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看著天色漸明,夏曉笙擦擦淚眼,對秋說道:「昨晚你一直沒吃東西,肚子餓了吧?我去附近找些吃的來。」

陳名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會,終於嘆了口氣,道:「你這個人啊,還是和從前一樣心慈手軟,一點也沒變。別浪費時間去找什麼吃的了,這裡離京城不遠,不是久留之所,你要儘快離開。」

「那你呢?」夏曉笙猶豫了片刻,還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你還要回那個皇帝身邊嗎?」

陳名秋沉默了,去哪裡?他又能去哪裡呢?被迫留在軒轅勁的身邊原非他所願,如今終於走出了那原本以為再也飛不出的高高的宮牆,才發現四海汪洋,天地飄零,早已沒有了屬於他的歸處。何況,他又何忍就這樣拋下陪伴他多年的幼惜。片刻之後,他反問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裡?」

「我……我要回我叔父夏唯之那裡。」

「夏唯之?你還真是寬宏大量,居然跑去幫他?」

夏曉笙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陳名秋才意識到他當年逃出京城上山學藝後從未下過山,竟然對夏唯之的事情一無所知。當年夏家出事後,身為山西太守的夏唯之立刻表示和哥哥脫離關係,更派兵搜索出逃的夏曉笙,儼然一副大義滅親的姿態,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官職。耀王朝末年,天下大亂,夏唯之又藉機起事,盤踞山西,囤兵稱王至今。看來夏曉笙對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曉,不過以陳名秋的立場,也沒有告訴他的義務,何況就算他說了,夏曉笙也未必會相信他這個仇人詆毀他唯一的親人的話。想了想,陳名秋還是一言未發。

「他知道你來找我的事嗎?」真是和軒轅勁糾纏太久了,連白痴也能傳染,陳名秋髮現自己竟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問題。

「知道啊。叔父還要派人跟著我來呢,是我堅辭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想連累他人。」

會有這種想法的人是天真還是幼稚呢?不過陳名秋已經沒有心情再諷刺夏曉笙了。既然夏唯之知道侄子的行動,絕對不會放他一人上京隨意行動的。畢竟自己可是可以用來要挾軒轅勁的一大奇貨,以夏唯之的為人,絕對沒有理由不藉機把自己弄到手。

沒時間繼續陪夏曉笙傷感往事了,陳名秋站起身來就要離開。他要在夏唯之的人發現自己之前儘快趕回宮中,真是諷刺,那個自己深惡痛絕的地方何時竟成了自己唯一安全的庇護所?

雖然請夏曉笙護送自己回去會比較安全,可是陳名秋就是開不了口。

撣撣身上的灰塵,秋的沒有留下一句「再見」。他與他,曾是仇人,曾是朋友,曾是故人,只是糾纏了無法理清的恩怨糾葛。

所以,他與他,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只是共有同一段往事的故人。

所以,他與他,永世不會再見,這種無聊的客套又有什麼必要?

夏曉笙獃獃的看著陳名秋將要離去的背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去挽留。手,伸出去了;唇,動了動;聲音,卻堵在了胸口。十年,日日恨他,恨的想殺他;千里,奔波來到他的身邊,闖宮,劫人,抱他在手的一刻才猛然覺察到自己已整整想了他十年,只是,以恨的名義。

留下他,以哪一種身份,用哪一般感情?

可是,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等等。」終於手還是伸了出去,「秋,和我走吧。你到底是耀王朝的皇子,怎麼可以自甘墮落,再回去當葉赫人的王爺?跟我走吧,以前的事我不會再提,從今以後,我們還是……朋友……」

陳名秋轉過頭來目不轉睛的看著夏曉笙,一雙澄清的大眼睛似乎直視到對方的內心深處,片刻的沉默後,他終於帶著慣有的輕蔑微微一笑,說道:「朋友?我可不記得我們曾經是那種關係。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你要是想殺我,就趁現在,要是下不了手就滾蛋。我要不要自甘墮落和你沒半點關係。」

