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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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她要活著

葉帆點點頭道:「好,貝欣,你幫我。」

「一定的,我們答應,互相幫忙。」

長夜終於過去了。

黎明來時,代表著黑暗已經引退,光明就在眼前。

從這天開始,貝欣讓葉帆準時服藥,並按照威爾遜醫生的建議,接受一些特定的物理治療。

加拿大政府最令居民寬心的政策是有非常健全的健康保險。

對於已成殘廢的葉帆,只要她願意及爭取,就可以獲得良好的保健安排和照顧,毋須擔憂分文。

葉啟成看著女兒重新接受治療,不置可否。

貝欣總是覺得這個做父親的是過分了一點點。

這晚回到房間休息時,她提起了葉帆的健康進展,說:「威爾遜醫生今天來我們家探視葉帆,告訴了我們一個好消息。」

葉啟成沒有回應,管自脫掉了外衣,掀開了被,睡到床上去。

貝欣只好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他用的特效藥,有了預期的反應,我不曉得複述那些醫學上的專有名詞和醫療程序。總之,那些藥物令本來已受破壞,不能支撐著人體的骨骼慢慢地強化起來,恢復功能。只要這個情況得以持續,葉帆就有機會重新站起來了。那會多好。」

貝欣看丈夫沒有反應,再加一句:「那時,你就可以多一對手幫你管理成記了。」

「嘿!」葉啟成冷笑:「她的一雙手能為我賺多少錢,笑話不笑話了?」

「她一輩子躺著不能動,不就是你的一個沉重負累嗎?」

「所以說,你初到異地,知識淺薄,單是保險公司的賠償就已經是一筆可觀數字了,加拿大做事就是慢,意外發生近兩年了,還沒有把我應得的保險金拿到手,單是把利息計進去,就已經是一大筆錢了,真是。」

貝欣問:「究竟意外是怎麼樣發生的?威爾遜醫生告訴我,葉帆的母親超速駕車,連安全帶都沒有扣上,她是這麼一個粗心大意的女人嗎?」

葉啟成滑進被窩裡,蒙起頭來就睡。

「我就是怕提起了這件意外,葉帆會傷心,待她康復過來后,我就問問她……」

話還沒有說完,葉啟成霍然而起,破口大罵:「你叫做有完沒完?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提起來幹什麼?葉帆這種命不好,連累母親出事的人,照說是早死早好。陪著她母親去吧,省時省事,我好乾手凈腳。」

「啟成……」貝欣駭異地說:「你說的是人話嗎?」

「是人話也好,不是人話也罷,不喜歡的就別聽。我娶你回來不是叫你羅羅嗦嗦的,你給我管好你分內的事,把我服侍得妥妥貼貼的。」

「她是你女兒不是了?」

貝欣還沒有說完,葉啟成就伸手一把將貝欣抱在懷內,不由分說,強吻下去。

貝欣奮力地掙扎,使勁地將葉啟成擺脫掉,尖叫:「你別這樣!」

葉啟成忽然像獸性大發,一反手又把貝欣抓著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道:「要叫你知道什麼才是安分守己,在這兒,除了陪我睡覺,沒有別的事情是要你管的。」

貝欣一口咬在葉啟成的手上,痛得他呱呱大叫。

葉啟成惱羞成怒,連連地給了貝欣幾個耳光,打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嘴角已然爆裂,滲出了一絲絲的血水來。

貝欣舔著那血腥的味兒,心上想:她貝欣過的日子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淚。

對於一個會在這種情況下出手打她的男人,根本已經喪失了做丈夫的資格。

貝欣痛楚的感覺從臉頰向上冒,直衝上頭部。

她意識到葉啟成已瘋狂地將她的頭撞向床角處,發出了隆隆的一聲聲響。

貝欣不反抗了。

她知道不服從的最惡劣的後果會是什麼。

不,她不能死,她要活著,因為她還有很多很多未完的人生責任,需要一樁一件地完成。

她的生命是寶貴的。

她要懂得保護自己。

且將這個伏在身上像條瘋狗般發泄肉慾的骯髒男人視若無睹吧!

只消活著到天亮,她站得起來洗一個熱水浴,她的身子仍然會是乾淨的。

最重要是心智的健全與清朗。

其他一切都能在控制範圍之內。她閉上了眼睛,像以往很多很多次承接著苦難一樣去抵受著今夜的屈辱。

明天始終會來。

翌日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她正在成記飯店接收著一批她買進來的香煙,準備在店內的櫃位上設個小香煙檔,增加生意進帳時,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崔醫生?」

貝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意外吧?我到溫哥華來看望你了。」

走進來的崔昌平,把手上的一個果籃舉起來。

「臨時要到溫哥華來開一個醫務會議,沒來得及買什麼禮物,就在機場買了這個。」

「崔醫生,你來了就好,我太高興了。」

他鄉遇故知,貝欣興奮得在櫃位前後鑽出鑽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是讓崔醫生先坐好,抑或是該給他端杯茶,盛些面點出來招呼他呢?

崔昌平溫和地說:「你且別忙,我的時間不多,來看看你便得走了。我們就坐下來,暢快地敘敘舊吧!」

結果一杯清茶在手,兩個朋友就談上了近一小時。

「貝欣,有句說話我不該問,可是,我的老毛病就是總要問不該問的問題。」

貝欣笑:「你問好了,我會答你。」

「你生活得可好嗎?」

貝欣稍微思索一下:「那要看好的意思是什麼。如果任何歷練都不算壞事的話,我的日子還是能過得下去的。」

崔昌平留意到貝欣嘴角的傷痕,可是欲言又止。

聰明的貝欣卻自動提供了答案,她伸手撫摸著臉上的傷口,泰然道:「新鮮熱辣,是昨夜他打的。」

「貝欣,這不成。」

「是的,是不成。」

「你要保衛自己,有句話我真不該說,可是我還是要說了……」

「不用說,我心裡有數,那一天總會到來。啟成不但不是個好丈夫,且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他不僅不懂珍惜一場夫妻關係,還不知道要寶貴一份廉價勞工,將來有一天,後悔的會是他。」

「將來?你要熬到哪年哪月哪日?

「目前不是我說走就能走得了的。

「為什麼?你仍有顧慮?貝欣,在西方國家,婦女是受保護的。出手傷人,完全能判之以罪,你可以控告他,要求離婚。」

貝欣第一次聽到這個新鮮的名詞。

婚可以結,可以離。

人可以聚,可以散。

緣可以來,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這是現代人現代社會現代思想下的人生。

貝欣稍稍沉思一會,道:「可是,我仍是個中國婦女。」

崔昌平有點緊張,口吃地說:「他如此無理殘暴的話,說不定有一天會錯手把你打死。」

貝欣內立即答:「我會在他把我打死之前離開他。」

「我不明白。」

「從前的中國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門檻,可是,我們這一代不會。我相信我們會容忍到一個極限,然後才會奮然躍起,奪門而出。」

「現在還未到那個極限?」

「我們在爭取自己的各種機會時,也要給予對方充分的機會。」

「貝欣,你真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

貝欣忽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說:「告訴你,中國有很多很多像我這樣的女子,萬勿錯過,不要胡亂娶個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這個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緣份有早有遲,你的心腸好,會有好報,若然未報,只為時辰未到罷了。」

「多謝你的鼓勵。難怪李察·威爾遜說,跟你說話,叫他覺得生氣勃勃。」

「我的英語不靈光,能勉強令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已經很開心了,不敢說能有什麼感動他的地方。」

「人的溝通不單隻靠嘴裡說的漂亮話。」

貝欣微笑地點頭,道:「威爾遜醫生有告訴你,關於葉帆的進展嗎?」

「有。今早我到哥倫比亞大學的醫學院開會,他也參加,在小休喝咖啡時,我們談起了葉帆的病情。」

「他告訴我,葉帆對特效藥的反應相當好,進展比預期為好。」

「對,可是,在今日之後,靠的主要就是葉帆自己了。」

「為什麼?」

「藥物的助力畢竟有一個極限,她能吸收了,在體質上作出良好的配合,為成功提供了基礎。也等於說,在基礎奠定之後,再吃什麼葯,進展都不會再生突破。」

「怎樣才會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氣。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療的護士來時,她要奮力合作,嘗試起來走路。」

連貝欣聽了,都微微驚呼,下意識地覺得這是個很艱辛的歷程。

「把葉帆從完全躺在床上,進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床上,已經是一個不容易爭取到的成果。我們把她扶起身來時,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點頭:「醫院內幾乎所有的奇迹,都不會單單是醫生的功勞,病者的意志力與科學的成就是無分輕重的決勝因素。葉帆的心態,我們見得多了。」

「有什麼辦法幫她?」

「不斷給她鼓勵吧!成功和失敗都總要面對的。」

一連幾天,負責給葉帆做物理治療的護士蘇珊都向貝欣投訴,說:「葉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緒極不穩定。」

貝欣在這日下定決心,跟蘇珊約好了要攜手給葉帆大大的鼓勵,讓她突破心理障礙,真真正正地站起來。

蘇珊在床前放置了一個特製的鋼造扶手,她一再向葉帆解釋:「我們攙扶著你,你試試下床,伸手抓緊這個東西,然後你就能站起來了。」

葉帆那張微微蒼白的臉緊繃著,她抿著嘴,並不作聲。

貝欣知道她緊張,便安慰她說:「別怕,葉帆,我們從兩邊攙扶著你,雙腳一沾地,挺一挺脊骨,站起來一把抓住這扶手,那就成功了。」

貝欣說得連自己都不自覺地興奮起來:「崔醫生和威爾遜醫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醫生都說,只要你能站得起來,走上幾步,情況就是一片光明了。這並不艱難吧,來,我們試一試。」

貝欣和蘇珊每人抬起了葉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別把她的雙腿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幫助她站起身來。

可是,腳才著地,葉帆就放聲嚎啕起來,嚇得貝欣和蘇珊稍稍鬆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肉而沒有骨頭的軀體,癱瘓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

幾乎嘗試了整整一個星期,後果都是一樣。

蘇珊也疲倦得帶點失望說:「她根本不肯嘗試。我們簡直拿她沒辦法了。」

「不會,我來調理她,你來幫我。」

貝欣徑直走到葉帆的床邊,也不勸解也不解釋,甚至不言不語,跟蘇珊交換了一個眼色,就奮力把葉帆攙扶起來,默契地將葉帆雙腿放到地面上去。

貝欣叫喊道:「葉帆,告訴你自己你可以站起來,你已得到藥物的輔助,脊骨能承擔起你的體重,就這樣,你就站起來了。」

葉帆定睛瞪著貝欣,當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觸著那個鋼造的扶手時,雙眼向上一翻,無聲無息地暈倒下來。

張羅了半天,葉帆慢慢轉醒。

她稍稍有了知覺,就聽到她說:「別迫我站起來,求你們,別迫我。」

貝欣難過得什麼似的,緊緊地把葉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說:「別怕,我們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們明天再想辦法。」

明天到來了,可是在此事的進展上半點辦法都沒有。

貝欣去找威爾遜醫生,問:「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威爾遜醫生嘆氣說:「暫時沒有了,我們經常看到很多病人就總是過不了自己的一關。」

第三部分

第2節狗講出身

貝欣答:「不單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暢快,就是因為自己過不了自己一關。譬如我,我是個幸運的人,我不讓自身成為一個障礙。」

「你不是幸運,而是勇敢。」威爾遜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請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憑幸運,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多謝你,威爾遜醫生。」

貝欣把帶來的一條香煙雙手奉呈給威爾遜。

「這是什麼?」

「你的禮物,我們店上最近開設了一個小小煙檔,給你選了一條『三個五』香煙。無論如何感謝你的關心和幫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會白費。」

威爾遜醫生看看那條香煙,道:「吸食香煙,對健康沒有好處。」

「你不吸煙嗎?」

威爾遜醫生微笑說:「我老勸我的病人及朋友別吸香煙,最低限度別吸太多。可是,香煙仍是我日中的良伴。」

貝欣笑了起來:「這樣,你的勸告令人信服嗎?」

「也許不,但勸導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點他們任何一個有礙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責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責任之後,我也會放縱自己一下。貝小姐,請不要對自己苛求過甚。」

貝欣道:「多謝你的勸勉,我會得記住。香煙跟我結上不解之緣,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國大陸是經營香煙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說過,當她燃點了一根香煙,凝視著一縷縷的白煙輕輕裊裊地往空中飄散時,她就會想起很多很多可愛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個美麗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著香煙而憶及你童年的往事嗎?」

貝欣的腦海忽而掠過一個俊朗清秀的影像,並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後,她立即抬起頭,微笑地答:「我不吸煙,因為我始終不能放縱自己。」

威爾遜醫生點點頭,說:「還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我都願意效勞。這條『三個五』,我受落了。」威爾遜看看香煙,忽然問:「貝小姐,你喜歡小動物嗎?」

貝欣神情興奮地答:「喜歡呀!從前在鄉間,我們家都養小貓小狗小雞,每天照顧它們不遺餘力的,看著這些小動物一天一天地長大,心情會異常開朗。可是呀,現今都沒有這份閑情了,有空,我寧可先照顧了自己的英語。」

「說實在的,」威爾遜醫生說:「你的英語進步得令人駭異。」

「謝謝你的鼓勵。」

威爾遜醫生說:「我家的沙皮狗沙拉身出名門,它的父親在英國倫敦的狗展蟬聯兩屆冠軍,母親在法國名種狗大賽中得了全場總冠軍,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我為它尋對象尋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給三藩市的另一個名種沙皮狗家族後裔,現今誕下了的幾隻小狗,我送你一隻,好不好?」

貝欣忽然微低著頭,有點沮喪地說:「我沒有資格養這種狗呢。」

是不能不感慨的。

世間上竟然連狗都要講出身、講名望,抬高這些狗的社會地位與身分的人,為什麼不就把精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運與改進人的生活上頭呢?

