國,你一樣能如願。」

「可是,教育美國年輕人的責任應該由他們美國人來肩負,我們不必為他們分擔。反而是培植中國的下一代,我們責無旁貸,尤其家鄉是窮鄉僻壤,更要教育人才。」

崔昌平還不放棄遊說的工作,道:「任齋,精忠報國是沒有地域限制的,海外華僑一向都十分愛國,寄人籬下,縱有千般如意,也是有遺憾的。為此,絕少絕少有不認國家與家鄉的華僑,我們一樣可以多在海外賺錢,多為中國的教育作貢獻。」

文任齋笑著拍拍崔昌平的肩膀,說:「你沒有說得不對。不一定要留在中國才可以愛中國、為中國。但,有所謂『各盡所能,各司職守』,我感到我回國去更能發展我的抱負。」

「任齋,」崔昌平說:「你在家鄉執教是會非常清苦的。」

「誰說不是。就因為非常清苦,很少人肯干此活,我就更不能放棄這個機會了。」

最終,兩個好同學拍肩互相鼓勵,算是妥協了。

事隔多年,目睹山河依舊,人面全非,對著故人之子,崔昌平有說不出口來的難過。

他只能含糊而艱澀地對文子洋說:「你父親很偉大,你應該引以為榮。」

話是不能多說了,否則,崔昌平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要在後生一輩的跟前痛哭失聲。

這次回國之行,無疑是滿目瘡痍,滿心惘悵。母親在湖南故鄉等待到遊子回家來后就病逝了,再順道來廣東,探望多年好友,可又聽到文任齋被關進牛棚去的消息,就更不敢相認探望了。

這種親離友散的悲哀涌襲心頭,真教崔昌平不勝負荷。

惟一的安慰是見著了文子洋,又發覺文子洋並不如目下一般的青年人,是個很有思想,且成熟的可造之材,才令崔昌平覺得此行微帶暢快感受。

故此,當文子洋請求崔昌平為伍玉荷診斷癥候時,他一口便答應下來。

固然是為了醫者父母心,更為崔昌平從文子洋的緊張神態和語調中,多少能猜想得到文子洋對貝欣的心意,為此而有著非幫這個忙不可的心思。

崔昌平很徹底地給伍玉荷診斷,在結合了一番仔細的觀察和他豐富的專業經驗之後,他很慎重地對文子洋說:「子洋,我需要單獨跟病者的至親交談一次。」

「伍婆婆只有一個孫女兒,她就是貝欣。」

「還是很年輕的姑娘吧!」

「貝欣她很懂事,而且有能力拿大主意。崔伯伯,你有什麼關於伍婆婆的話都可以跟貝欣說。」

「這就好,我要趕快與她商量。」

在一個下午,文子洋囑貝欣到崔昌平下榻的旅館找他。

崔昌平招呼了貝欣坐下后,臉色凝重地對她說:「你仔細地聽我講述你外祖母的病況。」

「崔醫生,你請說吧,我在聽著。」

「你外祖母患的骨痛症,並非風濕病,很大可能是骨癌。」

貝欣睜大了眼睛瞪著崔昌平,並沒有特殊的過分反應。

「你明白什麼是癌症嗎?」崔昌平問。

貝欣點頭,很平和地答:「知道。聽說是等於絕症,沒有機會復元。」

「你很鎮靜。」崔昌平看到貝欣的反應,這樣說。

「我婆婆只得我一個親人,有什麼事我都得應付,是只有鎮靜才能想到辦法的。」

「難怪子洋在我面前曾不住地誇讚你。」

「崔醫生,你肯定我婆婆患的是癌症?」

貝欣很快就把話題帶回伍玉荷的病情之上去,現今沒有任何人與事能再引起貝欣的興趣和關注,她將精神慢慢收斂、凝聚在伍玉荷一個人的身上。

崔昌平緩緩地點頭,道:「據我多年來在骨科診斷上的經驗,很有把握你外祖母患的是癌症。」

「有百分之幾的把握?」貝欣問。

「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沒有診斷錯誤。」

貝欣立即揚起一邊的眉毛,表現了一點點的興奮,道:「那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是你診斷錯誤,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那麼,我們是要去求證這百分之二十是代表是一個誤會,還是要把它歸納到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上去?」

「我相信在國內沒有最先進的醫療設施,可以為她取得百分之一百的結果。」

「要哪兒才會有呢?美國?」

「是的。」

貝欣再稍微沉思,說:「崔醫生,這種癌症是不是完全沒有康復的機會?」

「在中國,幾乎肯定沒有生還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在外國倒還有這個機會?」

「可以這麼說,美國的侯斯頓醫療中心,是專門研究治癌的,成績舉世知名。近年有一兩種癌症,在發現初期立即以藥物和電療診治,有過成功的個案。」崔昌平說:「我就任職於那個癌症中心,也是侯斯頓大學醫學系的教授。」

崔昌平才說完,貝欣就突然地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給他叩了個響頭,道:「崔醫生,我求你把我婆婆救活吧!」

崔昌平嚇了一大跳,慌忙把貝欣扶起來,道:「小姑娘,千萬別這樣,起來吧,我們再商量。」

崔昌平讓貝欣重新坐好之後,就替她解釋:「要把你外祖母治癒,是個非常艱巨的工程。」

「崔醫生,不管你需要怎樣的報答,我都會答應,只要能讓婆婆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如果我們百分之一百證明你外祖母是患了骨癌,她的病徵還只是初期階段,那就得趕緊把她申請到海外治病去。」

「我會去申請,一定儘快申辦。」

「由你申辦,在目下這個環境之內,會成功嗎?」

貝欣明白對方的隱喻,於是解釋道:「我知道因患病申辦到海外求診,是有機會批准的,我們總得試試。總之,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都不會輕易放棄。」

「申辦反而不難,我有能力幫助你。」崔昌平說:「我的一位病人,正是國內領導層高幹的子弟,我向這條門路求助,又是爭取正常的就診機會,是會批准下來的。不過,有一個難題,你和我都肯定是有心無力。」

第二部分

第4節星光燦爛

貝欣緊張地問:「什麼難題?」

「錢。」

「錢?」

「對。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才能夠應付一個治療過程。在美國,醫療設備不錯是世界之冠,但醫藥費可以高昂到令一戶沒有買備健康保險而患重病的人家傾家蕩產。小姑娘,你的孝心可憫可敬,但現實是殘酷的,很多困難非奇迹出現,我們就無能為力。」

「那麼,我就找尋奇迹去。」

「不只是一個奇迹,你的外祖母需要一連串的醫學奇迹出現,才能夠活過來。」

貝欣呆住了。

過了半晌,她才問:「崔醫生,那你有什麼建議?」

崔昌平被貝欣這麼一問,竟然辭窮。

貝欣說:「是不是作為一個醫生,你也說不出口來,勸我坐視不理,見死不救,即使病者是我惟一的、至愛的親人。沒有了婆婆,就沒有了貝欣。我們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貝欣那句「我們要活下去」,忽然像在空氣中生了重重疊疊的迴響。

「我們要活下去。」

如此的堅強、決斷、必然、肯定、無悔、無懼,總之,一定要活下去,想盡辦法探求奇迹出現而活下去。

連崔昌平都震驚且敬佩。

在美國,如此自由奔放、富貴安樂的社會裡頭,每年自殺的個案多如恆河沙數。自殺的理由,竟有半數以上並非憂柴憂米,亦非久病厭世,只是活下去覺得沒有意義,於是一死了之。

在百般困難、千種艱辛與萬樣折磨的情況下仍然激勵自己活下去,且相信會越活越好越有進步越幸福的人,真是太難得了。

崔昌平在口袋裡掏了自己的名片出來,說:「我明天就經香港飛往加拿大,開完一個醫學研討會之後,就回美國去。這是我在美國的地址及電話,只要你能找到起碼的旅費與醫藥費,請你立即通知我,讓我幫你把伍玉荷女士接到我們的癌症醫療中心去,奇迹的確是只會為有堅定信仰的人而顯現的。」

「謝謝你,崔醫生。」

「你外祖母的癌症病徵才初步呈現,應該不是末期階段,要治就必須要快。」

「知道了。」

「不過,小姑娘,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吧!」

「如果這一次沒有奇迹出現,請別傷心難過,我相信你會照應自己。」

「醫生,我會答應婆婆以及所有愛護我、關心我的朋友,包括你在內,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在奇迹沒有出現之前,情況是很凄惶的。

伍玉荷的病時好時壞,一旦發起痛來,真覺得已被打進十八層地獄似的。

貝欣除了干睜著眼,看著她的外祖母受苦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要有辦法能稍減伍玉荷的痛苦,她寧願付出一切的代價。

貝欣對伍玉荷的擔掛,竟還掩蓋了她和文子洋之間應有的離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東北插隊去了,這等於說她有好一段日子不會跟文子洋見面了。

為了這個其時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貝欣徹夜敘離情,說別話。

經過這麼些年的相處相聚、相依相伴,其實這對小人兒早已經心有靈犀一點通。

到了這個短暫分離的前夕,忽然發覺有好些事從來都不曾交代過談論過商議過。

於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氣,對貝欣說:「有句話,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給你說。」

「你從來都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嗎?」

貝欣笑起來時,露出了那排齊整明亮的貝齒煞是好看。

「閑話不必多說,但重要的話不能不說。」

「你有什麼重要的話了?」貝欣忽然又俏皮地說:「是不是囑我在你去了東北之後,要保重身體,要添飯加衣,要……」

文子洋沒有讓貝欣說下去。

他使勁捉住了貝欣的臂彎,把她搶在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住。

這使貝欣呆住了。

「子洋。」她輕聲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經不再是孩童時代那個傻兮兮的小男生,從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決斷果敢的作風,從他的舉動可以透視到他那外剛內柔的個性。

在這一刻,當文子洋以一個稍稍粗豪的動作表示他對貝欣親近的意欲,以一個肯定而又永恆的眼神顯示他對貝欣的感情時,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訊息的貝欣,體會到他是個已成長的、且肩膊上有擔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論他要說什麼話,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負責的、嚴謹的、有重大意義的。

「貝欣,今夜頭頂星光燦爛,我說的話代表著我的心。貝欣,我愛你,捨不得離開你。」

貝欣沒有回答。

她抬頭望著天空,在一片黑漆之中,的確是閃著點點星光。

貝欣不期然地閉上了她的眼睛默禱,但願星月為媒為證,鑒領她和文子洋的真情摯愛,祝福他們永遠成為相親相愛的一對。

她的這個心愿,得到了文子洋的印證。

就在貝欣閉上眼睛的一刻,文子洋輕輕地吻了下去。

這個屬於他們的初吻,是溫柔的、體貼的、輕盈的,宛如拂面的春風,教人心上掠過一重溫馨。

他倆抵著頭,沒有分離,也沒有回頭,時而輕喊著彼此的名字,時而親吻著對方。

一種難捨難分的情緒,充盈在二人的體腔之內,慢慢形成一股壓力,似乎只有當他們親吻著,通過了肌膚上的接觸,才落實了心靈的契合,從而消弭了那種壓在心頭的怕就此生分了的恐懼。

連他們自己也無法了解,怎麼一整夜就可以偎依著無言地過掉。

天亮時的雞鳴,叫他們醒悟到分離在即,要說的話才多起來。

「子洋,你要寫信回來。」

「一定,我捨不得你。」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為了你,我一定會,決不教你擔掛,你也一樣要活得好好的,等著我回來,別太擔心婆婆,吉人自有天相。」

