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幼惜輕輕撫摸著紙箋上早已乾涸的墨跡,永不幹涸的,是洗刷臉龐的兩行清淚。抬手拭去模糊了視線的淚水,她珍而重之的將紙箋收進了攤放在床上的包裹中。這是從前秋隨手寫下又隨手丟棄的文稿。他大概早已忘記了它的存在,有一個女孩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心收集著這些文章。

視線停留在另一張泛黃的草紙上,當中歪歪斜斜的寫這三個大字:宋幼惜。不由得,撫摸著自己的右手,唇角勾起,少女的微笑。

還記否?還記否?曾是春風令人和。

隨父親入京等待選官的那個春天,自己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京城的繁華,川流的人群,精美的樓宇,如今能記取的,只是遙遠模糊的印象。唯一日益清晰的,只有他明媚的笑容,一如春日下的和煦……

入京不久後,容貌嬌媚的姐姐戀愛了,少女羞澀的笑容掩不住甜美的幸福。可是父親卻總是擔心的暗地與母親低語:「四王爺是何等身份的人?我們高攀不上的,何況他……」

後來她從僕人的竊竊私語中才知道,讓姐姐露出那種笑容的他竟是當今聖上的胞弟,更是個風評不佳的公子爺,來自於高貴身份的嬌縱任性讓他橫行京城。

「那他做了什麼壞事嗎?」她問。

父親皺皺眉,說:「他不愛國,不愛百姓。男兒身在朝堂怎能不時時心繫百姓福祉,社稷興衰?」

她不敢頂嘴,卻一臉茫然。他要娶的是姐姐,只要愛她又有何不可?

綾羅綢緞,珍珠異寶,一擔擔的彩禮堆滿了大堂,父母含憂點頭答應了四王爺的求婚,姐姐含羞躲進了綉樓,敲不開情人大門的他熱切的凝望著窗後纖秀的身影,像每一個熱戀中的男子,久久,久久……

而自己,只能透過書房的窗扉,凝視著秋白玉的臉龐,俊秀的身姿,還有,與生俱來的高貴。那日的他,像夏日午後的白蓮花,似乎迫不及待的要為情人綻放他的全部。

天色忽而陰沉下來,細雨打濕了他的衣衫,黑亮的發梢掛上了晶瑩的水珠。她奔跑出去,把他拉進了自己小小的書房。

「你是誰?」

「幼惜,我叫幼惜,宋幼惜。」她怯怯的說道,驚訝於自己剛剛的大膽。他卻在聽到她的名字後溺愛的笑了。原來這個平凡無奇的小女孩是幼情的妹妹啊,也是他未來的妹妹。

打量到她凌亂的散攤在桌子上的習字,秋再次笑了,如夢亦如幻。帶著一絲的嘲弄,他握起她執筆的右手,攤開的草紙上落下了她的名字。墨跡會幹涸,紙張會泛黃,流入心田的暖流只會日復一日更加澎湃,在那個落雨的春日午後,從他握起她的右手開始……

有一天,琳琅滿目的彩禮再次佔滿了客廳,含羞躲上綉樓的姐姐卻不見了,握其她的右手教她習字的他也不見了,鎖在父母眉間的,是悲傷?是愧疚?她知道的,只是她再也找不到那朵細雨中的白蓮花了。

接著,父親由一個白衣舉子有了官職,即將攜家眷前往許州上任,賀喜的陌生人一夜間擠破了冷落的門廳。

「宋大人,恭喜恭喜啊……」宋大人?應該是父親吧。

「國丈爺,恭喜恭喜啊……」國丈爺?那又是誰?

於是帶著再也見不到秋的惆悵,她離開了喧囂的京城。在車馬揚起的黃沙中回望那斑駁的城牆,守城的衛兵,流汗的小販,一批批人閃過少女的眼眸,卻沒有可以印入心田的那一個身影……

———————————

收起雨絲中的回憶,幼惜繼續收拾著行裝。翡翠色的縷金百碟穿花萍緞窄裉襖,五彩的刻絲石青銀鼠襖,秋白色的蝴蝶鸞鳳撒花裙,平日里從不曾留意,不知何時秋竟為她添置了這許多華貴的衣物。看看攤滿一床的衣物,再看看不大的包裹,她為難的笑了:怎帶的走這許多回憶與過往?隨手挑揀著衣物,一件泛白的裙子映入視線,裙角,尚有若干洗不去的污漬。募的,剛剛擦乾的淚水又潤濕了雙眼……

再次見到秋,仍是一個飄雨的春日午後,只是北方許州城的春天不比京城,冰冷的微風吹過臉龐,依然留下刀割般的痛。撐起一把舊傘,帶著侍女小桃,她瞞著家人偷溜到城後的大江邊。奔涌的江流擊起驚濤駭浪,拍擊著兩岸的江堤,震耳欲聾的濤聲抨擊著雙耳,千層浪,萬重浪,浪疊浪。

