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果真如傳說中的美麗。
到了小玉的故鄉,李罡急於知道有關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出身來歷。初來乍到的玉蘿被杭州的明媚風光吸引住,不斷喃喃自語:「春水碧於天,桃花春水綠。」
詞句間,莫不讚歎杭州的好風光。
而她的出口成章,則令他不得不懷疑起她的出身。若說她出身貧賤,隨身之物又是如此不菲;說她是一般女子,她又飽讀詩書,堪稱才貌雙全之女子。
他急問道:「小玉姑娘,你舊居在哪?」
玉蘿尷尬一笑,良久才說:「這,我並不熟。」
他以為她在開玩笑。她自稱是杭州人氏,怎麼他們人到了杭州,她還說對此地不熟悉呢?
「小玉姑娘,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才到這兒,你卻以一句不熟搪塞?這是怎麼一回事?」
玉蘿見話說溜了,卻已來不及收回,只好全招了:「李公子,小玉不是這兒的人,怎麼熟悉這兒呢?」
不是這兒的人?她在開什麼玩笑?!戲耍他嗎?他耐著性子地說道:「那你說,你家究竟在哪?」
她聲小如蚊似地說道:「京城。」
她在開什麼玩笑!幾千里路可非幾十里路,銀票一張張消失,卻是白跑了一趟。
他原本俊逸的面孔頓時拉沉了下來。
玉蘿見他生氣,直賠不是,最後索性來個乞丐下太原。「李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小玉沒齒難忘。假使來日我飛上枝頭成鳳凰,必不忘為你掙個一官半職。」
李罡以為自己聽錯了!賞我一官半職?她憑什麼?「小玉姑娘,你說什麼?」
玉蘿擺出了准娘娘的架勢。「我說我會要求聖上賜你一官半職,以答謝你護衛皇後有功。」
李罡本想大斥她的無禮,但基於安全考量,他決定不說出自己的身份。於是問道:「為什麼你對成為皇后如此有把握?」
玉蘿說道:「其實我也並不十分肯定,只不過據我爹說,我一出世便有一名喚作菩提的大師說過,我有當皇后的富貴命格。」
李罡笑她的天真:「你相信嗎?」
她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說:「是不怎麼相信,不過,偶爾做做白日夢也不錯。不是嗎?」
他哭笑不得。暗忖:難不成她不知這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於是他囑咐道:「小玉姑娘,你今日這話可別再說了。今天我肯為你守口,可算你的大幸,逢貴人相助。來日你若再說這話,惹了禍可別怪我沒奉勸過你。」
不過,她仍心存僥倖,反正,說說又不犯法。
李罡也知她的想法,便對她說:「你可知你的一句話可能為家人帶來殺身之禍?」
「殺身之禍?有這麼嚴重嗎?」
玉蘿怎麼也沒想過隨意的一句話會受這麼大的刑罰。
他的一番訓誡,可教她不敢再提這事,她答應他:「李公子,小玉謹記公子教訓就是。」
見她知錯,正巧眼前有遊河之畫舫,於是拉著她隨著川流不息的人潮擠進西子湖岸;岸邊騷人墨客盡興地吟詩唱曲,大讚各式畫舫之華麗及舫內之美女如雲。
杭州不光風景好,更多的是眉目娟秀、體態嫵媚的美人。
李罡不自覺喃喃出口:「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玉蘿聽見他的詠嘆,一時興起,也對以詩詞:「獨立寒階望月華,露濃香泛小庭花,綉屏愁背一燈斜。雲雨自從分散后,人間無路到仙家,但恐魂夢訪天涯。」
李罡對她抱以微笑,驚為才女。
二人再往前進,夾岸處儘是些叫賣糖葫蘆、糕餅及什貨的小販。李罡怕她走失,一雙大手總輕輕握住她的小手;當然,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塊小布帕以免肌膚之親。
