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這天一早,采歡便在城裡的大街小巷,大小酒館走了一圈,幸而秦羽的通緝畫像並未被四處張貼。

經過一處客棧外,一個跑堂的小二忽然跑過來攔住她,「姑娘裡面請!」

采歡一抬頭,看見采寧和海格正坐在二樓欄杆邊的位子向她招手。

她上了樓,望著他們倆,羨慕的說:「新婚燕爾,不好好享受你們的兩人世界,叫我上來做什麼?」

「還說呢!」采寧睨了她一眼,吸著嘴說:「還不都是為了我的好妹子,我跟海格這會兒,才剛從古北口回來呢!」

「你們去了古北口?」采歡怪道。

「可不是,」采寧看著她說,「為了你,四哥要我們去查查秦羽的底!」

「他的底?」這對采歡而言,一直是個謎。

「秦羽是秦懷勝將軍的公子。」

采歡詫異的瞪大眼,「他是秦將軍的兒子?!」

看了她一眼,海格沉吟,「我和采寧這趟去古北口,還知道一個消息……」

采歡等著他們的「消息」。

從袖口裡拿出一隻青翠的玉手環和一條沾了血跡的手絹,采寧道:「這是秦夫人的遺物。」

「遺物?」采歡接過玉手環和手絹,只見手絹上寫著——

羽兒:勿忘家仇血恨。

她狠狠的打了一個寒顫,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要凝結了,「怎麼會這樣呢?秦夫人不是被年羹堯囚禁了嗎?」

海格解釋,三個月前,他們被年家軍押解入關,路經古北口的時候,遇見了馬賊,老老少少,被砍死在張家厝子里,無一倖免。」

「那這隻玉手環?」

「衙門裡的縣老爺跟秦將軍有點交情,所以特別重視這個案子,玉手環是件作從秦夫人身上拿下來的,聽古北口的縣太爺說,這隻玉手環,當年還是你阿瑪跟額娘賞給秦夫人的。」采寧對著采歡說。

海格在意到采歡神色凝重,因此勸道:「我和采寧這次出京,走訪了幾個地方,我想那些原本對年羹堯寄予厚望的人,現在知道密函曝了光,應該也信心動搖了。」

采歡的腦子一片昏亂,她根本無法意會海格對她說這些話的用意。

握住采歡的手,采寧語重心長地開口,「聽姐姐一句,如果你真的喜歡秦羽,就別讓他一錯再錯,越陷越深……」

「原來你們是替四哥當說客來的。」采歡沉下臉。

「我們是想救他!」海格定定的注視著她。

采寧強調,「也是救你!」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采歡搖搖頭,「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會往哪裡去。」

嘆了口氣,采寧不再逼她,「我們千里迢迢從古北口把秦夫人的遺物帶回來,你打算怎麼處理,就由著你了!」

采歡靜默不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采歡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便抓著春喜問:「之前替秦羽送信來的那隻鴿子在哪兒?」

「我拿了一個大鳥籠,把它養在後花園裡。」

「快替我把那隻鴿子帶進來。」

春喜好奇地問:「格格打算在房裡逗鳥兒啊?」

「我讓它替我去找秦羽,你快把它帶進來。」她讓春喜去把鴿子帶過來,自己則研了墨,匆匆寫了一張字條。

春喜把鴿子帶進書房后,一邊替采歡把字條系在鴿子的腳上,一邊擔憂的對她說:「格格有事,找珞貝勒幫忙不行嗎?何必非得找那個秦公子呢?」

采歡橫了她一眼,「我是你主子,為什麼你胳臂肘卻向著珞貝勒?」

「人家都說,格格被那個秦公子利用了。」春喜吶吶地低聲道。

「人家是誰啊?是寶親王?還是珞貝勒?」采歡將鴿子從窗口放走,沒好氣的瞪她,「我現在出門,不管天皇老子來問你什麼,總之你只要一問三不知就對了。」

春喜無奈地看著她,「奴婢遵命。」

鴿子從采歡的府里直飛秦羽落腳的宅院,鴿子停在秦羽的窗前,他拆下字條,上頭寫著——要事相告,日暮時分,畫舫見。

拿了字條在燭火上燒盡,葉霜這時敲了門進來。

「年公子打算在太后萬壽節的晚宴之前,讓咱們牛刀小試一下,探探宮裡究竟有多少兵力。」

「又要我們進宮?」

「是啊,反正你身上有那個丫頭的腰牌,進宮去又怎麼樣?」葉霜瞅了他一眼,「也許還能見到你的心上人呢!」

「那塊腰牌我已經扔了。」秦羽不想再牽扯上采歡。

「你把腰牌扔了?!」她驚叫。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可沒料到事到如今,自己依然還是年富的傀儡。」

