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粉紅色的小細胞
邦德驀然睜開眼,揉揉眼睛,完全清醒過來。不一會電話就響起了柔和的嗚嗚聲,接著傳來了喚人的呼聲;他預先已托旅館上午6點鐘把他喚醒。他拿起電話,聽了兩三秒鐘就輕輕地笑起來。
他已習慣於讓錄音把他喚醒;現在,旅館大多是用錄音而不再由一個真人去親切地拍拍你之後告訴你已是早晨6點鐘,當天天氣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並希望你整天玩得痛快。毫無懷疑,維多利亞-少女峰旅館喚醒人的呼聲是錄音,但其錄製之精巧卻只有瑞士人才能辦得到。旅館里有個八音盒,從八音盒裡斷斷續續傳來了姑娘們向旅客說「早安」的銀鈴般的祝福聲。「早安」兩字不僅用德語、法語、義大利語、荷蘭語、西班牙語、英語和日語說,就他所知還用烏爾都語說。各種語言巧妙的混合著實會吸引人們的注意。邦德足足聽了一分鐘才把聽筒放回電話架上,輕輕搖著弗莉克裸露的肩膀。
她萬般無奈地扭動了幾下嬌軀才漸漸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左右看了兩眼,接著才久久地注視著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著,那種神情大有貓兒舔食奶油時那種得意勁,邦德意識到他自己的臉上很可能也露出同樣的神色。
她吃早餐只喝咖啡——她說「寧願打點滴」——因此他撥通了房間服務部的電話,訂了一大杯咖啡,外加一塊全麥烤麵包。
他剛把聽筒放下,信息燈就開始閃亮:他們說夜間從倫敦來了一份電傳。他指示他們立即把它送來。幾分鐘后一位服務員出現在門口,交給他一個密封的信封。
他穿著有頂飾的毛巾晨衣,坐在床沿上閱讀電文。電傳電文簡短扼要:「經鑒定,是,立即由信使把原件送來。」電文是由「曼德林」簽署的;「曼德林」是M最優先使用的秘密代號;這意味著老頭子要邦德向日內瓦打兩次電話通知信使來取信,並且在信使來取那封信時本人必須在場。
弗莉克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一絲不掛。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閱讀別人的郵件是無禮的舉止?」他回過頭瞥了她一眼。
「當然有人這麼說過,但是電傳算得上郵件嗎?你徑直通過電話線把那些事情發了出去,樓下接待的人都讀過了,還希望其中有什麼可供談資的刺激性內容呢……」
「然而,這種內容其中卻沒有。」
「噢,在某方面來說,這樣的內容其中是有的。那封信是勞拉寫的。不然幹嘛要你們的信使送信?」
邦德嘻笑著輕輕拍拍她的手,叫她把手放開。「難道你不想知道嗎?你去想想就可能明白了,你們瑞士人呀,就這麼講究效率。」
她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親,撒嬌地眨眨眼。「實際上,你們和法國人所使用的是同一個個子矮小的人——日內瓦的赫斯克先生。我們總覺得那樣做會嚴重泄密。」
他輕輕地把她推回到床上躺著,緊緊地抱著她,他結實的身軀壓在她的嬌軀上,先吻吻她的媚眼,接著親親她的櫻桃小嘴。正當他倆在玩個沒完沒了的時候,有人敲了一下起居室的門,說早餐已經拿來了。
他們彼此面對面地坐著,一聲不吭;她一杯接一杯地呷著濃烈的沒有放糖的咖啡;他心裡很勉強地承認那個雞蛋煮得幾乎熟而又未完全熟;這樣的雞蛋他才喜歡吃呢!弗莉克終於開了口。