貝欣點頭:「我會,等你回來時,我會活得比現在更漂亮。」

「那好!」

貝欣忽然說:「子洋,你答應真的會回南方的家鄉來?」

「為什麼不呢?我不是個輕言淺諾的人。」

「你當然不是的。可是有些事會力不從心,無可奈何。」

貝欣忽然想起了伍玉荷給她講過的故事。

她那位情深義重的祖父貝元,就是這樣一離了小欖,往大連去后,就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裡,貝欣不自覺地恐慌起來,緊緊地抱住文子洋,不能自制地連連地吻在他的唇上、臉上、額上。

文子洋的回應也是激烈的,他們開始瘋狂地親吻,迷糊地說著夢囈似的話。

「子洋,千萬要回來,千萬要回來。」

「我會,我會,貝欣,你要等我,你答應等我。」

貝欣享受著文子洋的熱吻所帶來的微微發自嘴唇的痛楚,她從沒有發覺原來除了輕憐淺愛之外,如此一陣狂風暴雨式的擁抱與親吻,會令自己這樣的如痴如醉。

激情過後的離情就更無可避免地濃郁了。

幸好貝欣一回到家去,見著了伍玉荷,情緒很快就調控到一個溫和的水平。

她不能把絲毫不快寫在神態之上,讓伍玉荷看到了而生半分的擔掛。

在伍玉荷跟前,貝欣永遠像個快樂的小天使。

伍玉荷也只有在看到小孫女兒笑著的時刻,才可稍減她肉體上的不自在與不暢快。

無疑,伍玉荷的病情還是那個樣子。

貝欣四處想辦法,是完完全全地徒勞無功。

她要籌措的醫藥費,對她以及當時生活在鄉間的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絕對的可望而不可及。

貝欣也曾到鎮上的醫院求見主診的醫務主任,希望能得到一些醫療上的援助。

輪候了近一整天,見著那位主任醫師,把伍玉荷的情況講述一遍之後,貝欣很誠懇地問:「區主任,該怎樣做才能把我婆婆治好呢?鎮上若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是不是上省城或是到北京去,會得到較好的就診機會了?」

那姓區的主任把臉綳得老緊,一聽貝欣這個說法,更拉長了臉,冷冷地說:「你倒是個有本事的姑娘,小小年紀能遇上個什麼外頭回鄉來探親的醫生,斷定你外祖母的癥狀是骨癌,那可真了不起呀。別說是鎮上的醫療設施不會如你的理想,就是省城或京城也比外國的水準差太遠了,你就憑你的本事把你外祖母弄出去吧!在這兒,還有千千萬萬的人等著我們本土醫生照顧呢!」

貝欣知道她這一趟是走錯了。

這姓區的主任沒有老羞成怒起來,塞給她一個借口,告發貝欣什麼,就已經算是她走運了。

是的確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前路茫茫,面臨著接踵而至的生離死別,貝欣在午夜夢回時,真是惆悵。

她只能默禱自己堅強起來,為成長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

貝欣要自己相信,天下間既有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際遇,也必然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況。

世情雖多變幻,可也是相對的,有苦必有甜,有悲必有喜,有起必有落,有幸運也必有不幸。

事實證明貝欣的信念是對的。

正在束手無策、坐以待斃的絕境之中,忽而呈現一絲曙光。

這日,伍玉荷家來了位遠方的不速之客,他叩門時,剛好貝欣未返,是伍玉荷招呼他的。

他告訴伍玉荷,他叫葉啟成,原籍廣東順德,很年輕時就已經到加拿大幹活去,落腳在東岸的溫哥華有二十多年了。

葉啟成是在溫哥華的唐人街開餐館的,二十多年未曾回過故鄉。這次回鄉來辦點事,碰巧前些時到加拿大開醫務研討會的崔昌平醫生,跟他談起來,崔醫生就把伍玉荷的地址給了葉啟成,並托他把一封短柬帶回來給貝欣。

順德縣距離小欖只是一兩個小時的車程,近得很。伍玉荷原籍雖不是廣東,但在這兒土生土長,跟葉啟成也算半個鄉里,聊起天來,倒算有足夠的話題。

那葉啟成大概已經有近五十歲的年紀了,很顯見不是個念過什麼書的人,說話沒有說上兩句,就得添上幾個廣東地道的粗言俗語。久不久就覺鼻子癢似的,老把鼻子向上吸索,或甚至不客氣地拿手指往鼻孔挖去,挖出了的臟物,隨意彈落在桌上地上,半點難為情也沒有。

說到底,伍玉荷是個出身世家的人,雖然這麼些年景況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還是有能力分辨出人的出身來。

當然,年紀輕輕就飄洋過海到外頭闖世界的人,多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勞苦人家,因而欠了一些大戶人家與讀書人的風采,是很順理成章的事了。

反正過門也算客,伍玉荷並沒有對葉啟成有多大嫌棄,倒還看在崔昌平的情分,留他在家裡吃了一些粗茶糕點,等候著貝欣從魚塘工作回家來,彼此碰個面。

當貝欣一蹦一跳地回到家裡來,跟這客人迎頭碰面時,葉啟成大大地吃驚了。

他做夢也未曾想過,在現今大陸這個亂糟糟的社會環境內,會得有如此標緻醒目、令人一望而立即精神奕奕的女孩子。

葉啟成看貝欣看得呆住了,連打招呼都忘掉,只由伍玉荷一五一十的把這位遠客的身分和到訪原因敘述了一遍。

貝欣可是極之開心,她興高采烈地先拆閱了崔醫生的來信。

信很簡短,寫道:貝欣姑娘:你好!別後已多時,老是縈念著伍玉荷女士的病況以及你那堅強不屈的意志,執著不移的孝心,只能盼望奇迹早日出現。

你如果真有經濟能力把伍玉荷安排出國的話,我必竭盡所能為她在侯斯頓醫療中心內預留一個位置,並確保找到我那些專門醫治骨癌的同事,與我一同為她會診。

隨函奉上美金一百元,以便你有急事與我聯絡時,能以之作為長途電話或電報費用。

等候你的消息,請代問候子洋,知道他有可能調往東北工作,盼望他會與我保持音訊。祝活得更美好!

崔昌平貝欣抱著崔昌平的那封信,感悟到人世間一份友情的援助和溫暖,令她不期然地把笑容堆擁到臉上來。

一個開心的女孩子,一張明媚的青春臉龐,一條有活力的不住在躍動的生命,是很能令人目為之眩、心為之動的。

葉啟成目不轉睛地望著貝欣,根本連把視線轉移一點點都捨不得。

貝欣對他說:「葉先生,謝謝你為我帶來信札,請用過茶點才走吧,我們家簡陋,沒有什麼可以招呼你。」

「別客氣,別客氣,我是會吃過糕點才走的,這白糖糕吧,蠻好吃的呢,是你做的?」

「這點粗手藝,在家裡頭招待客人也嫌簡陋呢,真算不得一回事了。」

「你可別小瞧自己,我們溫哥華的唐人街,只要是家鄉的東西,就能賣個好價錢。我看你若能做這種白糖糕在那兒發售的話,賺的錢可不少了。」

「能賺多少錢?」

「相當多錢呀,我們加拿大幣十倍於人民幣的價值呀!賺一元就等於賺十元了。」

「那真好。」貝欣想著能賺到一筆大錢就能替外祖母治病了,不自覺地流露出熱熾的神色來。

第二部分

第5節一線生機

「貝姑娘,你想賺錢,也想到外頭世界去,是不是?」

「是呀!就因為欠錢,你看我婆婆病懨懨的,都無法康復起來。」貝欣望著已躺回炕上休息去的外祖母,甚是感慨:「崔醫生回鄉探親時曾替我婆婆診斷過,她患的骨病只有到美國去才能有機會治癒,那要很大筆的錢。」

貝欣忽然笑了,道:「我要的錢怕賣一輩子的白糖糕也賺不回來。那隻不過是開自己的玩笑罷了。」

葉啟成的喉嚨忽然像有點乾涸,老發不出聲音來似的,他很辛苦地咳嗽了幾下,清一清嗓門,才說出幾句話來:「貝姑娘,要找筆保送你外祖母到美國就診的醫療費,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

貝欣聽得睜圓了眼睛,眼珠子似要因興奮的刺激而掉下一般。

她緊張得不能言語,等待著葉啟成給她提供答案。

「這樣吧!讓我好好地思考一晚,明天我們商量著怎麼辦。」

就這樣說停當了,葉啟成才離開伍玉荷家,返回旅館去。

這一夜,貝欣因突然而至的一線生機而睡不安穩,她是有點患得患失的,太希望這位遠來的客人能為她想到扶危解困的辦法。

就是見過貝欣一面的葉啟成,也徹夜不成眠,老惦記著貝欣這嬌媚可愛的女孩,一閉上眼睛就似看到貝欣那明眸皓齒、眼似流星、眉如彎月的笑臉。

美麗的女人固然吸引,最令人嚮往的還是貝欣溢於言表的爽朗和明快。

葉啟成最痛恨女人有事沒事就飽哭一頓,活脫脫不哭不鬧的就不是女人似的。

葉啟成的前妻劉秀美就是一天到晚苦瓜干似的,哪怕是在地上踢倒了金磚,也不懂笑的人,討厭死了。

如果不是車禍橫死掉,對牢她一輩子,也真是夠受的了。

這次葉啟成專程回鄉來,有他的個人目的。

他回鄉來是迫不得已,以他本身的條件和環境,只能在人地生疏的中國才能找到一個肯嫁給他做填房的女人。

這個作填房的女人是非娶不可的,素來精刮的葉啟成已經把這筆帳算得一清二楚。

更何況前妻劉秀美去世時,給他留下了一個扔不掉的包袱,這個沉重的負累令他無法在溫哥華當地的華人圈子內找到續弦的機會。

於是只好遠道回鄉來一趟。

他估量著在這個年頭,更多中國人,尤其是年輕力壯的女人巴不得有機會往外國去。

月亮是外國的圓,誰不是一聽到滿袋美金,就雀躍不已。

連剛才那個叫貝欣的女孩子,不也是一聽有很多錢可賺,就把眼睛睜得老大,發青光似的瞪著他了嗎?