外國人真有不少令人費解的思想與行動。

威爾遜看到貝欣的反應,便多少明白她的心思,說:「小動物其實跟小孩子一樣,最需要的是對它們的關懷和愛心,狗質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飼養動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養我家裡的孩子,讓他們從照顧小動物的行為之中,領悟到責任感。小狗交到孩子們的手上去,他們就要負責小狗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長,是一個很好的訓練歷程。」

貝欣聽了這番話,靈光一閃,抬起頭以殷切的眼光望著威爾遜醫生,說:「很好,威爾遜醫生,就請你把小狗送給我吧,我把它轉送給葉帆,她需要一個玩伴,也需要從照顧這個玩伴中建立起她的信心來。」

威爾遜醫生喜氣洋洋地說:「太好了。只要葉帆有能力照顧彼得,以後也會有能力照顧自己。」

「彼得?」貝欣奇怪地問。

「對呀,彼得,那是小狗的名字。」

當小彼得放到葉帆的懷抱去時,她的驚喜像個接到初生嬰兒的母親,她昂起頭,紅著臉,問:「這小狗真是給我的嗎?」

貝欣點點頭,坐到葉帆床上去,說:「是的,從今天起,你我要把它帶大,你能答應嗎?」

「我可以把它帶大?」葉帆狐疑地問。

「為什麼不可以?」貝欣的語調極其輕鬆。

「我……」

貝欣不讓葉帆說下去,只道:「放心,添伯和我都會從旁幫助你。」

才這麼說,那小小的沙皮狗就不住地舔著葉帆的手,一張皺皮臉丑得反而現了個可憐又可愛的模樣,叫葉帆禁不住把它整個抱起來,放到自己的面前去,對著小狗說:「好,你叫彼得是不是?彼得,我答應,從今日開始,我就照顧你,你可得要聽我的話。」

彼得連連發出了很溫文的吠聲,當它一貼近葉帆的臉,就不住地舔她的額頭和鼻尖,親切得讓葉帆不住地笑。

站在一旁的貝欣,看到這個情景,心上想:難怪年輕女子一當了母親之後,就會迅速成熟起來;還有教師專挑班上最頑皮的學生出來,讓他當班長,反而會令他變得精乖勤奮。

人往往因為認識了以及承擔了責任而變得成熟,堅強起來。

貝欣忽然滿懷歡暢,祈望這叫彼得的家族新成員,能夠為葉帆帶來新寄託,營造新氣氛,產生新氣象。

貝欣固然希望葉帆開心,也實在需要有一份支援力量,減輕她肩膊上的負擔。近日以來,成記飯店的生意因著葉啟成染上嗜賭惡習,有一落千丈之勢,貝欣是不得不分神把店務調理得好一點的。

從前葉啟成只是嗜酒,工余的惟一嗜好就是杯中物。喝酒用不了多少錢,喝醉了也不過是昏睡一晚,翌日就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對業務是不產生什麼不良影響的。

可是,自從把貝欣娶回來之後,葉啟成的心態與行為都起了一些變化。

首先,貝欣的安身立命和能幹勤奮大大地出乎葉啟成的意料之外,且著實而有效地幫助葉啟成打理出一個安穩整齊的家和一間生意興隆的飯店來。

在長期勞累之後的葉啟成,忽然得著了這個理想之外的安樂機緣,也就禁不住盡情享受了。

正如一根拉得緊繃繃的橡筋,忽然放鬆下來,在透過一口氣,嘗到了休憩而繼續有得益的享受之後,要再像以前般拼搏,重拾過往的奮勇,就比較困難了。

長期操作得如一部自動機器的人,其實是停不下來的,否則停頓之後再開動,就似假期完畢的人要再全神全力的投入工作,需要激起一番毅力和決心,不是件易辦的事。

葉啟成的為人根本吝嗇,他老想著自己是花費了一大筆金錢,才把這叫貝欣的女子弄到手的。

以葉啟成這種男人來說,妻子的惟一用途,在床上所提供的服務期超過一小段日子后,就再沒有新鮮與矜貴感可言了,餘下來的夫妻聯繫,只會日添功利成分。簡單一句話,葉啟成下意識地要從貝欣身上盡量榨取利益,把這個妻子由頭到腳,每一分一寸都用到盡頭。

惟其貝欣越表現得有用,他越發放肆,在這種貪婪和刻薄的心理狀態之下,葉啟成變得懶散了,他開始接受外間的誘惑,縱情地把時間和心思放在其他的玩物上頭。

尤其是賭博。

賭這邪門玩意兒之所以邪門,就在於一經接觸,不即遠離的話,就會上癮,跟抽鴉片沒兩樣。從此像厲鬼纏身,甩也甩不掉。

一開頭,帶領著葉啟成踏進這個陷阱的人,正是成記飯店的小夥計周友球。

周友球的父親是老華僑,一直在洗衣店干粗活,友球是在加拿大出生,卻一直在華人堆內長大的。他讀書不成,倒混上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在唐人街內的賭檔出入、謀個懶散錢過日子的流氓。

這些流氓有一種謀生的方法,就是為賭場引進賭徒。直接點說,就是令賭場多增加些生意,招徠多些顧客,從而得多些盈利,然後就在每個賭客的收益上抽取一個定額數目作為介紹人的酬金。

周友球在成記飯店工作,日中碰到的客人很多,正正是他的獵物對象。

從前未續弦的葉啟成,有個一段為口賓士的時期,精神與體力都被生活壓力所約束著,無法有閒情逸緻去找娛樂刺激,直至貝欣出現之後,情勢就截然不同了。

那周友球沒有別的真本事,人其實也是頂滑頭的,絕對有心機的,他就看準了葉啟成的心理轉變,在貝欣來了加拿大一段日子之後,便故意對葉啟成說:「老闆真是捉到鹿也不會脫角。」

葉啟成一邊豎起了一條腿,擱在另一張凳子上;一邊咬著牙籤,細細回味剛才吃的一碗雲吞面,聽周友球這麼說,便回答道:「球仔,你又打算胡扯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你萬水千山,幾經艱難地把個女人討了回加拿大,就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女人肯做肯挨,你還不蹺起二郎腿嘆世界,就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呀,老闆,你的身家有部分都為把她娶到而給吃掉了,就更加應該從速找機會把那筆錢撈回來。」

「怎麼個撈法?靠我那女人嗎?」葉啟成吐了一口菜渣在餐桌上面:「她有什麼本事,我在她身上花的錢還真不少呢!」

周友球涎著臉笑道:「我的意思是讓你的女人做後衛,你當前鋒去。她既然能把成記打理得妥妥貼貼,就由著她干去。你呀,憑著你那白手興家,到如今又能把個美人兒討回來,心甘情願地給你幹活的運氣和本事,晚上早點收工,留點精力精神,往場里賭兩手,不用幾個回合就能把那份花出去的老婆本贏回來。」

葉啟成一聽,嗤之以鼻。道:「有這種便宜事,我還用熬到火眼金睛嗎?為什麼你這起小哥兒要捲起衣袖扛汽水啤酒,抬麵粉冰桶,卻不幹脆坐到場館去賭自己的運氣?你在騙鬼吃豆腐不是?」

周友球也真是嘴甜舌滑兼伶牙俐齒,他立即說:「話可不是這樣說。老闆,我跟你怎麼能比。聽過財大氣粗這句話沒有,什麼也要講氣勢派頭,若進賭館的人口袋裡有輸不完的錢,膽就壯,聲就大,自然押得住陣。相反,像我們這種手停口停的人,偏偏就要輸盡孤寒錢。」

一番話已說得葉啟成很有點心動。

周友球察貌辨色,便又說:「你自己環顧一下,這溫哥華唐人街的埠頭,有多少個人能似你的運氣。別怪我小人話直,前年你家裡才生巨禍,撞車死了老婆,女兒變成殘廢,分明是件慘絕人寰的事了,豈料你福大命好,保險公司賠償巨額保費,往後還討了這麼個如花似玉、又精力旺盛的女子回來。你說,這種命運,好得打著燈籠往哪裡去找了?」

無疑,葉啟成是被周友球一連串的巴結功夫,弄得有點飄飄然了。

周友球乘機作最後一擊,道:「這年頭,什麼都得講威勢,押得住了,就越碰邪門越走運。你不妨找一天晚上,收了工跟我到場里逛一逛,小試牛刀。」

葉啟成終於點了點頭道:「這也未嘗不可,反正現今店上家裡都有個人在關照著,我輕鬆點過日子,找些別的事干也不是不可以。」

葉啟成心上,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來,就是保險公司的賠款,很快就會到手了,這筆橫財真是得來不易,讓自己放縱一下,大概也花不了多少錢。

當然,這個想法是不必讓周友球知道的。

可是,賭館之地,一經踏進去,再能瀟洒地逃出來,依舊是清白人兒一名,也真太少了。

輸錢皆因贏錢起,葉啟成的運氣卻到頭來為他帶來霉氣。自從上了當,涉足賭場之後,葉啟成就不自覺地沉迷在那既能轉出榮華富貴,也能轉出傾家蕩產的輪盤之上,不知道自己已向著死胡同進發。

貝欣不是看不到丈夫日益墮落的情景,她曾經嘗試勸勉他,只是話總是白說,對方老是不聽。

事實上,每次貝欣嘗試給葉啟成講解道理,都要鼓足很大的勇氣,先讓自己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那就是這面前要勤加鞭策的人是至親的男人,他的長進抑或墮落,他的富與貧,生和死,都是值得貝欣去關注、去照應、去理會、去收拾的。

對於一個毫無感情,甚至無可避免地帶著厭煩嫌棄的男人,要貝欣訓練自己,甚至強迫自己發揮真正的關懷和愛心,是心靈上一段相當艱難的歷程。

由愛而恨,抑或由恨而愛,過程都是凄苦的。

很多個夜裡,因著丈夫的夜歸,她反而覺著無比歡暢,不期然地有個葉啟成不回來更好的念頭鑽進腦袋去。

貝欣需要不斷告誡自己,這種感覺和想法是不對的,很不應該的,務必克服和立即糾正過來的,那才鞭策自己坐起來,在燈下坐著,等待丈夫回來。

貝欣先行規勸自己,只要一天仍然生活在這戶人家的屋檐之下,吃著姓葉的一口飯,睡在葉啟成的床上去時,就有自己正確的身分要正視,有自己必然的責任要肩負。

貝欣覺得人用了沒有感情為借口,就可以把應盡的義務推得一乾二淨是一種可恥的行為。

她嚴厲地警告自己不可在這做人處事的方向上迷途。

貝欣相信只要她的路子走對了方向,她最終還是會很快樂的。

幾乎每次等到天色微明,葉啟成回家來時,都沒有見著他有好臉色。

「這又何必呢?」貝欣總以這麼一句話作開場白。

葉啟成白她一眼,道:「你最好別羅嗦,別忘了要大清早起來幹活的人是你。」

「啟成,賭是可以迷失本性以致傾家蕩產的。」

還未待貝欣說下去,葉啟成就一個翻身,捏著貝欣的頸,厲聲喝道:「你詛咒我!」

「啟成,我是關心你。」

「你真有我心的話,就別老是像條死魚般躺著任人宰割似的,花了半副身家把你討回來,樂趣還不如嫖妓。」

第三部分

第3節歷年不衰

葉啟成把貝欣摔開,蒙頭就睡。

貝欣知道又一次失敗了。

每一次她掙扎著要跟這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進一步培養感情,改善關係時,效果都只有適得其反。

她再沒有辦法和能耐勸導葉啟成,把他重新納入生活的正軌。

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只能努力替葉啟成把一頭家與成記飯店都打理得頭頭是道。

為葉家奠定比較穩固的收入根基,是對他們父女生活的一份保障。

這反而是貝欣樂於盡心竭力地去做,也比較有信心做好的一回事。

這陣子,讓小沙皮狗彼得跟葉帆成了好玩伴,貝欣心頭的牽挂更少了,她就著力的去為成記飯店多想些生意出路。

跟陳添合力把成記的窗櫥重新打點裝修過,變成了一個附賣香煙的櫃位,果然收到預期效果。

有些分明是過路的客人,看到櫃位內擺放的香煙,走進來買一包后,就有半數不自覺地坐下來多光顧一碗麵食,時間對上了的話,還乾脆在店上用午餐或晚飯,這就無形中多了不少生意了。

陳添也不覺興奮起來,跟貝欣說:「你真是香煙世家出的身?」

貝欣一邊在點數從批發商買過來的煙包,一邊說:「我婆婆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所以我才想到了要在這成記設小煙檔。萬事起頭難,你看我如今連這些香煙的名字都沒記得好,可是啊,可能有一天,我就能做起香煙的大生意來。」

陳添笑:「說不定啊,貝欣,你這副性格是能創造明天的。」

貝欣忽然歡欣地跟陳添握手,道:「好,我們一言為定,我有一天當了香煙業的巨子,你依舊在我身邊幫我。」

陳添哈哈大笑,道:「怕那時,我老得走不動了。」

「走不動不要緊,一樣能對我耳提面命,就封你做顧問。」

「這名詞可新鮮呀!哪兒學來的?」

貝欣指指櫃檯上的收音機,道:「就是它,很好很方便很有用的老師。添伯,你也來聽聽英文節目,聽多了自然懂自然會。」

陳添皺皺眉頭,狐疑地問:「真的會聽多了就懂?」

「自然了,人生出來就像白紙,嬰兒放在哪個地域裡帶大,他就會說當地的語言,完全是聽得多,耳濡目染之故。我們年紀大了,學習的進展沒有那麼神速,但總是能學會的。添伯,你信我。」

陳添一邊聽著收音機播出來的英文歌曲,一邊輕快地說:「當然信你,怎麼不信你呢!一邊工作,一邊聽聽這些流行歌也是好的。現今那些後生娃仔娃女聽歌聽得手舞足蹈,入心入肺,我也試著返老還童吧!」

陳添說著,一邊拿著那個地拖刷地板,一邊試學著那些搖滾樂歌手般的模樣,直把貝欣笑得喘不過氣來。

貝欣並沒有想到陳添這五十歲的人了,還能如此活潑。

其實,人往往有輕鬆愉快的一面性格,可能是外在的環境把它壓抑著,不得發揮罷了。只要生活上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不著意地為他解了困,就能自然地輕快起來。

陳添這個半百開外的人,過往整日地埋頭苦幹,面對的是那固執而略為暴躁的葉啟成,目睹的又是葉帆自暴自棄,以及周友球的弔兒郎當,周圍形成了一股生命不過是如此的恐懼氣氛,於是更易惹陳添感懷身世,很覺得自己苦苦幹活是沒有意思的,反正形單影隻,活著也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等待老到死罷了。

可是,貝欣的出現,令成記內的人都改變了。連靜寂地躺在床上不肯迎接陽光、面對世界的葉帆都有了新的人生觀念。葉啟成不再關注的成記飯店,又能面目一新,經營得較前更有條理更加出色,這使陳添心頭躍動,有一種原來五十歲過外還會有新局面的信念。

他對貝欣的說話幾乎是言聽計從,且懂得自行略加新意。

別說是貝欣沒有想過陳添可以如此的手舞足蹈起來,連陳添自己一時間也自覺駭異,忽而停了下來,回頭望著貝欣尷尬地笑道:「這年頭,那個搖滾樂的歌手簡直風靡全北美,歷年不衰,就是如此亂跳亂舞,就看得年輕的娃仔娃女熱血沸騰起來,覺得他們不知有多可愛。」

貝欣摯誠地笑說:「我看,添伯你就比較他們可愛得多。」

陳添聽了,一時高興起來,拉了貝欣,隨著音樂共舞起來,正當貝欣和陳添興高采烈之際,音樂突然中止了。

他倆一看,只見葉啟成已伸手把收音機扭熄了。

葉啟成的臉色帶著鄙夷與不屑,不哼一聲,就把收音機扭到收聽中文台的頻道去。

電台正播著大鑼大鼓的粵劇,葉啟成正眼也沒有望貝欣和陳添,管自拉起嗓門來,沒命地跟著老倌唱起廣東大戲來,那變腔走調聽進耳內,令人渾身的汗毛都要直豎。

一時間,陳添感到有點狼狽,不知如何應付這個場面,很是進退兩難。

葉啟成那種惟我獨尊的表情與行為,令陳添忽然強烈地感到自卑。

他但望自己是這飯店的老闆,就可以悶聲不響地一腳把葉啟成踢出店外去。

可是,他不是。

而實際的情況是,他陳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葉啟成的苛責:「站著幹什麼?聽我唱大戲嗎?我要收錢呢,還不把地掃乾淨去?真是吃屎拉飯的大笨蛋,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結錯人了。」