「你……」被他的語氣激怒的夏曉笙漲紅了一張白凈的臉,就在剛剛,當他們靜靜的圍坐在那堆燃在暗夜的篝火旁時,他幾乎以為他看到了秋那顆流淚的心。即便只是這高傲的人兒片刻的悔恨,想必至死仍是深愛著他的妹妹也能含笑九泉了吧。猛然番悟間,才明白了那原來只是投射在月光和篝火間的美麗錯覺。陳名秋還是陳名秋,驕傲又殘忍,任性又無情,從來不曾改變一分。半晌,他方才深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我寧可殺了你也絕不會讓你再回去那裡。與其看你沒有尊嚴的活著,我寧可你死。」

挑起劍眉,閃著珍珠光澤的雙唇突出的卻是不帶一絲感情的幾個字:「悉聽尊便。」

不是不怕死,只是這世間原本就是無數的生與死堆積而成,有生,自然就會有死。陳名秋曾經自豪的生過,自然也要瀟瀟洒灑的去死。

一雙黑漆般的雙眼閃著自傲的光芒一動不動的望著夏曉笙,反倒是持劍的人在顫抖不已。

七尺青鋒遞了出去又縮了回來,縮回來又遞出去,動作慢的象是靜止的畫面。秋的眼中波光閃動,象是在無聲的嘲笑他的懦弱。

殺人,真的有那麼難嗎?何況,是在這凋零的亂世中。

或許他也早該尋這樣一把清澈的長劍,在他與軒轅勁那充滿淫亂的歡愛後深深刺入他的胸膛,徹底了解兩個人的痛苦。這樣的解脫,或許自己也早在隱隱企盼吧?剎那間,他真的期望著夏曉笙的劍穿透自己身體的瞬間。可是,就像他只能深陷在與軒轅勁那身不由己的重重糾纏中一樣,他也知道,這一劍,夏曉笙終是刺不下。

都說世事無常,他卻還是善良的可笑又可悲。

像是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沉默,夏曉笙手中的劍還是當的一聲落了地,激起一片塵土飛揚:「你走吧,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永遠也不要。」

輕輕一聲冷笑,若非是非尋他,他又何嘗想沾染這般的塵俗?俯仰興亡異,青山落照中。昔年荊棘露,再回首,早知萬般皆是空。可笑世人卻偏偏不能徹悟,連曉笙這般聰穎之人也未能免俗。

望著秋邁出的腳步,夏曉笙不由得伸出那隻持劍的右手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衫,揉皺了一襲無痕的青衣。曾和他共看的落日孤帆江上行,曾和他同賞的長江共水天一色,還有今世那流離失所的百姓,一片廢墟的城鎮。種種情景,又重現在眼前,伴著,他將要離去的身影。

萬般惆悵尚未感慨完,忽然,只見秋的身體一晃,竟重重的跌倒在地。他慌忙伸手去扶,卻在一股淡淡的迷香味飄來的同時也腳下一軟,隨之摔倒在他的身邊。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出現在眼前的卻是秋掛在眼角的那顆晶瑩的眼淚。

漢水東流難再還,鬱郁愁腸今誰在?這些你又真的悟了嗎?

————————

花隱掖垣晚,啾啾棲鳥過。十月清冷的星空,蕭索的秋風拂過一輪清冽冰涼的圓月,星臨之下,點點光芒灑落在寂靜的宮宇之上。時逢夜深人靜之時,各處院落早已熄去了萬盞燈火,獨留微弱的夜燈靜靜守候著孤寂的夜晚,遙望著遠方繁星無數。

「不行,朕絕不答應!」

忽而,一聲憤怒的咆哮撕破了這片寂靜無聲,驚起了夜鳥紛飛。御書房裡,此刻還是燈火通明,眾多臣子打著哆嗦跪在青花琉璃石鋪成的地面上,雙手緊緊扣在石縫間,掩不住懼意的雙眼只能顫抖的投向地面,望向投射在身前的影子。縱然如此,還是沒有人願意附和暴怒的皇帝。

幾日前,陳王爺名秋於宮廷之中被刺客綁走,得到消息後,軒轅勁立刻出動了京畿所有的衙役官差,甚至軍隊,四下搜查他的下落。可是陳名秋卻象是平白消失在空氣中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五內俱焚的皇帝一連數日置所有朝政於不顧,甚至親自帶著眾多大內侍衛終日奔走於京城內外,只為尋找那個消失的身影。一無所獲的忙亂之後,今天,一封書信如晴天霹靂般投入了宮中,立時驚起千層浪。

盤踞山西自立為王的夏唯之劫持了陳名秋,以之要挾圍困城下的慶兵立刻退兵,並將山西永遠封與其為領土,兩下互不侵犯。

本已無力對抗慶兵圍剿的他,居然厚顏無恥的提出建立國中之國,兩分天下!