「我通常不像這個樣子。」
「像什麼樣子?」
「啊!我覺得有點放蕩了。」
「我倒不認為你放蕩。滿足人的生理需要是無可非議的,況且昨晚是一個值得回味的良宵,棒極了,真是一個值得回味的良宵。」
「這倒是千真萬確。你實在棒極了。我們今後一段時間裡還能再樂一樂嗎?」
「我求之不得呢!我對瑞士的一切總是有所希冀的。」他對著她微笑,他們兩雙眼睛含情脈脈地對望著,他的心裡又泛起了一種熟悉的感覺,覺得她那雙深沉的綠色的媚眼能夠把他淹沒并吞噬。他倏然搖一搖頭,使自己從這種情緒中掙脫出來;他說他要去安排信使的事。
他把公文箱從卧室里拿過來,但正當他要操縱保險鎖的時候,奇怪地發現保險鎖已置於八位數的正確密碼上。
「我可以發誓……」他開始說道。他明明記得前一天晚上拍了電傳以後下意識地把鎖的制栓移回原位的。他以前這樣做時總是像呼吸一樣不加思索的。然而他又思索了一會兒。
他飛快地咔嚓一聲把鎖扳開,掀起皮箱的蓋子,一切似乎還正常,但當他一打開那個小小的米黃色的皮製文件夾時卻發現文件夾空空如也,那封信的原件本來是放進文件夾的,現在已不翼而飛了。勞拉-馬奇那封寫給「她的愛人和兄弟戴維」的沒有寫地址,也沒有寄出的稀奇古怪的信彷彿壓根兒沒有存在過一樣。
「親愛的,是否出了什麼差錯啦?」弗莉克仍然坐在那張小方桌旁望著他,滿臉都是純潔無辜的神色;這倒使他憂心忡忡,叫人感到奇怪。
「你肯不肯告訴我?」他板著臉孔問道。
「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說你得告訴我,弗莉克。昨晚只有你和我兩人住在這個套間。你是看見我把我的公文箱鎖上的。而我卻睡得像頭蠢豬……」
「說到底我還不是一樣!」她的嘴唇掛著一絲微笑,滿臉泛著茫然不解的神色。
「你沒有起來夢遊嗎?」
「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我告訴你吧!昨晚我把馬奇的信放在這個皮箱里,接著我把皮箱鎖了,所使用的密碼連我倫敦的主子也不知道。可是現在卻有人小心翼翼地把皮箱打開了,放在裡頭的信也無影無蹤了。」
「但是……」
「但是,除了我,你是唯一能把它打開的人,弗莉克!快,你如果是替你的老闆耍花招,最好現在告訴我,免得我再指責,兩個弄得不愉快。」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詹姆斯,整個晚上我都是跟你在一起的。這一點你毫無疑問也知道。我為什麼要……?」
「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道,然而你是可能這樣做的唯一嫌疑者。」
她慢騰騰地從桌旁站起來。「那麼,你肯定是瘋了,詹姆斯。你那個可厭的皮箱我連摸也沒摸過。如果你暗示我邀請你到我的床上來的目的只是想偷什麼東西,那麼……啊!天哪!我這麼說有什麼用?總之,你那個可厭的皮箱我連摸也沒摸過。」在一瞬間她的態度從溫情的鐘愛變成冷若冰霜的憤怒。她轉過身向卧室匆匆走去,氣得兩頰紅一塊,青一塊。「我建議你考慮一下其它的可能性,詹姆斯。你還可以找另一個女人去歡度你的良宵!」她走進卧室,砰的一聲順手把門關上,讓邦德一人跪在皮箱旁邊發獃。
