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昵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痴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麽。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麽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分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閑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麽分際什麽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麽?」

「什麽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里,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麽、討厭什麽……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麽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唇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

慕容家有一對雙生子。

然而,主——終究只能有一人。

極尊、極貴。

另一人,則為魔魅轉世,自娘胎便分食著未來當家主子的養分,若不除之,未來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為禍宗族。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愈是權貴,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為魔胎轉世,同一娘胎所出,僅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誰能服?豈不骨肉相殘?豈不家族大亂?或許,這其實無關於古老禁忌,只是純粹的人性。

總之,無論如何,慕容世家傳承數百年,極盛不衰,早早便訂下族規,若為雙生子,後者必將沉潭,以絕後患。

數百年後,一對雙生子,破了這族規。

長子慕容韜為主,註定一生尊榮,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強力抗爭下並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後,於得知真相的慕容韜的堅持下回歸。

「對不住,為兄不知此事,讓你平白受這二十載的苦。」

分離了二十年之後,再見面那一日,親自前來的慕容韜是這麼對他說的,帶著淡淡的心酸,訴說愧意。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仿無二的面容,據說曾與他無比親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實一點感受都沒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個早早便將他驅逐的家,完全沒有差別。

這二十年間,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著,不求別的,只想著至親心裡頭若還記得有他,來陪他吃上一碗壽麵,也就夠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壽麵總備著,等到涼了、餿了,那顆曾燃過一絲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餿了。

如今再來,又有何用?

慕容韜心中有愧,昨日,莊裡上下大肆慶祝著他二十歲生辰,美酒佳肴,滿室歡騰,而這名與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卻邊個陪他吃碗壽麵、給句祝賀的人都沒有,若不是叔公醉后說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裡。

如今面對么弟無法諒解的冷漠指責,他一句也無法為自己抗辯,當下也沒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壽麵,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並不值得回顧,你的將來,從明日開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後,我慕容韜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會有此舉,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徑,還是句句懇切的言語打動他,最終仍默然首肯,隨他回了慕容庄。

此舉決定得突然,慕容韜原是盤算著要將西苑打點好,從此便屬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為何你東,我西?」

只因東為主,歷任以來的家主,向來居於東苑。

所以,還是有差別,不是嗎?不過嘴上說得動人罷了,哪能真無差異?

隨身侍從聽聞,個個變了臉色,慕容韜僅了一頓,旋即笑道:「說得是。我原是想讓你有自己的院落,可這一細想,如此各分東西,與過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與我同住東苑吧,兄弟分離多年,我也想與你好好培養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來,他處處刁難,慕容韜卻似乎不以為意,無止盡地包容、珍寵,就好似他只是個被冤屈了、正鬧著彆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撫便是。

他承認,最初是心存惡意,對這人,他一點感覺沒有,若能撕下那張偽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後頭,成了慣性。

反正,他就是個禍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認定,那又何苦辛勞去扭轉什麼,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庄,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這裡不可。

他知道這府里由上到下有多不歡迎他,愈是對慕容韜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慣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慕容韜身後的女子。

她討厭他,極端地討厭,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難,她眉心一蹙,礙於慕容韜一句「見略如見我,凡視我為主,便不得對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終隱忍,不發一語。

最初那一個月,他與慕容韜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韜有的,也必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開了口,慕容韜不曾拒絕過他。

一日,他閑得慌,在苑內走走晃晃,經過議事廳,不經意聽見庄內幾名資深管事與慕容韜的對談內容。

管事們隱忍了許久,終是大膽諫言。他們倒有默契,對他這般縱容那妄求無度的么弟行徑,深覺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貳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韜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來也是他的,我已經獨佔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話,我也不是給不起。」

誰稀罕?

人人盡當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嗎?他打一開始,就不曾看在眼裡,這個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難為群忠僕,日日防著家賊,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唇,腳下欲退,不經意撞上一雙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韜的小影子,有他在,哪會無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進慕容庄以來,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對他說過一句的女子,頭一回開了口。

好一個忠心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神始終多有保留,謹慎地代主防著他,他若無異心,她也不會與他為難。

壞胚子劣性一起,偏愛哪處喊疼哪處踩。「多謝提醒,這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終抿唇,安靜佇立廳外守著,不欲多言。

嗟,無趣。

「要不要賭賭?我若真要對他使壞,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壞胚子行事,但憑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聞風不動,目不斜視。

就在此時,廳內傳來慕容韜清朗聲律。「略,是你嗎?怎不進來?」

他撇唇,拋給她「瞧,機會這不就來了」的眼神,旋即朝內應聲。「是我。」

她眉目一動,還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這一室如臨大敵、繃緊心緒的模樣,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這裡,方便嗎?」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來,這裡坐,你也該熟悉熟悉家裡的事業,要有興趣,隨時跟我說。」

「家主——」

慕容韜冷眼一掃,威儀自生,底下無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邁步,踩上幾級階梯,往上座那騰出空來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眼前成疊帳冊,以及遍布各地產業所回傳、有待批示的營運概況。

「學著點,這也是你的責任。」

他哼哼。「原來你要我回來,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雞蛋裡挑骨頭。

慕容韜笑斥。「說的是什麼話!」他若無那意願,又豈會逼他。

一開始玩玩底下那幹人,是存心看人一臉菜色,久了也無趣了,懶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語帶保留,索性佯睡,讓慕容韜早早將事情處理好了回房歇著。

耳畔音量漸輕,輕暖衣袍覆上身軀,謹慎兜攏妥當,附帶一聲憐惜笑嘆。「孩子似的。」

頓了頓,聽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們在擔慮什麼,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親,我若不看顧著他,誰能?縱使,將來真如你們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裡,我亦無怨。」

溫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來的酸意,湧上鼻間。

除了年幼紀憶里的姥姥,不曾再有人關懷過他,問他一聲:冷不冷?餓不餓?好不好……

偏偏,這人全做齊了。

為何是他?這個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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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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