貝欣需要錢的目的可能與眾不同,但管她那麼多呢,錢拿到手怎麼個用法,跟他葉啟成沒有關係,問題是貝欣需要的錢,只要自己能拿得出來,願意拿出來,那就可以載得美人歸了。

葉啟成原本打算回旅館去,慢慢計算清楚,究竟要多少錢才可以成功地把貝欣買回加拿大去,這個數目又是否真的物有所值。

結果是根本不必計數,葉啟成就知道自己是非要把貝欣弄到手不可了。

因為一整個晚上,他的腦袋裡全是貝欣的模樣,貝欣的笑容燦爛得令他心花怒放,忘掉了疲倦,忘掉了該計算的數目,忘掉了他還可以到順德另找其他既便宜又漂亮的少女。

葉啟成覺得他是非要貝欣不可。

那就活像在溫哥華的一些華人,忽然之間很想吃一碗雲吞面,想得入心入肺,於是不管道途有多遠,汽車汽油有多貴,天氣有多寒冷,最終還是不顧一切,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他的成記店上吃碗雲吞面。

勢必要不惜工本、不問代價、不顧一切,遂了自己的心頭之好才舒服。

人往往有這麼一股難以形容、難以自控的衝動。

葉啟成想念貝欣一個晚上,感覺上像過掉了一輩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就寒起來了。

少說葉啟成已經近五十歲了,多艱難才積累到手上有幾個錢。平日是窮慳死抵、省吃儉用的人,一個子兒不肯亂花出去的,熬到半百之年,還有多少日子可以盡情享受一個女人所能提供的服務呢?今天錯過了,未必有明天。

縱使有明天,也不一定有緣遇上像貝欣這麼個標緻女子。

葉啟成再見到貝欣時,他已經立下決心了。

「貝姑娘,如果你肯跟我回加拿大去,你外祖母的生養死葬,當然包括她的一切醫藥費,都包在我身上了。」

貝欣吁一口氣,道:「你再把話說清楚一點。」

葉啟成清一清喉嚨,再說:「我是回來娶親的,這些年了,手上積了幾個錢,用在娶親上頭,我是願意的。你若答應下來,反正要把你們婆孫二人申請到北美去,當然可以一併照顧。至於你外祖母的醫藥費,成了當地的居民之後,獲得的保障就大了,絕對是我能力負擔得來的,你放心。」

貝欣是閉起眼睛來,靜聽他這段說話的。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可是,當她一睜開眼睛,卻仍然看到臉肉橫生,毫無貴氣的一張臉,那堆在臉上的小眼睛、寬鼻子以及不成比例的粗糙嘴唇,正在互相擠在一起似的蠕動,發出聲音來。

也許仍是做夢,但必是一場惡夢無疑。

葉啟成答應讓貝欣考慮幾天,他說他可以等。

是的,他是個健康人,等幾天,甚而等一個半個月也不礙事。

可是,躺在床上,久不久就艱苦地呻吟的伍玉荷是幾乎連一天都不能等候。

這一夜,貝欣睜大眼,望著屋頂下的橫樑,正在出神時,忽又聽到伍玉荷凄苦的呻吟聲。

貝欣連忙撲到伍玉荷的身邊去,叫:「婆婆,你怎麼了?我替你捶捶骨吧!捶捶就好了。」

伍玉荷睜開眼睛,看貝欣一眼,笑道:「你睡吧!這老毛病要犯起來,怎麼個捶法都沒有用。反正痛過了一會兒就沒事,放心,我還能熬得住。」

說著,眼角兒竟掉下了兩滴眼淚。

貝欣慌忙拿手在伍玉荷的皺紋上揩去了淚珠,她驚駭得不能言語。

平生遭遇過無數大災大難都不輕易流一滴眼淚的伍玉荷,到這個垂暮之年,就為無法負荷身體上的劇痛,而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可以想見伍玉荷身體所承受著的苦痛是難以抵禦和忍受的。

畢竟,伍玉荷是老了。

年紀大的人,不能安享晚年,仍要受此煎熬,作為應該照應她、回報她、孝順她的下一代,是難辭其咎。

貝欣想通透了。

她不以為這樣子守候著文子洋回來,陪伴著她去掃伍玉荷的墓,她就會一輩子好過。

伍玉荷的故事,她從小就聽得清清楚楚。接二連三的時代變遷,國族蒙塵,再加上個人感情路上的一波三折,伍玉荷依然沒有倒下去,依然微笑地屹立人前,依然茹苦含辛地把小貝欣帶大,不能讓這麼一個女性傾折於一場病痛之中。

要如是,上天是太不公平了。

是天意讓這個叫葉啟成的男人忽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帶給她一個接受考驗的機會。

也正是她秉承祖訓,開始站在人前,張開雙臂,正式迎迓多災多難的人生的時刻了。

只要她身體上流著伍玉荷的血液,她就不會怕犧牲,不會怕困苦,不會怕誤會,不會怕凄涼。

所有的委屈與苦難在一個正確的大前提之下,是會顯得極其渺小,微不足道的。

這一點,貝欣要自己牢牢地記住。

她這個年紀,在這個時代,仍未有她精忠報國的機會,否則,個人的安危必在極次要的考慮之列。

她所面臨的是要不要把報答養育之恩和以愛還愛放進今日做人做事的大前提之內。

她一再地問自己,答案一再是肯定的。

於是貝欣微笑著吻在涼颼颼,猶有淚痕的伍玉荷臉上去,說:「婆婆,不久的將來,就會送你出國讓崔醫生診治你的病。他回到美國去后便會為我們安排一切,就看在文老師與子洋的分上,他很願意幫我們的忙,這來看我們的姓葉的先生,就是崔醫生的朋友。崔先生在信上寫得很詳細,只要申辦出國就醫的手續一辦好,就成行了。」

伍玉荷只是在聽,沒有回話。

她一邊聽一邊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昏昏然睡去。

葉啟成聽到貝欣的答覆,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出力咬了咬下唇,痛得他哎呀地叫喊一聲,才確定他真的可以娶到如花美眷。

貝欣很認真很嚴肅地對葉啟成說:「我婆婆的病要趕緊醫治,拖延一天,她的復原機會就少一分,這不是我願意的。」

「對極了,我也時間無多,我們就簡單地在此舉行婚禮,從速辦理離國手續。」

葉啟成是既興奮又趕急地作出這樣的建議。

貝欣知道她已開始涉足社會,跟三山五嶽的人打交道,要如何維護自己的利益,那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從小,貝欣在一群孩子當中,是絕不欺負別人,但也不容易被人欺負的一個。

她這個性格很為伍玉荷欣賞。

記得伍玉荷曾這麼說過:「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當然是不對的。但如果倒轉來只是天下人負我,我無負於天下人,也真是太凄涼,太不合時宜了。」

貝欣把伍玉荷的話,句句都謹記心頭。

於是她很坦率的對葉啟成說:「請恕我坦率,我們先小人後君子。我要有三個條件,你能幫忙做到的話,我不會教你失望。」

「你說,你說。」

「第一是先把申辦出國的手續辦妥。」

葉啟成一聽,立即說:「那就非要先成親不可。」

「成親與否,只有你知我知。但只要把結婚證公諸於有關部門,便能取得出國證明。」貝欣非常聰明,很淡定地說:「我的第一個條件你得聽清楚,申辦出國手續先辦妥,你知我知的事待到了加拿大去才辦不遲。」

「這個……」葉啟成當然是有著很大的失望,期期艾艾地想辦法遊說貝欣。

貝欣呢,根本不讓對方把話說下去,就道:「第一個條件你不答應的話,那麼,就根本不必談第二個及第三個條件了。」

貝欣堅決的神情與肯定的口吻,叫葉啟成無法不屈服,這也讓貝欣懂得了一個道理,對於嚴重的事情,必須堅持原則,此一防線失守的話,就可能引致全面性的崩潰。相反,緊守著此一防線,成為一個鞏固的據點,由此出發,逐步佔領自己意欲得到的範圍,是決勝的基本辦法。

於是貝欣說:「第二點是有關我婆婆生養死葬的問題。」

「我早說了,我會全部負責。」

貝欣沒有做聲。

葉啟成便急忙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麼我可以白紙黑字,立紙為據。」

「不必了。」貝欣說:「生養死葬,包括她的醫療費在內,都應由我負責,我肯定的會將我之所有,傾囊為婆婆辦事。現今的問題是要靠你把我的荷囊充實,換言之,你能付出多少錢,講一個切切實實的數目,我滿意了,就成交。以後,由我去給婆婆作擔保。」

這番話就說得很清楚了。

貝欣並不如葉啟成當初預計的,只不過是一個未曾見過世面的鄉村姑娘,只要哄得她答應下來,隨隨便便塞給她一些錢,把她弄到手,拿著就走,以後什麼生養死葬的事可大可小,也就不妨一切從簡。那樣,既不食言,又不花費,正是最理想不過了。

可是,貝欣完全地有備而戰。

她有她的謀略。

這令葉啟成不單不敢再小瞧了這女孩子,而且還要步步為營。

可是,要他放棄這已然到口的肥肉,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肯的。

於是葉啟成摸一摸鼻子,道:「你的第三個條件是什麼?」

「我要親自送婆婆到美國去,交給崔昌平醫生照顧了,才與你上加拿大。」

「這三個條件都沒有商榷的餘地嗎?」

「沒有。不肯定婆婆能獲得妥善照應,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葉啟成忽然忍不住獰笑了幾聲,說:「你或許是個商界的奇才,如此的能討價還價,半點虧也不吃。」

「將來吧,將來或有這種機會來臨時,我會得記起你的活。」貝欣說:「你就好好地按照我剛才說的三個條件想清楚了,然後給我答覆。」

事實上,這三個條件完全是對貝欣最佳的防衛,不見得會讓葉啟成佔半分便宜,無疑是令心懷不軌的葉啟成為之氣結的。

可是,別無其他辦法可想,除非葉啟成放棄對貝欣的渴求。

他既是無法辦得到,只好把條件答應下來。

當葉啟成說出那個他要送給貝欣的數目之時,也不自覺地渾身抖動一下,一種肉刺的痛楚,如在葉啟成身上插大把大把的針,清晰得令他永遠不會忘記,為了貝欣,賠上了多少血汗金錢。

貝欣做事冷靜謹慎,她立即到電報局挂號去,約定了一個時間,給美國的崔昌平搖長途電話。

當崔醫生的聲音從海洋彼岸傳過來時,貝欣激動地雙手緊執著電話筒,好像怕這個惟一的、毫無私心地幫她的救星會在空氣間忽然不見了似的。

「崔醫生嗎?」貝欣急嚷:「我是貝欣,廣東小欖的貝欣。」

「是的,貝欣,我聽得到,你說吧!」

「我有錢了,可以送婆婆到美國就醫了。我想請問你,我有的這些錢究竟是否足夠了?」

貝欣謹慎地點數著葉啟成給她寫在紙上的數目,然後準確地向崔昌平報告。

崔昌平回答:「這已是一筆很不小的數目了,絕對可以救燃眉之急。」

「那麼,崔醫生,我先把這筆錢匯到侯斯頓來,你替我保管著,待婆婆到達時,就以之作醫療費,成嗎?」

第二部分

第6節出國就醫

崔昌平答應下來了,歡喜地說:「現今最要緊的還是申辦伍女士早日出國就醫,這我說過能有點把握幫得上忙,你且從正途申請,我去探求一些人事關係,怕是法律即是人情。」

「好的,謝謝你,崔醫生。」

「貝欣……」

「什麼事?」

「你真的籌到這筆錢了嗎?」

「真的,你在日內收到便知道了,那筆錢准比婆婆更快地平安抵達你那兒,拜託你照顧了。」

「貝欣,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呢?」隨即崔昌平就歉然地說:「對不起,其實,我是不該多問的。」

「沒關係。」貝欣說:「不過,這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只要婆婆能獲得醫治就好。」