的確他在考慮:她的腔調確實是動了真怒了,但這也常常是對犯罪的最好的辯解啊!他暗暗地咒罵。她是個訓練有素的保安官員,因此在他打開公文箱時她看出密碼的組合,那是十分容易的。天知道,他以前在撥電話號碼時也曾數百次有人在旁邊觀望。在晚間,其他人不可能潛入房間……他怔怔地停了一會,又咒罵起來。當然,值得懷疑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女僕曾走進來並差點看見他們在床上作愛,是她偷的嗎?在他聽到那個女僕弄出響聲以前,究竟她已在起居室呆了多長時間?他回憶當時的情景,覺得那個女僕的聲音他曾聽見過。
接著他記起了從圖恩就跟蹤而來的那輛轎車。有一個尚未知曉的別的什麼人設法潛入,把那封信偷了,這確實也是十分可能的。畢竟在墮入甜蜜而無夢的睡鄉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相當忙碌的。不管那個竊賊是如何得逞的,該對此事負責的仍然是他自己,怪不得別人。那麼,唯一可行的選擇是向弗莉克賠禮道歉,假定她是清白無辜的,並且要把她像格言中的雄鷹一樣對待,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他走到卧室的門口,輕輕地拍著門,喊她的名字,然後試圖轉動門把。可是她卻從裡面把門鎖著,此後他隔著門低三下四地賠禮道歉了整整一個鐘頭,其中不無令人不快的「矯揉造作」,聊盡人情禮節的味道。
他發往倫敦的電文是提供必要的情況彙報和遁詞的小心謹慎的結合。邦德像其他情報官員一樣善於掩飾自己的過失。這一次他做得比往常更小心謹慎,提到了一個完全無法控制、也無法解釋的事件,以此作為那封信的原件失蹤的理由。到他在倫敦看見M的時候他本該想出一個更合乎邏輯的借口。電文還要求他們的秘密情報局制止安全局在瑞士可能進行的活動。為了加重份量,說明安全局在瑞士有活動,他提到了那輛大眾牌小轎車。在拍發了電傳以後,邦德洗了一個滾燙的熱水淋浴,接著又洗了一個冰涼的冷水淋浴,其目的是要使毛孔張開,刺激神經末梢。他剃了鬍子,穿好衣服,不停地向弗莉克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而她則坐在梳妝台旁慢條斯理地為眼前的一天梳妝打扮。
到那個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們趕著去與格林戴爾沃爾德的地方警察會面,因此在他們出去的時候,邦德在接待台前停了下來,對那個板著面孔的瑪麗埃塔-布魯奇說,他們回來后再檢查馬奇女士的房間,她只用「真的嗎?」這樣一個簡單的反問去回答他,她的目光像看不見的匕首一樣盯住他。他肯定不是那個月里最受歡迎的人。
雖然弗莉克以一個女人所能採用的最好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賠禮道歉,但是她似乎大為收斂了。她的神色既不像個冰冷的女王,也沒有表示明顯的惱怒。但是他們之間的談話最後只縮小到一個單音節同,有時則是一個簡潔的回答。在她開車到格林戴爾沃爾德途中幾乎沉默不語。
顯然警察已經到場。兩輛轎車和一輛警車已經把通往架空滑車的小路堵塞。一個用德語、法語和英語這三種文字寫的大牌子宣布,上山到俯瞰格林戴爾沃爾德盆地的第一個觀景點去的架空滑車關閉,何時開放等待通知。入口處也已用表示犯罪現場的黃帶攔住。一位身穿警服的巡官與一位身穿便服、不修邊幅、憨直的男人站在架空滑車的入口處。身穿便服的那個人腋下夾著一個鬆鬆垮垮的豬皮文件夾,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怎麼注意。
