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問我源何方 問我路何向(下)
走得半個時辰,眼見天色漸變昏沉,幸好見到一對商旅,說道此路一去便是成都,那成都守備近日下令,中秋前後十日,城門開到天色黑齊,想來剩下又不到三里路,便是慢慢走去也趕得上。蕭峰卻是趕去投宿要緊,於是稍稍夾一下馬腹,加速而去。一路入城倒也無事,只是問過數家客棧,俱是客滿,眼看那天色已近黑齊,若是見了月光生出變來,此處不比縹緲峰,恐會鬧成極大慘事。
正彷徨間,一對商旅走過,卻是方才遇見過的,那領頭之人認得蕭峰,走過拱手問道:「這位兄台,是否找不著落腳處?」蕭峰拱一下手回禮,答道:「正是,我心急趕路,未有預約,此刻只怕要露宿街頭了。」那商人呵呵笑道:「兄台,這幾天是中秋佳節,自是難以預約房間,我等倒是早在此間預約了幾間房,如兄台不嫌棄,稍作屈就與我護院同房如何?」
蕭峰此時急要避開月光,見那商人有此好心,即答應下來。那商人領著蕭峰,走入一家客棧,那掌柜的即過來招呼,看樣子似是相當熟絡:「林老闆,客房早就打掃好了,你這次來得有些晚,想必尚未用膳,還是先吃了飯再去休息吧。」蕭峰此時方想起尚未請教那商人名字,聽得那掌柜稱呼,應是姓林無疑。那姓林商人看來是此處常客,對那掌柜點點頭,也不回話,徑領眾人走入一間包廂。那包廂備有兩張大圓桌,但仍是十分寬敞。
那林商人招呼蕭峰同坐,同桌的還有一位婦人,看來是那林商人的妻子,還有兩個中年男子,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和一個六七歲小孩,那小孩似頗為親近那個青年。其餘**個人則自坐一桌,似是身份不及。那林姓商人待眾人坐定,便向蕭峰拱手問道:「請恕林某唐突,尚未請教兄台如何稱呼。」蕭峰忙還禮答道:「尚未多謝林老闆高義,在下姓喬,單名一個山字。」他方才已猜對方必會問此,早就想好應對,所以不似下午對那和尚時那樣破綻百出。
那林老闆看來相當好客,聽蕭峰說完,又一拱手:「幸會幸會。」然後即逐一介紹起同桌的幾個人來:「這個是拙荊;這位盧老闆,是我多年好友及拍檔;這個是我家管家林福;這個是小兒,單名一個沖字;這位是我家護院,亦是小兒的師傅,陝西周侗周老師。」蕭峰逐一拱手施禮,見到那周侗時,對方眼中精光微閃,蕭峰剛才早就留意過此人,從其身法推斷出此人武功雖未達一流境界,但亦頗為難得,知道此刻他對自己不放心,正留神觀察自己。
蕭峰自日前恢復武功以來,自知功力已提升到以前從未想過的境界,雖不明所以,但他此刻要隱藏實力,若非頂尖高手,決不能看破。果然那周侗看得幾下,便收回目光。蕭峰此時有個想法,若是混在商隊當中,想來自可避開路上有可能遇到的江湖人物,只不知這林老闆要往何處去,可混得多久時間。正要想詢,那林老闆又問道:「喬先生看起來風塵僕僕,似有急事,恕林某冒昧,不知可相告否?」蕭峰知道對方即要收容自己這麼一個陌生人,問個清楚倒是理所當然。
於是就按已準備好的一番話說:「喬某本是住在嵩山的農戶,後來聽說北地的人蔘貂皮等運到西夏頗能賺錢,於是離家去跟人走生意,這兩年正賺得些許錢財,卻接得家書,說道家母病危,於是即要趕回家去。」他想起親母養母俱早已死去,再說家母病危倒也無妨,反不能說是家父,卻不知父親真箇曾經病危。眾人聽得他是要趕回家中探母,都暗贊其有孝心。
林老闆拉起蕭峰一手,說道:「喬先生孝心可敬,既是要回嵩山,與我等倒是同路,我等正要回汴京,不如與我等同行,也好有個照應。」蕭峰知其擔心自己一人獨行有危險,心想這林老闆倒是好人,不便拂逆其好意,於是忙稱謝道:「如此便又叨擾了,喬某感激不盡。」此時那掌柜已著人將飯菜送上,林老闆即招呼眾人用餐,蕭峰怕吃的太多會令人起疑,只得暗暗忍住,但亦吃了四五人分量,眾人見他胃口這般大,都想:怪不得他要冒險去北地做生意,必是家中經不起他這樣吃法。