「是的,貝欣,你放心,你的孝心會獲得回應。」

就這樣,一邊貝欣與葉啟成把結婚及出國的申請遞進有關單位辦批文;另一邊葉啟成避無可避地要把那筆款項先匯到美國貝欣委託的銀行戶口去。

因為貝欣說得很清楚:「崔醫生收到款項,銀行把匯款的收據交到我手上去時,我們的結婚申請才在我這兒算是有效。」

「貝欣,」葉啟成忍不住有點不客氣地說:「你並不容易信任別人,沒想到你會如此懂得路數去保護自己。」

貝欣答:「哪兒有需要,哪兒就有辦法。」

自然,葉啟成也不是省油的燈。

當他們的結婚批文以及出國簽證拿到手時,他向貝欣提出請求。

葉啟成說:「我要提出更改你的第三個條件,即是說不能再等伍玉荷出國就診的批文下來,我們才啟程到加拿大去。」

「為什麼呢?」

「因為我已經離開加拿大好一段日子了,你不明白我們在外國做生意的,其實半步也沒法離得開店鋪,做老闆的不坐鎮,整盤生意有可能化為烏有。我在你身上已經花用了極多的錢,要趕緊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積蓄,心才安穩下來。」

貝欣道:「我想婆婆的簽證很快就會簽下來了。如果你心急的話,不就你先回去,我其後趕來。」

葉啟成冷笑:「如果你就此不到加拿大去呢?」

貝欣很認真地說:「我不會,一言九鼎,我不是個騙子。」

「我也不是。為什麼我答應給你那個數目時,你要堅持款項寄到美國去,我們的婚姻才在你的觀念上生效呢?最低限度,在我們相處的初期,也就是現階段,彼此的信任有個極限,這不是不合理的。」

貝欣點頭,她承認對方這番話有道理。

天下間最冤屈的事之一莫如只許州官放火,不容百姓點燈。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貝欣不能做一個違背良知、過分貪婪的女子。她只能問:「你最遲什麼時候要回加拿大去?」

「早就在昨天便該回去了。」葉啟成答:「貝欣,伍玉荷的簽證說早可以早到明天,說遲可以遲到兩三個月之後,我不能無了期地等待。反正她的簽證批下來時,我寧可讓你從加拿大到美國去一轉,在三藩市接應她,送她到侯斯頓去。貝欣,就一人承讓一步吧,我們日後還是要好好相處的,不是嗎?」

貝欣沒有辦法不答允葉啟成的要求,整裝離鄉遠行了。

她重託了小花,好好地代她照顧外祖母,並密切留意著伍玉荷的離國批文與赴美簽證何時批下來,然後就送伍玉苛上飛機去。

小花一一聽清楚了貝欣的囑咐之後,又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眼淚一流,又急急地以手背揩乾,道:「對不起,我不該哭啊,流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要分離的朋友始終要分離。」

貝欣輕輕地擁抱著這個童年時的好朋友,道:「人生聚散無常,我們總會有見著面的一天。」

小花點頭,再期期艾艾地問:「貝欣,你怎樣向子洋解釋你要到加拿大去了?坦白告示他,你要嫁給那姓葉的餐館佬是不是?」

「都已經是街知巷聞的一件事,他早晚會聽到,不勞我去告訴他。」

「可是,那是不同的。道聽途說的傳聞與你親口的解釋是兩回事,後者會令小洋好過些。」

貝欣搖頭:「不會的。明者自明,知我者諒我。小洋要心上安樂,全在乎他是否體會到我的心境與難處。縱使要解釋,我又往哪兒找人去呢?」

貝欣沒有告訴小花,這一段日子以來,幾乎每一個晚上,待伍玉荷熟睡之後,貝欣都在桌上攤開了紙和筆,很想把一切經過以及心裡頭的話,給子洋一一寫下來,可是,筆有千斤重,總無法成行成句。

貝欣伏在案上,微微喘息,輕輕嘆氣。她想,人與人之間的諒解,究竟靠的是悉心的解釋,抑或忠誠的信任?

嫁給葉啟成已經是不變的事實,她與子洋之間剩餘的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得著他的諒解寬恕,仍然是感情永在的朋友;一就是從今之後頓成陌路。

她記得伍玉荷的故事,她嫁與外祖父戴修棋之後,依然與祖父貝元維持一段美好的關係,那是為什麼呢?就因為彼此心上不渝不變的感情,根本不為外來的環境與人事所滋擾所影響所騷動。

人的真摯感情必如大地上的繁花野草,生命力特強特盛,不是一場野火就可以燒得盡。

於是,貝欣沒有把解釋和苦衷寫在信上寄出給子洋。

如果因此而與子洋頓成陌路,貝欣想那是因為他們彼此愛得未夠深刻、未夠真切。

小花現今率直地提問了,貝欣只好根據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臨離開故鄉的那個晚上,貝欣發覺伍玉荷的精神額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動了半晚,仍不覺疲累。

貝欣從來不敢向她透露崔醫生所說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壓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惡化。

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創造奇迹的能源,她要伍玉荷盡量在無憂無慮的情況下爭取復元的機會。

當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讓伍玉荷知道,孫女兒是要透過婚姻關係,才能申請得出國去。

伍玉荷在知悉貝欣已跟葉啟成申辦結婚手續之後,只說過幾句話:「貝欣,不要為老年人想辦法,應該為年輕人想辦法才是正辦。為我多活幾年而出洋去,是划不來的,但你不同,你還年輕。」

貝欣不管伍玉荷的話,她堅持著心上那個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辦成功而後已。

這一夜臨別在即,貝欣殷勤地囑咐著她離鄉之後的一切,伍玉荷只盤起腿來,坐在床上,細心地聽著。

「婆婆,請相信,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啟成答應讓我到美國三藩市接你飛機,那是進入美國的第一站。小花會陪著你到廣州去,把你交給航空公司的服務人員,准把你安頓得妥妥噹噹地飛去美國會我。婆婆,你千萬相信,千萬放心,我們很快就要團聚了。」

「貝欣,我沒有不相信,沒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說。

她這樣淡淡然,帶著微微喜悅的幾句話,只顯得貝欣的緊張和信心不足。

下意識地擔心跟伍玉荷再沒法相見的是貝欣。

「貝欣,心連心的人,是不見猶如相見。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見誠如不見了。」

「婆婆,婆婆。」

貝欣擁著她的外祖母,一時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貝欣,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見,你自己選擇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聽婆婆說,不必為我,為年老的一輩竭心盡志並不值得,應該為你自己,為下一代,在這個情況下走出去,不是沒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著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對世界,找尋你的出路;最小的意願呢,嗬嗬!」伍玉荷不自覺地笑起來。

「婆婆,最小的意願是什麼?」

「說出來,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氣了。」

「不,不,我不會笑你,你說呀!你說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煙。」

伍玉荷這樣說出來后,思潮就開始如崩堤似的奔瀉出來,再抑制不住。

她開始憶及小時候,老跑進父親伍伯堅的書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顏六色包裝的香煙都倒在地上,玩個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親在她成長到貝欣這個年紀時,就教她各種大家閨秀的禮儀和嗜好。把煙絲細細地鋪在軟軟的玉寇紙上,燃點著抽吸,跟把香噴噴的煙絲塞到水煙筒內,呼嚕呼嚕地索吸,都是各有風味特色。

伍玉荷對貝欣說:「我們伍家與貝家都是香煙世家,香煙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幾個我畢生難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與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們繁衍下來的家人。」

伍玉荷沒有忘記貝元在她出嫁前曾經對她說過:「每次我燃點著一根香煙,看著輕煙裊裊上升時,我就會想起你。」

貝元又說過:「玉荷,沒有了香煙,我們根本不會認識,故此,不必記恨,只須懷愛。」

他們那個年代,感情說是輕輕裊裊,不著邊際似的,其實活像吸食香煙,實實際際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維,只會刻骨銘心,不易煙消雲散。

伍玉荷重複著她這個微小的願望,說:「故而,想起了舊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煙,因著吸食香煙,更如見他們。」

貝欣立即說:「我這就到村口的雜貨店上買最好的。婆婆,你喜歡什麼牌子的香煙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幾種香煙呀,都是上乘的好貨色,什麼『老刀』牌、『老車』牌、『紅錫包』都成,只怕現今這些老牌子的貨色都難找了,大概只餘一種叫『三個五』的,也是好的吧!」

貝欣飛奔著到鎮上那間規模最大的華洋雜貨店,敲了門,求了那掌柜的福伯,給她買到了好幾包「三個五」,就抱在懷裡,趕著回家去了。

當然貝欣沒有聽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後怎樣議論著她。

福嬸不屑地說:「你看,這種女孩也真犯賤,半夜三更就為了男人要抽口好煙,便得穿街過巷地跑出來買。」

福伯答道:「你別多管人家閑事,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呢!鎮上女子少說三五七千,誰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嫁得到外國去了?」

「若不是已經轉了戶口的人,我往隊里說一聲,准夠她受的呢!」

「別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飛走呢,犯不著白花唇舌,人家現今發了外國入境證,不受我們管轄了。」

別說是這種街頭巷尾的流言與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難的委屈,塞到貝欣的身上去,她還是甘之如飴,不以為苦。

若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她根本行不了這一步。

天色微明,葉啟成來接貝欣之前,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別。

婆孫倆相擁著,眼淚掙扎在眼眶的邊緣,老不肯讓它掛下來。

女人的眼淚有若堤壩內的水,洶湧不絕,只消一崩堤,就會得一瀉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別流淚。

最終,貝欣還是微昂起頭,離開家鄉。

小花直跟著葉啟成雇的那輛汽車,送他們到廣州城通往香港的車站去。

正當貝欣要跟小花握別時,她聽到自遠處有人高聲叫喊:「貝欣,貝欣,你別走,你別走!」

貝欣和小花朝那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是小洋,小洋趕回來了。」小花驚叫起來。

貝欣木然地呆望著自遠處奔跑到自己跟前來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聽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為什麼文子洋要在這最後一秒鐘趕回來?為了要她回心轉意?為了要她放棄為人子孫的責任?還是為了他割捨不了一份無法斗量的深情,放棄不了一段無能取替的摯愛?

「子洋!」貝欣輕喊。

「貝欣,」文子洋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會乘火車到香港,再轉飛外國去,故此我趕到這兒來了。」

「怎麼能這樣子趕來呢?你得了批准沒有?」

「沒有,我是偷跑出來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罰。」

「沒有了你已經是再重不過的罰了。」

文子洋緊握著貝欣的手,讓她發痛,可是他毫不放鬆,活像一下子讓貝欣走掉了,他就不會再把她尋著了似的。

「貝欣,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要帶婆婆去醫病,是不是?」

貝欣垂下頭去。

「貝欣,這怎麼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鎮上治,婆婆的年紀又已經大了,你怎麼可以不照顧自己,怎麼可以置我於不顧?」

貝欣忽然一使勁地扔開了文子洋的手,說:「對,婆婆不但可以在鎮上找醫生醫治,她還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讓她死掉了算數,是這樣嗎?文子洋,我告訴你,我做不出來。要我放棄可以診治婆婆,把她救活的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會愧悔終生。

第二部分

第7節仁至義盡

「我承認好了,一切都是為我本人著想。我一個人背負著伍家、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夢回時想念著我的好婆婆,而生『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個自由世界去,闖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這個隨時隨刻有不測之禍降臨到我身上的城鎮里,茫茫無路地過日子。

「文子洋,別告訴我有你在身邊就好。你是在我身邊嗎?當我有危難有困厄有哀傷有凄惶時,你是身不由己地遠在他方。你連自己的去向都沒有把握,連自己的前景都無法看透,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確保時,你要我陪在你身邊乾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過?