身穿警服的官員顯然認識弗莉克,因為他向她打招呼時叫她的名字。接著,她把邦德介紹給「潘辛巡官」。他嚴肅地點點頭,轉過身去對著那個身穿便服的人。
「這位是因特拉肯警察局的博多-萊普克偵探,負責本案的調查工作。」他在他們之間揮揮手,就像一尾魚的鰭在扇動一樣。
「萊普克先生我已經認識。」弗莉克有點冷淡地說道。
萊普克向他們笑了笑,這使邦德覺得這種打招呼的方式他只能從一個笨蛋身上見到,因為這個人的臉在笑時顯出令人討厭的農民的神色,他的嘴唇咧成戲台上的小丑那樣的呈曲線的大嘴巴。
「那麼,」他用沒有把握的英語說,語氣生硬、單調、缺乏熱情,「你們就是我在倫敦警察中的朋友稱為『活寶』的人了,是不是?再次讀一讀間諜故事裡『活寶』的事迹吧!除非我的英國同事說,他們對你們的稱呼是名副其實的,可別相信那一套。」他乾笑幾聲,既不顯得快樂,也不現喜色。
邦德認為,總的來說,博多-萊普克是那種最危險的警察。像那種最好的間諜一樣,他完全是灰色的,沒有任何個性色彩。
「好吧!」他繼續說道,「你們要去看犯罪現場,是不是?那兒可沒什麼有趣的東西,線索少,犯罪動機不明,只是有證據告訴了我們兇手的名字——也許是假名。」
「你們已知道了兇手的名字?」
「嗯!的確知道。這一點還沒有人告訴你們嗎?」
「沒有。」邦德認為這個人像蟒蛇一樣狡猾。人們通常把他這種人說成是不易引起旁人注意人。萊普克先生哪怕把一疊鈔票拿在手上揚幾揚再慢吞吞塞進他屁股後面敞開的褲袋裡也難以引起小偷的注意。
弗莉克和潘辛巡官坐在滑車的上層,而邦德則拉著大腹便便的博多-萊普克坐在架車的下層;萊普克先生的體重足以使這輛雙層滑車微微傾斜。坐滑車上山,四周美景目不暇接,可惜時間不長。在上山期間,萊普克仍然沉默不語,只偶爾談談勞拉的死因。
「已有人對你講過河豚毒的事了,是嗎?」
「是的。」他溫和地回答,態度上顯得無動於衷。
「稀奇吧,你說呢?」
「非常稀奇!」
「非常稀奇?」
「極其稀奇古怪。」
「確實如此。」
在第一個觀景點,有幾個身穿警服或便裝的警察正在忙忙碌碌。邦德猜想他們仍在對犯罪現場進行更為仔細的搜索。犯罪現場已用更多的黃帶子標示出來。從餐館的又長長大的木頭房子里走出了一群男男女女,他們站在房子旁邊,神態顯得無精打采;關閉了架空滑車,他們的生意就清談到只靠那幾個可能滿腹牢騷的警察光顧了,因為只有他們在那裡尋找東西,而究竟尋找什麼東西他們自己也一無所知。
山上空氣清新;從這個制高點向四周望去,眼前看到的恍若世外桃源。而邦德看到四周挺拔的山巒卻凜然生畏,這有他自己的理由。在他看來,山巒的雄偉同時也包含著可敬的意味;雄偉這兩個字是人們在描寫地勢高峻的地方的峰巒和-岩時苦心孤詣地想出來的。他的雙親是死在一個大山上的。從他的童年時代起他就為直插蒼穹的懸岩、峭壁和突兀崢嶸的石峰的美景所感動,然而他也十分明白它們所帶來的危險。在他看來,崔巍的山巒猶如向你點頭召喚的美貌蕩婦——等待著你去征服的美女,對待她們要像對待上帝所創造的許多奇景一樣既要尊敬,又要小心。
儘管太陽曬得暖洋洋,可是他卻冷得微微發抖,他轉過身來望著弗莉克,她已從滑車上走出來,緊緊地站在他的身旁。她曾經說過,他到了這兒會感到有些東西令人奇怪和害怕。看來她說得對。凡是有人突然死亡或者出現過罪惡勾當的地方均有令人心寒的痕迹,正如古老的建築——房子、石砌馬戲場、古教堂——在其圍牆內似乎均有或善或惡、令人激動的痕迹像不可抹殺的記錄一樣不可洗刷。弗莉克瞥了他一眼,神色間似乎是說,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而博多-萊普克則只是大聲地咳嗽。
