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種狀態本來是不錯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可是,當我上了大學后,阿三逐漸變了,變得不再需要我的知識與見解,他反而向我灌輸某些處世哲學,雖然我一貫採取聽了便拉倒的態度,但他還是樂此不疲。顯然,這時的他僅僅在利用我,我這個存在的人滿足了他那些敏感神經的釋放。其實,阿三一定不會認為我肯聽從他的理論,但他還是要說,就是為了這個說,並且說倒我,至少也是令我無言以對,他便說了下去。在說的過程中,阿三擁有了一種征服欲的快感,尤其我是一名大學生,所以那份快感便愈加強烈。阿三利用了我的存在,得到了他自以為是的尊嚴,而我呢?我能利用他一些什麼呢?我又可以得到什麼呢?
這時候的我的確處於被動的地位,我竟然無法找到在這種交往中我應該得到的好處,只有逐漸瓦解的自信與自尊。可以想像,這於我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優勢在逐漸消失,我卻無力阻止他。突然,我似乎明白了,他在我身上努力尋求的征服欲的快感正是來自於他內心極為強烈的自卑情結。我想這是一定的,實際上,阿三隻不過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傢伙,他追求的東西也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成功。這麼一想,我便可以舒心了,因為我恰恰可以利用他那自以為是的尊嚴而得到我理所應當擁有的尊嚴。
可笑嗎?這就是我們的友誼,這是建立在相互從對方身上尋求尊嚴的基礎上的友誼,誰又能知曉呢?但它確實存在,我就是這麼想的,並且我認為阿三實際上也是這麼想的,誰又能說我們是對還是錯呢?
阿三的尊嚴是自以為是的,虛幻的,那麼我所得到的尊嚴呢?難道真的就是理所當然的尊嚴嗎?我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的友誼依然在繼續。瞧,阿三不是又找我來了嗎?他怎麼會找到這裡,是誰那麼多嘴,指引他來到我的工作間呢?這裡可是我的天地,是另一種社交的環境,根本不適合阿三的。在這裡,阿三一定會感受到更為巨大的壓力,而這種壓力不就是我渴望的嗎?
我並沒有就業,只不過擔任了校刊的副主編,利用課餘時間可以把自己變得更庸俗一些,僅此而已。說到這個職位,其實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坐上的,就象一直以來,我的好運氣一樣,雖然並不奇怪,但總是令我有些莫名其妙。上了大學以後,我的確是更加春風得意,好事接踵而來,先是入了黨,成了一個有著身份卻少些信仰的人,再後來便成為這個副主編,甚至沒有經過當編輯的磨鍊,只不過替這樣或那樣的場合寫過幾篇文章而已。
由於這個職位,我認識了校園裡的一些才子,其實他們並不把校刊放在眼裡,但我必須與他們保持聯繫,因為在校刊中除了那些必須體現的東西以外,還要些文學色彩,可惜這些才子們中間偏有那麼幾個持才傲物的人,常令我處於尷尬之境,這令我十分苦惱,但又沒有什麼辦法。好在投稿的人中還有幾位佳人,這多少令我的工作積極性有了提高。可是僅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我知道那些優美的詞語,那些緋惻的情感背後只是一片空白,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有了,而這種文章恰好適於我們的校刊,說玄些,沒有東西就是東西,沒有深刻本身也是深刻。
其實,我並不想做這個主編,原因是太無聊,但我必須做下去,為了我的將來,也為了這個沒有**的年代,更為了這個編輯部中的某個人。我的手下有幾個編輯,他們的情形各不相同,至少不像我那麼單純與簡單。其中大部分是自送上門的人才,他們願意在這裡浪費自己的**,也願意拋棄生活中的真實,所以,我當然沒有必要斤斤計較,何況人事權也並不掌握在我的手中。於是,他們就這樣成了我的手下。我們一起審閱稿件,選定小樣、大樣,一直到校刊印出來。
阿三來找我的時候,編輯部里並沒有人,只有我在審閱著一大堆毫無價值的文稿。我正在思考這些文稿的價值的時候,阿三推門進來了。他沒有敲門並不奇怪,因為他從來不敲門,這絕不是關於禮貌的問題,僅僅是個不好的習慣。不用說,他生活的環境中更沒有習慣的好壞之分,所以禮貌問題也不會被時常想起,就好像他確實知道我就在屋中,而且只是一個人。
