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三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朋友呢?
我對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如果是由歲月所決定的,那麼阿三的確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很不錯的朋友,原因很簡單,我們是小。但現在,我們走的是不同的路,而且今後可能也永遠走不到一起,對於這一點,阿三和我都很清楚。即便這樣,卻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接觸,雖然不是很頻繁,但那已經足夠了。頻繁地見面只會引起我的厭煩,因為我根本瞧不起阿三。
與一個自己瞧不起的人作朋友,這裡面的確有些很微妙的東西,但我也弄不清為什麼,可事實偏偏如此。我感覺,如此長久相處的契機並不是我的想法,而是阿三的舉動,因為每一次會面都是阿三來找我,他似乎有意識地在努力維持著我們的友誼。在這一點上,我顯然是表現得很漠然與勉強,但也沒有想過要改變它,總是抱著一付順其自然的態度。
我和阿三分手在初中畢業,那年我考入了市重點高中,這意味著我的未來將一片光明,而阿三隻是上了一所普通技校。這樣,我倆早早地便註定了各自的未來,當然,未來也按照著計劃在一步步地實現。現在,我是一名大學生,阿三成了某個工廠的鉗工。其實現在這種局面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上小學的時候,我便常幫著阿三補習功課。我並不想嘲笑他,可是問題在於那麼簡單的功課怎麼可能不會呢?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理解。在我認為,學習的確是件很輕鬆的事情,何況阿三並不笨,其實他很聰明,只是我當時不願承認罷了。我想那時候的阿三一定很恨我,因為我的存在,阿三總被他的父母責罵,而且我往往就站在一旁,臉上可能是一幅既得意又害羞的表情。
逐漸地,害羞的成份少了,我已完全學會了如何得意地微笑,尤其是在阿三面前。初中畢業以後,阿三還是經常來找我,並給我一些可以得意的借口,阿三像以前一樣,常拿一些很簡單甚至微不足道的問題來請教我。那時我還在上高中,阿三給了我很強烈的自信與自尊。可是後來,我的自信與自尊卻產生了動搖,原因也在於阿三,並不是我有所變化,而是阿三變了,變得不再是我所熟識的阿三。
那是在我上了大學以後,由於是本市的高校,所以阿三還是能夠經常來尋我的,就象以前一樣,雖然不是定期,但間隔的時間也不會很長。與以前一樣,阿三還是帶著問題來的,但有一點卻不同,那就是他的態度,再也不是什麼請教了,而是與我討論,和我爭執!
這些問題當然也從書本上的知識變得很社會化。這個現令我多少產生點恐懼,強烈時甚至有些不能自已。其實,我們的爭論很無味,我總有一種秀才遇見兵的感覺。的確,我與阿三根本講不清什麼道理,我的言語中有邏輯性,有論點,更有佐證的事例,凡是一切可以說服對方的常規的方法都有,而阿三則與我完全相反,他的話中什麼都沒有,但就是這麼說了出來,叫我無法反駁,甚至不能從他的話語中找出破綻。最要命的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的言論中應該存有破綻,而且是露洞百出,但我就是無法對這些謬論展開攻勢,任它們那樣昭彰地擺在我面前。阿三自己說,他說話的方式是話粗理不粗。對於這樣的總結,我並不滿意,卻又不得不承認。
於是,我準備從這種談話方式的源頭來尋找攻擊點,我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了,可是找到了卻比找不到更加苦惱,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所能採取的方法竟然只能沉默,答案是我永遠不可能說服他。這個答案並不是我所願承認的,但事實難道可以違反嗎?阿三並不因為我的沉默而放過我,他這麼經常地找我談心就是想叫我聽他說話,雖然他的話是那麼地不適合我,可我還必須聽下去,誰讓命中注定他是我的朋友呢?每到這一刻,我很難受,彷彿受著煎熬,於是我的話真的少了,我從一個講述者變為一個聆聽者,而阿三則由一個聆聽者成為講演者,這個置換想來對我是個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感到了威脅,自信與自尊也開始動搖。