貪婪的呼吸著夾雜著泥土清新的空氣,欣喜於眼前宏偉壯觀的江色,幼惜像個孩子般拋下累贅的雨傘,盡情的沿著江堤奔跑。小桃焦急的呼喊從身後傳來,她壞心的一笑,卻更加加快了腳步。忽然,她停住了腳步,讓追來的小桃收步不及的撞在了她背後。

「小姐,你怎麼了?幹嘛突然停住啊?小桃的鼻子都快撞癟了。」

她卻只能目不轉睛的看著江邊的那個身影,依然是一身潔白的衣衫,依然是彰顯著孤傲的美麗,只是雙眉間已凝聚了歲月的憂思,如北方的春天,冰冷又寂寞。

是光與雨凝聚出的幻影嗎?

是相思累積出的幻想嗎?

多年不見的秋明明就在觸手可及的咫尺之間,她卻只敢遠遠凝視,似乎眨眼間這虛幻的身影便會如海市蜃樓般消失。

當年他也是用這樣的眼神,懷著這樣的心情,佇立在姐姐的窗外嗎?

當記否?當記否?今昔春雨使人愁。

那是誰的江水奔流不息?那是誰的心情起伏不定?那是誰的回憶壓滿心枝?

只是直到多年後的今天幼惜也不知道,為何那一天秋會在寒絲細雨中獨立江岸?他在回思著誰與誰的故事?他在品味著誰與誰的苦澀?

一年前,曾經化名元勁的男子被趕離了秋的生活,由他,親手鑄成。

一年後,慶國大汗軒轅勁圍攻許州城,帶領,萬千鐵騎。

「請你,代我夫婦,好好照顧幼惜吧。」那是以身殉國的老父倒在血泊中的最後一句懇求。

有時,她會沒由來的嫉妒姐姐和皇上,因為對於秋,她不是最愛,亦非最恨,只是一句信守的承諾。除去那一句深重的誓言,宋幼惜對於他來說又和陌生的路人有何區別?

對於她,他卻是最愛,亦是所有。因為愛他,所以一路陪他走來,看他緊鎖雙眉在心底哭泣,看他明明脆弱不堪卻又裝出堅強的神態,任傷心默默淌血,看他心頭纏繞萬千塵俗過往又強要勾勒出蔑視一切的笑容。她好痛,她的心好痛,只是,因為,愛他。

為什麼要如此愛他?為什麼要一定愛他?

或者只是因為愛,所以愛,簡單,深刻,雋永。

因為愛他,所以她決定離開。天知道她再留下來,秋還會多少次為她不顧一切的與皇上衝突,人野獸的獠牙撕扯他的身體。縱使心痛,縱使不舍,她也只能打點行裝,從此,只讓相思不得閑。

扣門聲響起,她慌忙隱藏打點了一半的行裝,但已太遲了,秋已推門而入。

「你這是在幹什麼?收拾行裝要去哪?」秋蹙眉問道。

「我,我只是……」謊話尚未編園,眼淚已不爭氣的流下。

「這幾天你一直躲著我,我就擔心你還放不下前段日子的事情。」

「是我的錯,全是幼惜的錯。不然爺又怎會和皇上誤會頻頻?如果我不走,同樣的事情還會不停的重演,我不想走,可是,可是……」幼惜捂住流淚的雙眼,不敢去看秋眉宇間的憔悴。接著,一雙冰冷的手撥開了遮擋視線的柔夷,反覆凝望著她哭的紅腫的雙眼,秋略帶不耐煩的說道:「好了,幼惜,不要再鬧了。那是我和軒轅勁兩個人的問題,不關你的事,你不要再多想了。把行裝放回去,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

「不,我不要,我不能。」一向溫順的幼惜此時竟出乎意料的固執,她低下頭,默默的繼續收拾著行裝。終於,秋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道:「從前,我曾經掌管過刑部,你知道獄卒是怎樣對付那些受盡酷刑仍不肯招供的犯人嗎?」

幼惜奇怪的抬起頭,不知秋為何竟會談到這個。

「他們會以捉拿共犯為借口,抓來犯人最心愛,最親近的人,然後犯人被牢牢綁在一棵木樁上,在離他一尺遠的距離用盡各種手段折磨他的親人,比起區區的肉體疼痛,這種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的心痛會令每一個硬漢發瘋。」

「那個犯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嗎?他的家人也是壞人嗎?」

「有些是,更多的不是,不過,又有什麼區別呢?反正對於執掌生死大權的人來說,他們都是該死,而且必須死的人,所以他們要死。」

幼惜眨眨眼,隱隱覺得主子的話似乎與父親的教導有些不同,一時間又難以說出哪裡不對:「這和皇上的事又有何關係呢?」

「你還不明白嗎,幼惜?就算你走了,我也會編造出萬千的理由和他爭吵,這就是我報復的方式。」

「報復?」

「對。在他身邊的每一天,我活的好像行屍走肉般麻木不仁,我的心卻像窒息般不斷抽痛。我恨他,為國恨,為家仇,更是為了我自己。我只能恨他,也只能靠恨他活下去。所以我總是刻意挑撥著他的怒氣,對他所愛的身體的傷害是我唯一能做的報復了。也只有這痛苦,能刺激我麻木的身體,醫治我永遠的心痛。這樣你應該明白了吧,我是在借著傷害自己來傷害他,借著傷害他來醫治自己,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錯。」