「我帶你們去看看發現屍體的地方吧,好嗎?那兒就是謀殺現場。去看看以博一笑吧!」他向他們乾笑了一下就邁開步伐,領著他們穿過已用黃帶標示出來的通道,向一個圍起來的小圓圈走去。警察原先搭起來把屍體圍住的警戒幕原封未動,保留著突然死亡的痕迹——在柔軟的草地上蹬出來的兩道深痕;這是在那致命的膠囊把毒汁灌進勞拉-馬奇的血流里,她的雙腳不自主地一蹬並逐漸僵硬的過程中留下的。
「我們拍了些快照。」萊普克把手伸進他的豬皮文件夾,拿出照片,交給邦德。
「這些照片和你們假日拍攝的快照大小不完全一樣吧,是不是?」邦德一張一張翻看他手上成疊的8乘10厘米印在光紙上的照片。所有那些照片都是顯示勞拉-馬奇死在謀殺現場時的神態。除了僵硬得不自然以外,她的神態倒安詳得令人感到奇怪。
「睡美人,是不是?」博多把照片拿了回去。
「死美人。」邦德糾正說,因為勞拉-馬奇在世時毫無疑問長得很有魅力。博多似乎毫無同情心,對此邦德感到惱怒,但忍著沒有發火。全世界的警察似乎都是一丘之貉,一旦出了人命案,他們就長出另一張又硬又厚的臉皮。
萊普克轉過身朝著上面平坦的綠色斜坡,指著一小塊隆出地面的岩石說道:「法醫第一次檢查屍體的時候,提醒我注意死者頸背的傷痕——我對傷痕也拍了照片。我們從屍體所處的位置取了幾個方向,測出了子彈可能射來的軌跡。就在上面,那裡就是狙擊手躲藏的地方。」
「但是你還不知道那個傷痕是不是射向死者的東西造成的呢!」
「這倒也是。可能是從很近的地方射來的東西造成的,但是沒有跡象表明其他人曾在發案現場。我是肯動腦筋的。」他輕輕拍著他的前額說道:「我曾看過關於赫爾克爾-波伊特那個偵探的電視片,是阿加莎-克魯斯提編劇的……」
「是克里斯蒂,」他糾正說。
「對,是這個人,他把腦袋叫作灰白色的小細胞,是不是?」
「是的。」
「那麼,這也是我所用的。唔,灰白色的小細胞!只是我想我的細胞是粉紅色的,因為我喜歡喝紅顏色的酒,對不對?」
對這樣的話是沒有什麼可回答的,於是弗莉克和邦德就徑直跟著博多沿著有整齊標誌作記號的路向那塊隆出地面的小岩石走去。那塊岩石也已用表示犯罪現場的黃帶子圍了起來。
「這就是那個狙擊手蹲窩的地方。」博多用手向岩石背後那個小小的範圍指了一下。
蹲窩?邦德本來認為而且此刻也確實明白,他對眼前這個人的第一個印象是正確的。博多-萊普克這個人,別看他樣子像睡蒙了頭似的昏昏沉沉,說起話來假裝天真爛漫,英語也說得亂七八糟,但卻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幾乎可以肯定,他懷疑人人都犯了什麼罪,一直到他親自證明他沒有犯罪才不再懷疑。
「你們看,」博多繼續說道,「你們看射手的射擊線路多清晰。一直而下,距離六十米遠:射擊時有充分的掩蔽物但又看得清清楚楚。」
「你怎麼知道的?難道射手把名片留下來啦?」
博多白了他們一眼,接著傻笑了一下說道:「肯定無疑,這樣的人當然總是留下名片的。這是他們在交易中禮節性活動的一部分呀!他們想讓你知道他們曾在這裡呆過,而這一次在這裡還呆得很久呢!實際上,還在這兒過夜!」
「在這兒過夜?」
「他上山時一個人,下山時可又變成迥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了。在馬奇小姐死亡的前一天,天下著雨,雨下得很大,甚至是滂沱大雨。射手渾身濕透,冷得發抖,第二天太陽出來時才把衣裳晒乾,當時受害者馬奇小姐也坐架空滑車上山來了。你們看看,這裡的地是下雨弄軟的,他在這兒躺過,留下了他身體的清晰痕迹。」