阿三的變化與他的經歷分不開,可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經歷也並不奇怪,社會上有許多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都這麼生活過,都這樣生存過,甚至墮落過,與阿三在技校當學生和在單位當工人的生活狀態幾乎是一樣的。我無法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但正是這個環境造就了阿三。阿三變得很能侃,據說北京人都很能侃,這我是比較相信的,因為在這方面我也並不是一個懦弱的角色。但現在,我比不了阿三,與其說比不了,不如說侃也是不一樣的,只是我的方式無法征服阿三而已。
阿三還有一個很大的變化,那就是變得很會打架。我從來沒有見過阿三打架,但我相信他一定很能打,他也非常自豪地時常講述一下自己的豐功偉績,這麼一個愛侃的人,我卻並沒有認為他在吹牛。阿三長得並不高大,甚至很秀氣,皮膚白凈,手指纖細,與他相比,我反而更像個工人。這樣的人怎麼能打架呢?何況小時候的他也並不是打架高手。但我還是相信,原因則是阿三的眼睛。
阿三的眼睛並不大,甚至有些眯縫,但那小眼睛時刻會流露出兇狠來,當然,這種兇狠是配著阿三的話語而同時出現的。阿三常對我說,他所說的那些話都是處世明言,只會對我講的,不僅僅因為我們是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們以後不可能一同處事,更不會有什麼利益衝突。這番話令我哭笑不得,彷彿阿三說他的處事哲學於我來說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我傾聽后即便不頂禮膜拜也應該由衷地感激他。我並沒有感激的意思,因為我聽出了恨,還有狠。心中的恨與狠是可以從眼睛中流露出來的,阿三就這樣告訴我,他很能打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傷害,更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將受到他的傷害。可是我明白,這是一種強者的表示,至少已經令我產生了畏懼。
我並不畏懼阿三將來可能與我產生利益衝突,而我畏懼的是阿三這種強者的姿態。即便他沒有意識到,我卻已經感覺出來了,阿三正在用一種強者的自信與我交往。我並不是一個多疑的人,更不是一個自卑的人,但與阿三交談后總會令我陷入一種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思索之中。這思索並不是源自他所說的那些毫不足道的道理,而是他的說話方式。
我是一個大學生,我想,我是以文化的角度來講述觀點的,而阿三卻以氣勢說話,因為他時常打斷我的話,讓我那些本來也不會起什麼作用的言語更無法繼續說出。我感到悲哀,上了這麼許久的學,知道了這麼多的知識,我竟然在一個我瞧不起的人面前討不得半點便宜,這是為什麼?難道社會真比學堂更能教育人嗎?肚子里的東西說不出來難道能說這是學到了知識嗎?肚子里的東西倒出來卻無法說服一個缺少文化的人,那麼知識的力量又在哪裡呢?我只能陷入這樣的思索,而且沒有答案,卻始終無法停止這樣的思考,思考將永不停歇地繼續著。
沒有答案的思索並不一定是件好事,它只能引人走向岐途,而且是順理成章地走下去,那勢頭無法遏制,而我便處於這種尷尬的境界。毫無緣由地我在猜測,為什麼阿三肯經常來找我,我們生活的圈子顯然並不一樣,我們的情義也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深厚,那麼,我們交往的基礎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我似乎並不應該問,因為在現實中,朋友之所以成為朋友的原因並複雜,只是一個「緣」字。但我還是不滿意這個已成為共識的答案,雖然命運可以使某些人成為朋友,但這其中也必有薄厚之分,厚的又被稱為友誼,但這薄厚的標準又是什麼呢?我想,這標準就是要看從這個朋友身上可以得到什麼,用一句容易令人產生誤解的話來說,就是朋友是相互利用的關係,利用友人的智慧可以豐富自己,利用友人的情感則可以安慰自己。友人可利用的地方很多,恰恰是這種相互利用的關係使人們有了朋友,那麼,我和阿三之間到底有什麼可以相互利用的呢?這就是我所要追尋的問題,所以,我在思索,並希望可以找出答案,結果我如願以償。
這種問題的答案總是很模糊的,即使真的如心所願解答了出來,往往也並不是很確切。我與阿三分開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在這段日子裡,我與他不再是同學,兩家也搬得遠了,但我們還是經常見面,尤其在高中時,阿三幾乎是每星期都來尋我一次,後來他工作了,我也上了大學,相會的次數也便少了,但每個月見一次面還是可以保證的,這個保證是阿三做到的,因為從來就是他來尋我。他利用我的知識滿足他的好奇,而我則利用他的無知滿足我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