當晚蕭峰與周侗同住一間客房,蕭峰的尾巴早就纏在腰間,再用腰帶在外包裹,此時既有旁人,不能鬆開,只好和衣而睡。翌日,林老闆說道已包下一艘船,沿泯江而下,再轉入長江,不出五六日,即可到達荊州,到時再轉走陸路,可較走蜀道快得多。蕭峰心想在舟船之中不會遇著什麼江湖人物,實合己意,於是便再謝林老闆一番,同上船而去。
舟行江中,蕭峰的馬匹自有船底層一間房安置,蕭峰也分到一單間,可以鬆開尾巴活動活動,自然輕鬆多了。一路無話,不兩日間,已是將達重慶,到了重慶就轉入長江。蕭峰在船頭看那江景,周侗卻在教那小林沖讀書,蕭峰正在暗贊那周侗文武雙全,忽聽的一清脆聲音傳來:「前面的大船快停下來!」又見一條小舟急速從后追上來,周侗急著小林沖入船艙,又招呼蕭峰,蕭峰知其意思,正要走回船艙中,那小舟已趕到大船邊上,一條人影跳將過來。
周侗急守住艙門,蕭峰亦停下步來,看那跳上船來之人,卻是一個女子,身段苗條,雙足皆赤,那著一根木杖,捧著一個小盒,身穿蠻苗服飾,卻是顏色鮮艷,又與一般苗人有異,發僭、頸環、手足環亦於一般苗人不一樣,金光閃閃,一雙妙目極美,左看一下蕭峰,右顧一下周侗,竟已生出無限風情,但明顯帶著怒意,又令人難生綺念,雙目以下卻又蒙著一塊粉紅紗布,雖看不清楚,但仍可推想是個妙齡少女。
正不知其意欲何為,那女子卻低頭向手中所捧盒子說話:「靈蠱,將他找出來。」竟是溫柔得很,和剛才發聲要大船停下截然不同,蕭峰也不禁心中讚歎:好美的一個苗女。忽然那苗女手中盒子幾下「咯咯」響完,竟飛出一道黑影,直向蕭峰撲來。蕭峰不閃不避,任那黑影撲上自己左手,因虛竹曾說過,他身中冰蠶寒毒后被朱蛤熱毒所解,現時已是萬毒不侵,雖知苗人蠱毒厲害,卻是不懼。果然那黑影一沾上蕭峰左手,即有彈開,掉在甲板上,原來是條黑色蠶蟲。
那苗女見狀先是「咦」的一聲,然後馬上有「啊」的一聲,搶上兩步,拾起那黑蠶蟲,細看一下,竟已死了。那苗女狀甚悲傷,忽一掌擊向蕭峰,蕭峰仍是不閃不避,任她一掌打在自己胸口之上,「啪」的一下響亮,那苗女被蕭峰反震開來,倒退三步。周侗見苗女動手,本欲出手,卻見蕭峰絲毫無損,反把苗女震退,當下即又暗暗留神,不動聲色。
蕭峰在苗女擊中他胸口的一剎那,已探出她的功力深淺,拿捏輕重,只將其震退三步。苗女見一掌之下,吃虧的竟是自己,知道遇上高手,於是不再進攻,只說道:「你武功好,為什麼要幫惡人?」蕭峰聽的一頭霧水,心想:莫非林老闆是壞人?卻又不象啊。正自疑惑間,那苗女又說:「看你不是壞人,快叫那個賊禿將神木交回來啦。」她見蕭峰不作反擊,不似有惡意,已換了語氣,卻是好聽到極點。蕭峰聞言已知苗女原來是在找那天遇到的和尚,但聽得她說話,竟一時心跳加快,臉上微感熱意。
再看那周侗,竟是面紅耳赤,蕭峰即時心中一凜:莫不是此苗女使什麼妖法?當即定下心來,反問那苗女:「你是找那位大師?他身上並無什麼神木啊,再講不就是一塊木頭嗎?值得你們連日追殺一位出家人嗎?」那苗女聽蕭峰所言,似是知道那和尚所在,急忙解釋道:「我們也不是要殺他,只要將神木交回就是了。那神木也不是木頭,是我們神山的主靈神樹。」
蕭峰更是奇怪:「是整整的一棵樹?那更是出奇,那位大師身上連一塊木頭都沒有,更何況一棵樹?若真箇已將那樹偷走,就算再找回來,也是死的,有什麼用?」苗女急道:「那和尚會法術,將整棵神木變走了,我們是要他施法將神木變回原位啊。」蕭峰見苗女極為緊張那神木,又問:「那神木有何要緊的?另選一棵不可以嗎?」他想神木云云,只是苗民崇拜之物,未必真有什麼神力,故有此言。