在一小群岩石的後面有凹凸不平的痕迹,這無疑說明曾有人在那兒躺了很長時間。
萊普克驀然向他們嚴肅地微微一笑。「跟我來吧!」他一邊說,一邊狡獪地眨眨眼。
他領著他們向上走,一直走到一小叢灌木林中。在灌木林的地上有一個不很深的洞,大約有兩英尺寬,一英尺深。「可能他還計劃回到這兒來拿他的東西,但我們搶先趕到了這裡。這些東西在我的轎車裡。」
「什麼東西?」弗莉克問道。
「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當然除了他的武器——以及他下一天要拿下山去的自己個人的其它用品。」
「舉例說說,怎麼樣?」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你認為我是個笨蛋偵探。嗨!我甚至可以在這裡我最喜愛的一家餐館請你們吃午飯。邦德上校,你陪著這位漂亮太太先下去,等一會,我就跟著下去,大家在山腳會面。我要去把那些果斷的警察攆走。他們要在今天下午開放架空滑車,讓遊客可以上山來欣賞山景。」
「還可以來面對一位太太被殺害的地方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是什麼意思」。博多驚訝地張開嘴合不攏,等著回答。
「是英國下層社會使用的詞語,意思是瞪大眼睛看,就像你現在張著嘴對著我目瞪口呆一樣。」
「原來如此!好,我倒學了個新詞,目瞪口呆,這個詞真不錯。」
「你不大喜歡他,是不是?」他們一起坐架空滑車搖搖擺擺地下山時弗莉克這樣問邦德。
「狡猾得像只狐狸,他知道的事很多,可他硬是裝瘋賣傻不肯說。」邦德伸出手把她的手抓住不放。「你寬恕了我沒有?」
「也許寬恕了!等著瞧吧!今晚我告訴你。」
「啊!」
「詹姆斯,使我感興趣的是,這位警察知道的事比我們想像的多得多。」
「你說的是博佐-萊普克?」
「我認為他的名字是博多,詹姆斯。」
「我知道,但我更喜歡博佐這個名字,博佐是個小丑。」
萊普克像早已過了鼎盛期的眼睛近視的賽車手一樣,把車開得風馳電掣,搖搖晃晃。邦德極少感到坐車有這麼危險。當這位警察終於把車停在因特拉肯幾英裡外的一家「夫妻店」餐館門前時,弗莉克嚇得臉色煞白,渾身篩糠。
那天是星期天,瑞士家庭星期天愛到外面吃飯,因此餐館里座無虛席。幸虧博多是這兒的熟客,不一會兒他們就被請進餐館後部的單間。萊普克揮揮手,拒絕談論勞拉-馬奇死亡的一切問題。他不高興地說:「進教堂是去祈禱的,進餐館是來吃飯的。這是盡人皆知的事,而我就是喜歡吃。」
他喜歡吃這一點在其後一個半鐘頭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段時間裡他風捲殘雲般吃了兩份馬鈴薯片,這樣菜只是在馬鈴薯上澆一層乳酪,再配上用鹽水腌制過的洋蔥和小黃瓜,雖然簡單,但吃起來十分可口;他還吃了三尾烹調得像彩虹一樣多汁的鱒魚,而邦德才吃了兩尾,弗莉克只吃了一尾;接著他又吃了兩個很大的草莓餡餅,餅上堆滿了奶油;同時他還唱了大半瓶紅葡萄酒;當侍者端來咖啡時,他才顯得心滿意足。
他古怪地眨眨眼睛,把兩隻手合在一起擦了幾下就說,他們現在該走下心來辦正經事了,因為他確實不想把整天都浪費掉。
「我的上司對我說,我作為負責辦理本案的官員,要儘可能向你們提供幫助和情報。」他望望邦德,又望望弗莉克,然後再往椅背上一靠,靜心地坐著,好像是在等待他們提問題似的。
「博多,請問,在灌木叢那個地洞中你發現了什麼東西?」
「他不能拿下山的一切東西,特別是因為他要扮成另外一個人下山。」
