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問我源何方 問我路何向(上)
嵩山少林寺內,藏經閣中,蕭遠山、慕容博和波羅星三人。自當日為掃地僧所點化后,一直在藏經閣居住,三人痴妄已去,每日只參禪讀經,閑來即相互討論佛學,有如師兄弟一般。他三人本是偷學少林絕技的重犯,但現在已得開悟,每日皆不離藏經閣,倒似是藏經閣的護法一般。
話說中秋這一晚,三人如常於藏經閣內做晚課禪修,正打坐用功間,蕭遠山忽全身顫抖,痛苦呻吟起來。慕容博和波羅星聞聲,即趕至其身旁察看,驚見蕭遠山面紅如血,汗如雨下。慕容博認得此情形,不禁心中暗驚:莫不是舊疾複發?
當下即捉住蕭遠山雙掌,說道:「遠山兄,收攝心神,接我真氣!」說話未畢,即運聚真氣,自兩人相接的掌心勞宮穴傳過去,要幫蕭遠山平伏內息。卻不想這氣機相接一刻,一股灼熱無比的真氣自蕭遠山體內涌將過來,剎那間,慕容博即感如烈焰焚體。
波羅星武功眼光皆遠遜於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突見慕容博也同樣痛苦莫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背後一把蒼老的聲音響起:「他二人怎麼了?」波羅星知道是掃地僧,即說:「師父,蕭師兄突然病發,慕容師兄要救他,卻亦被牽扯進去似的。」
掃地僧聞言,「嗯」的一聲,本來半開半閉的雙目變的精光透射。波羅星見了暗暗驚嘆:師父的功力好精湛!掃地僧走到蕭遠山和慕容博身旁,見兩人面色都是如火一般,亦是一驚:他二人真氣早就調和好,怎的現下這般景況?
掃地僧見二人氣息急促,似有走火入魔之象。當下也不細想,即以雙掌按住兩人天靈百會,正要運功助他二人調息,驚覺一股灼熱無比的真氣聚於兩人的天靈百會!掃地僧心下暗驚:天靈已是人身至陽,此刻又聚集如此剛陽的真氣,若我以真力強壓,恐會對他二人造成極大損傷!
掃地僧心念一轉,即已有計較,雙掌立即按住兩人丹田氣海,各輸一道柔和的真氣,將二人氣海內暴發疾走的真氣團捲起來。慕容博得掃地僧之助,立得清醒,即意守丹田,神駐祖竅,引那真氣重歸正途,不消數個周天,烈焰焚體之感已大減。
反觀蕭遠山,他體內暴發的灼熱之氣,卻非是由丹田而起,乃是由全身五臟六腑湧入十二正經,再沖入八大奇經,故此雖得掃地僧以真氣護住丹田,但仍阻止不到真氣暴發。掃地僧以真氣輸入蕭遠山體內,即發覺此怪狀,大吃一驚:蕭先生這般情形,如不能制止,必五內真元耗盡而亡!