編輯部並不適合阿三,我想尋個理由引他走開,但被他馬上就拒絕了,顯然我的任何伎倆在他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至少也是達不到我所希望的效果。我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只好任其自然了。阿三的舉止的確很自然,他一邊與我說著話,一邊用實際行動滿足著這間辦公室所引出的他的好奇心。然而,他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方式卻令我無法容忍,我總想停住話頭阻止他的舉動,但這竟然也不能夠成功。好在阿三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惡劣,他似乎也明白我要求他應該怎麼做,於是,他每翻完稿件和書籍后,都會按原樣整理好,這便更加堵住了我的嘴,既沒有理由責怪他,更沒有理由哄他離開這裡。
在這間屋子中最令阿三感興趣的是電腦,他問我,這個東西可以玩遊戲嗎?我輕鬆地回答說我們並不玩遊戲,只打字,為了存儲資料。阿三顯得很失望,我卻慚愧了。難道我就沒用這台電腦打過遊戲嗎?現在電腦的硬碟上還有幾個遊戲呢,並且載有我的記錄。這隻不過是台電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它能夠工作,也可以娛樂,我根本沒必要把它也描繪得那麼正經、神聖,彷彿它真的代表什麼似的。
阿三果然不再理會那台電腦,他坐回我的身邊,隨手拿起我已翻閱過的稿件讀了起來。既然他能夠安靜下來,我當然求之不得。我想馬上完成手邊的幾篇文稿,也好有充分的理由和阿三離開這裡。阿三看文章很仔細,甚至輕輕地讀出聲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心下卻暗自好笑。阿三讀完第一篇文章,只是嘆了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們的生活也挺有意思。」我知道他所說的「你們」的含義,這是區別於他們的人群,是可以令我高興的隔閡。我沒有搭話,生怕引起阿三的不安靜。第二篇文章阿三隻讀了一半:「這是什麼玩藝?」我不自禁地撇了一眼,那是一篇意識流的小小說,當然比金庸的通俗小說難以理解,更比街頭法制報上的桃色案例無味。阿三開始讀第三篇文章的時候,房門突然響了,那是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我真希望這是一場惡夢,但它的確不是夢,實實在在的,就像我眼前的阿三一樣真實。我在編輯部繼續做下去的動力來了,據後來阿三形容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屋子突然亮了起來。這話是言過其實了,當時還是白天,窗帘也沒有拉上,外面的陽光也很強烈,所以屋中不可能霎那間亮起來。難道太陽在八分鐘前正在進行一次大的爆嗎?其實,每當這個時候,我的眼前不是也光明了許多嗎,我的心也並不比太陽爆顯得軟弱。來的人叫小楊,也是校刊的編輯。
現在想起來,小楊並不如我們所形容的那麼漂亮,她的容貌與我在北京幾條繁華街道上所見到的那些女孩也相差無幾,有著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只是少些神采,短短的運動頭也沒有我所喜歡的那種飄逸的感覺,身段也略胖,當然,若說豐滿的話,我也無法辯駁。總之,這種女孩是比較普通的,可我當時為什麼會讓她迷住了呢?答案是她十分可愛。見鬼,小楊又有哪一點可愛呢?沒有,一點也沒有,這是我現在安慰自己的話,毫無道理,卻好象已經根深蒂固。
小楊並不是來找我的,所以她進了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用被古人稱之為櫻桃的東西說話:「我還以為沒人呢。」
我以為來了救星:「你要在這兒上自習嗎?」
小楊顯然並沒有理解我言語中的深意,繼續誘人地說:「不,剛才文學社轉來兩篇稿子,我順便帶了過來,給你吧,一會兒我還有課呢!」
我懊喪極了。
「你也是編輯嗎?」阿三突然問。
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阿三說話了,未經我允許便對小楊說話,這是不可以的,是我不願見到的情景,但它卻生了,實實在在地生了。
小楊嫣然一笑:「是啊,你是阿飛的朋友?」
我連忙接過話頭,「對,他是我朋友,來玩的。」我生怕兩個人再繼續交談下去。其實,這是我所犯的最大錯誤。我完全低估了阿三,他的眼睛雖不大,還眯縫著,但它們卻很明亮,可以看出我的心思,也許正是因為他的這個現才有了後來的事情。當時,我若坦蕩些,自然些,可能什麼都不會生,但現在後悔的確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