「年公子也想早點把事情作個了結,他告訴我,不會太久,就這段日子了。」她安撫著秦羽,「你別想太多,總之到時任務結束,你就可以跟你母親共享天倫了,」

「年富打算要我們怎麼做?」

「我也不清楚,總之到時候聽命行事就對了。」

日暮時分,秦羽依約來到畫舫,此時采歡已經在船上等了好一會兒。

「我真怕那隻鴿子在鳥籠里關久了,路都不認得了!」

采歡見到秦羽,心裡百感交集,見到他,可一解相思之苦;可是見了他,又得把他母親與家人在古北口遇害的事說出來。

秦羽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我心裡正惦著你,就看見鴿子停在我的窗口,送來你的訊兒。」

采歡靠在他溫暖的胸膛,滿肚子的話全梗在喉頭。

抬起她的下巴,他怔怔的注視著她,「你怎麼了?心跳得這麼急?」

深吸一口氣,采歡艱難地說:「我聽見一個消息……是關於你母親和你家人的。」

秦羽見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已經猜到七、八分,但仍不免心中狂跳。

「你聽見什麼?年羹堯把我母親怎麼了?」

她鼓起勇氣說:「你母親和家人被年家軍從關外帶回來時,路經古北口,在張家厝子遇上了馬賊……全遇難了!」

秦羽愣了半晌,臉上沒半點表情,嘴上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采歡將秦夫人的玉手環和手絹交給他。

他緊緊握著這兩件東西,豆大的眼淚答答地落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你從哪裡拿到這兩樣東西的?」他激動的抓住她的肩膀。

「東西是古北口的件作從你母親身上取下來的。」她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秦羽顫抖著問。

「三個月前。」

他臉色慘白,像失了魂似的不言不語。

「秦羽……你母親要你別忘了家仇血恨,無論如何,你也要節哀順變。」她心痛地摟住他。

「我……忍辱負重,當年富的殺手,殺呂師傅,牽連了你……這一切的一切,為的不就是要我母親和秦家十幾口老小,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邊嗎?現在你竟然告訴我,我母親喪命在古北口的馬賊之手……」他崩潰地狂吼,「老天爺跟我開的是什麼玩笑,他們全死了,就留下我一個?為什麼還留下我一個……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心慌意亂地安撫他,「還有我,你還有我啊!」

秦羽推開她,泣血厲叱,狂奔而去。

采歡望著身心飽受摧殘的他轉眼消失在孤夜的蘆葦叢中,她像一尊化石似的站在船上,靜靜守候……

葉霜走進悅賓小築,今晚這個風花雪月、歌舞昇平的場所,不知為何,卻寧靜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議。

「你來了。」年富轉過身,將手上的一封短箋遞給她,「你看看。」

接過信,她飛快地看完,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燒了它。」

她忙將信箋拿到燭台上燒掉。

「秦羽的家人在古北口遇害的事,暫時不能讓他知道。」年富蹙著眉頭,「皇上對我們已經開始有所防範了,我們很需要他,一個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秦羽。」

葉霜腦中一片空白,唯一控制得住秦羽的理由沒有了,年家還想要他怎麼樣?

年富看見她悶不作聲,便問:「你同情他?」

她直言不諱的說:「秦羽和我不同,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要葉霜做什麼,葉霜都心甘情願,但秦羽卻是被迫效命,現在他的家人死了,應該還他自由。」

「還他自由!」年富嘲弄的一笑,「他一出去,就是朝廷追捕的通緝要犯,他有什麼自由可言?還不是亡命天涯、不見天日?但若他為我年家效力,將來富貴榮華少不了他!」

葉霜無話可說。

「這段日子,多在意秦羽的一舉一動,我可不希望到時功虧一簣。」他叮囑。

「屬下明白。」她心中對秦羽產生無限的同情。

「明白就好,回去吧!」

她心煩意亂的退了出去。

回到宅院,屋裡一片漆黑,葉霜思忖,秦羽黃昏時出去,到現在仍然沒回來,他去了哪?又去見那丫頭嗎?

