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柏紹謙走到京都小館，正是中午用餐人潮最多的時候。舉目四望，他找到角落惟一的一張餐位坐了下來。

「先生，用點什麼？」服務生問道。

「給我一份京都特餐。」

「先生，您好像是第一次來，居然就點我們館里最ㄏㄥ的套餐，實在厲害。這套餐不但是我們的招牌菜，裡面的菜色可是我們特地調配，更是我們大廚三十年來的拿手菜。」

「是嗎？那我有口福了，麻煩你。」遞過菜單，柏紹謙卻直往廚房、櫃檯方向掃瞄。

他今天會專程來京都小館吃飯，完全是為了要找李安綺、李小路母子。

說也奇怪，打從幾天前李安綺嚎哭后，就完全沒了訊息。就連每天會來按他門鈴的李小路也不見蹤影。打電話到他們家沒人接電話，按門鈴也沒人回應，就連傍晚准五點送李小路回家的娃娃車也不見了。

於是，他心慌了，趕緊到處找李小路放在他家裡的一些故事書、幼稚園的讀本、練習本，彩色筆、圖畫本等等，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線索。結果卻找到曾經按錯過門鈴的李氏夫婦留下的名片，他這才摸到這家位在鬧區巷子里的京都小館。

柏紹謙百思不解，到底是哪裡出了狀況？明明她已經默許彼此間的交往，為何又會突然不見蹤影？那天她突然哭得很傷心，又不肯告訴他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吳筱韻跟她說了什麼？令他懊惱的是連吳筱韻也不知去向。聽說她那天到醫院探視過陳佑亮后就音訊全無了。

這是哪門子的怪事？怎麼大家都流行搞失蹤呢？突然一隻端著一隻小茶杯的小手伸了出來、及模仿大人語氣的稚嫩聲音揚起——

「先生，你的茶。」

「小路？！」柏紹謙驚喜地抱起李小路坐到自己的腿上。「你果然在這裡。」

「披薩叔叔，我好想你耶。」李小路撒嬌地緊抱住柏紹謙的脖子。大概是媽媽帶的關係，李小路的愛撒嬌不輸給小女生。

「我也是。」柏紹謙和李安綺一樣習慣性地親吻小路紅咚咚的臉頰。

「這兩天你下課怎麼沒到叔叔家？你媽咪不是要工作嗎？誰在家陪你？」說真的，已經習慣白天寫稿，下午等小路放學，然後與他作伴一起做晚餐等著李安綺回來的規律生活之後，突然這對母子莫名消失了，教他整個生活重心頓失。那種不習慣與若有所失的失落令他非常難受，甚至無法再享受他曾經很愛的恬靜、孤單生活的感覺。

更何況他已經愛上李安綺，彼此心中也都有了交往的默契。所以，他更不能忍受這種莫名的分開。

「媽咪說我長大了，不可以再去吵你，就帶我回外公、外婆家。」

「你媽咪也回外公、外婆家？」

「是呀。披薩叔叔，你可不可以跟媽咪說，讓我到你家住？我喜歡住你家，你看我現在都會幫忙端茶杯喔！我們老師說小朋友要幫忙做家事。我有聽話。」

「好，叔叔試試看，只是……小路，你知道媽咪為什麼要回外公、外婆家？她是不是在生叔叔的氣？」

「沒有呀，媽咪沒有生氣。」李小路一派天真地回答。

「哦？你媽咪都沒說過什麼？」柏紹謙再問。

很認真地想了想，李小路搖頭回道：「沒有。披薩叔叔，你一定要記得跟媽咪說，讓我去你家住喔！」

忽地，李長風的聲音插了進來——

「為什麼要到披薩叔叔家住？外公、外婆家住不好嗎？」笑得像尊彌勒佛的李長風身邊有老婆，身後跟著兒子、媳婦、二女兒李安郁、小女兒李安琳，甚至餐館的大廚、二廚、小助手、洗碗歐巴桑、領班等員工也圍了一串。這下除了出外賣午餐便當的李安綺不在外，簡直是全員大集合地來到柏紹謙的餐位前，頓時也引來不少用餐人的側目。

「嗨！披薩帥哥，我們又碰面了。」見過柏紹謙的李安琳首先與他打招呼。

「外公、外婆、大舅、舅媽、大阿姨、小阿姨、伯公……」李小路叫了一長串長輩的稱謂。

「乖。」李長風夫婦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其餘人等則列站左右身後，每個人皆像購買商品似的以精挑細選的姿態上下打量著柏紹謙。