陳添很難吞下這口氣,正打算反駁,貝欣就上前來把他拉到一邊去,道:「別跟他爭執。對你沒有好處,明者自明。」

陳添生了一肚子氣,發泄地把手中的掃帚扔了下來,白了葉啟成一眼,掉頭就走。

葉啟成嗤之以鼻,給貝欣說:「你的日子過得倒真寫意,霸住了我這間成記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給你搖旗吶喊,聽你使喚,可真不錯。」

貝欣並不理會他,埋頭就管自己手上的賬目去。

葉啟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惱羞成怒,一把抓住貝欣的手臂,整張惡臉就湊過來,血紅的雙目瞪著他的妻子,道:「你怎麼不回應我?」

貝欣沒有試圖掙脫他,她只閉上了眼睛,以一貫的聲音說道:「我沒有什麼話可說。」

葉啟成無可奈何兼晦氣地把貝欣摔開了,繼續以不乾不淨的口氣罵道:「你這種女人,白長得三分姿色,誰知道躺在床上像尾死魚,站在人前也似個木乃伊,真叫人受不了。」

說罷了就一手撥開貝欣,要搶她護著的抽屜錢箱。沒想到一直沒有反應的貝欣,忽然反應強烈起來,高聲尖叫:「你這是幹什麼了?錢箱你取不得。」

「什麼話了?」葉啟成早就把錢箱從抽屜奪了出來,抱在懷裡。

「不,還給我,錢箱是我的,錢是我賺回來的,我們明天還要結很多的賬。」

貝欣不顧一切地撲到葉啟成的身上去,要把錢箱搶過來。葉啟成不但用雙手推開了貝欣,還順勢不留情面地拍拍賞了她兩記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

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頭就對葉啟成說:「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為什麼不能打你?笑不笑話了,我都不能打你?現今真打了且還打上手了,你拿我怎麼辦?你敢回贈我幾個巴掌不成?」

葉啟成站在伏於地上益顯得嬌小玲瓏的貝欣跟前去,十足像個兇惡專橫的巨無霸。

貝欣仰著頭,看到跟前這個毫不留情地出手傷人的所謂丈夫,她一躍而起,整張臉昂起來,以極清晰的聲音給他說:「你是男人的話,你且別走,給我五分鐘時間迴轉頭來就對付你。」

葉啟成聞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當然不走,這兒是我葉啟成的店,我為什麼要走?我就站在這兒看你等會兒怎樣低聲下氣地走回家裡來。別說五分鐘,就給你五個鐘頭想辦法對付我去!嘿!」

貝欣不需要五小時,果然五分鐘之內,她就走回成記飯店,可不見她低聲下氣,卻是理直氣壯地跑進來,指著一臉驚駭的葉啟成,對跟在她身後的警察說:「就是他打我。」

「什麼?什麼?」葉啟成在警察未盤問之前,就已經衝上去自辯:「我怎麼會打她呢,她是我的妻子呀。警察先生,請別相信內子的說話,我是遷就她慣了,以致把她慣成這副模樣,連說話也不知輕重。真的,我疼愛她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打她?」

那位警察義正辭嚴地說:「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毆者是誰,總之出手傷人就要受到檢控。請你跟我回警察局錄口供去。」

葉啟成開始慌了手腳,他嘴裡急急地說著並不流利的英語,再加添手勢,對那警察說:「你不明白的,警察先生,我們中國人叫這種行為做『耍花槍』,是夫婦鬧著玩的,並不是真正的打架。」

然後葉啟成轉臉向著貝欣,強撐起笑臉來,說:「貝欣,你怎麼跟我認真到這個地步來呢?別開這玩笑了,你把這洋鬼子惹了來,就得由你把他送走。」

貝欣看著葉啟成那副可憐又可嫌的模樣,不期然地重重嘆了一口氣,道:「你不應該打我。」

「是的,我不應該打你,這我知道了,你就別怪我了,把警察送走後,我再向你賠罪。就算是我求求你,這種官司最惹不得,單是跟他們回警局錄口供,就很費時失事了,說不定……」葉啟成苦笑:「總之,這種洋鬼子的地方最愛把小事當大事來辦。」

葉啟成看貝欣仍然沒有打發那警察離去的樣子,心上一急,整個人都在冒汗,一張臉紅似關公,期期艾艾地說:「貝欣,你究竟要我怎樣賠罪,你才罷休呢?」

貝欣有著不忍,便說:「啟成,我不是故意要鬧事的人,為什麼你不可以好好地珍惜我們之間的關係呢?我嫁到這兒來,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處下去的,相處是單程路的話,到頭來會鑽到死胡同裡頭,彼此也沒有好處。」

「貝欣,對不起,是我錯了。」

「我希望你明白,如果由別人來保護我的話,你的日子也不見得會好過。」

「是的,是的。」

貝欣輕嘆了一聲,回頭就跟那位警察解釋說:「對不起,警察先生,也許是我們夫妻吵架,情緒過分激動,以致我……把你尋來了,其實,並沒有我說的那麼嚴重。」

那位警察揚一揚眉道:「你以後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過不去了,才好呼喚我們來救你,我們日中的薪金是由你們納稅人來支付的,別浪費我們的時間。」

「是的,對不起。」貝欣說。

「你不再投訴他毆打你了?」

貝欣搖頭。

「好吧!下次別再報假案,否則反過來控告你阻差辦公。」

目睹警察走後,葉啟成重重地吁一口氣,然後白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

「啟成,」貝欣叫住了他:「我們可否好好地談一談?」

「談什麼?我跟你談,萬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動了粗,你豈不又到外頭叫警察去?」

「啟成,我們需要活得好好的。」

「你還不算活得好好嗎?在這洋鬼子的地方,女權至上,什麼都可以拿法律來壓在我們男人頭上來,連這個伎倆你都學會了,自然會活得稱心如意。以後,你放心,我絕不敢動你的一根毛髮。」

「啟成,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我既然嫁到這兒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團結,互助互愛,你只要拿心出來跟我們合作,生活一定會比以前更好。啟成,請別把我視作一個廉價勞工,當我是親人,是與你共同進退、甘苦與共的妻子,不要欺負我,更不要看不起我,我會跟你攜手創造出很令你愉快安樂的明天。」

葉啟成裝起了一副驚駭的模樣,提高了聲浪說:「啊,是這樣嗎?請放心,我不會再欺負你,更不會看不起你,所謂見過鬼會怕黑,原來你不是個善男信女,不是盞省油的燈。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入室,自討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

葉啟成說罷了,就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記飯店。

這個下午還未到黃昏時分,是飯店最清閑的時間。

貝欣默默地獨個兒坐在飯店角落,托著腮幫傻想。

想她的身世,想她的際遇,想她的命運,想她的過去,也想她的將來。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貝欣想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為什麼葉啟成千辛萬苦地把她娶了回來,會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肯學習不嫌棄這個新的家庭,反而讓對方討厭她?

她不明白人與人之間要和諧相處,關鍵在於哪些問題之上?

她甚至開始狐疑自己剛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頭去把個警察抓回來對付丈夫,是不是明智之舉?

或者從前的婦女對自己的命運與際遇是並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是既來之則安之,全部忍讓,一律妥協。無所謂公平相待,對等合作,更沒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現今的婦女又該怎麼樣了?

第三部分

第4節貓捉老鼠

其實,貝欣不算是不肯對命運低頭的人。

她並不認為自己嫁予葉啟成是一份福氣,她是很覺得委屈的。

接受了這份委屈,已經是對命定的安排作出了妥協。

但,貝欣拚命苦苦思量,妥協應有一定限度嗎?如果妥協是永無止境的話,那就變成屈辱了。

人際關係之中的夫妻也好,朋友也好,總不能沉淪於倍受屈辱的地步,仍不圖進取,不思反抗,不謀對策。

貝欣想,她可以對人、對神,也就是對際遇、對命運讓一步兩步,但到第三步,她就非要仔細地考慮,還應不應該再相讓下去了。

她給自己的答案是不能讓命運控制自己,自己總要創造命運。

這一次的爭執給葉啟成和她的教訓其實是對等的。

貝欣也因此而要面對一個事實。

命運並沒有完全不付與人身自由。

貝欣可以選擇不嫁到加拿大來。

她也可以選擇在嫁后不適應,給夫家添很多的麻煩,而不是帶來一些期望與歡樂。

她甚至可以藉助諸如今日的意外,給自己一個借口下堂去。

這就說明了她現在的際遇有起碼一半的責任是握在自己手上去。往後如何爭取生活上的更進一步,靠的是自我奮鬥和自行努力。

不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委諸於命運。

貝欣開始冷靜地分析,自己之於葉啟成,就如一件美麗的瓷器,在未曾屬於他的名下時,只會小心翼翼地細意欣賞,一旦真金白銀地買了下來,感覺上就變質了,哪怕是一個不留神地把它摔個粉碎,也是權操於己,自己不心痛,就與人無尤了。

要避免這種貶值的惡運,惟有自己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之舉。只要每天每月每年都能發揮前所未有的好處,就能留得住對方的尊重與器重。

妥協是第一步,做好自己是第二步,仍不能落得一個和氣收場大團圓結局的話,那第三步就是自己選擇,是去還是留?

換言之,要增加自己的自由度,必須強化自己。

一念至此,貝欣就抖擻精神,站起來,重新投入工作。

黃昏時分,也正好是飯店最忙碌的時間。

忙碌也真有忙碌的好,根本就無暇多思多慮了。

陳添也在這個時候,趕回店上來。見著了貝欣,神情還有點靦腆。倒由貝欣來安慰他說:「別再想著下午的不愉快事了。」

「貝欣,是我連累你尷尬了,後來你跟成哥有爭執嗎?」

貝欣笑笑道:「會有什麼爭執呢?夫妻嘛,都是床頭打架床尾和。」

「你真把他看成是你丈夫了?」

此言一出,陳添就額頭冒汗,滿臉漲紅,結結巴巴地立即說:「對不起,我太不懂說話了。」

「別緊張,我們什麼話不能說,說錯了就忘掉它,再更正過來好了。」

「成嫂,你真好。」

「你的這句話就說對了。」

兩人大笑起來。

貝欣道:「客人多了,快開工吧!」

正要轉身投入工作,陳添又叫住貝欣,說:「成嫂,我給你買了件好吃的東西來,待會你收工時,作宵夜吧!」

「什麼東西?」

陳添舉舉手上的一個紙包,道:「美國出爐的義大利薄餅,讓你轉轉口味,這東西受歡迎的程度,這東西受歡迎程度,等於雲吞面之於中國人。」

「真的?」

「真的。嘗過了覺得好吃,再囑我買來。」

「很好,謝謝你,添伯。」

這一夜收工之後,貝欣的確覺得有點肚餓,她打開了那個盛薄餅的紙袋,把薄餅拿了出來,撕掉一小片,嘗了一口覺得很是好吃。正準備把薄餅吃掉,她想到了葉帆。

於是貝欣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葉帆的房間去。

她放輕了步伐,悄悄地探頭進房裡去,就立即聽到了幾聲狗吠。

「彼得,別吵,是我呢!」貝欣有些發急了,怕把已經熟睡的葉帆吵醒。

誰知竟聽到葉帆說:「我還沒有入睡呢!」

隨即伸手把房間的燈拉亮了。

只見小沙皮狗就伏在葉帆的身上欣。瞪著眼看走進來的貝欣。

貝欣伸手摸了彼得的身子一下,嗔罵道:「你以為是誰要走進來了,連我都要吠嗎?」

葉帆笑道:「你別怪它,彼得是條傻乎乎的小狗,只懂得認我。」

「什麼時候你和它已聯成一線了?」

「我們相依為命,感情自然是一日千里。」

「糟糕了,彼得把我的位置取代過來了。」貝欣煞有介事說。

葉帆笑了起來,道:「你的時間都分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你知道彼得多照顧我,它早上定時起來,便跳到床上來把我弄醒,然後它懂得把窗帘撥開,透進一室的陽光,然後我們一起吃早飯,一起聽廣播,一起念書……」

貝欣歡喜地拍額:「真是的,我可不能相信一條狗會跟你一起念書。」

「是真的,我念書,它聽,然後懂得搖頭擺尾。」

貝欣哈哈大笑,道:「有了彼得,你是開心多了,是嗎?」

「嗯,這是毫無疑問的。貝欣,你可知道我小時候就喜歡養一隻小狗,可是爸爸沒有許我,媽媽也是忙不過來了,她給我說:」要照顧一個小孩還來不及呢,怎麼還能多照顧一隻狗。『「

「沒想到現今是小彼得來照顧你。」

「我們互相照顧吧,我跟彼得說過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真是太好了。今兒個晚上,你們先來個有福同享吧,你看我為你帶來些什麼?」

貝欣從紙袋裡取出了那塊義大利薄餅,放到葉帆手上去,說:「吃雲吞面多了,改換一下口味,這是美國人頂喜歡吃的義大利薄餅,添伯給我買來的。」

「那麼,你吃過了嗎?我跟你分著吃。」

「我吃過了,很好吃,你嘗嘗看,這塊是留給你的。」

「那麼,我跟彼得分著吃吧!」

「好哇,這不就是有福同享了。」

「貝欣,」葉帆忽然有所感觸,說:「很對不起。」

「什麼事?為什麼好端端地忽然說這句話了?」

「你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實在辜負了你,我沒有勇氣接受挑戰,讓你的心血功虧一簣。」

貝欣自明所指,她安慰地輕吻在葉帆的額上,說:「別想這麼多,我們廣東人有句說話叫『船到橋頭自然直』,或者到了一個地步,就什麼都迎刃而解了。」

「真的?」

「真的。」貝欣笑著答,然後又捏了小狗頭頂上松泡泡的皮一下,問:「彼得,你說是不是?」

小彼得又連連輕吠了兩聲,那個傻瓜似的樣子額外令人看著開心。

貝欣和葉帆都笑起來了。

貝欣退出了葉帆的睡房之後,葉帆就迫不及待地跟彼得把薄餅分吃,真是其味無窮。

薄餅吃了一半,葉帆就對彼得說:「好吃的東西別一下子就吃光它,我們留一點明天早上再吃,好不好?」

說罷就把剩下來的薄餅放在床頭的台上,然後拍著彼得,示意它睡覺。

彼得也真像懂人性似,曉得用口銜著那個被頭,把它拉上來蓋在葉帆身上,然後自己才伏在被上,伴著葉帆睡去。

這一夜,葉帆睡得特別香甜,也許是為了這些天來,積壓在心頭上的辜負了貝欣照顧的內疚,都為了貝欣輕輕鬆鬆的幾句安慰話語而得到解脫吧!