然而更讓朝臣們大驚的卻是,於戰場上英勇無敵,所向披靡的勁帝居然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他的要求!

跪於苦諫的眾臣之首的,是唯一神色自若的左丞相陳名夏。年輕的臉上強行壓抑著不滿的怒火,還有對曾經是他的義兄的男子的蔑視和鄙夷。那個傲慢而無情的男人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竟讓意氣風發的帝王情願以天下以換?十年的歲月滄桑,十年的物換星移,竟是還無法抹平一段脫軌的戀情嗎?滿目瘡痍的天下,究竟還要為這段本不該有的戀情流下多少無辜者的鮮血和眼淚?

此刻被憤怒堵塞了心胸的年輕丞相卻忘記了,悠遠的耀王朝的覆滅也好,輝煌的慶王朝的開始也好,亦是因斯情而生,而起。一個前朝的皇子,一個起兵的大汗,沒有了這孽緣相連的兩人,亦何有今日的皇帝與他?

糾集了朝中的許多重臣勸諫皇上,他們已經在御書房跪了整整一個下午。夕陽在硝煙瀰漫的對抗中沉入天那一端,滿天的星斗無聲的注視著互不讓步的雙方。身後的許多大臣早已在皇帝青筋暴露的怒吼中嚇破了膽,只有他還支撐在最前面。這樣的自信卻並非來自捨生忘死的膽大,他只是知道,無論如何,皇上足以斃命的鐵拳都不會在盛怒中揮向他的。不為他曾為慶王朝的建立立下的汗馬功勞,不為他對國家對皇上的一片赤膽忠肝,只為他曾經是那個人最親近的弟弟,即使是在他們早已形同陌路的斯時斯刻。

縱然不願承認,這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惱怒的圍著御書案轉了幾圈,軒轅勁一雙布滿血紅的如炬雙眼緊緊的瞪向絲毫不肯讓步的陳名夏,沉悶的聲音清楚的告訴每個人他是如何在努力壓制憤怒的爆發。

「朕再說最後一遍,無論夏唯之提出什麼樣的要求,朕都不會拒絕的,漫說是一個山西,縱然他要朕以天下相換,朕也決不會皺一皺眉頭,朕意已決,你們就不用再浪費唇舌了!」

嘶啞著被怒氣堵塞的嗓子扔下這硬梆梆的最後幾句話,明黃色的龍袍一閃,軒轅勁已經消失在了御書房的門後,只留下一屋的大臣慢慢品嘗無奈的苦澀。高聳的劍眉深深的攢在了一起,陳名夏第一個站了起來,沒有舒展一下僵硬的膝蓋,只有一雙眼睛充滿迷惑的望著皇帝消失的方向。那個拒絕了他十年的男子,那個冰冷如水的男子,究竟為何能讓這熱血豪邁的年輕帝王苦戀了半生?

其時,慶皇朝已經統一了全國大部分地區,北方,只有夏唯之尚未歸順,南方,則是少數反叛分子流竄山野。為了攻下山西,士兵們已經浴血奮戰了整整兩個月,盡殲夏唯之的主力部隊,困守太原的他,早已是窮途末路的籠中鳥,只要再拋出最後一擊,收復山西平定北方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屆時,慶王朝主力部隊便可揮師南下,徹底清除南方的殘餘叛黨,掃平一統天下的最後障礙。可是,偏偏在此刻……

山西太原府。

厚厚的城牆外,重重包圍著身著青衣銅甲的慶朝士兵。無數火把點亮了層層紮營的軍帳,本應緊張喧囂的軍隊此刻卻在王都一紙「停止攻城原地待命」的聖旨下陷入了沉靜中。城內,同樣是融於濃濃夜色中的寧靜。平靜卻不安詳,奔涌的激流怒吼在漣漪不起的水面之下,凝聚著捲起千層大浪的力量。