人一多,自然更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她雖扮成男兒身,但自然流露的體香與素手皓腕,無一不觸動他的憐愛之心。輕握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終於走出人多的地點。一出湖岸,兩人便前往茶樓用餐。
走進全杭州遠近馳名的御膳房,也是當朝聖上賜名之茶樓。小二忙招呼來客,店內桌桌爆滿,要用餐,還得耐心等候食客離去,方有座位可坐。
玉蘿嫌麻煩。「咱們上其它茶樓去吧。」
李罡可有了說詞:「不,這兒出了名的紅燒蹄膀,據聞十分甘津可口,有入口
即化之火候。今日咱們既有此『機緣』到此,豈可錯過?」語意中不忘責備她的一番胡謅亂語,害得他得陪她走上這一遭。
她的一雙小足,可耐不住剛剛這麼東鑽西走的。她為難地:「李公子,可是我腳酸耶。」
他這才知她不耐煩的原因。當下心思一轉,用手托住她的腰肢。
喂!這成何體統!她稍稍扭動身子,並告誡他:「我可是黃花閨女,你這般舉動——」
他一個鬆手便放開她,重心一失,她險些又跌跤。他搖頭,說道:「你這麼容易跌跤,那麼從今以後,不如由我來保護你好了。」
保護我?玉蘿羞紅了面頰。
見她默然不語,他問:「有問題嗎?」
她含羞出口:「你說呢?」
兩人打著啞謎,彼此心中卻是留下了一股莫名的情愫。因為,他剛剛無心的一句承諾,意謂著他們未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一起走。
他即將登基,而他開口要保護她一生,這豈不是代表……?
但玉蘿可不這麼想了,她說道:「不,李公子,您不用保護我,我會照顧我自己的。」
她的婉拒對他固然是件好事,然而,所謂君無戲言,縱使太子離天子仍有一段
距離,他所說過的話仍是具有效用的。姑且不論太子的身份,他自認自己還是個重然諾的君子。
等候有時也不一定是件壞事。兩人站了老半天,看著饕客們大快朵頤,更覺飢腸轆轆;待菜肴一上桌,兩人便完全不顧形象地吃了起來。
吃飽喝足了,二人竟懶得走動。此刻食客也少了,可容他二人在這閑坐,不急著走人。
對桌的一票大漢,酒酣耳熱之後,竟鬧至他們這一桌來。而他們誰不去惹,竟打起玉蘿的主意。
「小兄弟,不,這味道明明是個姑娘,我沒說錯吧?」
他的無禮調戲,惹來李罡的不悅。「這位仁兄,他是我的小書僮,你竟醉眼看成小姑娘,未免太過傷人了。」
醉漢竟執起她的手在鼻前嗅嗅。「不,我確定她是姑娘家。」
李罡見他竟對小玉胡來,一掌便劈向來人不規矩的毛手。「魯男子,竟敢對我家小廝胡來!」
受他掌劈的醉漢也怒氣大發:「你敢打人?!」
他的大肆嚷嚷,引來同桌男子前來圍攻。他們全喝醉了,哪講什麼道理,三、四人竟欲圍毆李罡。在場的酒客莫不爭相走避。
玉蘿耳聞江湖險惡,向前想勸他息事寧人。「他們人多,對我們不利的。」
他信心十足地說:「豈能容此惡霸橫行霸道,看我今日替天行道。」
「別衝動。」
他要她放心。在宮裡,他可是文武雙全的太子。宮中武夫子多多少少也教授了他一些基本護身功夫;習武多年,功夫倒也少有機會表現,此時技癢,有他們四人當靶,試試所學功夫也好。
四人早已醉眼迷□NB427□,一個李罡也成了十個。四人昏眼硬拳,總打不著人,李罡三、兩下便教他們全倒在地上起不來。
他這一出手頓時贏來滿堂采。李罡也不理會食客們英雄式的喝采,付完銀兩,便拉了玉蘿出御膳房。
路上人潮並未因火傘高張、日正當中的酷熱而減少,反倒更見壅塞。他溫柔且細心地叮嚀:「人多,小心走。」
她跟在他身側,倚著他高俊頎長的身軀,一種不言可喻的安全感包圍住她,不自覺地,她揚起唇角;湊巧,李罡一個偏頭便瞧見她的笑靨。雖只是短暫的剎那,她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喜悅,一種微妙的感覺蔓延全身。
沿途,他又添購了一支玉簪,這麼一路過來,他足足購買了數十件飾件。