從車禍意外發生,葉帆面對喪母的哀痛之後,她心頭所承受的壓力就很沉重。那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艱苦歷程,把葉帆折磨得身體殘廢,心靈頹廢,她以為她今生也沒有指望了。

這期間,葉啟成偶然帶回家來過一夜的女人,和那些授命照應她的人,都把她看成怪物般,直至到貝欣出現。

貝欣把沉溺在痛不欲生的思潮中的她拯救過來,讓她重新感覺到大太陽光下的人世間溫暖來,且呼吸了清新而帶著希望的空氣。

當貝欣把葉帆做人的信心尋回來,安然放回她手上去時,她還為葉帆做了一件連貝欣本人也意料不到的好事。

小沙皮狗彼得不但通過貝欣的引介,成為葉帆完全孤寂的生活中的一個活潑的玩伴,且成為葉帆一個很樂意很放心很能保守秘密的聆聽者。

這對葉帆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貝欣沒有想過,有很多埋藏在葉帆心底的憂傷,需要徹底清理,她才可以更有力量跟生活的種種難題拼搏。

這是葉帆的秘密。

秘密收得太緊密會令當事人感到壓抑,從而有危機,像缺氧般窒息。

葉帆為了某種原因,她連向貝欣傾訴都不敢。

直至到活潑潑的、分明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回應的小沙皮狗彼得伴在葉帆身邊時,她就像找到了一個無所不談,絕對可以信任,不會產生任何惡劣效果的朋友,開始把心上的一切隱憂都傾吐凈盡。

因而,小彼得知道葉帆的一切心理壓力,諸如她為什麼不敢接受挑戰,奮力地使勁站到地上去。葉帆告訴彼得:「你知道嗎?往往就在我的手沾到那個鋼架上時,我的雙腿就感到一陣又一陣地發軟。我實在怕,怕腳一著地,我整個人就會崩潰,掉在地上像一攤爛泥似,那時,怕連你見著了我,也不屑走前來舔我的臉。失敗者是很討人厭的,不是嗎?」

小彼得又一邊輕吠,一邊搖頭擺尾,活像同意葉帆的說話似的。

然後有一天,葉帆實在忍無可忍了,她對彼得說:「這是個我從沒有對人說過的秘密,我真不知道我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如果我做對了,我是對不起我媽媽嗎?又如果我做錯呢,要糾正過來,我又對得起爸爸了嗎?小彼得,你說呢?」

於是,葉帆把她的隱憂一古腦兒地向小彼得說了。

也許故事太長,情節太曲折,葉帆的心理狀態太複雜,以至葉帆對著小彼得說了很久很久,聽得小沙皮狗都有了倦意,因而露出疲態,那層覆蓋到眉眼上的皮幾乎都把眼睛蓋住了,更顯得一臉的茫茫然。

葉帆輕輕地撫掃著彼得的頭皮道:「對不起,彼得,連累你也不知所措了,是不是?這個結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解開了?」

心結縱不能旦夕之間就能解開,但能有個可以朝夕聆聽自己心聲苦衷的伴侶,總能稍減心上的翳痛與煩悶。

於是小彼得在葉帆心目中的地位是越來越重要了。

幾乎每天早上,當小彼得習慣地咬住了拉開窗帘的繩子,從一邊走到另外一邊,引進一室的陽光,再跳到床上去舔著葉帆的臉,催她起床時,葉帆就會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跟她心愛的小伴侶說聲:「早安!」

然後,她便興高采烈地看著小彼得跳到地上去,咕嚕咕嚕地喝著那盆特為它而設的清水,開始它早餐的第一道菜。

生活似乎是充滿了溫情友愛和熱烈盼望的。

這天早上,情況有少許分別。

小彼得醒過來時,依舊做好他的分內工作。

窗帘拉開了,外頭天色還是有點灰濛濛的,原來在下著毛毛細雨。

溫哥華冬天的天氣就總是這個樣子。

小彼得跳到床上去,舔著葉帆的鼻子,葉帆還睡眼惺忪地說:「彼得,我睡得很舒服呢,讓我多睡一會兒吧!」

說著便又轉了個身,繼續她的好夢。

彼得知道主人不願起床,於是百無聊賴地自找節目。

它跳到床頭的桌子上去,用鼻子嗅著傳自紙袋的香氣。

對了,那是昨天晚上小主人要留待到今早才用的早點,小彼得是老實不客氣,更兼迫不及待地伸出前爪要把紙袋的那塊薄餅抓出來。

也許是小彼得太心急之故,過分用力了一點點,整包薄餅就給推跌到地上,還正正跌進了一盆放在桌邊的清水裡。

那盆水原是昨天用來洗涮葉帆房間的,要待今兒個早上貝欣或是添伯來給她送早點時,就會得帶走倒掉。

薄餅掉進去了,應該是作廢了,可是小彼得並不甘心,它趕忙的跳到地上去,急急地攀著盆子的邊沿,要把浮遊在水面上的那包薄餅抓著。

就活脫脫像貓捉老鼠的遊戲,因著薄餅連紙袋浮在水面,小沙皮狗實在無法著力,一爪抓下去,反而讓紙袋滑脫了,繼續它載浮載沉的命運。

小彼得一下子情急了,縱身向前,用力地要把紙袋抓住,被抓住了的紙袋往下一沉,反而令小彼得失掉了重心,掉到水盆里去。

這下可危險了。

說到底小沙皮狗還是很小,它幾乎是要沒頂了,只能拚命地掙扎著。要抓住水盆邊,再跳出來,就是沒有著力之處,只能微昂著頭,不住發出吠聲求救。

葉帆朦朧之間聽到了小彼得的吠聲,第一個反應還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再聽下去,因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了,迴轉身來,就看到在水盆內苦苦掙扎的小沙皮狗。

葉帆嚇壞了,立時間坐起身來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第三部分

第5節突圍出擊

睡房內還是寂靜一片,沒有聲援,沒有救助,連人影都不見有。

葉帆瞪著眼,看著小沙皮狗在水盆內拚命掙扎,快要沒頂了。

她不知哪兒生來的一股力氣,竟立即掀開了被,就跳到地上去,急急走前幾步,伸手就把小彼得提起來,緊緊地抱在懷內,然後她聽到一聲驚叫,是剛衝進來的貝欣的聲音:「葉帆!」

然後她才覺醒似地望著站在地上的自己,忽而雙腿一軟,就摔在地上。

貝欣撲過去,緊緊地抓住葉帆的雙臂,說:「你看到嗎?你看到自己創下的奇迹嗎?啊,葉帆,你終於能站起來了。」

葉帆如在夢中被喚醒過來,猶有相當的迷惘,她說:「我終於站起來了嗎?可是,現在我……」

貝欣搖撼著葉帆,說:「能站起來一次的人,就永遠能在摔倒之後站起來了。最艱難最困苦最沒有把握最缺乏信心的也不過是第一次,有過第一次,以後一切就不再是問題了。」

「貝欣,我應該相信你的話嗎?」

「不,你不用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你的確有能力做到了。」

「我是為了彼得。」葉帆看著正在懷裡抖索的彼得,竟然熱淚盈眶起來。

「為了彼得的安危,你尚且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更何況為了你自己畢生的幸福與前途,必然做得到。」

「貝欣!」

葉帆歡喜得與貝欣緊緊地抱在一起。

的確,以後的一段日子裡,葉帆要克服的困難其實不算太難了。拯救小狗的一役讓她重拾信心,她在接受威爾遜醫生特派的物理治療師給她循序漸進的訓練時,進步得異常快速。正如威爾遜醫生的預測:「病人的意志力往往是病例成功的關鍵。」

就因為葉帆試過站起來,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從此就肯大膽嘗試了。

三個月下來,葉帆已經能拄著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路。

就在一個星期天,葉帆在貝欣和小彼得的陪伴與帶領下,走在士丹利公園的草坪之上,享受著那種渾身沐浴在陽光之下的溫暖,叫她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貝欣輕輕地攙扶著葉帆,關懷而殷切地說:「你累嗎?我們可以找張椅子坐下來歇一歇。」

葉帆沒有回答貝欣的問題,她只是認真誠懇得近乎凝重地說:「貝欣,為什麼我會這麼笨,只須加把勁就能成功的事,我竟然會躺著避著而不去嘗試去努力,直把很多寶貴的光陰都虛耗掉了。貝欣,從明天起,我到店上幫你幹活去。」

貝欣讓葉帆坐到公園樹蔭下的一張椅子上,小彼得老在她們的腳邊團團轉。

「到店上幫忙不是你第一件急於要做的事。」

「為什麼?」葉帆問。

「你有你當前的責任趕緊要負。」

「那是什麼呢?」

「上學去。」

這似乎是個葉帆已然遺忘了的名稱,慢慢地自遠而近地重現在她腦海之內。

「我沒有想過我能再上學去。」葉帆道。

「你也沒有想過你會從床上爬起來,再自由地在地上走動,對不?不都是一步一步地恢復舊觀了。所以說,葉帆,你要好好地念書,重新追趕功課。」

「可是,貝欣,你呢?」

「我?」

「對呀,我能做的事其實你就更能做了,你比我強得多。」

「別說這些孩子氣的話,我不同你。」

「為什麼不同?」

「我需要照顧成記飯店和我們一家。」

「以前沒有你,成記飯店一樣能撐得下去,不是嗎?你已經盡你的所能令葉家氣象一新,且挽救了一條沒有用的生命,你還要為我們多做些什麼呢?貝欣,你該為自己想一想。」

葉帆差點就說出口來的一句話是:「跟在我爸爸後頭幹活是不會有前途的。」

可是,她怎麼樣也說不出這麼一句直率話來,不是單為怕傷貝欣的心,而是倫常尤在,她是她父親的女兒,這重尊卑有別、親情至上的枷鎖一直擱在葉帆的肩上,成為沉重至極的負擔。

她所有的行為思想都無法解脫這個桎梏。

於是,葉帆只能解釋說:「貝欣,呆在成記飯店一輩子是浪費了你的人才,你有潛質可以突圍而出。」然後葉帆再加多一句解釋:「那時你再回過頭來關照我們也不遲。」

貝欣道:「你的這幾句話真是對我至大的恭維,也實在是我很大的安慰。」

「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那麼,我和你一同上學去。」

才這麼說,小彼得就在貝欣的腳邊吠起來,好像表示它也認同。

直把貝欣和葉帆笑彎了腰。

貝欣這才正經地說:「且看著辦吧,我可以辛苦點,晚上騰出時間來念成人夜校,我聽電台有這種學校的介紹。」

葉帆忽然醒悟地說:「很好啊,我日間上課,晚上回店裡來替你管帳,你便可以有時間上成人夜校了。」

二人興奮地緊緊地握手為憑,委實是太高興了。

日子似乎在她倆逐步實現計劃中度過。

當然貝欣心裡明白,現狀決不是她生命旅途上的一個一成不變的模式,在往後必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編排不斷發生,影響著她的人生抉擇和方向。

總算經歷過不少磨難的貝欣,並不害怕變遷與逆境。

正如她對葉帆說:「能夠站起來一次的人,就等於他已有了這種摔倒在地也必能翻身的能力了。」

前景再坎坷,前途再崎嶇,貝欣還是滿懷信心地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腳踏實地,做好份內之事,把成記飯店管理得好了,手上多一點積蓄,以備不時之需。

這天下午,貝欣趁店內客人稀疏之際,挽了一大桶的水,到飯店外頭洗刷玻璃窗。

有位穿著整齊的中國男人在店門口來回踱步,看樣子是在等候車子來接載他的。

大概等了五分鐘左右,對方就忍不住向貝欣說:「姑娘,這兒是唐人街的成記飯店,是不是?」

「是的。」貝欣答。

「這附近還有沒有成記飯店?」

「沒有了,只此一家。」

「我約了朋友來接我,總候不著他,真怕等錯了地方。」

「這一連幾條街都是唐人街,我們這兒是片打東街,你的朋友有沒有弄清楚?」貝欣看對方斯斯文文的,故而便熱心地提點他。

「這我可不知道了。」對方有點急躁起來,能借個電話用,讓我問清楚嗎?「

貝欣點頭,道:「進店裡來吧。」

貝欣從櫃位後面取出了電話給那位男子,讓他把等候地點跟朋友說清楚。

放下電話之後,男子瞥見了櫃檯下擺設的香煙檔,便道:「你們也賣香煙?」

「對呀,賺外快。」

「那麼,給我一包『三個五』。」

貝欣取出了香煙,跟著,又有點猶豫:「先生,如果你不吸香煙的話,不必為了借用過電話就光顧我們。」

那男子聽了貝欣的說話,有一點點的感動,再瞥了電話筒一眼,便說:「你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人,不貪小便宜,我恐怕你會被老闆責難。」

貝欣笑,也隨著對方的目光,瞥見於電話筒上貼著的張紙,是這樣寫的:「如非光顧,借用電話免問。」

貝欣隨即會意,便答:「沒關係,反正老闆不在店內,做生意要細水長流,以後你有便經過成記,真的肚餓了,就請來嘗嘗我們的小菜麵食,蠻不錯的呢。」

對方笑道:「這才是做生意之道,難得之至。」

「謝謝你。」

「我是吸香煙的,但其實真的不需要買香煙,因為我們公司是做香煙分包銷生意的。這是我的名片,你以後到我們批發部,拿著這個名片說是我介紹的,就會有特惠折扣。」

貝欣接過名片一看,歡喜地說:「那真是太好了,比光顧我買一包煙還要叫我賺得多呢,多謝你,伍先生。」

「不必客氣,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好使我交帶發行部。」

「我叫貝欣,貝殼的貝,欣賞的欣。」

「姓氏很特別,你是哪裡的人士?」

「我原籍上海,但在廣東小欖出生。」貝欣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再看看那位伍澤暉的名片,歡喜地說:「我跟姓伍的真有緣份呢,我外祖母也是姓伍的。」

「是嗎?她也是上海人?可能我們有宗親關係呢。」那位叫伍澤暉的半開玩笑說。

「對呀,她也是上海人,我外祖母的家也在上海經營香煙業的。」

「是嗎?」伍澤暉有點狐疑:「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伍玉荷。」

「嗯。」伍澤暉沉吟著:「伍玉荷?」

剛於此時,成記門外就響起了一陣汽車鳴聲,是來接伍澤暉的車子到了。

「車子等到了呢。」貝欣給伍澤暉說。

伍澤暉猶豫了一下,道:「在這店就能找到你,是么?」

「對的。我會先去找你,入貨。」

「很好。」

「再見。」

這天的際遇是令貝欣欣喜的,這證明她的從商以至處世的道理是對的。

貝欣老跟葉啟成說,不要執著於瑣細便宜的小事,做人做事總要從大處著手,把眼光放長遠一點。

就以借用電話為例,葉啟成就是不願意提供這種方便,堅持要把電話收到櫃檯之後,他老是埋怨:「走進成記來不是光顧的話,就別進來好了,借電話借廁所,一律免問。」

貝欣的意見不同,她認為:「不費分毫而幫了別人,何樂而不為,況且,店內多幾個人進進出出也是熱鬧。」

貝欣並不單純是為了得著一條能拿到香煙分銷商折扣的門路而高興,而是為著證實了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互相尊重互相幫助的道理在,以致令她對生命更加添信念,更不畏艱苦。

事實上,貝欣再明白不過,活著的每一天都不一定是晴天,很多時颳起大風,灑下滂沱大雨,也得頂著過。哪來的力量呢,就全憑意志和信心。

貝欣完全是有備而戰的。

只是她沒有想過突然而來的一場狂風暴雨會是如此駭人,連素有心理準備的她都要抵擋不住。

暴風雨的前夕,額外的寧靜。這一夜,碰巧貝欣要到成人夜校上課去,趕在成記飯店收鋪之前回來,幫葉帆點數收銀及打點一切。

很意外地,貝欣回到成記去時,竟見著葉啟成在動手炒麵。

這些日子來,一到入夜,葉啟成就走個沒影兒,一般不在賭館留連到天亮,是不會回家來的。

貝欣望望飯店,已無其他客人,因而問葉帆:「還有人要外賣粉面嗎?」

「沒有。爸爸說給我炒個面做宵夜。」葉帆的語調是輕快的。

「嗯。」貝欣回應了一聲。

看著葉啟成擺出了一桌子的小菜,貝欣心上就有著些微的不安。

凡事過分的反常,未必是好事。

「來,來,我們一家人吃頓好吃的宵夜,試試我的拿手好戲。這干炒牛河可真是講功夫,成記飯店初開張時,靠的就是這味招牌貨,那些住在大溫哥華的華僑,哪怕是開半日的車,也要來吃我的雲吞面和干炒牛河。」