掃地僧待得慕容博氣息已可自控,立即一掌按住蕭遠山背心靈台,一掌按住其胸口膻中,以自己高絕當世的佛門禪功灌入蕭遠山體內,包裹五臟六腑,阻止五內真元繼續透支虛耗。蕭遠山得掃地僧釜底抽薪的斷絕真氣暴發的源頭,立即覺身體痛苦大減,真氣漸漸平伏下來。
波羅星在旁邊看的心驚肉跳,待見得蕭遠山和慕容博兩人面色漸漸回復正常,那懸於半天的心方放了下來。蕭遠山五內平伏,掃地僧即改換真力,助其將暴發出去的真氣收歸臟腑,固本培元。慕容博則繼續導引真氣,卻不知此一變故,蕭遠山九成多的功力已轉入其體內。
待得慕容博將真氣全部導歸正流,蕭遠山亦已在掃地僧幫助下調息完畢,掃地僧將虛弱的蕭遠山扶卧於榻,轉過身來看了慕容博一眼,點了一下頭,道:「慕容先生,蕭先生的功力,已有九成半轉入你體內了,阿彌陀佛。」
慕容博聞言一驚。立即衝到蕭遠山身旁,對蕭遠山說:「遠山兄,我不知會如此。師父,可有辦法復原?」后一句卻是對掃地僧所講,他本來是矢志復國,陰謀詭計使之不盡,但自得掃地僧點化,又與蕭遠山同療頑疾,自覺欠蕭遠山甚多,這段時間來和波羅星三人共處,便如兄弟一般,這番行為,確是出自真心。
掃地僧搖一下頭,說:「上次你二人療疾,真氣已化為同源,此刻一入你身,便已融為一體,不可再分。再說剛才之事,如非你將蕭先生提內真氣抽走,他必**而亡。」蕭遠山躺在榻上,卻是清醒,此刻聽得掃地僧所言,也對慕容博說:「博兄莫要自責,我還要謝你相救之恩呢,再講有無武功,於我亦無關緊要了。」
掃地僧在旁合十宣佛:「阿彌陀佛,蕭先生能夠看破,可喜可喜:」此間眾人皆深研佛法,情知事已至此,唯有安於天命。波羅星心中疑惑重重,不禁問道:「蕭師兄,為何你會遭此一劫?不知可還會否有下次呢。」蕭遠山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方才打座間,忽然便發作起來,如有下次,也自好看天命如何了。」
慕容博介面說道:「遠山兄,你功力轉入我體,我自有責任守護於你,若有下次,我豈會袖手?」「如此便有勞博兄了。」他二人頗有兄弟之情,掃地僧見此,知道他們已將仇恨、貪妄徹底拋棄,深覺欣然。
藏經閣內眾人不知,蕭遠山此番變故,其實是因受與其血脈相連的兒子蕭峰的影響而生,此刻的蕭峰,已死而復生,正化身巨猿,立於縹緲峰上!
回說巨猿蕭峰驚天動地的一吼,只震的虛竹段譽二人耳鼓生痛,其餘人等功力遠遠不及,更是感到頭殼快要裂開一般,倒作一團。那原本開闊之處,於巨猿蕭峰卻是頗為狹窄,轉得身來,那條巨尾掃在山頭大樹上,「砰~叭~嘞~」地倒了一片。
巨猿蕭峰似覺身旁山頭礙事,橫身一拳,擊在山石之上,「轟~叭~」的巨響,竟將山石打下一大堆。虛竹和段譽只覺縹緲峰山體搖動,兩人四目相投,亦有驚恐之意,同時都想:大哥失控了!兩人情知非要阻止蕭峰不可,一齊搶出,運氣大叫:「大哥!請你快快冷靜下來!」兩人聚勁而喊,都是往蕭峰耳朵送去。
蕭峰聽得兩人大喊,轉過頭來,兩人繼續喊道:「大哥,莫要驚恐,是二弟和三弟啊,你先冷靜一下。」蕭峰似是神智尚未盡失,聞言目中凶光稍減,只注視二人。段譽見大哥安靜下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輕聲對虛竹說:「大哥方才暴燥,似是因月光而起。」