「那麼是誰的錯呢?」

秋沉默了,半晌,蹦出紅唇皓齒間的是冰冷的兩個字:「上天。」它不該為無緣的兩人安排一場緣分的相遇,不該讓渴望愛情的種子在軒轅勁心中生根發芽,伴隨著,一場顛覆天下的戰爭。

猛地,幼惜撲入秋的懷中,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衫,大聲說道:「爺,算了吧,幼惜求您了,不要再恨下去了。皇上,皇上他是真心實意的愛著您呢。」

秋有些驚訝的看著懷中的女孩,她一向是那麼平靜,那麼溫順,她默默的流淚,他已習以為常,但這略帶瘋狂的激動,卻是他前所未見的。

「他愛我又如何?難道因此我就有義務收下他硬塞給我的愛情,忘記他是如何為了得到我而毀了陳氏的天下,剝奪了我的所有嗎?」

「爺,您也說過的,錯的不是陷入愛情的人,而是讓人陷入愛情的上天啊。何況,您並不是一無所有,您還有皇上啊,有願意給您一切的皇上啊。」

嘴角上揚,秋在唇角勾出一抹凄美的笑容:「那麼他能讓過往消失嗎?」不能,誰也不能,曾經的錯誤不會消失於歲月洪流,它只會在一次次歲月的沖洗後更加深刻的刻印在名為過去的記憶長河中,只要這河水一天流過心田,自己就只能選擇憎恨的痛苦。

「不要,我不要這樣,我不要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您痛苦下去,我要您快樂,要您幸福啊,即使,結果是要我離開。」

秋抬手撫摸著幼惜的發梢,哭的像個淚人的她在他心中,依稀還是那個春日午後十二歲的小女孩,只是他們都再也找不回那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情了。

「好了,別哭了,把行裝放回去吧,別讓我白費了這半天唇舌。這皇宮是座金碧輝煌的大監牢,在這裡,看不到日出江西,日落西山,看不到遙遠的地平線,有的,是只有飛鳥才能飛過的高牆,進來的人都再也出不去了。南內蒼蘚猶苟活吧。」

「那您答應我,不要再和皇上起衝突了,不要再如此不愛惜自己了。」

「為什麼?」秋揚起輕蔑的一笑,「為了不讓你心痛嗎?我辦不到。」

不是,當然不是,聰明如你為什麼竟會不明白,這世上有一種愛,是因為恨所以愛;這世上還有一種恨,是因為愛所以恨。

可是幼惜知道,能夠用恨以外的感情澆灌秋的心靈的人,不是她。

門外響起細碎匆忙的腳步聲,伴著慌張的嬌喘,一個小宮女手捧一個遮蓋著黃緞的銀盤走了進來,黃緞下,一個正方形的物體形狀依稀可辨。

「皇上,皇上他,他剛剛來了。」小宮女結結巴巴的說道。秋聽後卻想也不想的轉過身,道:「讓他滾。」

「可是,可是皇上他什麼也沒說,只留下這個就走了。」小宮女指指手中的物品,一連的張惶。

秋走上前去,一把扯下明黃色的絲緞布,赫然露出的,竟是——新王朝的傳國玉璽和代表著如朕親臨的龍牌!

縱是對國事一竅不通的幼惜也深諳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和他們所代表的無上的權力!她緊緊盯著秋,生怕他一時激怒下又將它們像皇上之前送來各式珍寶般,不是摔得粉碎,就是扔進了屋後的池塘中。

可是秋只是想她一樣默默凝視著盤中的物品,緩緩的,他伸出一隻手去,略微顫抖的指尖輕輕觸摸著玉璽上盤龍猙獰的觸角,又很快的像是被灼燙到般縮了回來。

那個笨蛋皇帝,他害他的還不夠多嗎?現在又想害他成為董賢第二嗎?

凝結在空氣中的,是秋些許感情的波動。

燈花低垂,屏風影暗,秋蟲唧唧,露濕荷蓋,花自無言。

那一晚,秋在寬大的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成眠。當他掀開黃緞的一刻,盤踞玉璽之上的玉龍在燈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似乎在向誰傳送著他瘋狂,執著卻又無奈的感情,那一瞬間,秋幾乎以為自己為之心動了。

錯覺,那只是也只能是錯覺。失眠,只在今夜;感動,只在一時。明天,當新的太陽升起時,片刻的心動不復,生活,依然會如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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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鎖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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