葉帆倒是很開胃的,滿滿地盛了一碗,低著頭有點狼吞虎咽地吃著。

「是餓了吧?」葉啟成吃吃笑著問。

「我今晚幹了粗活,把貯物房的罐頭雜物歸了類,以便盤點清貨,於是肚子都餓扁了,很能吃。」葉帆答。

葉啟成忽然抬頭向葉帆問:「就你自己一個人把貯物房做了盤點嗎?」

「對呀,其他人都在忙著別的事,今兒個晚上的生意還不差呢。」

「葉帆,」葉啟成帶點緊張地說:「你會不會完全康復過來,我的意思是說,會不會以後不用拐杖就能如常人般走路?」

葉帆搖搖頭,道:「我能恢復這個狀態已經非常的滿意,是喜出望外了。」

「可不是這樣說了。」葉啟成很有點欲言又止,沒有再解釋下去。

貝欣和葉帆都注意到葉啟成這個反應,葉帆立即聯想到別的一件事上去,稍稍變了臉色,道:「爸爸,你放心,不論我是否完全康復,保險公司的賠償早晚會放到你口袋裡去的。」

葉啟成一聽,臉色大變,拍的一聲放下了碗筷,一手掃掉桌子上的杯盆,就破口大罵道:「狗口長不出象牙,臭壇出的是臭草。你那該死的媽養下你這種賤貨來,真想多賣幾個錢也不成。開口閉口就提那筆保險費,活脫脫將來我拿了那筆錢就是你對我莫大的孝敬似。告訴你,為什麼你不當場就跟你媽一起死掉,讓我賺得更多呢,用不著現在這副樣子,逐個子兒跟人家討價還價。」

第三部分

第6節大發雷霆

葉啟成罵完,回頭就走進后屋去。

葉帆整個人呆住了。

貝欣拍拍她的手,問:「每次你提起車禍,提起那筆保險賠償,他就不高興,甚至大發雷霆,你就以後不要再提好了,免他傷心。」

葉帆禁不住說:「他傷心?他會傷心嗎?」

貝欣呆住了,原本她以為每次葉帆提起曾有過的車禍,葉啟成就暴躁,就發脾氣,是因為觸著了他亡妻的哀痛,現在聽葉帆這麼一說了,就知道可能有些內情,是她並不知道的。

「葉帆……」

貝欣試圖跟葉帆說下去,可是,葉帆站起來,抓回她的拐杖,說:「對不起,我是累了,明天早上,再收拾這兒的東西吧。」

說罷了,就撐著拐杖走回后屋去。

貝欣重新把剛才發生的情景想了一遍,就徑自走回房裡去。葉啟成正蹺起雙腿,把襪子脫掉。

貝欣說:「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又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葉啟成白她一眼,道:「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你明白的,為什麼早晚要讓我知道的事,不可以早點告訴我?」

「事情發生了,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心急些什麼?」

「不,我要知道,你打算幹什麼?把葉帆怎樣處理?」

「你怎麼知道我有了打算,」葉啟成道:「你還真是個聰明的女人呢,不必替你擔心,哪怕是掉進鱷魚潭內,也能活下去。」

「啟成,你的每一句話都有特別意思的,是不?你究竟打算幹什麼?」

「什麼也不打算干,你少嚕囌了。讓我好好地在這兒睡一覺,睡醒了自然知道我的打算了。」

葉啟成的說話沒有錯。翌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天還發著魚肚白,各人仍然在睡夢之中,就有猛烈的敲門聲。

貝欣緊張地走出來,一開門就走進了幾名彪形大漢,為首的一個不是別人,正是周友球。

「球仔,究竟什麼事?」貝欣驚問。

「成哥沒有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

「對了,對了,正好成哥出來了,由他來向你交代吧!」周友球這麼一說,貝欣往後望,只見葉啟成挽了件簡單的行李,走出來,背後還跟著了面帶慌張的葉帆。

「啟成……」

「成哥,我們來接收成記了,你自己給貝欣和葉帆解釋幾句吧,免得我們日後難做。」

葉啟成無可無不可地抓抓那頭短短的頭髮,對貝欣說:「人有三衰六旺,這陣子我輸了點錢,一時間沒法子償還,把成記抵押給大檔的鏢哥了,你和葉帆跟著我當然不管用,就跟著鏢哥幹活去,豈不更好。」

「你說什麼?我和葉帆跟著大檔的人幹活?」貝欣驚問。

周友球乘機插嘴說:「我和這班兄弟一早來,就是既接收成記,也帶你們兩位去跟鏢哥正式見過面,說不定鏢哥喜歡了,不用你們替他繼續經營飯店,另派些既舒服又賺錢的差事給你們也說不定。長得標緻的女人總會有著便宜討的。」

周友球說罷了,跟他一同來的幾個都陰惻惻地笑起來。

貝欣對周友球說:「他賭輸了錢是他個人的事,跟我和葉帆無關,我們不會跟你去見什麼鏢哥。」

周友球輕蔑地說:「真是個小辣椒,不是說父債子還,你們身為妻女,當然有一定的責任替成哥清還這盤賭債。」

「他欠你們多少?」

「比成記飯店的價值還要多,故而把你倆押進去就差不多了。」

貝欣衝到葉啟成的跟前去,說:「你怎麼悶聲不響了,就這樣以為可以把我和葉帆跟成記一起賣掉了嗎?你休想!」

話才說完,葉啟成就左右開弓,連連掌摑貝欣。

葉帆忍不住,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擋在她父親與貝欣中間去,喊道:「你不能打貝欣,要打就打我。」

「打你就打你,生得你出,自然可以打你,你以為我會心慈手軟。」

葉啟成一連幾個巴掌打得葉帆金星亂冒,一個踉蹌就摔倒在地上。

葉啟成還向前多踏葉帆一腳,罵道:「就因為你是個跛子,賣不了多少價錢,人家要你算是你有個歸宿了,以你的這副樣子,難道還以為會有什麼正經人家將來照顧你一生一世?不自量,笑話不笑話了?」

貝欣高聲叫喊:「葉啟成,你是太過分了。」

「說得對了,是我過分了,你拿我怎麼辦?」

葉啟成一把抓住貝欣,把她拉到跟前來,對她說:「你呀,這麼有本事,就一腳踏出去,隨便在街上抓個警察進來,把這一干人等都抓起來審問吧,找警察保護你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看警察能不能幫到你逃出生天。」

周友球側著面,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來,說:「沒想到成哥也能看得這麼透。好極了,貝欣,你想清楚停當了,就跟我們回去,拜見鏢哥,三口六面將以後的合作問題說清楚。我們這班兄弟就在這兒點收成記。」

貝欣憤怒至極,趕忙把摔在地上的葉帆扶起來,然後對周友球說:「你們別真是目無法紀了,成記你要拿便拿,反正這店不是我的,葉啟成要敗掉自己的一副身家,他儘管敗吧,反正他有這副資格。

「可是他的身家並不包括我們在內,我並不屬於他的,我可以申請離婚。」

貝欣攙扶起葉帆,轉身就打算走出大門去。

幾個彪形漢子立即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葉啟成衝上前捉住了貝欣的手臂,說:「你要到哪兒去?你不可以走。」

「為什麼不可以走?你不是說我最拿手的把戲就是報警嗎?從這兒走十分鐘就是警署了,我報警去。」

其中一名面肉很有點橫生的彪形大漢對牢貝欣,哈哈大笑。

貝欣呵叱他,說:「你笑什麼?你以為我不敢?」

對方隨即答說:「誰說你不敢了?你去吧,儘管去吧,不過走出這成記大門之前,你先想清楚,要不要帶著警察來收他們姓葉父女屍骸。」

貝欣嚇得怔住了。

連葉啟成的臉色也剎那變得蒼白,驚叫:「貝欣,你不能出去,不能。」

周友球油腔滑調地走到貝欣跟前說:「你想一想,如果有警察就等於沒有地方惡勢力的話,這唐人街的地頭怎麼還有我們一路上的人?你不是頂愛聽廣播讀報紙看新聞的嗎?怎麼沒有聽到去年在西雅圖有家中國人全家被縛起來,每人都在天靈蓋上賞了一槍呢,到現在還破不了案,為什麼?人人都知道原因,就是欠了賭債,不肯還錢之故。

「成嫂,只怕你有勇氣走出去,十分鐘后沒有勇氣走回來。

「婚結錯了可以離,人殺錯了不可以復生。」

那彪形大漢從腰間取出了手槍來,裝凶作勢地瞄準了葉啟成,道:「你如果不念夫妻之情的話,你可以走。」

貝欣看了葉啟成一眼,心上一時間痹痛起來,而令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這麼一個並不厚待自己,毫不珍惜自己的男人而留下了腳步。

貝欣太清楚自己並不是單單為了葉帆的安危,而令她不忍踏出門外去。

門外即使是個艷陽天,也跟她無緣無分。

中國婦女幾千年來都習慣躲在門裡頭,接受一總的委屈與凌辱,不敢踏出去一步。

因為枷鎖並不套在門環之上,而是套在女性的心頭。

一夜夫妻百日恩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那死者跟自己有一夕恩情的話,更是無法釋然。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視身邊的女人如草芥。

女人偏偏要細數與同過衾共過枕的男人的種種情和義。

根本上是命定的男女的不公平使然。

貝欣不禁苦笑,對於一個自己並不愛戀的男人,尚且不忍拂袖而行,那麼,有緣再遇上自己的摯愛,又將如何?

「貝欣!」

是一個乞憐求憫且帶著戰慄的聲音在呼喚她。

貝欣回望身後的葉帆,接觸到她複雜得無法分析的眼神,一臉都混雜了彷徨、驚懼、感慨、歉疚、可惜和可憐,以及還有種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叫葉帆怎麼說呢?

貝欣很是明白,於是她回過頭來,對周友球說:「欠債只不過還錢,一間成記飯店還不足夠賠還你們鏢哥的損失嗎?」

「一盤生意的買賣,尚且要到銀行去估價,我們鏢哥只不過是個生意人,每天成記的盈利有多少,他早就心中有數,他說了不夠就是不夠。你大可以到他跟前去,與他討價還價,左鄰右里,誰不知道成嫂你是個本事人。」

貝欣稍稍沉思,便昂起頭來說:「好吧!我去見他。」

那位叫區燦鏢的大阿哥是唐人街內的霸主,除了賭館之外,還管妓寨。

那年頭,在這兒幹活的很多華僑,尤其是做餐館和洗衣店工作的,都是區燦鏢生意的長期客人。

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

有男人的地方就要有女人。

幾乎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賭。

就這麼簡單,立意經營嫖賭勾當的人,自然地團結起一班狐朋狗黨,成為一股社會上的惡勢力,在幽黯處滋長茁壯。

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強權,而無公理。

同樣,也不可能只有正直,而無邪惡。

兩派的勢力此消彼長之餘,依然似大地上無法除根的野草,哪怕在燎原的一場大火之後,春風吹又生。

區燦鏢不論多晚入睡,都有飲早茶的習慣。他倒也不避嫌,每天就在唐人街的龍鳳茶樓包了幾桌子,跟手下和朋友們實行一盅兩件的談天說地,也講他的獨門生意。

周友球就奉了命陪著貝欣和葉帆上龍鳳茶樓跟區燦鏢見面。

區燦鏢是個差不多六十歲的人,並不高大,人矮矮細細,瘦瘦削削的。可是五官異常精靈,雙眼炯炯有神,看人時微微一瞪,就很不怒而威。

他瞥了貝欣和葉帆一眼,後者就不免惶恐地避過了他的視線,以減低心頭的恐懼。

貝欣不同,她理直氣壯地回望區燦鏢,且凝視著他的臉,良久,並不轉開視線。似乎要從他的形相之中找出些什麼破綻,好作防禦,甚而出擊。

區燦鏢問:「我這盅是壽眉,合你們的脾胃嗎?」

貝欣答:「我比較喜歡香片。」

區燦鏢望望貝欣,道:「很好。」

才這麼說了兩個字,站在他身邊的人就立即重新給貝欣沏過茶。

「成嫂,你很冷靜。」區燦鏢說。

「有什麼值得惶恐的?我們死了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貝欣說。

「除了死,就沒有什麼值得可怕了嗎?」

貝欣答:「沒有。人只要能活著就是好的,我見得太多求生掙扎的例子了。」

區燦鏢拿起茶盅的蓋子,輕輕地撥著浮動在茶杯內的茶葉,然後再慢慢地舉起茶盅來,倒在杯子里,才說:「你從中國來的?」

「對,小欖,廣東的一個小村鎮。」

「喜歡加拿大嗎?」

「更喜歡中國。」貝欣不加思索地回答。

區燦鏢驀地抬頭凝望著貝欣,把他的一雙眼眯成一線,然後再慢慢睜大,那個過程分明是在審視他眼前的這個女子,發覺他看到一個不尋常的人物。

「你在後悔嫁到加拿大來?」區燦鏢問。

「不,不後悔。」

「違心之論吧?」區燦鏢瞥了既害怕又惶恐的葉啟成一眼。

「沒有。錯誤可以糾正過來的話,就不必後悔。」

「糾正?」

「對,糾正不過來的錯誤才是遺憾,不是嗎?」

「你打算怎樣糾正?」

「離婚。」貝欣再補充說:「婚可以結,也可以離,不是嗎?」

「是的。」區燦鏢越來越有興趣跟這眼前的女子談下去,他呷了一口茶再繼續說:「你知道葉啟成會肯嗎?」

「他會的。」貝欣說。

坐在一旁的葉啟成正要開口說話,區燦鏢就站起身來,示意他不可插嘴,然後再說:「你這麼有把握嗎?」

第三部分

第7節傾盡所有

「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有什麼叫做不肯的,就是我坐在你跟前,用這個原則來談判,我都勝券在握。」

區燦鏢忽然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成嫂,如果你肯跟在我身邊幹活,你會得到很多很多的好處。」

「如果我不,我相信我的好處更大。」

坐在區燦鏢身旁的一個漢子,竟大力一拳捶在桌子上道:「你敢駁嘴?」

「住口!」區燦鏢微喝一聲,那漢子立即低下頭去。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跟在我們身邊幹活,是嗎?」

「我們並不是同道中人。」貝欣很坦率地說。

「你很會說話。」

「這是我的心裡話,並不難說。」

「有時會是情勢使然,身不由己。」

「我不相信身不由己的這回事,事在人為罷了。」

「可是,你丈夫欠我們的債,一間成記飯店不足償還債務,這怎麼辦呢?」

貝欣眼珠子一轉就答:「鏢哥是個江湖中人,講義氣的,是不是?讓我來問你一句話,希望你真心回答我。」

「你說。」

「如果將心比己,易地而處,你會怎麼樣?」

區燦鏢一下子怔住了,稍微想了一想,道:「我會儘力而為,直至無能為力為止。」

「我也一樣。」貝欣答。

「這不是前後思想與說法有所抵觸了嗎?」

「沒有。欠債也不外乎還錢,鏢哥你追討的是錢而已。如果傾盡所有,盡行奉獻,我毫不吝嗇。除了金錢物質之外,就不是我所願意為葉啟成犧牲的了。心在力在,違背我心我願之事,就是力有不逮。這點,鏢哥你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應該予我諒解。」