「你這樣子跑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至情至聖,是仁至義盡?你知我知,今天過後,你會有什麼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說的,我應該為自己著想,誰不應該呢?」

文子洋滿臉發白,額上的青筋盡現,且躍躍然跳動著,可見他是極度激動。

「貝欣,你老說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現今你在實現你的理想、你的原則,是不是?」

「是。這兒千千萬萬的人誰不羨慕或者妒忌我得著這個機會和借口,你明白了嗎?子洋,看清楚你的環境,正視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說罷了,貝欣掉頭就走,一攬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著灰白色濃煙的火車上去。

「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坐到她身邊來的葉啟成似笑非笑地問他的新婚妻子。

貝欣沒有回應他的問話。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車廂內,視線望到車窗外的遠處,有被濃霧罩著的遠山,無法再含笑話別。

她是說過再見的,只是心上說的話,沒有人聽得見。

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從祖國到異邦,而是學習將所有的委屈與苦痛沉澱到心底去的一個艱澀的過程。

貝欣嘗到在歡顏冷麵的背後,如何把兩行熱淚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個少女會容易忘懷她的初戀?

哪有一對有情人會忍得住分離而不握別?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摯愛歷盡艱辛,走盡萬里路途歸來,只求一見,而不動心動容?

可是,男女之愛外,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責任,不能說拋棄就拋棄,說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為了要戀愛,要跟自己愛戀的人雙宿雙棲,父母之生我養我育我,要回報的實實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這個方向想,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癒合起來,那心上淌流著的血淚,才緩緩地乾涸掉。

適應新的環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義務,一切一切都艱巨驚駭得令貝欣不勝負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達溫哥華之後,一樁一件地接二連三地發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時間嚇得有點六神無主,不懂得應付。

當葉啟成把貝欣帶回他那在溫哥華唐人街的餐館店鋪時,貝欣發覺這店上的設施並不比廣東縣城內的很多酒樓茶館裝璜得好,尤其是當葉啟成把她帶進店鋪後面的居室去時,連貝欣都忍不住問:「我們就住在這兒?」

「當然了,你以為我們會住在哪兒?你從機場到這兒來沿途上看到的花園房子,沒有你我的份兒,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樓,養番狗嗎?成!再改嫁給紅須綠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貝欣並不是嫌棄鋪后居室的淺窄簡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麼可能污糟邋遢、烏煙瘴氣到發出陣陣令人慾嘔的霉味來,這比在小欖鎮上農莊的豬欄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開了丈夫的面罩,開始從他的住處,以至他的言語、行為透視出他的個性和人格。

葉啟成把貝欣帶到一間房子里,將行李擲到一旁去,道:「這就是我們的睡房,沒有新房的氣氛,是吧?不要緊的,有新人就有新氣象,是不是?」

才說完了,就把貝欣搶在懷裡,一張噴出惡俗口氣來的嘴就貼到貝欣的唇上去。

貝欣驚叫起來,使盡了吃奶的力,把對方推開。

「你幹什麼了?到今日今時你還想賴帳不成?」

貝欣搖頭,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說完這話,就隆然一聲,傳來重物墮地的聲音,貝欣嚇一跳,道:「是什麼聲音?」

「他媽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葉啟成沒有理會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鄰房去。

貝欣急步跟著他,一看,微吃一驚。

「怎麼了?」

貝欣看到一位年紀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狽地跌倒在地上,眼淚汪汪地望著地上不遠處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飯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幹麼無端端要爬起身來,你有這個本事就好了!」葉啟成粗聲粗氣地痛罵那女孩,一點憐惜的心也沒有。

女孩微抬起頭來,在黯淡的燈光之下,眉目倒是相當清秀。她拿手艱難地撐著地,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只聽到她以微弱的聲音說:「爸,我餓,很餓。」

貝欣回頭瞪著葉啟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個匍匐在地上的可憐的女孩子,喊葉啟成做爸爸。

他有這麼一個女兒嗎?作為父親,怎麼可能如此狠心地對待自己的女兒?

女孩子說她餓,很餓。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讓一個如此好看的少女餓著伏在地上呻吟?這怎麼不像人?簡直像一條狗!

貝欣搖著頭,把這個可惡可恥的念頭趕快扔掉。連這麼個想法,都好像開罪了跟前這可憐的女孩子似的。

貝欣慌忙地跑前幾步,打算把她扶起來。

可是,不論如何使勁,對方就像一個貼在地上的物體,無法能順勢借力就站起來似的。

貝欣驚惶地望著葉啟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來的話,滿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媽的,你娘怎麼不帶著你走,留下來白現世,弄得我通身負累。」

說罷,走前幾步,一把將她揪起來,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張臉都痙攣著,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眼前的這個情景不可能是屬於人間的,只應在十八層地獄才可能見得到。

貝欣連忙回頭問葉啟成:「她是誰?她是你的女兒嗎?」

「你別管她,來,來,管我們的好事。」

葉啟成使勁地拖著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間去。

「慢著,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貝欣試圖掙扎。

「你別是敬酒不喝喝罰酒,羅羅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煩起來,就別說我對你不客氣了。」

說著,就一手抓緊貝欣的頭髮,讓她的臉昂起來,自己則像頭兀鷹俯衝到地面上捕捉獵物般吻下來。

貝欣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餓狼惡魔吞噬的凄慘景況。

原來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飢餓、貧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極度不願意、極之想頑抗的情況之下被迫接受一場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導貝欣,要她訓練自己堅強的求生鬥志,在任何困苦的情況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願。

然而,在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屬於這個魔鬼似的男人時,她寧願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體之內,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動了泥土,渾濁得會教人嗆死。

貝欣在對方情慾高漲至極度興奮的那一刻,她簡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為自己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過掉了千秋萬世之後,貝欣發覺自己還能稍稍蠕動,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著。

既是沒有死,就得繼續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卻活得了無生氣,如行屍走肉一般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貝欣坐起來,環視四周的環境,教她思念起在故鄉那個雖然簡陋,卻甚明亮整齊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來。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貝欣小時候就教她說:「你呀,以後長大了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論雞欄抑或狗竇,都要由那個做主婦的負責,把一個窩洗擦得光光潔潔,窗明几淨才是。」

貧窮永遠不應該成為生活沒有規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暢快和順在乎人的意願與心思,而不在乎物質的盛衰。

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誨,自然也想到她遠在家鄉,極需要自己以後的照顧。

於是她下定決心,視昨日已死,今日開始,奮發做人。

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臉,淋過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貝欣看到積壓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臟衣服,早已發出霉臭氣味,便趕緊扔進浴缸內把它洗乾淨。

正想將洗凈的衣服拿到外頭去曬晾時,貝欣又經過那躺著個女孩的房間。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門進去。

房間內的燈光很暗淡,仍看得見床上平卧著的女孩,沒有睡著,她瞪著眼,並不友善地看著貝欣。

貝欣跟她微微點頭,說道:「我是貝欣,剛來這兒的。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子沒有答。

貝欣環視四周,房間內一股悶懨懨的氣氛,叫人連呼吸都不暢順,怎麼會精神起來。

根本已經天亮了,窗帘還是重甸甸地垂下來,於是貝欣趕快把四周的窗帘拉開了,果然引進一房子的陽光。

只沒想到,貝欣還未把扯起窗帘的帶子縛紮好,就聽到那女孩的尖叫聲,嚇得貝欣手一松,窗帘又嚓的一聲跌墮下來,讓整間房子恢復了黑暗。

「你驚叫什麼呢?」貝欣問。

對方沒有回答。

於是貝欣打算再度把窗帘拉高,就聽到那女孩子叫嚷「別讓陽光進來。」

「為什麼呢?」

「我不要陽光。聽到了沒有,我不要陽光。你出去,出去!」

女孩忽然發起脾氣來,見貝欣依然站著不動,就拿起她可以伸手抓到的東西扔向她,且繼續尖叫:「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在這兒!」

貝欣沒辦法,只好離去。

才一頭鑽出屋子去,就跟打算走進來的葉啟成撞個正著。他拿眼看看這位新婚妻子,便道:「這是你在這兒的第一天,睡晚了一點不要緊,從明天開始,你就得五點半起床,到店鋪上幫忙做事。你先跟我來。」

貝欣跟著葉啟成走出餐館的樓面去,早就有幾對眼睛像探射燈似的集中火力在她的身上探索。

葉啟成為各人介紹,道:「這就是新討回來的成嫂。」

貝欣尷尬地向各人點點頭,對於接受這個新身分,還有萬二分的委屈。

給她引見的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年紀較大的,叫陳添,葉啟成叫貝欣稱呼他做添伯,看樣子是個敦厚人,望著貝欣的目光是祥和的,這叫貝欣敢於親切地跟他點了點頭,報以一個溫文的微笑。

另一個剪了一頭短髮的年輕人,叫周友球,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看人時老是擠眉弄眼的,很不正經,滿臉的俏皮就在那些雀斑之間浮動著,予人一種避之則吉的感覺。

「我叫球仔。」

那周友球向貝欣伸出手來,貝欣只好跟他握手,這一握可就像沒完沒了似的,老扣著貝欣的手不放,直至站在一旁的葉啟成喝道:「球仔,你這算是哪門子的規矩了?」

這麼一罵,周友球才笑嘻嘻地縮回他的手,道:「行個見面禮嘛,緊張些什麼,又不是把你老婆吃掉了。」

葉啟成乾笑兩聲,道:「別說是把我老婆吃掉了,就是你敢動她半根毛髮,我都教你死無葬身之地。你若動葉帆的主意呢,可好極了,我乾脆把這死不掉的塞給你,夠你受的。」

周友球賠笑道:「你瞎緊張些什麼呢,只不過握一握你老婆的手罷了。至於你那女兒啊,若非添伯沒空送飯,才勞我的大駕,否則,請我也未必到她房間里去,黑過監獄,臭過糞坑,犯得著嗎!」

貝欣聽清楚了,在裡頭躺著的真是葉啟成的女兒。

可為什麼她一整天只躺著,也不起來幹活呢?

