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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見那人出得門去,同嚴烈陽一前一後,身形掠過院牆,仿如大鵬展翼般
翩然遠去。雖然這時心緒極亂,仍然忍不住在心裡贊一聲好!九宣本也以輕功見
長,跟這二人一比卻顯是遜了不止一截。
他拉過一件斗篷披好,撥亮燭芯,翻著嚴烈陽那些不離手的賬冊書簡之物。
那燭光在寒風裡抖了又抖,九宣只是閑閑著等待。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嚴烈陽終
於迴轉。九宣見他衣上並無血痕,氣息也沉穩,不知道怎麼著,便覺得心裡一松。
嚴烈陽看他仍然醒著,說道:「你不困么,還不去睡?」
九宣把手裡的書合上:「剛才那個卓風,和你有仇么?」
嚴烈陽擺了擺手,並不回答。九宣早也知道是問不出來,可要不是為了問這
話,又怎麼解釋自己呆坐半晌?
想不出為什麼在燈下坐了這許久,也或許是不願意去想。他站起身來,發覺
手腳都冰寒刺痛。嚴烈陽看他神色不豫,輕輕伸手抱住了他。
嚴烈陽一動不動,九宣便任他抱著取暖。過了半晌,九宣輕聲說:「白天我
見過他。客院那裡的牆上有一張畫,畫上題著兩句話。」
嚴烈陽身子輕微的震動了一下,說道:「那話是什麼?」
九宣道:「情如孤舟,愁似深秋。是不是那卓風寫上去的?」
嚴烈陽放開了手,定定的看著他,眼神閃爍不定,象是有什麼事委決不下。
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九宣,你且坐下。」
九宣坐在床沿,嚴烈陽卻站起來在室內緩緩踱步,輕聲道:「九宣兩前多前
來到北狼為我治傷,那時我被你美色所惑,又恨你誘惑玩弄我城中少年子弟,對
你橫施強暴,九宣定然記恨我了。」
九宣怔了下,想不到他提起這等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來,搖了搖頭道:「這等
事我碰見的多了,城主也沒有對我太用強,我早忘了。」
嚴烈陽深深看了他一眼,說:「我卻是沒有忘。你在醫藥上的造詣已經難逢
比肩之人,那一味醉花叢,原是你自己制的葯,由卓三公子卓風帶來交了給我,
那晚我下在了酒中。」
九宣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嚴烈陽。嚴烈陽並不看他,續道:「當時我
便已發覺卓風看你的眼神並不簡單。何深在城外守株待兔,卓風又向你施壓,我
一一看在眼中,只想你一定是走投無路,非得乖乖來懇求我不可。可你卻狡計得
脫……便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當時是怎麼離開的北狼,又同時避開了卓風與
何深兩人的耳目。卓風臉上淡淡的,手下卻發瘋似的尋你。我與他交往數年,從
未見他有如此失態之舉。他出身皇族,少年老成,貴不可當,行事從來都極周密。
我雖然與他利益交關,可也盼他與何深兩相廝鬥,坐收漁人之利。」
九宣只覺得身上有些冷,嚴烈陽說道:「你與孟家的小四糾纏不清,露了行
跡。何深已經躡上了你,暗裡下手將你捉走。卓風不久便得了消息,竟然不及召
集人手,便帶了隨身的幾個人去闖何深的莊子。他實力都在暗處,隱隱然有東南
霸主的勢頭。何深原與他有些交情,還曾託庇於他。可是牽扯上了你,兩人竟然
下手絕不容情,務要你死我活方休……我在暗裡看著,也覺得……你真真是妖孽。」
他頓一頓,九宣兩眼迷濛,似是魂飛天外。
「你真真是妖孽……」他重複這句話:「那一晚我強要你,你不再喚我大哥。
事後又那樣冷然……我心中也說不上是怨你還是牽挂你,只是一直一直的不能放
下。卓風本已將何深迫的退走,帶你離開,卻又不知何故重返霜劍。在地下的甬
道里,何深潛在暗裡向他刺了一劍。我當時也離得極近,卓風與何深兩人傷勢都
不輕,沒有發現我在那裡。卓風胸口中劍,失手將你摔落。我輕輕將你抱過一邊,
再出掌擊死了何深。」
九宣身子一震。
原來,何深真的死了。
嚴烈陽的手無意識的撫摸著桌角:「卓風氣息奄奄,卻只顧叫我救你走……
我終究還是連他一起帶走。他傷得極重,半個多月都昏迷不醒,混沌里也只曉得
喊著:九宣,九宣。那時你醒轉來,卻……什麼事情也不記得。」
「卓風欠我這一個大大的人情,待到他漸漸好轉,我正告他,我不能對你放
手。卓風發了半天的呆,卻說,他從此不再見,但願我對你永遠呵護照顧。我當
時雖然不明白,可是他一言既出,我欣喜萬分,與他立下約定,我一生一世也不
會傷你負你,他也一生一世都不再見你的面。」
九宣咬著唇,這些事都象是旁人的事,他如隔著濃霧觀看風景,沒有一點的
真實感覺。與卓風有那樣的糾葛么?卓風?卓風?
嚴烈陽走近他,慢慢握住九宣的一隻手,深深的凝視著他:「那兩年九宣對
我千依百順,柔情蜜意,我過的那般快活,真是神仙也比不上。可……越是這樣,
我越是不願意你想起從前的事來,嚴六獻計給你喝那些湯藥,我便真的那樣對你,
九宣,其實你喝那些苦藥之時,我心裡都覺得自己卑劣,每一天每一次……但我
放不開你,我不能放開,九宣。」
九宣低垂著眼帘,靜靜聽他說道:「那一天早上起來你說要堆雪人,我不肯
讓你去受寒氣……第二天卓風來了,說想見見你。他說他決不是想壞我的事情,
只是想遠遠看看也罷。我卻不想讓他看到你,所以,打發你去溫泉。卓風何等的
精明,也不來強迫。我們議些正事,可是什麼正事,也及不上你的名字來得重要
……下人來報你失了蹤,我能查出柳映雪帶走了你……也知道你必是心甘情願跟
她走的。卓風當時也聽到,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因何肯對你放手,
卻又不能忘情。我卻知道我放不了手,忘不了情……但,我也不願意再把你象以
前一樣,天天用藥湯迷魂,那樣的你,不是從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九宣。我其實
把你變成了一隻籠中鳥……」
九宣安靜乖巧的聽他說著,明澄的大眼仔細看著他,不放過一點一點的細微
之處。
「我不願意你因為失了神智,迷了本性,才待在我的身旁……我始終記得清
楚,那一年初見,你來給我診脈時,三根手指搭上來,那冰涼涼的指尖,冷清清
的眼神……」嚴烈陽捧起他的臉來,溫存地在他唇上一吻:「九宣……九宣,你
的喜怒哀樂都收在了何處?你究竟,會不會也如我在意你一般的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