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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如孤舟,愁似深秋。
九宣站在一張畫之前。他在偌大的庭院里亂走,這一處他從來沒有來過。
畫上有花,有葉,有樹,掩映著一個人的身影,在碧葉花叢中,看不清。旁
邊非偈非詩有這兩句在上頭,九宣本是文採風流的人物,這時看了又看,覺得那
畫只算是一般,那字卻寫的力透紙背,字好,意卻不好,偏又是這樣兩句話,倒
是個情用到了十分的樣子。遠遠有人探頭探腦看他。九宣知道這城裡想要他命的
人不知道有多少,只是都顧忌著嚴烈陽罷了。江亭那天早上一看到他春懶怠起,
魚水盡歡的模樣,立即換了副殷勤嘴臉來應對,絕非先前那皮笑肉不笑的德行。
這種情形九宣早也見慣,這城裡,除了嚴烈陽一個,他也不懼誰來。而那些人無
論怎麼窺看跟蹤,也不敢上來。
無趣得緊。
映雪……現下在何處?信她有無收到?
他這幾日傷勢漸愈,又閑來無事,把那鐵鉤銀划的劍法練得熟極,多悟出不
少劍理。他卻不知他負手站在那裡,背脊因為日日練劍而顯得愈挺,長腿細腰的
模樣要有多纖秀便有多纖秀,有如一枝瓊花玉柳,只是花固無此精神,柳也無此
清麗。
他仔細看著那畫筆力輕重,雖然不甚細緻,卻也春意盎然躍於紙上。覺得這
作畫之人功力雖平平,但畫中此情此景定是刻骨銘心。他在那處發了一會兒呆,
覺得自己自打不練沁心訣之後,發獃的次數比從前十幾年加起來也要多。
嚴烈陽對他,真的好到了十分,也用心到了十分。他多年情場過來的,自然
分得出真心假意。要待跟從前一樣看管看,心管心,便也沒有什麼煩惱。偏是不
象從前一樣能分得一清二楚,那些一絲一絲的甜意,便這麼纏纏繞繞的,捆將了
上來,密如蛛網,細若蠶絲。
他本能的有些怕。
怕這不受控制的心意和思緒……除了怕,還有些迷惘。那化生訣,真的有效
么?而從前他幾次吃忘情丹,又都是為了什麼人……
這些想頭兒,白日練功不想,夜間也會盤上來,象一尾蛇,涼涼的,闃靜無
聲,躲也躲不開,避也避不了。
有些不太甘心的,他有時竟想心一橫,不理映雪說的話,再把沁心訣練起來。
忽然身後有腳步聲響。九宣心裡一驚,知道自己固然有些神不守舍,來的人
功夫應該極高,不然也不會已經離得這樣近他才察覺到。那人在他身後停下腳,
也不說話。九宣的手本是攏在袖裡,現在悄悄握住了劍柄。
忽然身後那人說:「情如孤舟,情如孤舟。」那聲音帶點沙啞,以前沒有聽
到過,平平的也沒有高低起伏,九宣只覺得背上冷汗快要透了出來,回過頭看。
身後那人穿一件灰色長衫,臉容清俊削瘦,鼻樑挺拔,長眉鳳目,似是沒看
到他坐在椅上一般,抬頭只是看那牆上的畫。九宣看他服飾並不是北狼的人,放
下一大半心事,站起身來說道:「打擾了,我誤闖了來,先生莫怪。」
那人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又轉回那畫上,聲音冷得象外頭的冰雪:「既
然知道誤闖有錯,還不快走?」
九宣自來沒有被人這樣厭棄過,一半驚異,一半好奇。撣撣袍子,把卸在一
旁的斗篷披上,轉身走了。這人雖不是北狼的人,那一身肅殺之氣也令他極不舒
服。待得他七轉八轉回到貯玉閣時,嚴烈陽已經回來了不知多久。九宣這幾日心
里有些虛,就為著那一天嚴烈陽說過不圖他色相的話之後,總是躲著他不欲多言。
嚴烈陽心裡明鏡一般,也不來迫他。九宣機伶練達,知道嚴烈陽的底限在何處,
這一個走字倒也不提,只是兩人相處,卻再沒有初時的溫存融洽。
待用過了晚膳,嚴烈陽見他又早早的躲到床上去裝睡,自己捧起帳冊來繼續
看著,終有件事梗在心中不吐不快,輕聲說:「九宣怕我么?」
九宣嗯了一聲,似睡似醒的,沒有答他。
嚴烈陽把冊子丟到一旁,掀開帳子看時,九宣閉著雙眼,呼吸沉穩,似是已
經睡熟。嚴烈陽心裡不知是當氣還是當笑。你若說他孤傲,他便也時時擺出無賴
樣子。要真說他油滑,他卻又一股子氣焰總也按不下去似的。便是笑著做小伏低,
眉眼柔順,那骨子裡卻象有一根鐵簽子撐著,就硬讓人不能看低了他。