「李伯父、李伯母您們好啊，又見面了。」柏紹謙瀟洒自若地寒暄道。

「是呀，怎麼會想到來我們這裡用餐？本來我跟我太太還打算過兩天帶我兒子、媳婦、女兒去看看你的。」

「看我？」柏紹謙看向圍在桌前的一群人。

「是呀，」接話的是李太太，然後她轉向其他人等。「你們看看他，覺得怎麼樣？」只見幾個人耳語交接一片，看得柏紹謙一頭霧水。

終於柏紹謙點的飯菜上桌了，但眼前有這麼多人盯著他瞧，教他連筷子也不好意思拿起。

見狀，李長風笑容滿面地說：「嘗嘗看江師父的手藝，這套餐的菜色可是我跟江師父研究出來的。」

「好、好。」柏紹謙只好在眾目睽睽下拿起筷子。

見外孫還坐在柏紹謙腿上，李長風說道：「小路，你下來，讓叔叔好好地吃頓飯。」

「不要！人家要給披薩叔叔抱。」李小路插嘴道。

「不行，你賴在叔叔身上，叔叔怎麼吃飯？乖，聽話。」小幺妹李安琳出聲了。

李小路只得乖乖下來，但人是緊挨著柏紹謙身邊坐著。

「吃嘛、吃嘛。披薩叔叔，你別客氣，今天你這一頓我們特別招待。」李母一臉笑意地頻催促道。

披薩叔叔彷彿成了柏紹謙的代號了，李家一家老小不分年紀、輩分全部喊他披薩叔叔。就算柏紹謙想糾正，怕也是無能為力了。

就像動物園裡被圍觀的猴子一般，此刻的柏紹謙有股想奪門而出的衝動。老天哪！他是要找李安綺母子，不是來當供遊客參觀的動物哪，不過他算是鎮定，雖是不自在，但也穩重地表現出優雅的吃相動作。

「披薩叔叔，我也要吃飯。」見柏紹謙開始動筷子，李小路也嚷著要。

「好。」他拿起多放在桌上的碗筷幫李小路夾菜，也把自己碗里的飯撥一些到李小路的碗里。

柏紹謙這個動作馬上引起迴響，眾人又是一陣耳語討論。

「看他的樣子，好像是真的喜歡我們家小路。」李家家長李長風說話了。

「聽安琳說，小路在幼稚園發燒，還是他趕去帶小路看醫生的。」

「是呀，小路也打過電話告訴我，他每天放學都到披薩叔叔家吃飯、洗澡，有時候還留在他家睡覺呢！」

「嗯！既然他能愛屋及馬，那我們還擔心什麼？」李家大兒子李秉賢應答。

「大哥，你不知道，現在是三姐她自己有心結，她不敢隨便愛。」幺妹李安琳接腔。

「如果這個披薩叔叔真的愛安綺，那我們可以多多開導安綺嘛。」李家媳婦也發表意見。

「大嫂，你不懂，那個楚雲帶給三姐的傷害很深，再加上她擔心披薩叔叔會像新聞報道的那些男人一樣虐待小路。」

「不會吧，我看他一表人才，斯斯文文的。」李母懷疑地緊盯著柏紹謙。

「江師父，你看這小子怎樣？」李長風詢問大廚意見。

「他和安綺很登對，而且看得出來小路也喜歡披薩叔叔，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倒也是。」

「可是這兩天安綺卻帶小路回家住，不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

「問問他嘛……」

「趁安綺不在趕快問清楚人家的意思。」

「問什麼問，就跟你們說了嘛，你們就沒看到那天楚雲偷跑到幼稚園要帶走小路的時候，披薩叔叔可是一馬當先地擋在前面不讓楚雲帶走小路，可見他是愛三姐的啦。」原來是李安琳把那天發生在幼稚園的事情放送給全家知道了。

天哪！這有一大半他不認識的人竟無視於他的存在般在他面前討論他？！這簡直是全民大審判嘛！他是來找李安綺的、找李小路的……

柏紹謙不禁在心底嚎叫：老天爺！讓他死了吧，要不也趕快結束這場殘酷的審判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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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人的簇擁下，李家大家長被拱了出來。