相比於軒轅勁的煩惱,成功擒獲了陳名秋的夏唯之卻別有另一番無奈。早就聽說作皇子時的陳名秋是京城中第一情聖,卻不知十年顛沛流離的歲月過去了,當年名滿天下的四王爺卻仍是魅力有增無減。雖是軟禁,他卻不敢於日常飲食起居對其有半點怠慢,派去的第一個侍女,是個伶牙俐齒善察言觀色的巧丫頭,哪想才兩日,這丫頭便鬼迷了心竅,不顧身家性命的幫新主人逃跑。雖未成功,卻也著實讓夏唯之虛驚了一場。

有了這次的經驗,第二個侍女他特意選了個容貌醜陋的啞巴,人又木訥膽小。本以為這下總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為秋偷送字條給被關的夏曉笙,要他幫他逃走。

前車之覆,後車之鑒。第三次,他派了一美一丑兩個侍女相互監視,加之前兩個侍女的慘死,本想這次總可萬無一失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秋算,第四天,侍衛抓到兩個侍女一個幫他逃跑,一個幫他送信。本應互相監視的兩個女人竟是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救陳名秋脫險。如今看來,看似聰明的舉動也不過是給秋多送去了一個幫手。

「大人,人帶來了。」扣門聲響起,打斷了夏唯之的煩惱。門外,弓身扣門的士兵身後,出現了一個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隨之一喜。不管陳名秋有多大的魅力,這世上還是有一個女子註定要恨他入骨!

天色將白,露珠凝冷,屋外臨窗的一壇碧水,波影柔光,花葉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鋪滿了整個池塘。清晨的風兒拂過,帶來陣陣涼意,靜謐而清新。

一隻凝雪皓腕推開了臨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閃過,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纖纖五指隨意撥弄著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幾個無調的音符如落入銀盤的玉珠般滑落。

雖是身為人質,陳名秋的心情卻遠比綁架他的人要來的輕鬆的多。區區幾個侍女,原本也不可能於此兇險之地救他脫險,可是看著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卻別有一番樂趣。其實對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監獄,等著軒轅勁來以江山相贖,可笑這個一心自立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還偏要小心翼翼的討好。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稱帝,豈不如痴人說夢般令人笑破肚皮?

黛如青山的雙眉挑起,溫潤的雙唇不覺彎了起來,露出一個玉骨冰清卻又冷絕的笑容來。

幾聲輕扣響在門外,陳名秋卻頭也不抬,仍是倦懶的撥弄著琴弦。久候未有迴音,夏唯之大著膽子推開了門,探頭看去,只見陳名秋正在彈琴,賠笑道:「原來陳王爺正在彈琴,倒是我冒昧攪了您的雅興。」

「嗯。」陳名秋略略頷首,怡然自得的樣子倒好像站在眼前的不過是個家奴。

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夏唯之自行尋了張椅子坐下,想想又覺不安,噌著屁股只坐了個椅子邊,才又繼續說道:「前次的兩個侍女伺候的不好,我已把她們打發了。這次我特意為王爺尋了個好的,又是王爺的故人,今天給王爺把人送過來了。來呀,把她帶進來。」

故人?先是夏曉笙這位入宮行刺的故人,現在又來了個監視他的故人。他倒不知,這小小的太原府竟有他這麼多的「故人」?

烏黑的眼睛興趣盎然的抬了起來,等待著出現在門前的身影。如火般的殷紅的衣裙唏瑣飄入,亭亭玉立的身姿迎雪傲霜。風韻依舊的臉龐上,晶瑩的雙眸依舊炯炯有神,只是歲月的風霜,漂泊的艱辛已在她的眼角刻下幾條輕微的刻痕,象是昭示著逝去的年少輕狂和激情年代。那的確是他的故人,一個早該死去的幽魂,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陳王爺,這個侍女您還滿意嗎?」夏唯之的聲音中透著得意和自滿。

閑適的笑容,早已凝結在迷茫的目光中。浪子天涯歸路遠,秋已深,生已晚,為何又逢瑩玉空腸斷?恍然中,陳名秋痛苦的閉上了雙眼,不想逢君偏相逢,為什麼你還要出現在最不堪的我的面前,揭開我那段早已塵封的往事。為了恨我嗎?為了報復嗎?灼然,為什麼你竟還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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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鎖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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