葉啟成對待女兒的態度也未免太差勁了。

在吃飯的時候,剛好只有陳添和貝欣兩人,周友球送外賣去,葉啟成上銀行辦事,其他夥計比較低級,也要輪班工作,沒有跟貝欣一起吃飯,於是這個悶葫蘆得以打破。

餐館在午飯時分客人最多,總要待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員工才能稍停操作,坐下來吃午飯。

陳添讓貝欣坐下來吃飯時,先就捧了一碗飯進后屋去。

貝欣知道那是給葉帆送的。

待陳添回到餐館里來,坐下來吃飯後,貝欣就問他:「添伯,是給葉帆送飯嗎?」

「嗯!」陳添含糊地答應著。

「添伯,葉帆真是葉啟成的女兒?」

陳添點了點頭,就低著頭一味地吃飯,看樣子,他是不願意多說及這葉家的情事。

「我看這孩子頂可憐的,她怎麼一天到晚躺在黑暗的屋子裡,不願見人見陽光,那是多麼不健康的生活啊!作為父親不理會她不照顧她不愛惜她,真的沒有道理。」

陳添拿眼瞟了貝欣一下,發覺她的神情再真誠不過,便放心微微地嘆一口氣。

「添伯,有什麼我能為葉帆做的,請告訴我,我很願意照顧她。」

第二部分

第8節語出無狀

「你?」陳添禁不住這樣說,隨即又覺得語出無狀,尷尬地紅了臉。

「我不可以嗎?」貝欣溫柔而又摯誠地說:「如果葉帆是啟成的女兒,那麼,說到底,現今我也算是她的母親了。」

說罷,貝欣又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大概比那位小姑娘大不了許多吧!就當起母親來了,是有點不成話的。不過,添伯,請相信,我會好好地待她。」

陳添忽然眼眶裡有一陣溫熱,他相信了貝欣的話猶,一個有甚多童真的人不會說假話。

陳添不期然感慨地說:「怎麼好女孩都總有不如人意的可憐遭遇?」

這句話聽進貝欣的耳里,她是聽明白了。

想來陳添指的不但是葉帆,而且是她自己。

「添伯,你的這句話會給不幸的女孩子很大的鼓勵,只要有人看到苦楚,就應不以為苦了。」

陳添望著貝欣出神,禁不住問:「你怎麼會嫁到加拿大來?」

「那是一個要奮力創造奇迹的過程,以後有機會再詳細告訴你。」

「好。以後我們再好好地談。」

似乎,陳添與貝欣的隔膜已經消除了。

貝欣開始每天都能自與陳添的對話中,知道多一點關於自己丈夫的故事。

陳添是在十多歲時就飄洋過海到加拿大來幹活至今的華僑。

貝欣問他:「添伯,為什麼不娶個人回來給你做個伴?」

陳添苦笑:「不是沒有想過的,但積蓄了幾個錢時,已經一把年紀了,拿這些錢去討個願意嫁自己的人,分明是看在錢的分上,這有什麼意義,若不是自願的,勉強就更不必了。」

才說了這話,怕惹起貝欣的不快,便又趕忙圓句,說:「有小部分人或會日久生情,不失為一段圓滿婚姻,可是,自己沒有信心能有這等福分。」

貝欣拍拍陳添的手背,示意她領情。

葉啟成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貝欣經過這些天來的相處,已經心裡有數。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大事仍在後頭,那才是貝欣的目的。

在離開家鄉,踏進這楓葉國之時,早已置個人的幸福於度外,連稍稍追悔也屬不必了。

能在艱苦困悶的生活上,結交像陳添這麼和善的朋友,已經是上天一份賜予。

陳添繼續說:「你還比葉帆幸福,最低限度你健康,有手有腳,要走到哪兒去,還可以隨心所欲。葉帆是終生殘廢了。」

「天!」貝欣驚叫。

「兩年前的一次車禍,葉啟成在這兒娶的老婆傷重亡故,葉帆是他們惟一的女兒,脊骨受到損害,就成了殘廢。」

貝欣掩著嘴,怕自己驚呼出來。

「葉帆原本像你一樣,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女,直至到車禍發生,她母親在病榻跟她並排著躺了半年,由全無知無覺的植物人,到最終咽下一口氣,給葉帆的打擊太大了,她老想像她母親一樣,躺著躺著,有一天就去世了。」

「啟成是個狠心的父親,他只要多給葉帆一點愛心和照顧,她就不會有活不下去的思想。其實,她是能活下去的。」

「唉!」陳添輕嘆。

「添伯,你不同意我的這個說法嗎?」

「不是的。只不過活下去又如何,終日不見天日,生不如死呢!」

「別怕,總有辦法可想。」

「有什麼辦法?」

「只要活著,就有辦法可想,由我來想,好嗎?」

陳添還是搖頭。

「你不相信我會有辦法?」

「我相信你沒有用呢,總要勸服葉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為什麼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對人失去了信心。」

「誰欺侮她了?」貝欣問。

「太多太多人了。你沒有來這兒之前的那段日子,葉啟成不時從街上帶回來的女人,總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她來開玩笑。」

「怎麼開玩笑?」

「惡作劇可多了,分明知道葉帆想要喝水,就拿個水壺高高地吊在半空,要她張開嘴來承接,然後哈哈大笑,說這叫馬前覆水。」陳添猛地搖頭:「連我們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賭輸了錢,也拿她來出氣。那天你不是看到葉帆跌墮到地上去,就是因為我要上郵局取包裹,讓球仔送一頓午飯,他偏要放在葉帆沒有辦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餓,才撲過去拿飯吃的。」

聽得貝欣不住地打冷顫,這種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戲,原來到處都有。

從這一天起,她給自己一個特別的任務。

貝欣要把這個家打理出一個模樣來,而且她要帶給那無人照管的可憐的小葉帆一份發自友情親情的人間溫暖。

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過來,到餐館去,從廚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館內的冰箱內備用。跟著她還要快手快腳的把當天要用的雲吞皮取出,斬瓜切肉,把配料按葉啟成的方法調好味,再包裹足夠數目的雲吞來。

餐館自七點就啟市,早餐、午餐、下午茶點、晚飯,直到宵夜,上鋪時起碼是凌晨時分。

葉啟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頭大睡。

可是,貝欣還強迫自己振作起來,繼續工作。

她把餐館后的居室打理出個樣子來,一塵不染,幾明窗凈,所有的衣服都經浸洗晒乾之後帶著一份清香。

每天當她起床之後,一定把屋內的窗帘全部拉起來,透進滿室的陽光。

除了葉帆的房間,因著她多次的叫囂反對,依然是烏墨墨的一片。

貝欣幾乎每天早上給葉帆送早點時,都好言相勸:「葉帆,讓陽光進來好不好?是大白天了,總得明明亮亮過日子才成,這會令你健康快樂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來越頹廢。」

可是葉帆沒有回應。

她不但是個腰腿殘廢的人,差點就讓人以為她是個啞巴。

除了驚呼,葉帆拒絕跟任何人說話。

貝欣的細心呵護,完全得不著回應。

已經不知多少個清晨和晚上,貝欣一再給葉帆說:「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讓你看看現在的家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訥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貝欣雖未氣餒,但都禁不住長嘆一聲,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為什麼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陰,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要這樣白白地浪費掉。

貝欣知道她決不會這樣做,她期盼著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為親人朋友,以至社會國家民族做一點有用的事,將個人的問題放到最後。

她堅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關伍玉荷出國就診的消息,終於到來了。

她這天收到小花發來的電報,寫道:「伍婆婆的出國批准與入境簽證已經拿到了,現在買備機票,將於下星期三乘坐航機下午二時抵達三藩市。又及:自別後,小洋已回東北,再無音訊。」

貝欣是既感慨又興奮,前者是為小花提起子洋,那種一揭瘡疤,發現依然流膿腫痛的感覺,令她驚訝。原來一切並沒有過去,只不過是隱藏在幽暗的角落裡,害怕被人發現罷了。

興奮又是勢在必然的,因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趕快到美國就診,如今總算盼到了。

在收到電報之後,貝欣連看著葉啟成時,都覺得他順眼得多了。

葉啟成對於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頓很不以為然。

他提出反對說:「店上的人手很緊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顧著前往不就很好了。」

「這是你的承諾。」

葉啟成粗暴地說:「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告訴你,我對做君子素來都沒有多大興趣,做小人防衛自己沒有什麼不好,仁義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沒有答應你要到美國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給你二天假期,足夠了吧!」

貝欣還想爭辯,難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當然希望多留在她身邊幾天。

可是她剛要據理力爭,葉啟成就舉起手來,搖搖擺擺,攔截她的話,說:「別再多說,你再不回來,怕葉帆就要餓死了,是你要把照顧她的責任硬攬上身的,沒有人會願意接替你的這份職務。別說我不言之在先。」

貝欣輕嘆一口氣,她不是折服於葉啟成無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應葉帆,她會得儘快回來照顧她。

貝欣不想放棄在葉帆身上看到第二個奇迹。

她在臨行的那個早上,坐到葉帆的身邊去,溫柔地說:「葉帆,我要到美國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頓治病,很快就會回來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來照顧你了。這幾天,你好好地思慮一下,要不要嘗試引進一房子的陽光,到我回來時,你給我答案好不好?」

葉帆是永遠的緘默,永遠的不回應。

貝欣只好輕拍她的手背幾下,就站起來打算趕往機場了。

還是葉啟成囑咐周友球開了車子送她到機場去的。

人還未見到伍玉荷,貝欣的心就早已飛馳至十萬九千裡外的外祖母身邊了。

小時候,貝欣老是纏著伍玉荷說:「婆婆,你放心,將來貝欣長大了會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總是笑呵呵地問:「那好啊,看你怎麼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貝欣不知哪兒來的靈感,竟然說:「我嫁個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養得福泰安寧了。」

伍玉荷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現今貝欣嫁的不算是個好丈夫,但,貝欣想,那不要緊吧,最要緊的還是能好好地孝順和照顧外祖母就好。

正要從周友球手上接過行李入閘登機去,就聽到有人自老遠叫她:「成嫂,成嫂,慢走著。」

貝欣回頭,墊高腳眺望,只見陳添正吃力地火速跑來。

「什麼事如此著急?」貝欣意識到事態並不尋常。

「剛接到大陸拍來的電報,成哥拆閱了,囑我趕來給你看,並接你回家去。」

貝欣第一個念頭就是飛機誤點了,或因著航班的種種問題而要改期啟程。

可是,當她打開電報一看時,嚇呆了。

電報自她的手中滑落,貝欣全無知覺。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麼事?」

陳添一直攙扶著貝欣,緩緩地向著停車場走去。

「成嫂,別傷心,人死不能復生,老年人總有離去的一天。」陳添這樣說。

是的,正是小花拍發來的電報,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惡化,又一直不容許我給你搖長途電話,只把一信給我轉交予你,已用特快郵件專遞,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時,發覺她已不再醒過來了。」

貝欣覺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識,卻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難以忍受。

那是在廣州火車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聲叫喚她的名字時,一種絕望的、羞愧的傷痛,蠶蝕著她的心房。她憤怒為什麼上天不憐憫她,要讓她在這最後關頭,還要親身體會一次生離死別。

這一回,她滿眶的熱淚分明要涌流出來,她都拚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從她小時就開始教育她:「現今小時候,做個不會哭的娃娃,將來長大了,做個頂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淚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淚的人,一定是強者無疑。」

可是,貝欣在心內吶喊:「婆婆,你可知忍淚是很痛苦的。」

的確,貝欣整張臉都蒼白得像被惡鬼吸去了血似的,這比一個淚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內更能叫人難過。

她木然地回到成記飯店來,迎面就碰上了葉啟成。

葉啟成竟嬉皮笑臉地說:「我早就有第六靈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國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雲來,你趕快罩上圍裙,出來幫著辦事。」

葉啟成才說完話,陳添就大聲說:「你是人不是人了,這個時候還要她幫著辦事?有什麼事你不可以幫著做呢?」

葉啟成被一向敦厚的陳添這樣子責難,初而錯愕,繼而覺得面子上擱不下去,惱羞成怒起來,就道:「你這是哪門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誰僱用你,誰是你的老闆了?」

陳添的火氣還沒有壓下來,便道:「天下難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這就辭工了,你可別再為難葉帆和成嫂,否則我迴轉頭來跟你算帳。」

「跟我算帳?你憑什麼跟我算帳了?憑你是她們的什麼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訴你,那癱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帶著走。這個能走動的,你這老頭子可別妄想。」

貝欣一聽,頭也不回地衝進后屋去。

第二部分

第9節忍無可忍

在餐館內,陳添與葉啟成已經對罵得難解難分了。

貝欣衝進后屋去后,不顧一切地走到葉帆的房間之內。

一股發自胸臆之間的屈悶,令她再忍無可忍。

她不由分說地把整個房子,包括葉帆房間內的窗帘都拉開了。

葉帆依然尖叫驚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開我的窗帘。」

「你住口!」貝欣忽然提高了嗓門,以嚴峻至極的語氣回應。

然後,貝欣叉起腰來,拿手指著葉帆說:「你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這房子跟以前已經大有分別了。

「以前的歸以前,已經過去了,我們面對的是將來,要應付的也是將來。

「每個人每日都忙碌得像頭狗似地苦幹,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不但不幫忙,還添我們的麻煩。

「別以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責任,當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應該受像球仔般心腸的手段對待,因為你同樣欺負別人,且是欺負一些誠心誠意地幫助你、愛護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經虐待過你的人有什麼分別?沒有,一點都沒有,只有比他們更甚。

「你認為你可憐,你想死,想學你母親一樣,躺著躺著,總有一天就不再起來,不需要面對世界了,是這樣么?