虛竹正要答話,哪想蕭峰神智稍復,竟似聽到段譽所講之話,抬頭又向滿月望去。忽地目中凶光又再大盛,抬頭大吼,雙拳在自己胸口擂了幾下,似是十分興奮,突又向上跳起,雙手齊伸,看樣子竟是想要抱住那滿月。他跳的極高,一躍而起竟有數十丈,終於雙手抱空,又落回原地。
這一起一落間,將縹緲峰跺得似要倒墜,靈鷲宮搖搖欲塌,震得虛竹段譽立足不穩。蕭峰似是不死心,又一次跳起來,段譽和虛竹翻起身,卻是擔心起另一件事來:若大哥落下之時不在原位,掉下山去,豈不是糟?虛竹忽然靈光一閃,對段譽說:「尾巴!」段譽聞言也醒悟過來。
兩人想起蕭峰尾巴被捉,即力氣全失,如今境況凶危,雖不知蕭峰變成巨猿后是否還有此患,亦不得不試。兩人衝到蕭峰所站位置附近,蕭峰已又三度跳起,兩人全神貫注,功聚全身,待得蕭峰落下,立時撲上,同時抱住蕭峰巨尾。那尾巴變大後有合抱般粗,兩人同時用力,勒住巨尾。
蕭峰全神要抱月,不曾防備二人,被二人合力一勒其尾,即全身氣力驟失,那第四下便跳不起來。虛竹和段譽不敢鬆手,巨猿蕭峰氣力已失,雙腳一軟,「轟~」地坐倒在地,看樣子已無危險,但仍未變回人形。虛竹和段譽正不知要挨到什麼時候,忽又覺那巨尾漸漸變小,然後蕭峰也慢慢變回人形。
不一刻,蕭峰即回復原狀,倒在地上,似已昏迷過去。虛竹忙為其探脈,只覺脈息強健平穩,卻是毫無異狀。段譽只覺作了一場大噩夢,但見四周樹木倒伏,山石碎塊遍地,又是真實得嚇人。虛竹段譽互看一眼,都是面色慘白,大汗淋漓,不覺都抬起手來,以袖拭汗,竟發覺全身都已濕透。
段譽看著躺在地上的蕭峰,尤有餘悸地說道:「怎地大哥竟會有此變化?好生嚇人!」虛竹搖頭道:「我也不清楚,虧得此尾巴尚可生效,但須得告誡大哥,萬不可再看月光。」說罷兩人抬頭望向那圓月,竟見那本來極圓的滿月,現時卻似被咬掉了一口,段譽脫口而叫:「天狗食月!」二人心下即時明白,蕭峰能回復原狀,當是受此天象所影響。
翌日,蕭峰自深沉的昏睡中醒來,見虛竹和段譽坐於床邊,神情極為關注,心中一陣疑惑:怎地我會躺在床上?昨晚我正要表演學那狼嚎,但之後卻又怎麼全無印象?好象又聽到過兩位義弟呼喚,莫非是我有甚重病突發?心中既存疑惑,即不敢立身,只躺著對虛竹段譽說:「二弟三弟,有甚話要對我說嗎?」
虛竹和段譽相對點了一下頭,下頂決心來,將昨晚之事細細向蕭峰說明,只聽得蕭峰驚愕不已,但看二人神情嚴肅,又不似有虛,心中想得幾想,驚覺一事,立時搶起身來,拉起兩人之手問:「大哥昨晚可有傷及你等眾人?」虛竹和段譽見蕭峰不問己事,反先關懷其他人,心中一陣暖意,段譽說道:「大哥當時尚未盡失理智,我等並無受傷,只是驚嚇了一番。」
蕭峰聽得並未傷及眾人,始感放心,向虛竹問道:「二弟可知為兄因何而生此變化?」他心想虛竹乃當世第一神醫國手,必可診斷出自己身體變化起因。虛竹卻是搖搖頭,嘆氣道:「唉不瞞大哥,小弟翻查宮中醫學典籍,一無所獲,大哥此等變化,數千年來絕無記錄,當真令小弟一無頭緒。」蕭峰驚道:「啊!倘若下次二弟三弟不在我身畔制止,那可如何是好?」