天色微亮時,秦羽回到畫舫,一夜的悲慟,使他臉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

采歡靜靜地望著他,他向前一步,用盡全身的力量擁抱住她,良久后,才開口,「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對我的感情,依然不變嗎?」

「我說過,我對你的愛,至死無悔。」她溫柔的依偎在他懷中。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放開採歡。

「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秦羽悲痛地說。

她著急地攔住他,「別回去,年富已經沒有理由再控制你了!」

秦羽深吸一口氣說:「不管年富是不是有控制我的理由,現在的我,回不了頭了。」

「怎麼會呢?」她神色凝重地望著他。

「我現在一走了之,年府的殺手不會放過我,李衛想搶著立功,一樣不會放過我。」他的雙眼望向波光鄰鄰的江面。

「你想怎麼做?」采歡驚駭地問他,「你認命了嗎?你甘心繼續受年富的擺布?」

「我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在采歡的額上印下一個別離的吻,喃喃自語的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

「為什麼你現在不能告訴我?」采歡無法理解。

他放開她,凄然地笑了笑,一縱身,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秦羽!秦羽——」

「采歡對著一大片蘆葦嘶吼秦羽的名字,然而,他卻這樣殘忍的仍下她,獨自離去。

她泫然欲泣地望著天際,只見片片雪花,緩緩地飄落下來……

秦羽調整了心情,壓抑住悲傷的情緒,重新回到宅院里,此時年富和葉霜正在大廳等著他。

「你一天一夜沒回來,年公子正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葉霜打量著他的神情。

秦羽掩飾的笑了笑說:「在一個小酒館里多喝了兩杯。」

年富不追究這一點,只道:「太后的萬壽節就快到了,我打算讓你們在御膳房下手,不傷及祝壽的王公大臣,但可收到一探虛實的目的。」

「辦完了這件事,是不是就能見到我母親?」秦羽盯著年富問。

「是。」年富毫不遲疑的回答。

「我母親的身體還好嗎?我昨晚夢見她,她……全身都是血……」他強行使自己不要太過激動。

年富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額娘的身體還好,就是不適宜像我們這樣一天八百里加急的長途跋涉,我知道你掛心,特別帶了一樣東西給你。」

年富向葉霜使了一個眼色,葉霜立刻從一個錦盒裡拿出一件月牙色的長袍。

「你母親說你穿不慣鋪子里做的衣服,這件袍子是她親手替你縫製的。」葉霜心虛地把長袍遞給他。

此刻,年富正目光凌厲的汪視著他的反應。

秦羽顫抖地接過長袍,心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然而所有的情緒,都只能轉化成一個掩飾悲傷的笑容,他將臉深深地埋進衣服里,試圖從中嗅出一絲母親的氣息與溫暖。

年富和葉霜從大廳里走出來后,他低聲對葉霜說:「如果他有異心,記住,格殺勿論!」

軍機處里的大臣們都走了,只剩下弘曆一個人在窗下看書。

采歡掀了帘子進來,低低的喚了一聲,「四哥。」

「我在這兒等了你很久。」弘曆放下手上的書,「肯來跟我談談秦羽的事了?」

「四哥有什麼看法?」

「他現在……進退維谷。」他坦白地說。

「他沒有錯,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采歡為秦羽的處境感到憂心。

「叫他自首吧!做年富的殺手,最後也是難逃一死!」

采歡揣測著說:「他自首,是不是立刻就進了天牢?任人宰割?」

「刑部會審,會有公斷。」

她急了,「我來找四哥,是要你法外開恩,給秦羽一條活路,他是被年羹堯父子逼的,這些四哥你都清楚,你讓采寧和海格去過古北口,你見過呂雋,難道你還不清楚秦家所受的冤屈嗎?」