「你錯了,你是凄涼,你可知天下間有比你凄涼千百萬倍的人?不說別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為我嫁給你那父親是一場幸福嗎?不是的!我告訴你,在遙遠的一方,有一個我深愛,也深愛著我的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應付生活上的種種困難,一起期盼將來會有幸福的日子過,結果呢,我嫁給你父親了。

「就為了要給我惟一的親人籌醫藥費,我要作出決定,離棄我的摯愛,以挽救我的婆婆。可是今早,消息傳來,婆婆死了。

「你如果是我,也要刺激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人生不是萬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著的每一天都站起來,接受創傷,歡迎困難,使自己更堅強、更健康的。

「中國五千年來的災難不絕,中國人依然生生猛猛、精精神神地活下去,你在這兒出生,你沒有經歷過四十年代的世界大戰,你沒有嘗過五十年代的大飢荒,你沒有承受過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壓力,多難興邦,我們中國人不怕艱難,不怕死。你呢,你跟中國億萬黎民所受的苦怎麼比較?

「站起來,面對現實,我擔保你會活得比以前更暢快、更開心、更有意義。」

是已經滿室陽光,照得窗明几淨,在貝欣火爆地吐盡了她心內的苦衷之後,房子內回復一片安靜。

葉帆仍然躺著,一動也沒動。

可是,貝欣聽到一個微弱而溫和的聲音說:「我站不起來啊!」

貝欣不能置信地望著如常地躺在床上的葉帆,再問:「是你在對我說話?」

葉帆點頭,說:「對不起,我無法站得起來。」

貝欣撲上前去,緊緊地擁抱著葉帆。

生命的奇妙就在於上一代倒下去,下一代接上來,所以中國人永遠的站立在世上,讓人間的種種悲痛與困苦都統統被征服,全部要引退。

沒有想到,今日的陽光是特別溫暖明亮,投灑在兩個才踏上人生道途的小小人兒身上。

伍玉荷臨終之前給孫女兒寫下的信,是在若干日之後才寄抵加拿大的。

貝欣一讀再讀之後,再在葉帆的床邊向她細讀一遍。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欣兒:多盼望這封信暫時不會放到你手中去,而能在若干年之後,才是你細讀的時刻。

但如果事與願違,請把你的眼淚混和在熱血之內,把你的哀傷化為力量,作為你孝順我、敬重我、紀念我的表示。

生命的延續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和奮鬥中,只有這樣,才無懼於死亡。故而,當你看到自己時,就等於見著了你母親和我。

無可否認,我有著延長壽命的強烈的意願,乃只為捨不得你,更為這是人生在世的最基本的責任。

可是,欣兒,能活多幾年的盼望,並非是我默許你遠嫁加拿大的主要原因。

目下國族蒙塵,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所帶來的憂患,年輕一代那種脫離我國傳統道德範疇的行為,使我個人傷心不已,且不能認同。深怕在這種洪流衝擊之下,你也無可避免地受害。惟一解救的方法就是接受天賜機緣,讓你遠走他鄉去。

難得你天生馴孝,為了我而無視本身的情愛與幸福。你應知道沒有人比我更能明了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愛情夢幻與理想是如何刻骨銘心。可是,也由於我的親身經驗,女人只要福大命好,自然能享用終生的家庭幸福。

我無法從一兩次的會面當中,斷定葉啟成是否能一如你外祖父那樣帶給妻子莫大的關愛和幸福,但,我的經驗給予我很大的信心。如果日後葉啟成是個愛你疼你的好丈夫,請你善盡為人妻子的責任,為他提供一個快樂的家庭,養育你們的下一代。但若然他沒有盡自己的本分,你不能怯懦,必須站起來,取你應得的愛護與權益。

欣兒,請謹記,做人做事必不失仁義敦厚,但過分的懦弱隨和,也是罪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理所當為。當我敬人一丈,而無分寸的回報時,當知自處。

報國愛民無分領域,這是你敬重的文任齋老師所說的話你應謹記。

盼你遠在異邦,凡事不要違離厚道,以免有失中國人的傳統。但,若遇到有任何對我國我民欺侮奸詐的言行,你必須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應該愛國,應該無時或缺地表現愛心。

中國人是永遠能克服時代大難,笑傲江湖的民族,我們有信心,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附上你祖父在大連去世之前給我留下的信,請保存作為紀念。

深深盼望能有一日,憑我和他這兩封臨別的信札,能讓重逢失散的親人,諸如我兄伍玉華,特別祈望你能有緣與你祖母章翠屏相聚,她的父家是植根於香港的章志琛家族。

欣兒,你祖母章翠屏待我很好,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她也你祖父貝元敬愛有加的妻子。請記著,你為我所做的已經夠多了,萬一有日重逢你父系家族的人,千萬要敬重他們,孝順他們,能盡你的所能為他們作出貢獻,就是你對祖父及父親的至大敬禮,我也會含笑九泉。

婆婆信念罷了,貝欣發現葉帆在飲泣,便說:「怎麼呢?說過了不許流眼淚的,你又食言了。」

葉帆趕緊用手背揩淚,道:「我真羨慕你有這麼一個好婆婆,上天能賜給我這樣的一個婆婆就好了。」

貝欣拍額,再用指頭戳了戳葉帆的鼻子,說:「你呀,真是貪得無厭,上天分明已經賜回你一個好母親了,你還要多添一個婆婆嗎?」

葉帆想一想,笑出聲來,道:「你沒比我大多少,根本不像是我的母親。」

「嘿!我呀,老當益壯,青春常駐罷了。」

兩個小女孩都開開心心地笑作一團。

「如果婆婆知道有你這麼個漂亮的曾孫女兒,她一定很高興。」貝欣說。

「可是,我是殘廢的。」

「不是說過了,世間上殘而不廢的人多著呢?」

「我這樣子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又能做些什麼呢!」

貝欣無言以對,只得拍拍葉帆的頭,說:「別怕,明天吧,讓我明天想辦法。」

然後貝欣站起來,向葉帆道晚安,說:「好了,睡吧,大清早我就得起來幹活,明早是上貨的日子。」

葉帆忽然笑道:「如果有一日奇迹出現了,我只要能站起來,我就會成為你好幫手。」

「好極了,成記飯店的老闆娘和老闆女必是好拍擋。」

翌晨,天未亮,貝欣就起來打點一切。

肉店以及飲料批發公司每星期都定在某一天很早送貨。

陳添因那次與葉啟成激烈爭吵過分,本來要離開成記飯店的,但看在貝欣盛情挽留,便又繼續工作。

陳添一邊幫忙著貝欣點收貨物,一邊說:「自從有了你,葉啟成不知省多少功夫,到這個時候還未起床。」

「他昨晚睡的晚。」

「是不是又到大檔賭去?這個惡習像瘟疫,一染上了甩不掉的話,會傾家蕩產,必是那該死的球仔帶他去賭的。」

貝欣道:「我會找機會勸導他,你放心。」

「我沒有不放心他,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應該活得更好。」

「對,爭取活得更好就是。」貝欣忽然放下手上的工作,對陳添說:添伯,你知道葉帆母女在汽車失事時,是在哪間醫院接受治療的?「

「不就是溫哥華醫院了,你問來幹什麼?」

「那主診的醫生,一定有她們的病歷。」

「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想去問問他,究竟葉帆會不會有復元的希望。」

陳添搖搖頭道:「妄想了吧。」

「事在人為。」

「人力怎能勝天。」

「誠能動天也未可料。」

陳添禁不住笑起來,道:「你一想到要製造奇迹,就永不放棄一絲希望。」

「對,添伯,你了解我。」

「葉帆能有今日的表現,恢復笑容,正常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你還要怎麼樣?」

「我要她的病情有好轉,添伯,等下你可要一個人守著飯店,成不成?」

「你要幹什麼呢?」

「我要去溫哥華醫院查問葉帆的情況。」

「真的立即實行?」

「重要的事嘛,刻不容緩。」

「嘗試失敗了,你別失望才好。」

「我不會失望,因為我會再接再厲。」

「你懂英語嗎?醫院內全是洋鬼子。」

「會講幾句。不怕,我有辦法,頂多加上手勢,人與人之不會溝通不成的。」

貝欣是熱誠有餘的,她只是有時看輕了人性淡薄的一面。

當她到達溫哥華醫院,在那個詢問處一等再等,等足了差不多一整天時,才見著了一個洋護士。

貝欣懇切地表示她的來意,並且把葉帆的英文名字遞給當值護士。可是,就因為她的英語差,辭不達意,令對方十分煩躁,胡亂地敷衍了她幾句,掉頭便走了。

貝欣只好回到家裡去,托起腮幫來再想辦法。

「貝欣,別想了,想破了頭也沒用,他們不會幫我們的,就算重新查出了病歷,也不外如是。」葉帆說。

貝欣沒有理會葉帆的話,只道:「你是這兒土生土長的,英文程度比我好得多了,應該記得那個主治醫生的名字,是不是?」

「記得又有什麼用?」

「有名有姓,就能把他尋出來問嘛。」

「你懂得問出個結果來嗎?總不能你抬我去醫院找他吧!」

貝欣抓抓頭:「學會說流利英語要多久?」

「起碼一年吧!」

「不成,等不了這麼長時間。」

忽然的,貝欣就說:「真笨,由你搖個電話跟那主治醫生說便成。」

葉帆想一想,微微興奮地說:「好,我們試試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醫生叫李察·威爾遜。」

「成。」

貝欣立即翻查溫哥華的電話簿,找出了電話號碼,又把電話線接撥到葉帆的床頭上來。

一切就緒之後,就由葉帆給那威爾遜醫生搖電話。

可是,試找了醫生多次,都是徒勞無功。

醫生不是正在開會,就是在做手術,或已下班。最後一次,他的護士竟好暴躁起來說:「你有問題就到我們詢問處查詢,威爾遜醫生極忙,他不會有空跟病人在電話里討論病情。」

完全的不得要領。

葉帆拿著電話筒,問:「貝欣,我們是否作罷了?」

「當然不是。」貝欣眼珠兒一轉動,就說:「有辦法。我們寫信給威爾遜醫生便成,他總不能不回信。」

兩個女孩子歡呼著,立即執筆。

信寄出之後,每天郵差到成記飯店來,貝欣都緊張得不得了。

可惜,每天都失望。

這晚,飯店關了門,葉啟成就對貝欣說「這陣子生意不好,你得想想辦法。」

「我想想辦法?」

「你不是辦法頂多的嗎?而且添了你一個人吃飯,就該由你來想辦法增加收入。」

第二部分

第10節車毀人亡

葉啟成拉開了櫃位的抽屜,一把抓去所有現金,往口袋裡一塞,皺著眉頭道:「每天只一點點收入,日子真難過。」

貝欣瞟他一眼說:「如果你不跟球仔去賭,日子就容易過得多了,十賭九輸,很快就家空物凈了。」

葉啟成一個箭步上前,抓住貝欣的衣襟說:「你敢詛咒我,當心我把你揍一頓。別以為我很寶貝你。女人再不是黃花閨女時,就不再吃香。」

說罷了,把貝欣一推,就奪門而出。

陳添趕忙過來扶著貝欣,問:「你沒事吧?」

「沒事。」

「成嫂……」

「別為我難過,凡事都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的容忍也會有極限。」貝欣說:「倒是真要想辦法讓成記多些生意。」