區燦鏢定睛看著眼前這個處變不驚、應付自如、言而有物的奇女子,他不自覺地有點敬佩和信服。

然而,行走江湖數十年,有一個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則,不能違反。那就是在商言商,在其位行其政,不能為了片面的緣分,三言兩語的好聽話,而妄顧了他本身以及跟在他身邊幹活的人的利益。因此,區燦鏢早已有了預算,人情可以賣,但必須有個底價,這底價要能服眾,否則,他的江湖地位也就不會穩如泰山了。

於是區燦鏢答:「成嫂,你的所謂傾囊所有,可能仍與那條欠款有距離,那麼,我該如何向我的手下交代?」

貝欣說:「第一,權操自上,你的話就是定數,只看你肯不肯承讓婦孺半步。這年頭,在於西方國家,雖不至於每事每物都可以用法律來解決,但總是活在一個法治社會內,彼此免得過都化干戈為玉帛,算是給執法者半分面了,對不對?」

單是這番話就無法不令區燦鏢受落,畢竟是先軟后硬,很具功力。

貝欣跟著說:「第二點更簡單,情足而理虧,仍然難以交代,鏢哥肯賣我一個人情,就給我開一個較低的價,除了成記飯店之外,就用我的私己替我和葉帆贖回自由。」

區燦鏢笑道:「你的私已有多少?」

「女人的私己,認真可大可小,你就先開個價吧,這才算公平。」

「好。」

區燦鏢向旁打了個眼色,周友球立即把一個數目寫在紙上,遞到貝欣的跟前去。

貝欣瞪大了眼看那數目,分明是一臉驚駭,這叫區燦鏢看在眼裡,笑到心上去,旁邊的人更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

「真是這個數目?」貝欣問。

「可以給你打個折,看在你是手無寸鐵的婦孺之輩。」區燦鏢俯前身去,對貝欣說:「怎麼樣?跟我就不必償債了,且擔保你的日子會好過。」

「我的日子好過是肯定的。」貝欣這樣說:「不過,鏢哥你就多幫我一個忙。」

「好,你說。」

「不論我選擇哪一種方式還債,你給我主持公道,讓葉啟成在你跟前,簽署無條件的離婚書,還我自由。」

區燦鏢立即答:「這是肯定的,夫債妻還,他還能怨、還能糾纏嗎?」

「謝謝你。」

貝欣就站起來,且拖起了葉帆說:「我們這就先回去了,鏢哥,一言九鼎,我相信你是個重信諾的人,三日之內,一就是人到,一就是錢到。」

「好,我信你。」

「我也是。」

貝欣那自始至終都不亢不卑的神韻態度折服了區燦鏢。

他不期然地站起身來送客。

貝欣回頭笑了一笑,伸手在桌子上取了兩個叉燒包,再向區燦鏢跟前揚一揚:「龍鳳的叉燒包最出名,很久沒機會吃了,多謝你的早茶。」

說罷,一邊咬了一門包子,一邊把其中一個塞到葉帆的手裡,然後就大踏步走出龍鳳茶樓去。

回到家裡,葉帆才吁大大的一口氣。

「貝欣,你怎麼解決這件事?」

「我有辦法,你趕快收拾好衣服,我跟你到美國去。」

「貝欣,你想逃?我們逃不了的,那幫人不會放過我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會把我們追回來,而且我擔心爸爸。」

葉帆沒有再說下去了。

貝欣走到她跟前說:「葉帆,我明白你的孝心,我們走了,你爸爸不會有危險的,你不必擔心。留在他身邊,我們是肯定沒有前途的。事到如今,我看清楚了他,也想清楚了前景,只有離開他另闖天下,有了成績,再回過頭來由你照顧他也不遲。」

「可是,貝欣……」

「相信我的一個做人原則,凡人凡事,我必讓起碼兩步,我已承讓你爸爸多過兩次了,今次替他償還了債項,我們之間的恩怨就該告一段落了。」

「貝欣,你有這麼多錢嗎?」

「我有。你等著,我給崔醫生搖個電話。」

貝欣搖了個長途電話到美國去,把崔昌平找著,很簡單地把事情的經過和她的計劃給對方說了。

崔昌平急問:「貝欣,你安全嗎?要不要我通知在加拿大的朋友幫你?」

「不必了,我很安全,你放心。只要你把我寄存在你處的款項火速電匯到你相熟的律師事務所,由他通知區燦鏢去取,並且請區燦鏢把葉啟成帶到律師樓簽妥離婚書便可以了,然後你來接我們飛機,我和葉帆明天就來投靠你了。」

「很好,我立即去辦。」

掛斷線之後,葉帆問貝欣:「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那些錢原本就是你爸爸的,他答應給我的外祖母作治病之用,現今正好歸還給他。那不是一筆小的數目,這就是因果循環了吧!我曾因為這筆錢而失去了自由,現在又為這筆錢而得到自由。」

「貝欣,你真棒。」

貝欣和葉帆雙雙抱擁著。

「葉帆,你願意跟我生活嗎?」

「當然願意。」葉帆說:「可是,我仍會想念爸爸,儘管他不算是個好的爸爸,但仍然是我的爸爸。」

「葉帆,你真是個好孩子。」

葉帆搖搖頭,道:「不是我說的話,是我媽媽臨終前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因而你記住了。」

「對,我很愛我的媽媽,從小,就只有她疼愛我。」

貝欣把葉帆抱在懷內,她也想起了伍玉荷,正如葉帆想起了她的媽媽一樣。

翌日傍晚,葉帆是留下了一張字條給葉啟成,才跟貝欣到機場去的。

貝欣利用一天的功夫,確保了那筆歸還區燦鏢的錢已經安全抵達崔昌平相熟的一間溫哥華律師事務所,而且已由代表律師通知了對方取款的手續,然後才安然赴機場去。

貝欣以為再沒有任何阻撓她們赴美的人事了,誰知就在走進移民關卡之前,有人衝上前來攔住了她們。

「葉帆,你不能走。」

是葉啟成,他鐵青著臉,滿額是汗地趕到機場,一把拉住了葉帆。

「爸爸,請你放過我,我不願意再留在你身邊生活了。」

「不成。貝欣,你有本事你可以走,葉帆是我的女兒,我要她跟在我身邊。」

「你要她跟在你身邊幹什麼?你會愛護她、教導她,令她成長、令她快樂嗎?你連做一個好爸爸的資格都沒有。」

貝欣才這麼說,葉啟成又揚起手來要掌摑貝欣。

葉帆急忙叫,阻住他:「爸爸,你不能打貝欣。」

「你打吧!你最高的伎倆也不過如是,我不怕打不怕痛,打了好再一次證實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問問你的女兒要不要跟你。」貝欣理直氣壯地說。

「根本就不必她同意,我是她的親生父親,我有權把她留在我身邊,連法律都在保障我的權益,你知道不知道?」

說罷了,葉啟成拖著葉帆的手就走。

葉帆拚命地掙扎,道:「爸爸,你要我留在你身邊幹什麼?你根本從不關心我、不愛護我。」

「可是,我要你關心我、愛護我,現今我什麼都沒有了,正好有這麼一個女兒,到底能走得動了,就可以值很多錢。」

貝欣咆哮道:「葉啟成,你別打葉帆的歪主意,你還算是人不是了?」

葉啟成嗤之以鼻,道:「你憑什麼資格跟我說話,我們不是成了陌路人了,你要走就走,只葉帆一個走不得,我看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搶不走我的女兒。」

「不,爸爸,我要走,你別逼我,否則,我跟你一同到警察局去。」葉帆一邊搖著頭,一邊清楚決絕地說。

「你學了貝欣的那兩道板斧來對付我嗎?我不怕的。」

「爸爸,你忘記了兩年前的一個晚上,你到過警察局錄口供,你說過些什麼話嗎?你說交通意外發生時,你並不在車上,是事後你在家裡聽到消息,才趕去現場的,是這樣嗎?」

葉啟成聽了,立即把抓住葉帆的手鬆開了,叫嚷:「你提這些事有什麼相干?」

「有相干的。因為,實情並非如此,當晚其實是因為你喝醉了酒,媽媽帶著我到酒吧去找你回家,在歸途上,你超速駕駛,以致車子撞向路旁的大樹失事了。如果你當時立即報警的話,相信媽媽不會傷重至死,可是,你太狠心、太自私了,因為你知道醉酒超速駕駛的罪名可以招致牢獄之災,於是你把傷重的媽媽移到駕車者的位置上,然後逃之夭夭。直到有路人發覺我們失事的車子報警,你才在警方的通知下出現,這些情景,我由始至終都記得一清二楚。」

貝欣聽呆了。

她從沒有想到原來積壓在葉帆心內的一個秘密是如此的殘酷而沉重。

葉啟成咆哮:「你住嘴!」

「爸爸,你要我跟你回去嗎?要的話,我們就一起上警局去,讓我把真相重新招供出來。我雖然重傷,但我從沒有失去記憶,我一直心甘情願地隱瞞這個事實,只因為媽媽在失去知覺之前,在車廂內給我說:」『記著,再不好的爸爸仍是你的爸爸,他會愛護你,你……千萬要維護他,他將是你在世界上惟一的親人了。』「我聽媽媽的遺言,沒有把你移花接木的手段供出來。可是,這些年來,我發覺媽媽的話只說對了一半,不錯,你是我在世上惟一的親人,可是這惟一的親人並不愛我。

「爸爸,我忍讓、我受苦、我遷就、我委屈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今天請原諒我不能不離你而去。

「你從保險公司得回的那筆賠償金額,相信很快就會領到手了,如果你不再雙手奉獻給區燦鏢那幫人,你的晚景還是有依傍的。」

葉啟成整個人呆住了,「貝欣,我們上機吧!」

貝欣與葉帆雙雙走進了候機室,留下了葉啟成呆站在機場內,像只亂吠亂咬的瘋犬,忽然地被制服了,一敗塗地得面目無光,狼狽不堪。

崔昌平接到陳添的電話,把機期告訴了他,他準時去把貝欣和葉帆接到了。

好友重逢,恍如隔世。

葉帆特別地疲累,不只是體力上經過了這幾天的緊張事故,奔波勞碌而有點不勝負荷,也是因為她精神上忽然獲得解脫,把這些年來壓在心頭的包袱卸了下來,驟然輕鬆令她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點力氣和精神都沒有了。

於是先行安頓她睡好了。

貝欣正好相反,她是精神奕奕,很久未曾如此興奮。

「貝欣,你不累,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不,那些一下子逃出了敵營的士卒,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輕鬆和解脫感覺,真是太好了。崔醫生,你知道我打了一場勝仗嗎?」

第三部分

第8節路途坎坷

「我知道,實在太難得了。」崔昌平說:「貝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工作。」

「就這麼簡單。」

「並不簡單,我要重新適應這兒的生活,要找一份我可以勝任的職業,要申請居留此地,還要扶助葉帆,這些都要既憑我的努力,也得看我的彩數。」

「工作並不難找,我到醫院的人事部去,看看有什麼工作,你可以應付得來的,就給你介紹,再一邊申請居留。葉帆方面……」

「必須讓她繼續求學,她可以升大學去了,只需補考一些科目,你知道葉帆是個很聰明又很善良的孩子。」

「你們兩個都是值得人敬佩的女性。」

「那好極了,就明天,你請我們上館子好好地吃一頓去。」

新生活的開始無疑是興奮而愉快的。

貝欣很快就通過崔昌平的介紹,在醫院擔任登記員的職位。

這份工作貝欣不但勝任,而且她的個性隨和,常帶笑容,就先給那些來診病的人一份安慰,因此十分稱職。

工余她還有很多時間進修。貝欣告訴崔昌平:「總有一天,我要完成大學學位,不讓葉帆專美。」

的確,葉帆最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取得侯斯頓大學念經濟和工商管理,且拿了一個數目不少的獎學金,真令崔昌平和貝欣很喜出望外。

崔昌平於是興高采烈地請貝欣和葉帆到當地一家很出名的牛扒屋吃晚飯,表示慶祝。

「來,我們為未來的商場女巨子幹掉這一杯!」崔昌平說。

三人一飲而盡。

然後崔昌平就問:「葉帆,你的成績如此優異,大可以念法律,甚至醫科,為什麼你偏選中經濟?」

葉帆凝重地沉思了一會,抬頭望著崔昌平,說:「崔醫生,你真想知道原因?」

「嗯。」崔昌平點頭。

貝欣忙說:「我也想知道。」

「好,告訴你們。」葉帆故意壓低聲線,招手讓他們都俯身上前,聽她講秘密似的,然後葉帆就說:「因為我貪錢。」

貝欣一聽,轟然大笑。

「這有什麼好笑?我說的是心裡的話。錢太可愛了,認識錢的好處,取財以其道不知有多好,你看崔醫生如今上班的那幢醫學大樓,就是富商喬治佛力亞捐贈出來的。有錢可以做很多很多從心所欲的事,包括善事。從商才是最能賺錢的。」

「你在瞧不起我們的崔大國手了。」貝欣說。

「才不是呢,我說的是實在話,單憑一雙手,賺錢有個極限,商家人靠的是腦筋,手下萬千之眾,運籌帷幄,財富會滾滾而來。」

葉帆越說越興奮:「我看了那些財經雜誌,訪問的一個個商業巨子,都是頂威風的。」

崔昌平笑說:「對極了,讓我們跟未來的商業巨子再干一杯。」

這一夜,三個忘年之交,無疑是盡興而歸的。

回到家裡去時,葉帆先回房裡,崔昌平看到貝欣坐到花園的搖椅上去,便跟著走了出去。

「還不睡嗎?」

「睡不著,今兒個晚上太興奮了。」

「是的,看著一個人成長是件頂歡欣的事。」

「尤其是葉帆,不能想象初見的那個葉帆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都是你的功勞。」

「一半由天,一半由人。」

「還有件值得高興的事,你要不要知道?」

「我知道了。」貝欣說。

「你知道了?」

「葉帆一早就告訴我了。」

「葉帆怎麼知道呢?」

「小彼得是葉帆的命根子,添伯替它辦好一應手續,後天就能空運到這兒來,她還會不知道嗎?」

「嗯,你是說這件歡喜事?」

「不然,你說的是哪一樁事呢?」

「貝欣,這些日子以來,你心上還挂念誰?」

「我?」

這麼一問,貝欣的腦海里驀然閃過一個俊朗的身影。

她沒有忘記他。

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念一個人,並不表示把他忘掉。相反,惟其要艱苦自控,益發顯示著實實在在地忘不了一個人。

多少次的午夜夢回,貝欣都忽然像聽到文子洋在廣州火車站上高聲呼喚,叫自己別離他而去。又多少次在睡夢之中,看到過文子洋緊緊握著貝欣的於問:「我知道你要從廣州到香港才再飛往加拿大,於是我趕來了,不管回到東北去時,他們罰我什麼,我都要趕來。」

只要貝欣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一直地想下去,她就會真的禁捺不住淚流滿臉了。

她從小到大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

分離就是分離,流淚又如何?