此舉著實令她吃味、眼紅、嫉妒得不得了,也羨慕那一位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女子。
玉蘿不懂何以他要如此神秘。她心裡也猜想了一、兩個原因:一是,他打算饋贈給京城的意中人,要不便是送給髮妻的。當然,像他這麼俊俏的男子,早早娶妻也是常事。但此刻心中又不免暗忖,他該不會是打著納她為小妾的主意吧?不過這想法她並未對他說出。
入夜,投宿於西子湖畔的廣源客棧。以往他們是一人一房,但為了節省盤纏,玉蘿勉強答應與他共宿一室。
只不過,床只有一張,教他委屈睡冷地板,著實大苛待出銀兩的人;然而換成是她,她又睡不慣,這可為難了。為求兩全其美,她只好建議:「咱們楚河漢界,由這棉被當分界,一人一邊。你不越界,我不橫越。」
「不了,我打地鋪就好。你不必這麼辛苦區分楚河漢界。」
他的體貼教她感激,也就不再堅持。為免他生後悔之意,索性絕口不提此事,好教他沒機會反悔。
這可苦了一向尊貴的李罡。自幼錦綢棉花毯,及長,亦有絲緞羊毛被鋪床。這一回教他睡硬梆梆、冷颼颼的石板地,輾轉難眠不說,一身龍骨也成酥骨了,酸疼不已。
次晨,她一大早是精神飽滿;而他則是毫無元氣可言。
她不解地問他:「李公子,你昨夜睡得可好?」
光看他一臉疲憊也知他不好,像散了骨似的酸疼。「不好,一點也不好。」
李罡暗自發誓,下一回他情願多花幾文錢,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也不要紆尊降貴地睡冷石板地,只為了節省開支。
他一臉委屈,教她愧疚得無地自容。「委屈你了。」
她甜柔的嗓音,教他一口污氣怎麼也提不上來。「算了,咱們該出發了。」
吃過熱騰騰的清粥小菜,他再添購些乾糧、茶水才上路。
奼紫嫣紅、鶯啼燕語、鳥語花香,城內的春色更是明媚鮮明。
進入城中后,兩人一路便往李罡的友人——樊文權豪宅走來。
樊文權乃邑陽首富,李罡自京城出發時便以書信告之。故當他二人進入樊府之時,受禮遇的程度可想而知。
府內高閣玉砌,棲禽盤獸,上迫雲霄。後花園內更是遍植名花奇樹,草木葳蕤、煙聚蘿纏,一派豪華儂艷的景象。
樊文權,年方二十六便承繼家產,田宅無數,是年少得志的富家子弟。不過他為人樂善好施,廣結四方英雄豪傑與文人墨客,樊家一年四季幾乎都有遠客造訪。
不過這一回前來的李罡身份更是特殊,是以樊文權大設筵席,為他洗塵。
「李兄,請。」
樊文權十分恭敬地招待他們,不過他也心裡納悶:怎麼李公子的家僕這麼沒禮貌,李公子可是個太子,他竟這麼不分尊卑地與他們同座,這似乎說不過去。
文權小心翼翼、不敢冒犯地問道:「李兄,您的小廝……。」
李罡是聰明人,知道他的疑惑,小心翼翼地回道:「他身份不同,所以……」
經他這麼一說,樊文權還當玉蘿也是皇宮貴人,但仔細一瞧,他似乎並非男兒身。喔,他知道了,他猜想,她大概是公主吧。
也因此,他更不敢怠慢她了。
用過膳,文權招待二人至賞雲亭品茶,去去油膩。
樊府的奢華實非一般富賈可比擬:以綃金紅羅罩壁,以綠鈿刷隔眼,糊以紅羅;
外種梅花,梁楝、窗壁、柱拱、階砌等都作隔筒,密插雜花,豪奢可見一斑。
玉蘿打量起樊府。自個兒家中的華麗比起王公宅第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現在見過樊府,可得自嘆小巫見大巫了。
亭外鳥語花香,遍園牡丹花開,姚黃魏紫,美不勝收;亭內儘是他二人的談笑聲,玉蘿則靜靜陪坐一旁。不一會,一名雲發挽成盤渦狀髮髻,上頭插著梭形玉簪的女子出現在不遠的迴廊處。
她身後跟隨兩名身著綠綾白綢的侍女,款款蓮步搖擺生姿地走向前來。
樊文權一見來人,竟起身迎之。
李罡見狀,問他:「這位姑娘是……?」
文權趕忙介紹:「這位是在京城頗富盛名的歡喜樓花魁——仙曲姑娘。李兄,你不會不認得吧?」
李罡正奇怪來人眼熟,原來仙曲姑娘由京城來至邑陽,不過他心中不免疑惑,她為何來到此地?