「那我來問咯？」大家長李長風一表示要擔任質詢代表時，一群人皆贊成地紛紛點頭。

「披薩叔叔，你對我們家安綺印象怎樣？你是不是很中意她？是這樣的，我們看你跟我們家小路很投緣，所以就想說是不是你……對小路的媽她……」

「我愛安綺。」

此話一出，一群人頓時瞪眼張口。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直接坦白。

「那……很好……很好……」李母第一個出聲卻張口結舌連連。

「我也很喜歡小路，只要安綺答應了我願意跟她求婚。」話一完，在場的所有人皆像是中了樂透彩似的發出歡呼喝彩聲：

「哈哈！太棒了，他願意！娶我們家安綺。老頭子，你們都聽見了？」李母拉著李長風的手猛搖晃。

「聽到了、我們都聽到了！」

就在大家喜形於色之際，小幺妹李安琳開口問道：

「既然你愛我三姐，那她幹嗎又帶小路回家住呢？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我今天就是專誠來找她的。」柏紹謙解釋道：「我們根本沒吵架、沒有不愉快，大前天她突然哭得很傷心，之後我就沒見過她和小路了。」

「她哭得很傷心，為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我和小路在廚房做餅乾，她在客廳跟我的經紀人聊天……」

「經紀人？你不是賦閑在家嗎？你是做什麼的？」

「我好手好腳的怎麼可能沒工作？我的工作都在家裡……」還沒說完，李家媳婦插嘴了：

「哎！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公司的大老闆只要在家裡弄個什麼電腦視訊之類的也能遙控公司呀。」

「不對，他有經紀人，公司的大老闆不需要經紀人的，都是明星、藝人才需要，可是你說你又待在家裡工作，這我就不清楚了。」李安琳奇怪道。

「我在家裡寫點東西。」柏紹謙含蓄說道。

「作家？你是作家？」李安琳又驚奇地瞪大眼睛了。

李秉賢認同地點頭道：「作家可是個高尚的職業。」

「可是聽說沒有保障，經常三餐不繼，那我們安綺、小路生活不就會不穩定嗎？」李太太也說了。

「不會了，如果他是很賣的作家，就不會鬧窮，像那個林××、吳××就賺死了。」李家二女兒從報章上也略知一點藝文訊息。

「那你賣不賣呀？」李安琳直接問道。

「還好，不愁吃穿。」他回得多所保留。

「筆名呢？我想問你的筆名是什麼……」

柏紹謙簡直要捉狂了，他快要無法忍受這連珠炮似的轟炸，他多想站起來掉頭就走，可是他不行、也不敢……萬一得罪李家大小，那他就別想追李安綺了。但要他再繼續被炮轟，他實在快受不了了。

這時，善心的李家二姐出聲解救他了：

「安琳，你不要轉移焦點，現在我們想知道的是他和安綺發生了什麼事？而不是這些五四三。」

「對、對呀，如果他這個作家沒錢也沒關係，有我這家餐館餓不死的。」李長風豪氣地拍了拍柏紹謙的肩膀。

「只要你專心對我們家安綺、小路，我可以養你們。」

「謝謝李伯父，我想我養得起安綺和小路的。」柏紹謙很有風度地回答。開玩笑，他柏紹謙可沒這麼沒出息吧？！

「那現在你和我們家安綺究竟是什麼狀況？」

李長風才問完，賣完午餐便當的李安綺回來了。

「披薩叔叔，你怎麼會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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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連鎖咖啡館里，李安綺只是一徑地攪動咖啡，半天都不吭聲，神情看來有些落寞、也有些疲倦。

「安綺，究竟發生了什麼亭？竟然讓你無聲無息地跑回家去？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柏紹謙微促地問。

謝天謝地！李安綺及時回到餐館把他從一群人中給救了出來，不然他准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安綺，你說句話，好嗎？」

李安綺只是搖頭不語。

「到底那天你跟筱韻在客廳談了些什麼？你為什麼會哭？都這麼多天過去了，你好歹也要告訴我呀！別讓我胡思亂想，好嗎？」

一雙欲言又止的眼眸凝住柏紹謙，那帶著憂慮、愛意的光輝幾乎擰碎他的心。他驀地伸手越過桌面緊握住她不停攪動咖啡的手。

「你知道我很在乎你的，安綺。」他低啞而真誠地說道。

一聽，李安綺雙眼濕潤了。

「我在想……」

「想什麼？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你的條件那麼好，我……我不該拖累你的。我們還是不要交往比較好。」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有點動怒地低嚷。