淚水洗刷不了心上的創痕,還不如好好地把它掩蓋起來,別去碰觸它就是。

生命之途已多坎坷,每日每時都要汗流浹背,披荊斬棘,還要翻起一段彌補不了的情緣,去增加心靈的痛楚,減弱求生拼搏的精神,又是為了什麼呢?

在火車的車廂內看著愛人的影像漸遠漸小時,貝欣已經在心上說過了:「子洋,為愛你,我會好好地活得像一個人。祈望你也同樣待我。」

活得像一個人真不是件簡單的事。人有各種德性,對父母、對朋友、對手足,以至於對家庭、對社會、對國家、對民族都有責任都有愛心都有義務。

肩負那些責任,發揮那些愛心,履行那些義務,需要堅強的意志、堅定的信心、堅忍的毅力。

或者,總有重逢心中所愛的一天,到那時,貝欣只願自己能昂首直視,無愧於心,不願對方曾為自己付出過的感情而覺得羞愧。

如此微小的願望需要巨大的魄力與寬敞的胸懷去完成,這貝欣是再清楚不過的。

當她還在苦苦奮鬥,未有微成之時,重提往事,可真不必要了。

因此當崔昌平問起這問題時,她忽然不願意作答,只顧左右而言他道:「我一直想念我的外祖母,這你是知道的。」

在崔昌平沒有再問下去的時候,貝欣及時站起來,跟他道了晚安,就步回房裡去。

崔昌平本來想告訴貝欣,他收到了文子洋的信,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他已經能回到廣東任事了。

剛好在貝欣恢復自由身之際,崔昌平想,他這個站在兩個可愛的年青人中間的分屬長輩朋友,是否應該出一把勁,讓他們重新接觸了。

從貝欣的反應,崔昌平就只好打消這個熱心的念頭。

反正人與人之間的離與合,聚與散都有定數。

誰也沒想到兩天後,註定貝欣跟她的家人有重逢的機緣,為她的生命帶來一個重要的轉捩點。

仍留在溫哥華幹活的陳添一早就給葉帆一個電話,說她那心愛的沙皮狗彼得,已經做好一切醫療免疫手續,而且申請到入美國境的許可證,可以來跟葉帆團聚了。本來是要空運它到侯斯頓的,就因為有一個人要專程到侯斯頓來找貝欣,於是重託了他把彼得帶來給葉帆了。

葉帆為此嘀咕了大半天,在埋怨陳添有點老糊塗了:「怎麼無緣無故地把彼得托給一個不明來歷的人呢?」

貝欣半開玩笑,半安慰她說:「別緊張,在美加吃『三六』是違法的,等閑人等不會冒這種惡險。」

「什麼是『三六』?」葉帆問。

貝欣大笑不已,道:「『三六』就是『狗』呀。」

等待的時刻最難過,也終於過去了。

當貝欣見到那位把彼得送回給葉帆的人時,她幾乎認不出對方來。

「你不記得我了?」

「你也姓伍,是不是?」

「對,伍澤暉,記得嗎?在溫哥華見過你,我是做香煙分銷商,專門負責美、加的華人市場。」

「對了,伍先生,怎麼會來侯斯頓呢?」

「特別來看你。」

「這是真的?」貝欣有點錯愕。

「能讓我坐下來,好好地跟你談嗎?」

「當然可以了。」

貝欣興高采烈地把伍澤暉請進客廳里,奉上了香濃咖啡,讓他道明來意。

「再到成記飯店去找你時,已經找不著人了,那個新老闆答應把我的名片留給可能知道你下落的人,才終於得著了你的消息。」

「是陳添嗎?」

「對,添伯給我搖了一個電話,他沒有再在成記任事了,但離不了唐人街的圈子幹活吧,很快就知道我在找你。」

「添伯是我在溫哥華的好朋友。」

「我請他到我寫字樓坐了一會,再請他上茶樓吃了一頓飯,讓他確信我是個正經人,他才肯把你的地址告訴我,且讓我護著小彼得來了。」

「多謝你,葉帆想彼得想得如痴如醉了,他們是患難之交。」

「你的故事一定很多。」

「是的。」

「其中有一個關於你的故事,你可能還未知道。」

「這是你遠道而來的目的?」

「是。容我給你一一道來嗎?」

「當然了,我在聽著。」

「你告訴我你的外祖母叫伍玉荷,原籍上海,家族是香煙的分銷商。是這樣嗎?」

「是的。」

「當時,我心上就已奇怪,因為我祖父叫伍玉華,祖籍也是上海,祖上也是從事香煙分銷生意的。會不會我們就有點親戚關係呢?於是,我回家去問我的祖母。」

「她怎麼說?」貝欣不期然地緊張起來了。

「答案令我驚駭。祖母告訴我,祖父伍玉華惟一的一個同父同母妹妹就叫伍玉荷,在廣州出生,長大后嫁給廣州上下九絲綢大王戴家當長媳婦,婚後還添了一個女兒。」

都不用伍澤暉再說下去,貝欣就已驚呼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就已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世上的親人真少,尤其是在異鄉。」

伍澤暉把貝欣心裡的話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

貝欣只能不斷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肯定比你年長,應是你的表兄呢!」

貝欣尷尬地笑起來,眼眶不期然有種溫熱。

「我該怎樣稱呼你呢?」貝欣問。

「就叫我名字澤暉吧,這樣更親切。」

「故事還沒有講完呢。」貝欣歡喜地說。

「是的,祖母告訴我,當年祖父伍玉華年少氣盛,跟家裡同父異母的兄弟都合不來,因為他是庶出,多少受到歧視,分明是伍家眾兒子之中最能幹的一個,但上海的煙業生意偏不放到他手裡。一時生氣,便帶同妻子遠闖美加。」

那種有家有族有親人,尋到了根的感覺溫暖著貝欣整個人、整個心,使她如浸在一池微微有輕煙上升的溫水裡,舒暢得難以形容。

是的,香煙裊裊,幾多往事、幾多溫情、幾多韻事。

貝欣歡喜得跟伍澤暉談彼此的家事,談得渾忘了時間已由早上直帶進黃昏。

貝欣讓伍澤暉知道了伍玉荷的一生際遇和自己目前的境況。伍澤暉也讓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形。

伍玉華早就逝世了,妻子已是高齡,身體還過得去。反而是伍澤暉的父親伍念祖的健康壞透了,長年卧病,要妻子服侍,自然不能管事,家業也就交到獨子伍澤暉手上去。

他們定居紐約,在北美各大城市的唐人圈子內都有香煙分銷生意,由伍澤暉照顧。

伍澤暉似乎真與貝欣一見如故,坦率地問:「貝欣,你對今後的日子有何打算?」

貝欣忽然有些迷惘,一時間不曉得作答。

伍澤暉很誠懇地說:「你在醫院內的這份工作,沒有多大前景可言吧,如果你有興趣加入我們香煙業的行列,我是無任歡迎的。」

貝欣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如此順遂地歸到伍氏家族的隊伍里去。

她開心地閉起眼睛來,合十禱告,心想:「是婆婆顯的靈了。

然後她很認真地說:「我怕做不來。」

才說了這句話,便又立即殷切地補充說:「當然,我會儘力學習。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是肯定有心的。」

伍澤暉笑起來,道:「那真是太好了,跟樂觀的人共事,先就開心起來。」

表兄妹倆重重地握了手。

貝欣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那我要回溫哥華去?」

第三部分

第9節金融風暴

伍澤暉已知道貝欣的經歷,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重心理顧慮,於是答:「這個問題,我們再商量吧!反正,我們家裡和公司都需要你這麼一個親人與助手,北美市場是頂大的。」

「謝謝,我真是太高興了。單是有親人已經令我手舞足蹈。」

從伍玉荷去世,文子洋離開之後,貝欣只能視葉帆為親人,實在很孤苦伶仃的。

伍澤暉忽然說:「貝欣,你沒有跟你父系的親人來往嗎?」

貝欣搖頭,想起了伍玉荷臨終前給她寄來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時還在念念不忘貝家的情況,她告訴我,我祖母章翠屏回了香港,一直就沒有音訊,將來我有機會與父親的人團聚了,就了卻她老人家的心愿了。」

才說完這番話,伍澤暉就整個人緊張地跳起來,抱著貝欣的雙肩,搖撼著她,說:「我曉得你祖母的下落呢!」

這麼一說,貝欣渾身的細胞都剎那間緊縮起來,她也慌忙跳起來,問:「奶奶現在還健在?」

「應該是健在的。」

伍澤暉這才重新把貝欣拉著坐下來說:「就前半年我回香港去跟煙草公司商談業務,跟行內人說起來,知道章翠屏還健在,年紀很大了。而且……」

伍澤暉忽然感嘆起來,沒有把要說的話流暢地說下去。

「怎麼了?我奶奶怎麼了?」叭欣急問。

「她的境況很凄涼。」

「為什麼?婆婆說,奶奶家是香港很有權有勢的家族。」

伍澤暉搖頭:「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現在呢,今非昔比。

「你聽我說,香港這個地方,有錢就自然有權有勢。章家在戰前已是英資洋行的大買辦,代理很多舶來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車等貨品,盈利極豐,在資產、人際關係與社會地位上都是很強勁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災,股票由恒生指數一千七百點直跌至一百○五點的這場金融風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殘得七零八落,當然這危機也扶植了另一批暴發戶,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戶之一。」

貝欣第一次聞知香港的情況,甚是驚駭。

「我奶奶就是這樣潦倒下來的嗎?」

這麼一問,伍澤暉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個五」香煙,抽出一根來,點燃,連連吸了兩口,再把香煙遞給貝欣,貝欣搖頭,道:「謝謝,我不會抽煙。」

伍澤暉把煙包收回袋裡去后,才重拾話題,道:「你聽過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釘』的俗語沒有?章家雖然倒台,其實日子仍不至於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戶都應該各有私蓄,只不過是章氏企業因受股災牽連而投資失敗,宣布清盤罷了,並不是章家子孫個人的破產。可是,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偏是一個章翠屏既沒有夫家,亦無兒女,最疼愛她的父母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姊妹都各管各的搶了章氏家族的剩餘財產就各散東西,另起爐灶了,故而章翠屏變得年老家貧,晚景甚是凄涼。聽說……」

「聽說什麼?」

「聽說她住在鑽石山附近。」

「鑽石山?」貝欣有著極度的迷惑。

「對,鑽石山是香港的貧民區,極低下階層的人才住在那兒。」伍澤暉也感嘆:「奇不奇?那些貧民區都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鑽石山、黃大仙。香港的貧與富,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境界。」

貝欣睜圓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澤暉再解釋:「香港人富起來,那種氣派與架勢,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戶可媲美,可是,窮起來絕對有可能比大陸的貧戶更凄涼。一種境界是天堂,一種境界是地獄。」

這就是說,貝欣的祖母章翠屏現在生活在地獄之中。

這令貝欣覺得顫慄。

她幻想著一個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風燭殘年,生活在比小欖農村的環境更不堪更貧窮更艱難的環境之內,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可憐的呢!

貝欣衝口而出:「我要回去找奶奶!」

伍澤暉定睛凝視著貝欣,想了一想,緩緩地說:「那是應該的。」

「澤暉,你幫我,把奶奶的音訊再調查得準確一點。」

伍澤暉點頭,道:「成。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就這幾天,我掛長途電話回香港去,拜託煙草公司的朋友向貝家調查。」

貝欣奇怪地問:「貝家?」

「是的,就是你父家。」

「我父家還有親人在香港嗎?」

「貝剛家族你認識嗎?他不就是你父家的人?」

貝欣搖搖頭。

「那麼,貝政呢?貝政是貝桐的兒子,應是你祖父貝元的兄弟,貝剛又是貝政的獨生子。貝剛本人的子女還小,在英國念書。」

貝欣抿一抿嘴唇,凝想一會,說:「貝家的人,我只聽過祖父貝元的名字,並不知道他們還有親人在香港。」

「章翠屏是貝家媳婦,我是聽說過的。」伍澤暉說。

「貝家是不是跟奶奶一般窮困了?」

難怪貝欣擔心,她雖沒有見過貝家的親戚,也沒有從伍玉荷口中得悉過貝元以外的貝家人的描述與形容,感情上對他們缺乏了一重親切感,但既是姓貝的,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她的關注。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伍澤暉搖搖頭,嘆口氣,然後說:「剛相反,貝家是這十年八年內香江新興起的世家,他們在香港是最大的香煙分銷商,就是上承上海貝桐的名氣,打出來的天下。」

「貝桐?」貝欣沉思著:「他是我曾祖父,我聽婆婆提過。」

「照推理應該是你祖父的父親了。」

貝欣皺了皺眉道:「那麼,奶奶是貝家媳婦,為什麼會淪為貧婦呢?」

伍澤暉嘆口氣,道:「詳情我可不清楚了,只是,貝剛家族在香煙分銷業上大名鼎鼎,他祖父貝桐到香港后,買下很多地皮,現今都隨著香港的發展而漲價,變成了極富有的人家,這是人所共知的。」

貝欣默然,她想到了一個問題,可不好問出口來。

為什麼貝家如此寬裕富有,卻不照顧章翠屏呢?