他目光灼灼的盯著他玉顏看了許久,九宣終是裝不下去,睜開了眼來,說道
:「沒有見過么?總是看什麼?」
嚴烈陽心裡情知他白天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那人……卻是讓他怎麼也放
心不下,在心裡揣了一晚上,實在是壓不下去。這時見他雙眸明朗似寒星,一點
塵圬不藏的模樣,卻覺得逼他迫他殊無意趣,便道:「你裝睡好玩兒么?要是怕
我動你,我便到別處去歇。」
九宣左看右看他好幾眼,說道:「我倒是不怕你來動我……你要愛去別處,
我也不來攔你。」
嚴烈陽一笑說:「那你又為什麼裝睡?」
桌上燭影搖搖,九宣眼光看看這處,又看看那處,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化解眼
前這難題。便是不想和他面對面眼對眼,才要裝睡。現在裝也裝不下去,目光閃
爍,心裡把自己罵成臭頭,卻也回復不了以前那等無情的心境。嚴烈陽雖然不再
說話,可是目光也沒有一瞬稍離。九宣暗裡咬了咬牙,閉了眼,默念著沁心的訣
要,只覺得一點冷意從眉心擴散,本來微微燥動的心緒象被冷水慢慢沁了進去,
他忽然張開眼,嫵媚媚的做一個笑。嚴烈陽本來看他心煩意亂的模樣,心中大為
快慰,卻不料他閉目半晌后,竟然露出這樣冷到極致的媚笑來。他修為既高,見
識也廣,知道九宣必是做了什麼手腳。一時胸口不知是氣是恨,用力箝住他的腕
脈,灼熱的真氣透體而入,九宣猝不及防,剛凝起來的一點清冷又破散開去,四
肢百骸再沒半分氣力,只覺得燠熱刺痛難當,咬住下唇,微微偏了頭去,不肯再
看他。
嚴烈陽看他細白的頸項,肌膚半透明中帶些微青。他曾經想過許多次,輕輕
一下子,那頸子就斷折了,從此再沒有什麼糾葛煩惱,這時手有些輕顫,突然松
開他,遠遠退了開去,說道:「你睡吧。」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九宣鬆一口氣,見他走了,抱著錦被喘了幾口氣。胸口覺得有些窒悶,一時
竟不知是該繼續習練哪一項訣要才妥當。
嚴烈陽走時沒有扣門,而下人又不敢進這院落,九宣跳下床來,冷得打了個
哆嗦,一手捉著襟口,一手去關門扇。
門堪堪關死,突然有股力在外頭一擋,那門只剩了一條縫,卻再也關不上。
一隻手從那縫中伸了進來,反把門推得大開。
九宣原以為是嚴烈陽去而復返。冷眼殺機他倒也不怕,只是那門開處,外頭
一人灰衫肅立,卻不是嚴烈陽。九宣一驚,向後退了半步。
那人冷如電的目光在他臉上身上掃了一下,說道:「朱九宣?」
九宣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輕輕點一點頭。
那人慢慢走過房來,四下里看一眼,道:「嚴烈陽因何故走了?」
九宣冷得受不住,又不想在這個極不妥當的人面前去加衣禦寒,右手三指捏
一個訣,沁心的功訣一字一字在心頭流過,便即覺得寒意弱些,不那樣難熬。他
心裡一靜,頭腦也清明起來,明知道這人來決非沖著嚴烈陽,而是沖著自己,他
在外頭何處待著,待了多少時候,是不是看著嚴烈陽走遠……這些事瞬間在心頭
轉了兩轉,九宣幾不可聞的冷笑。
還是一樣。
無論換什麼人,換什麼面孔來,也還都是一樣。
不過都是美色綺惑罷。
那人不聽得他回答,轉過頭來,跳動的燭光里,九宣只穿著一件月白的裡衣,
頭髮披散著,冷風在屋裡旋飛著,卷得他衣袂都亂飄,臉色雪白,秀雅驚人的眉
眼裡全是淡淡的不經意。那人心裡冷一陣熱一陣,聽九宣問道:「你是誰?」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沒有答話。九宣道:「夜深了,你要是沒話說,便出去
——把門也帶好。」一邊自走到床邊鑽進帳子里去,竟然不再多看他一眼。
那人怔怔的看著那紗帳里模糊的影子,已經緩緩睡倒,門外有人一字一字的
說:「卓風,出來。」
北風呼呼的刮著,一陣緊似一陣。
卓風輕聲說:「九宣,你不要出來。」便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