「你別生氣，我是說真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覺得我跟小路實在不該這樣莫名其妙地賴著你……」重點是她不想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為了長期飯票才賴上柏紹謙的，尤其不想讓人批評她連自己兒子都拿來當推銷的工具。雖然她是愛上柏紹謙了，但她相信自己還陷得不深，現在抽身心痛不會太久。所以她才一聲不響地帶小路回父母家。

「這些話是不是吳筱韻跟你說的？」柏紹謙立刻聯想道。對，那天在廚房地根本不知道客廳的吳筱韻和安綺聊了些什麼，然後安綺莫名其妙地哭了，接著便帶著小路消失，現在又跟他說這些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屁話，他除了往吳筱韻咬了什麼舌根方向推斷外，無法作其它聯想。

「沒有，吳小姐沒說什麼。沒有、完全沒有。」

或許是李安綺否認得太快，加上她不敢迎視自己，教柏紹謙也就更能確定事出原因是在吳筱韻身上。也許他該去把吳筱韻找出來問個清楚。

「如果我願意讓你跟小路賴呢？」柏紹謙決定先按下吳筱韻的事，先把李安綺的莫名想法打消才是最重要的。

「這好像不大好，我們非親非故的，真要賴我可以賴我爸媽，也不該賴給你。」

「……」

「什麼非親非故的，我愛你呀！只要你肯接受我，甚至願意以結婚為前提地交往，那我們就是男女朋友，結了婚，自然就是夫妻，而我就是小路的爸爸。這樣還非親非故嗎？」微微激動地說完，柏紹謙急喝了口咖啡。

易感的李安綺淚水就這麼細了出來。眼前這個男人不論是不是真心的，至少這番動人的情話她會刻在心上一輩子的。

經過楚雲這個男人的經驗，她知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愛情，但卻有刻骨銘心的回憶足以令自己在年老時緬懷，這就足夠了。

「你怎麼又哭了？是不是我又說錯話？」拿起桌上的餐紙，柏紹謙幫李安綺擦拭頰上淚水。

李安綺搖頭道：「不是，你沒有說錯話，而是你說的話大動人、太好聽了！我受不了，披薩叔叔……」

「你怎麼還叫我披薩叔叔？」他失笑道。

「沒辦法，跟著小路喊習慣了，偶爾我也會跟著小路喊我爸媽外公、外婆呢。」她吸了吸鼻子說道。

「好吧，你喜歡就好。」柏紹謙放棄糾正了。「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來讓你感動，而是我心裡的真心話。」

「就因為我知道這是你的真心話，我才感動的，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我的優點或是條件足以配上你。我有段不堪的過去，又是個未婚媽媽，而你……我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工作，或是有什麼樣的學識？但從你的個性、談吐，甚至你家的擺設，我能確定你絕對是個非常優秀的人，而我……」愈說她愈覺得自卑，教她不禁低下頭去。

「這都什麼時代了？你是不是韓劇看太多了？」柏紹謙抬起李安綺下巴。

「不是，我是說真的……」地急促地說道。

「我要告訴你，我不管吳筱韻跟你說了些什麼，那都是她個人的片面之詞，並不代表我的想法。所以，你不要再想這些八股的藉口了。」他緊握住她的手。

「可是……」

「每個人都有過去，對人生也有自己的選擇，我不想問，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愛你、也愛小路。我選擇跟你們一起走向未來，誰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定。」

「披薩叔叔……」她又淚水漣漣了。

「所以請把吳筱韻跟你說的那一套配不配的八股道理從你腦子消除，好不好？」

李安綺含淚地點頭。

「還有……不要再突然消失了，我經不起你這樣驚嚇的。」柏紹謙似真似假地說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因為吳小姐說的話讓我太傷心……」糟糕！說溜了嘴了，她猛然住口，心虛地望著柏紹謙。

果然是吳筱韻搞的鬼，柏紹謙決定要揪她出來算賬。

「對不起。」她低聲道歉。

「算了，以後再想不開什麼事，就直接找我談，別聽別人胡說人道。知道嗎？」

「知道。」

「那……還有點時間，趁小路在外公家，我們去看個電影、約個會吧。」說著。柏紹謙拉著李安綺起身，埋單后往門外走去。

「要看電影？」

「是呀，我們還沒真正約會過……」

就這樣，柏紹謙擺平了鑽牛角尖的李安綺，兩個人約會去了。這可真是他們的第一次單獨約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