還沒有等貝欣說出口來,伍澤暉就自語道:「香港地的人情,真難說了。」

貝欣於是急道:「澤暉,那就拜託你加緊調查一下我奶奶的消息好不好?」

「好,放心,香港這城市很小,人際關係很緊湊,辦法比較便捷,很容易得到消息。」

怎麼個便捷法也得有一個過程,在等待中的貝欣,是難過的。

她日間工作之後再去上成人夜校,下課回來還要溫習念書,應該是十分勞累的,但,一旦放下了功課書本,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就不能睡。

她腦子裡老是有一些幻想出來的畫面,看見有間破破爛爛的茅舍,裡面住了個老態龍鐘的女人,滿頭銀白的稀疏頭髮,在燭影之下抖動。她動作緩慢,拿著一雙筷子的手,乾涸得幾乎是皮包骨,她顫巍巍地把筷子伸到飯碗內,不斷摸索,可是飯碗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然後,貝欣忍不住叫喊:「奶奶!」

章翠屏回過頭來,一張瘦削得可憐的老臉是沒有表情的、幾近模糊的,只看到她的嘴開開合合,有個微弱的聲音鑽進貝欣的耳朵里,說:「欣兒,我很餓,我很餓!」

貝欣心痛得整個人驀然驚醒,坐起來,嚷:「奶奶!」

原來是一場夢。

貝欣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地惦記著一個素未謀面的親人。

是與生俱來的親情躍現於心上,使貝欣一閑下來就挂念著這可能還生存在世的父系親人。

盼望了好多天,伍澤暉終於帶來了好消息,他說:「貝欣,找到了。」

貝欣驚喜交集,說:「奶奶仍健在?」

「對。她的住處還有貝剛的貝氏企業地址電話,我都給你尋著了。」

貝欣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準備到香港去,是嗎?」

貝欣點頭,且道:「我也得跟崔醫生和葉帆商量一下。」

伍澤暉說:「這也好,你到香港去的話,也不怕沒有人照顧,我在那城裡有幾個朋友。相信崔醫生和葉帆不會反對你尋親去。」

崔昌平聽說貝欣的父系還有親人在港,豈止不反對,且鼓勵貝欣儘快回去一趟。

崔昌平把手搭在貝欣的肩膊上說:「快回去吧!貝欣,找你的祖母團聚固然重要,而且聽說香港這城市發展得一日千里,很適合有幹勁的年輕人幹活,比你呆在這美國中部的醫學城鎮更有大發展。況且,你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人事要牽挂。」

崔昌平這樣說了,貝欣還未及回答,坐在一旁的葉帆就嘟起嘴來,說:「怎麼說沒有什麼人事要牽挂了,這兒有我呢!」

崔昌平哈哈大笑起來,按著葉帆的肩,道:「我倒忘了,貝欣還有個小寶貝在此。」

三個人都笑作一團了。事實上,自從來了美國,葉帆正正式式地入學讀書之後,她整個人都變得活潑輕鬆起來,完完全全是像沐在春風中的花蕾,健康地茁壯成長。

貝欣因知道葉帆現在很有些幽默感,能跟人講笑話了,於是故意整她道:「你不用我牽挂了吧!現今澤暉給你送來彼得了,你倆就可以相依為命,人不與狗爭寵去。」

崔昌平說:「貝欣,你說這話就沒有長遠眼光了,葉帆考上了大學,校園內英俊少男多的是,都是護花使者,肯定將彼得比了下去,我預言,葉帆很快就置我們兩人於腦後了。」

三個人就這樣笑哈哈地把一宗大事談定了。

貝欣決定到香港去。

這夜,匆匆把行李整頓好,因翌晨貝欣就要坐早班機到三藩市去轉機,故而葉帆囑貝欣早點休息。

「我們趕快睡吧!」葉帆說:「睡醒了,我給你做早餐,再跟崔醫生一起送飛機。」

貝欣把葉帆擁抱了一下,說:「捨不得你!」

葉帆眼眶有點痒痒的,她知道那是強忍熱淚的一種自然體能反應,努力眨動了幾下眼睛,說:「不是說,我既有小狗又有很多同學嗎,生活會頂熱鬧的,你不用擔心我。」

「那好,我把奶奶尋到了,很快就會回來。」

葉帆點頭,就退出了貝欣的房間。

貝欣輾轉反側良久,仍無法入睡。

分明這幾天為了要安排赴港,申辦手續以及向醫院請辭,都得到處奔波,人累了應該睡得很好,偏這臨行前的一晚就干睜著眼,睡不成。

貝欣伸手扭亮了床頭燈,把那疊放在床頭抽屜的旅行文件翻出來,其中夾了她最珍貴的兩封信。

一封是她祖父貝元寫給她外祖母伍玉荷的。

另一封是伍玉荷寫給她的。

信中都提到章翠屏。

貝欣想著,跟章翠屏重聚之後,把這兩封信交到她手裡去時,會是個怎麼樣的場面?

「貝欣。」

有人輕輕地叫喊她。

房門開處,是葉帆。

「你還沒有睡?」她問。

「沒有。」貝欣坐在床上,拍拍床沿,柔柔地對葉帆說:「來,坐吧!」

看著葉帆一拐一拐地自房門走到床前,緩緩地坐下,這幾步路的過程,貝欣的感受上像看到了一個葉帆從殘廢而至殘而不廢的過程,她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很安慰地握著葉帆的手。

葉帆說:「你也沒睡著?」

「嗯,你呢,不是說明天要早起給我做早餐嗎?」

「就是怕早起不了,故而沒敢睡吧!」

「傻孩子!」貝欣拍拍葉帆的手。

「實情是,」葉帆說:「我捨不得你。」

這對既似姊妹又是母女的知己輕輕地擁抱著。

葉帆說:「你知道,才不過是前一陣子,坐在床上的人是我,坐在床沿的人是你。」

「以後你喜歡坐到哪兒去都成了。」

第三部分

第10節一對璧人

「謝謝你。」

「謝我什麼呢,最能幫自己的人始終是自己,腳長在你的身上,總要你肯站到地上去,才能站起來走路的。」

「以後再有什麼艱難的日子,我們都不會怕,早已是人生戰場上的老兵了。」

貝欣笑:「對。總有辦法可想的。」

「貝欣,請記著,我現今能走動了。」

「是的,為什麼要我記住?」

「因為你到香港去太久不回來,我會得來找你。」

貝欣欣慰地大笑:「對,對,哪怕我逃到天邊去。」

「預祝你找到你祖母和很多很多很愛你的貝家親人。」

「謝謝你。」

貝欣拿著伍澤暉給她寫下的詳細地址,找到貝家人是絕不困難的。正如伍澤暉給貝欣說:「香港地方小,尤其是在社會上有名望的人,幾乎是抓著個路人問一問,也能知道可以在哪兒把他尋著。」

果然,貝欣一到了香港,坐上計程車,問那司機說:「先生,你知道貝氏的商業大樓在哪兒?」

司機立即答:「你說是貝剛家的貝氏商業大廈嗎?」

「對,對。」

「誰不知道呢?貝氏就在中環。」

「嗯!中環。」

貝欣並不知道中環在哪兒,那大概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

當貝欣急不及待地到了那個叫中環的地方,站在貝氏商業大廈門口,舉頭仰望那幢高聳入雲霄,屹立在很多幢同樣輝煌的商廈中間的貝氏大樓時,貝欣有一點的暈眩。

一時間,她好像不適應整個環境與氣氛。

貝欣的腦子裡霍霍霍地就冒起一個問題來:「我該走進去嗎?這是我該來的地方嗎?」

她無端地忸怩起來,稍稍退了兩步,然後才站定,再把興奮的情緒控制得好一點,重新微昂著頭,推開那兩扇重如石頭的大大玻璃門。

貝氏商業大樓的地下大堂很寬敞,腳下鋪的都是大理石,天花板足有兩層樓高,這種由大量空間所做成的氣派,令人站於其間頓覺渺小。

本來這種大堂對貝欣並不算很陌生,她在美國侯斯頓的一間銀行內見過。

不過,當時的感覺是不同的。

這間大樓稱為貝氏商業大樓,整幢輝煌宏偉的建築物是姓貝的。

貝欣也姓貝。

主宰大樓的人源於貝桐。

那就是說她是這幢大樓主人的親屬。

不是虛榮,而是親切,且是安慰。

知道貝氏子孫能夠生活得如此威風,與有榮焉而已。

貝欣在大堂呆立了一會,就有樣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

她慢慢地走近它,昂起頭來,把它從頭到腳的打量一番,然後,幾乎驚駭得要歡呼起來。

「天!」貝欣壓抑著自己的興奮。

她如見了一個久別的親人。

面前的大概是她的曾祖父的銅像吧。

銅像的神態那麼的似曾相識。一想,貝欣失笑起來,銅像的那個倔強而精明的眼神,原來像自己。

每早洗臉時,貝欣在鏡子前一照,就會發覺眼睛流露出這樣的神態來。

銅像站在一個大理石座之上,石座前方鑲了一塊銅匾,寫著:「貝桐,貝氏企業集團始創人。」

貝桐,這個名字貝欣是聽過的,怕是伍玉荷曾經向她偶然提起過,可是她記得不大清楚。

無論貝桐是不是自己的曾祖父,先找到貝剛就自然能查清底蘊了。

於是貝欣打算找貝剛去。

她曉得先徵詢接待處的人員:「小姐,我想找貝剛先生。」

接待員是位跟貝欣差不多年紀的姑娘,樣子很不錯,化了妝的臉很鮮艷,衣服也是紅色的,微笑著問:「是約好了貝先生的嗎?」

她給貝欣的印象很好,最低限度和氣、有禮貌。嚴格來說,笑容是帶點機械化,一抬頭,就立即微笑,聽了貝剛的名字,嘴唇再儘力地扯動一下,都不是不好看的,只是缺乏自然。也許是日中太多人要接待的緣故。

貝欣回答:「我沒有約好貝先生,我的意思是貝先生並不知道我來找他。」

那接待員稍稍皺了皺眉頭,道:「那麼,請你先約好了貝先生再來。」

說罷了,隨即又招待別個要來找人的賓客。

貝欣只好站在一旁靜候著接待小姐給兩個客人安排了接見工作,才又輪到自己得著跟她說話的機會。

貝欣很認真地說:「我是沒有約好貝先生,可是貝先生知道我的名字,他會接見我的。」

那位接待員還是那個皺一皺眉的表情,道:「貝先生認識你嗎?」

貝欣略為尷尬地笑了,道:「我想他並不認識我。」

對方一聽,也沒有讓貝欣說下去,又忙於接待另外一位排在貝欣身後的男客人,道:「請問找哪一位?」

「鍾倫,市場推广部的。」

「約了嗎?你貴姓?哪間公司的?」

「經兆集團的楊勇。」

「請稍候。」

接待小姐按動電話,跟對方說:「艾莉嗎?有位經兆集團的楊先生找你波士。」

然後,就對那位楊先生說:「請在那邊會客室小坐,鍾先生的秘書很快會出來招呼你到他辦公室去。」

楊勇才走開了,貝欣就趕快再閃身上前去,對接待小姐說:「小姐,請你代我通傳一下,貝剛先生不認識我,但他聽到我是貝清的女兒,也就是貝元與章翠屏的孫女兒,他會接見我的。」

那接待員很直接地看了貝欣一眼,也沒有答覆她,就按動台上的內線電話,說:「韋太嗎?這兒是接待處,有位叫貝欣的小姐,說她不認識主席,但主席會得接見她,現在就在大堂內等。」

那位韋太答:「是叫貝欣嗎?」

貝欣點頭。

接待員再對牢對講機說:「是的。」

「請她稍候,主席如今有客。」

這一稍候,歷時近一小時。

貝欣只好坐在接待處旁的沙發椅上翻看雜誌,內容是五花八門,令人耳目一新的。

無疑,那近一小時的等待就因為這些雜誌的幫助,比較容易度過。

尤其是其中一本雜誌中有一篇關於貝剛家族的報道,說他們如何在香港發跡,以至目前貝氏名下的業務,都作了一個粗略性的報道。

貝欣很詳細地讀過了。貝欣想,這也許是天意吧,先讓貝欣有機會讀到一些貝氏企業的背景資料,才再與貝家人重聚,讓彼此易於縮短認識的距離。

報道其實跟伍澤暉所說的大同小異,只是這雜誌圖文並茂,刊登了貝剛夫婦的社交活動和貝剛小時候跟父親貝政和祖父貝桐的合照。然後,貝欣的眼睛一亮,細看了那張照片旁的兩行解釋,寫道:「貝剛的家族照片,攝於戰前,中坐者為貝桐夫婦(貝剛祖父)。左立者為貝政(貝剛父親),右立者為貝元夫婦(貝桐長子長媳)。」

貝欣緊緊把雜誌抱在胸前,剎那間像與親人相認了,心怦怦的興奮而快樂地亂跳。

那麼,自己真是貝桐的曾孫女兒了。

她急忙看清楚照片中那對貝元夫婦,是眉目清秀的一對壁人,那位貝元夫人,怕就是章翠屏了吧,穿一件矮領寬身的旗袍,中等身材,站在丈夫身邊,帶著羞怯怯的神態,煞是可愛。

貝欣想,這個可愛的女人就是外祖母伍玉荷口中形容的賢慧的章翠屏了吧!

貝欣開心得幾乎要當眾笑出聲來了。

剛在這個時候,接待處的那位小姐把貝欣叫過去,說:「對不起,剛才貝先生的秘書韋太說,貝先生聽了你的名字,表示並不認識你,不能接見。」

貝欣一聽,急了,說:「我不是告訴了你,貝剛先生是不認識我的,但只要他知道我是貝元和章翠屏的孫女兒,他肯定會接見,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

接待小姐白了貝欣一眼,道:「我們的主席很忙,他對所有沒有預約的人物一律不接見。」

「那麼就請你代我預約他呀!」貝欣說,不由得有點生氣,那是由於焦急要與貝家人相認,也同時為了不滿那位接待小姐的態度。

「對不起,預約是秘書的職責,不是我的工作。」

「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

「接聽電話,你打電話來預約貝剛先生,我就給你接進去。」那接待員更加傲慢了。

貝欣心裡已生氣,勉強壓止住脾氣說:「那麼,請借電話給我搖進去找貝剛先生。」

「對不起,我這兒的電話並不外借。」

說罷了,伸手把接待櫃面的電話收回去。

貝欣簡直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應付下去,乾脆提高了一點聲浪說:「小姐,你這不是待客之道吧?你的頂頭上司是誰?我要求見他成不成,你可否代為轉達,還是要我跑到外面去搖電話給人事部預約?」

這麼一說了,那接待員綳著的臉就緩和下來,按動對機,再說:「韋太嗎?剛才那位小姐堅持主席如果知道她祖父母的名字就會接見她。」

那位韋太自對講機傳過來的聲音說:「她的祖父母叫什麼名字?」

貝欣說:「貝元和章翠屏。」

接待員為她複述了一遍。

韋太說:「主席現在開會,等下我再向他報告。」

按斷了對講機,接待員對貝欣說:「你都聽到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不是說主席在開會,誰會知道他的會議何才會結束?」

那接待員早已別過頭去招待別的客人了。

貝欣果真有氣在心頭,在大堂內煩躁地踱來踱去,重走到貝桐的銅像跟前,抬頭望著他說:「曾祖父,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開設衙門的。」

這樣又呆了近一個小時,貝欣坐在接待處的沙發上始發獃,就有一位女士走過來,對她說:「你是找貝剛先生的貝欣小姐?」

「是的。」

「請跟我到會客室來,好嗎?」

貝欣跟著這位女士走進電梯,按到三十二層樓去,直通過寬敞的迴廊,把她引進一個會議室內。

對方很有禮貌地對貝欣說:「貝小姐請坐,要茶還是咖啡?」

「茶吧!」

對方點頭,就要退出房去。

貝欣慌忙叫著她說:「貝剛先生會來嗎?」

「請稍候。」然後她就把會議室的門帶上了。

本來只相隔五分鐘,會議室的門就重新開啟了,但在貝欣的感覺上,似乎比剛才在接待處等候的兩小時還要冗長。

當她看到走進來的一位矮矮小小的男士,雙目炯炯有神,立即將她上下打量時,貝欣心頭就有一陣欣喜。這位貝剛應該與她的父親貝清是堂兄弟,等於是她的堂叔叔了。

貝欣很想衝口而出叫他叔叔時,忽然覺得難為情,到底是第一次見面,可能過於唐突了。

於是貝欣只以興奮的聲音說:「我是貝欣,你是貝剛先生?」

對方以極快的一個眼神,把貝欣從頭到腳地打量一下,便道:「我姓屠,是貝剛先生的特別助理。」

這麼一說,貝欣有種從雲霄上跌落地面的感覺,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那位屠先生不太有笑容,只道:「貝小姐你說是貝元先生與章翠屏女士的孫女兒,是真的嗎?」

「是真的。」

「你有什麼憑據呢?」

「我……」貝欣沒有想過對方會有此一問,既尷尬又狼狽。

「對不起,貝小姐,我必須代表貝剛先生向你提出這一個問題。雖說姓貝的人不多,但是今時今日,以各種方式與渠道跟貝先生攀關係的人可真不少,這固然是貝先生的榮耀,只可惜他的時間分配不來,故而必須慎重地作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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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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