「仙曲姑娘怎會來到樊兄府上?」
文權答道:「府內有一、兩名女夫子(青樓女子別稱),不算過分吧?」
李罡當然知道,一般員外府內常有狎妓之風俗;何況樊兄又是富甲一方的富商大賈,有此作風並不足為奇。
「當然不會。只是我心中不解,樊兄怎有這麼大的本事贖回仙曲姑娘?」
「也許是小弟在外的評價不差吧,我只稍稍開口,她便同意隨我回來了。」他說得簡單,然而眾所皆知,想贖回歡喜樓中的百花之首,沒有一箱箱的金銀珠寶,可是迎不回的。
仙曲一進亭來,淡雅的韻致,輕倩的身姿,無一不展現她優雅的丰姿;明艷照人的雪肌,朱唇黛眉,眼波間不時散發我見猶憐的韻味。
她作揖問候:「樊公子。」
文權回以:「免禮,來見見李罡,李公子。」
仙曲將視線由文權身上移開,轉向李罡身上來。乍見來人乃舊時意中人之際,臉上縈繞的沉鬱與眉黛間的輕蹙,瞬間全化成半羞半喜之嬌態,一句李公子,更頓時化成片片溫柔,令人一陣心蕩神馳。
那霎時間的煥發明麗、光采奪目,教文權及玉蘿皆看在眼底。
獨獨刻意忽視的李罡不去注意,只是客套地回禮:「仙曲姑娘,咱們還真是有緣。」
仙曲姑娘長得細纖挺秀、淑婉明媚,是位典美的女子。李罡雖憐她出身低下,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對於這等卑下身份的女子,萬萬不能動上半點情意。
仙曲坐在一角的箏台處,方坐定,便啟唇:「仙曲就此獻唱一曲『霓裳羽衣』。」
清越的箏音,從慢慢移動的纖白指尖傳出,和著她悠揚的嗓音,宛若出谷黃鶯般,時如盈盈脈脈的平湖,時似滔滔滾滾的江水,抑揚頓挫;曲音卻如行雲流水般,無跡可尋。曲畢,餘音繚繞,久久不去。
別說樊文權,連李罡也為仙曲姑娘的才藝感動。
玉蘿雖為女兒身,但她並不因仙曲姑娘的天賦異稟而感吃味或輕蔑,反而十分讚賞仙曲的才華洋溢。
良久,大家方自靜默中醒來。雖只有二、三人在場,但掌聲卻不輸數十人。
仙曲謝過掌聲,才在樊文權的邀請下陪坐。琴歌侍宴,又有美女侍側,堪稱人間一大樂事。過了未時,他們才結束亭上會。
樊文權提議:「李兄,入夜咱們再安排個聚會,不如由仙曲姑娘陪坐。您說這主意可好?」
仙曲早在歡喜樓時便中意李公子了,幸蒼天有眼,讓他二人再有機會見面;有這機會,她當然不能錯過。現在樊少爺肯讓她招待李公子,她豈能不好好把握?她眼波流轉,不時流露著企盼。
李罡在她殷切目光及盛情難卻之下,只好答應他的要求。
不過最開心的人就屬仙曲了。
李罡偕同小玉回房途中,他問:「小玉,你覺得仙曲姑娘的嗓音美不美?」
她點頭,不吝讚美道:「如黃鶯出谷,音韻甜美,足可媲美瑤台司樂天女。」
見她這麼大方,他反倒有小人長戚戚之感,於是另尋話題:「小玉,你會棋弈嗎?」
「疏淺,但可拼戰。」
他淺笑,兩人便進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