那苗女有解釋道:「那神木不是隨便選的,而是神山主靈結成,如果半年內找不回來,到時候金沙江水就會失控,不但我們苗人遭殃,連下游的漢人也會受苦。」蕭峰聽她不是只為信仰,更有些慈悲心,不忍再責難她,又想那和尚本領高得出奇,說不準真會法術,於是說:「那位大師不在這裡,姑娘要找他,可去錢塘江邊試試。」那苗女一跺腳,似要哭出來般說:「你們漢人的地方,我怎麼知道哪裡是哪裡?你要我怎麼樣去什麼錢塘江?」
蕭峰聽其楚楚可憐的說話,又覺心跳加快,暗叫奇怪,偏又說不出話來。那苗女忽似想起什麼,上前拉著蕭峰的手,急問:「你一定見過那和尚,在哪裡見的,快告訴我吧。」蕭峰只覺拉著自己的手溫潤軟滑,苗女說話又帶哀求之意,兼之靠得又近,聞得一陣幽香,心頭大軟,於是將幾日前如何遇到那和尚之事說了出來。那苗女聽完,顯得十分高興,說道:「我沒有看錯,你真是好人,謝謝你。」蕭峰更是不知所措,卻見那苗女轉身跳回小舟,之覺姿態美不勝收。
那小舟轉過頭,逆流而上,蕭峰不知其意,但覺手上感覺尤在,又似如夢如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話:「原來喬先生會武功的,當真失覺啊。」卻是周侗,看其樣子,竟是全神警戒,蕭峰知道不能再隱瞞,幸好尚有後路,於是說:「嵩山之下,哪個不會武?」周侗聞言態度果然有點轉變,問道:「閣下是少林派的?」蕭峰受業恩師是少林高僧玄苦大師,說是少林弟子也是一點不假,於是點頭道:「不錯,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周侗仍是將信將疑,說:「你有何證據?」蕭峰心想:如不顯些手段,必不能服眾。於是也不答話,只沉身立馬,將一套少林拳使出來,他天資高絕,雖只是一套入門的羅漢拳,但由他使來,卻又是另一回事。周侗見他在搖擺不定的船上,仍將一套拳法使得極為自如,每一拳,每一腳,都顯出數十年苦練般的功架,法度森嚴至極,竟是連一絲一毫的破綻也沒有,不由得不信蕭峰是少林弟子。
這一套少林羅漢拳使完,周侗已深信蕭峰所言,忙拱手行禮:「原來是少林派的高手,在下剛才失禮,還望見諒。」他想蕭峰既是少林派弟子,自不是壞人,且看蕭峰剛才顯出的功力,自己也是遠遠不及。蕭峰知其疑慮,於是說:「非是我刻意隱瞞,只是我師傅有命,不能隨便顯露武功。」周侗心想既是師命,卻也怪他不得,更是信任蕭峰。那林老闆盧老闆等人見周侗手勢,知道危機已過,又見蕭峰武功高強,都走出艙來,那小林沖見蕭峰使拳厲害,纏著要學。
蕭峰想周侗是其師傅,自己可不能不顧規矩,於是溫言勸退小林沖,心中卻暗暗有個想法。當晚,蕭峰徑自來到周侗房間,於其暢談一番,問道周侗本領不弱,為何只做這護院。周侗說當初他也想到汴京創一番事業,但在相國寺遇一高人,為自己批命,說道如是自己去創,命途不合,只會落得一事無成,倒是如做人師傅,倒可教出幾個名震天下的大人物,於是便聽其言,各在林家和盧家收了徒弟,待兩位老闆出外行商,也兼作護院。
蕭峰聽罷,心想以其文武雙全,倒真是個好師傅,正好借其雙手回報林老闆和盧老闆相助之義,於是提出想指教一下周侗武藝,周侗早對蕭峰心悅誠服,聞言大喜,便要拜蕭峰為師,蕭峰以只是朋友見互相印證為由,堅不肯立此師徒之份。周侗在剩下幾日,等蕭峰盡心指點,武學見識境界大進。
這一日來到荊州,蕭峰心想不便再與眾人同行,於是在銀票中拿出五千,說是權作伙食,作別眾人,一路望嵩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