弘曆堅定的說:「所以要他出來自首,別到時候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他是一條漢子,我不要見他跟他父親一樣,一肚子的冤屈,一身的血債!」采歡為秦羽叫屈。

弘曆冷笑,「他處處利用你,你還把他當成一條漢子?」

采歡見他絲毫沒有法外開恩的意思,因此忿忿不平的質問:「如果秦將軍當年追隨的不是我阿瑪,而是你皇阿瑪或你們一掛兒的十三叔,你今天對秦羽還會這樣就事論事,依法辦理嗎?」

弘曆擰起眉頭,一掌打碎身後的玉屏風,「宮裡上上下下,能進出軍機處的有幾個?得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果讓皇上聽見,你不怕傷透他的心嗎?」

「皇上把我阿瑪軟禁景山?就不怕傷了手足之情,不怕傷透太后的心?」采歡的新仇舊恨,一下子全給挑了起來。

沒聽見有下人通報,雍正卻在這時候進來,他已經聽見他們剛才的爭執。

弘曆和采歡愕了一下,采歡僵著臉見禮,「皇上吉祥。」

「叫朕四叔。」說完,雍正示意弘曆先出去。

弘曆離開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自從你阿瑪到景山後,你就沒再喊過朕一聲四叔。」

「采歡不敢。」采歡倔強地望著雍正。

「不敢?」雍正苦笑了一下,「為了秦羽,天花你不怕,跟弘曆你也可以翻臉,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

采歡昂著下巴說:「我的命是秦羽撿回來的,所以我也可以為了他而送命!」

「你跟你阿瑪一模一樣,性子就像火一樣烈,人家要面子、要尊貴,你們可以什麼都不要。」雍正頓了頓,說:「所以我讓你阿瑪留在景山,收收他的個性,不是想為難他,是為了他好。」

采歡不服,但又覺得多說無益。

雍正又開口,「知不知道朕為什麼讓你進軍機處編纂上諭內閣?朕想讓你知道,我不是你八叔口裡那個殘殺手足的暴君,宮裡的詭譎人事,朕都攤開著讓你去看,讓你去琢磨,朕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好好的想想。秦羽可以將功抵過,秦家有冤,朕不會讓他們含冤莫白。」

聞言,她跪下來,感激的說:「采歡謝謝四叔的承諾!」

秦羽在呂雋的墳前待了許久,他心裡打定了主意,不能讓呂雋白死,不能讓秦家幾十口人死得這樣冤枉,他母親臨死前用她的血,在手絹上寫著勿忘家仇血恨,他是不能忘、不敢忘,也忘不了……

忽地,他聽見林子里有動靜,轉過頭,竟看見葉霜和采歡打了起來。

他急奔過去要把她們分開,「你們倆做什麼?別打了!」

采歡不理,拿著寶劍對葉霜又劈又砍,「她三番兩次暗算本格格,今天讓我遇上了,可沒那麼容易了事!」

葉霜的功夫遠在采歡之上,因此也不一招把她逼到底,儘是逗著她,「虧你阿瑪是個大將軍,卻只教出你這樣花拳繡腿的女兒來!」

采歡更氣了,拚了命地砍殺過來,秦羽閃身介入她們之間,一把抓住采歡的手腕,一面對葉霜說:「夠了,你回去吧!」

葉霜以勝利者之委對她笑了笑,然後竄上樹梢,轉眼間便消失了。

采歡索性把手上的長劍慣在地上。

秦羽替她把劍撿起來,「你也回去吧!」

「我幫你跟皇上求過情,皇上說,你秦家有冤,他不會讓你們含冤莫白!」她找到呂雋的墓前來,為的就是跟秦羽說這個。

「我秦家的冤,不是靠皇上一句話就能平反的。」秦羽沉重地說。

「你……你非要讓自己越陷越深不可嗎?」

「若我失敗了,不過就是年府里的一個殺手失了手,送了命,你大可把我忘了。」他一臉苦澀。

她心慌地問:「你在想什麼?你要做什麼?」

「如果有機會,我會告訴你。」他感傷地迴避著她的眼光。

兩人之間忽然變得一片死寂,采歡原以為有了雍正的承諾,就可以將他拉出不可自拔的泥沼,但似乎,他並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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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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