段譽忙說道:「大哥且莫驚慌,我與二哥細細分析過,雖未知大哥變化的根源,但卻知得誘因,只要大哥沒有眼望滿月,想來該不會再生變化。」虛竹點頭道:「的確如此。」蕭峰聽得如此,也鬆了一口氣,沉吟一陣,即說:「待得我功力梢復,即下山去罷。」虛竹和段譽當即愕然,急問:「大哥何故如此?是怕拖累靈鷲宮嗎?」
蕭峰卻是擺手說道:「大哥豈是見外?只是此疑惑不解,為兄總是難得安心,我是要去少林寺。」段譽奇道:「少林寺?大哥莫不是想要出家?」蕭峰又擺手道:「為兄嗜酒如命,縱想出家,怕也無寺能容。我其實是要去找我爹爹,看看爹爹過得可好,同時也可問一下他,會否知道我因何而生此等變化。再者也想問那位大師一個問題。」
虛竹和段譽這時才明白蕭峰要下山的目的,雖不知其所講要問那位大師何事,竟要這麼著急,但心想大哥既已下決定,那是絕不會改的。當下兩人也不勸阻,虛竹只問:「大哥想幾日後出發呢?」蕭峰笑言道:「怎地二弟比我還急?總得待我功力稍復始得方便,否則又要你等擔心。」虛竹也笑道:「原來大哥尚未知曉,你全身經脈已盡通,想來功力已回復大半。」
蕭峰聞言奇道:「有這等事?我日前尚只通了十多處穴道,怎會一夜之間就全然恢復?」當下即聚氣試行,只覺真氣隨意而動,全身上下經脈無有不暢,且自覺內息源源不斷,彷彿全身都開竅貫通,周天運轉無始無終,竟是功力大進之象!蕭峰自己也是吃了一驚,立時跳下床來,虛竹和段譽正不知其意所何為,蕭峰已禁不住手癢,向著石桌虛劈一掌。
那石桌乃是與地板一體而成,自然一動不動,但四周石凳,卻被蕭峰此一掌擊出的力量撼得搖晃幾下。虛竹和段譽見此歡喜道:「大哥好功力!」蕭峰更感奇怪,因這一掌只是隨意而出,不想威力竟偌大至斯,當真出乎意料。虛竹卻是有所見解,說:「大哥變作巨猿之時力量強大無比,或會藉此打通淤塞的經脈。」蕭峰和段譽亦覺有理。
吃過早飯,段譽即向兩人告辭,帶同王語嫣、木婉清和鍾靈,由鈞天部眾護送,回返大理去了。蕭峰自覺功力既已盡復,也想下山往少林,卻被虛竹留住,說要為大哥準備行裝妥當始可。蕭峰亦覺要虛竹一日間兩次與兄弟分離有所不忍,於是便答應留待明日方走。虛竹想到大哥一下山縹緲峰上又只剩他一人獨對夢姑和九天九部諸女,夢姑倒還好,反正是自己妻子,但想及其它眾女,不覺一陣頭疼。
反是梅劍四姊妹,似是有甚天大喜事,雖言日前蕭峰化身巨猿頗為嚇人,但聽虛竹說只要不見滿月便無事,她四姊妹又不以為然,各各收拾行裝,要與蕭峰同行。蕭峰知曉四女心思,忙對她們說:「我此行還是一人獨往較為好。你們四人留在宮中吧。」菊劍聞言首先哭出聲來,拉住蕭峰不放:「嗚哇哇蕭大爺你不要我們啦?」其餘三女也接著搶上來,各自拉住蕭峰哭叫。
蕭峰被她四人搞得好生尷尬,又知她四人對己已生依戀,故有此舉,只得連忙解釋道:「我不是不要你們,只是此行如你四人跟著我,必會惹人注目,我死而復生之事不宜宣揚,探父之舉更須隱蔽,待得此事一了,我就回來好不好?」四女近日聽蕭峰教導,已非昔日般任性,現在聽蕭峰說得有理,又許諾會回來,顯然也在意己等四人,於是盡皆破啼為笑。
蕭峰見她四人又哭又笑的,深感女子心理難以惴測,無奈苦笑。翌日,蕭峰自帶細軟,告別宮中眾人,下山去了。到得山下別舍,昊天部已為其準備了一匹好馬,蕭峰上鞍勒韁,自望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