「怎麼想辦法呢?」

「別怕,也許明天就想到法子了。」

陳添笑道:「活得像你這樣有信心,真算是幸運了。」

這個晚上,葉帆跟貝欣一邊念英文書,一邊聊天。

葉帆說:「貝欣,要學好英文,不能只看書,而且要練習聽英文,聽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我們成記難得有個外國客人上門呢,往哪兒去聽英文?」

「別怕,我來想辦法。」貝欣大笑起來,沒想到真有耳濡目染這回事。

「貝欣,真的,辦法就在眼前,你到廳上把收音機拿進來。」

貝欣立即把收音機拿給葉帆。

「爸爸老是收聽那些華語廣播,不是不好,但他不在家時,我們就收聽別的廣播電台,聽英文歌、英文故事、英文新聞。」

葉帆扭動收音機,收聽外語頻道的廣播。

葉帆說:「告訴你,我們加拿大還能收聽到美國的電台呢!」

這麼一說,貝欣整個人興奮得跳躍起來,嚷道:「是的,美國,我有辦法了。」

這下,貝欣想起了在侯斯頓的崔昌平醫生來,通過他怕就能把李察·威爾遜醫生尋著,查詢葉帆復元的情況了。

長途電話搖到侯斯頓去,對方傳來愉快的聲音,崔昌平說:「我剛自紐約開會回來,正想與你聯繫,問你留在美國戶口內給伍玉荷女士治病的錢,要不要轉寄至加拿大來。」

「崔醫生,請你暫時代為保管吧,有用得著的一天,我會通知你。」

「好的。貝欣,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你會克服外祖母逝世所帶來的創傷,我不用擔心你,是嗎?」

「是的。不過,崔醫生,我永遠需要你的支持。」

「放心,有什麼事,只要你說了,我必儘力去辦。」

於是貝欣把葉帆的情況簡要地述說一遍,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興奮消息,崔昌平說:「那還不容易呢,李察·威爾遜醫生是我的好朋友,我給他搖個電話,讓他與你見個面,把情況告訴你。再有什麼關於葉帆的康復問題,要他幫忙,或要我幫忙的,我相信我們都會儘力。」

皇天不負有心人。

果然,幾天之後,那位李察·威爾遜醫生就約見了貝欣。

威爾遜醫生在醫院的後花園跟貝欣一邊漫步,一邊向她解釋葉帆的情況。

事實上,威爾遜醫生是個非常和藹的加拿大人。

他以很簡單的句法,很清楚的發音,很緩慢的口吻,還不住地加上生動見效的手勢,讓貝欣明白他的話。

威爾遜醫生說:「葉帆的那次車禍,據她事後的作供,是她母親駕的車。」

「她母親因而死掉了。」

「嗯,據警方的調查,她當時應該是超速駕駛,以致車毀人亡。一般情況下,汽車失事撞毀到那個程度,最有機會逃生的是駕車者,因為當千鈞一髮,發生危險之際,司機是最容易及時作出適當避難反應的,沒想到,這次車禍,反而是駕車的葉太太成為遇難者。」

「車內還有其他人嗎?」

「據生還的葉帆說,沒有其他乘客,只有她和母親二人。」

「那時,葉帆還很小。」

「對,故此,她心靈受的創傷比肉體為大。在她留院期間,我們的心理輔助員嘗試過幫助她面對現實,適應巨禍,可是,沒有成功。聽崔醫生說,你成為她的繼母之後,竟能令她恢復生存意志,那真是太難得了。」

貝欣高興地扮個鬼臉,道:「不是所有的後娘都是巫婆,我很愛葉帆。」

「她也一定很愛你。在你出現之前,她的心態老想隨她母親而去,現在聽到你們想有更進一步的發展,真是太興奮了,太感人了。」

「威爾遜醫生,你會幫助我們嗎?」

「百分之一百。」

「葉帆有機會康復過來嗎?」

「我再詳細地研究過她的病歷,要說能完全像正常人般走動,那要出現奇迹之中的奇迹。」

「我相信只要努力,會有奇迹。」貝欣懇切地說:「反正人不努力,奇迹永遠不會出現。」

「這倒是真的。但,我們實事求是,我認為能夠創造一個奇迹已經相當不錯了。」

「那會使葉帆恢復行動嗎?」

「最低限度能令葉帆站起來,以拐杖支撐著就能走路,這已經很不錯了,是不是?」

貝欣幾乎歡呼,問:「什麼時候?如何?」

「目前正有一種證明很見效的特效藥,準時服用一個時期,會使病者受傷的脊骨康復百分之七十。」

「餘下來的百分之三十呢?」

「那就要依靠她勇敢地嘗試站起來。只要能站起來,走過幾步,我們就有把握以後讓她以拐杖走路了。」

「葉帆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心理障礙並不容易克服,你要在旁好好鼓勵她。」

「我會,一定會。」

「預祝我們合作成功!」

貝欣忍不住緊緊地擁抱著威爾遜醫生。

她在心內歡呼道:「讓奇迹出現吧,上天總會賜予每人一生之中一兩個奇迹的,既沒有在婆婆身上出現,就保佑葉帆能成為一個會走路的孩子好了。」

貝欣回到家去,把這個好消息趕緊向葉帆報道。

她快速而又詳盡地把這次與威爾遜醫生的會面,一一說出來,連語調里都帶著笑聲。

可是,出奇地,葉帆的態度比預期的冷淡得多。

她一直抿著嘴,默默地聽著貝欣說,沉靜地望著貝笑,然而,貝欣越是興高采烈,越是手舞足蹈,越顯得葉帆應的冷淡。

貝欣終於注意到了。

她從情緒的高峰慢慢地滑落下來。

為什麼辛辛苦苦地找到了威爾遜醫生,且得到了他個簡直是喜出望外的診斷報告以及康復計劃后,葉帆反沒有了先前在尋尋覓覓時的興奮?

貝欣想不明白。

她只有發問:「為什麼?」

葉帆說:「我不是認真的,我以為只是在玩一個遊戲。」

貝欣搖搖頭,提高了嗓門問:「什麼意思?你不是認真的?你是說把威爾遜醫生出來,把你的病歷重新研究,找出一個有可能幫助你復元方法,那是不認真的?」

葉帆道:「我不會復元。」

「你是醫生?」

「我知道我不會復元。」

「啊!」貝欣點點頭道:「你的意思我弄明白了,你是說不認為自己會復元,那麼,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認為不必找什麼威爾遜醫生?」

葉帆對貝欣語調上的責備,作出回應,她堅持說:「我說過,我以為這只是個遊戲,生活太寂寞了,找一點事來一齊做,是個很不錯的主意,我們到底忙亂了一陣子,煞是熱鬧的。」

「好了,好了!」貝欣一疊連聲地說,用手阻止葉帆把話說下去。「就當整個過程是一個遊戲,這個尋人遊戲已經圓滿結束了,我們再開始另一個遊戲。」

「我不想玩下去了。」

說這句話時,葉帆低下頭去。

「不成。」貝欣咆哮。

那令葉帆大吃一驚,慌忙抬起頭來,瞪著眼看貝欣。

「聽見沒有?這個遊戲必須繼續玩下去,直至完成為止。」

葉帆沒有回答,她已滿眼盈淚。

貝欣不知為什麼脾氣發起來了,道:「最看不了女人因一點點情緒鬧事就流眼淚。」

說罷了,掉頭就走。

這一夜,貝欣累透了,依然無法入睡。

她想來想去,都不明白為什麼局面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葉帆的反應無疑像把她從半空的雲彩扯到地面上來。

擁有了這麼好的機緣,卻竟然放棄,這是什麼道理?

是葉帆在作弄她。

葉帆可惡可惱可憎可怨極了。

當這種懷恨的情緒一旦浮現在貝欣的心頭,她就覺得慚愧。

她知道這是冤枉葉帆了。

經過了這些日子來的朝夕相對,且算是經過了困難波折才建立起的關係,應該給予對方以很大程度的信心。

葉帆必有她難言的苦衷。

人與人之間沒有了互相信任的基礎,又怎能相親相愛相近相憐。

況且,到目前為止,葉帆不是個一般正常的孩子。

她遭遇的巨禍,是摧毀她的前途,毀滅了她的希望的。

不要低估了肉體的殘廢所能為一個少女帶來的沉重壓力。

因而令她的心態得不到均衡的發展,以致言行有異於常人,是應該不難推斷出來的。

想著,想著,貝欣披衣而起,不自覺地走到葉帆的房間去,看看她。

貝欣才推門進去,就發覺床頭亮了燈。

躺在床上的葉帆,輕輕地叫喊一聲:「貝欣嗎?」

「嗯,是我。」

貝欣坐到床邊去,說:「睡不好嗎?」

「嗯,你原諒我了嗎?」葉帆說:「對不起,令你不開心。」

「沒有,我只是希望你復元。」

「你知道嗎?貝欣,幾經艱難才習慣了我再沒有復元的希望,忽然又發現我要重新接受一個可能失望的結果,我實在很怕很怕。」

即使是在微弱的燈光之下,貝欣都看得清楚葉帆的身體在被窩裡抖動著。

是的,葉帆一下子發現自己有復元的希望,這就同時等於她會有不能復元的失望了。

她沒有勇氣接受這個決定她終生幸福的挑戰。

貝欣想起當她決定離開文子洋,嫁到加拿大來時,她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和精神壓力,是有多艱難多困苦。

最大的助力來自有生以來,她與伍玉荷深不可測的感情,以及從小就被伍玉荷培訓出來的對中國婦女傳統道德觀念的推崇備至,才有足夠的能力去承接這個重大的挑戰。

不是不吃力,不是不惶恐,不是不憂傷的。

將心比己,貝欣不但明白葉帆,且感到應該更要愛惜她、扶助她、照顧她。

對於葉帆這麼個有父等於無父的女孩,世界上惟一的親人就只有繼母。惟一有力量,也有意願把她視為親人的也只有貝欣。

她不能不重視自己的責任和角色。

於是貝欣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葉帆,我怎麼這樣笨,早就應該明白你的心情。」

「你待我已經很好了。」

「可以更好的。葉帆,讓我們一齊接受這次考驗,好不好?你試想想,沒有了這個機會,你還是原來的這個樣子,就算有萬分之一的成功機會,有萬分之一的進展,都是一種進步,我們吃不了虧的。」

葉帆點頭。

「你要想著,明天的情況只會更好,不可能退步,不可能比現況差一點點,不可能有什麼損失。」貝欣的聲音是溫和而又堅定的。

這好比是一服並不容易嚼下口的苦藥,灌進葉帆的嘴裡去后,緩緩地隨著血液運行全身,的確起到了一定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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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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