「你所說的一切東西究竟指的是什麼?」邦德向前靠在桌上,點燃一支煙。
「他不能帶下山的一切東西。所有那些東西都藏在那兒。」
「舉例說說,怎麼樣?」
「例如一個很大的帆布手提袋及其所裝的東西,所有東西都給雨水淋濕了。」
「手提袋裡裝的什麼?」
「一件有兜帽和手套的偽裝防水工作服,一個用電池取暖的防水睡袋,未吃完的食物——放在軍用背包里——和一個熱水瓶,還有個多餘的CO2子彈,因此我們知道他所使用的武器是威力很大的氣槍。他還留下了一些很特別的用來墊鞋的東西——看來他是想用這些東西來使自己顯得更高些。」
「他把那個帆布手提袋帶上山去了嗎?有沒有人看見他帶上山去呢?」
「肯定有人看見過他。他上山和下山時都有人看見。操縱架空滑車的一個人認出了他,儘管他上山和下山時的樣子迥然不同。」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他的樣子為什麼會顯得那麼不同?」
「他究竟是高是矮要看你說的是哪一天了。我這裡有畫家留下的印象。」他把手伸進他的豬皮文件夾里,拿出兩張素描畫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顯然他們到了山上以後他把文件夾里的東西重新安放過。
第一張畫畫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樣子有點像東方人,唇上留著下垂的短鬍子,鼻樑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畫旁的說明告訴他們,那人的高度6英尺多一點。他身上穿的雨衣倒完全是英國式的,可能是伯布里產品,其長度達到小腿的下部。這個傢伙一手提著一個帆布手提袋,一手握著一根很粗的拐杖。
萊普克用又短又粗的食指點點那張畫說道:「上山時是個高個子,穿著雨衣。」他又點點第二張畫說:「下山時是個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的人,大約只有5.8英尺高,身穿黑色燈芯絨褲子和卷領毛絨衣,手提一個小小的帆布背包。背包太小了,要是他不怕麻煩帶個大些的背包來,他倒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帶回去。」
第二張畫的樣子迥然不同,顯得年輕得多,面容也更開朗。和第一張畫唯一的共同點是畫中人均拿著一根粗大的拐杖。
萊普克笑笑,又拿出第三張畫,把它放在前兩張畫之間。
「這張照片怎麼認得出是他呢?」邦德的嘴綳得緊緊的。
「當然認得出來,憑他的拐杖就可以認得出來,拐杖又粗又結實,拐杖的黃銅柄像個鴨頭。」
「你認為那是武器吧?」
「我肯定那是武器。」萊普克又乾笑了一陣。
「我甚至知道這個傢伙的名字,他下山時才是未經喬裝的本來面目——我們要抓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們在他下榻的旅館認出了他,是個英國人,名叫戴維-多金。當地警察依法檢查過他的護照,知道護照里的各項內容。他是星期五晚上抵達的,穿戴打扮就像你們在這張照片上所見到的一樣。」他用手指點了一下第二張照片。「只不過他的行李是個十分小的帆布背包。他星期六上午離開旅館。他下榻的旅館叫『美麗海濱』,旅館的服務員領班看見過他的飛機票。他應該是星期六下午乘英國航空公司班機從蘇黎世飛來的,因此在那架班機上沒有人叫做戴維-多金就不會使你感到奇怪了。多金先生星期六上午10時離開『美麗海濱』,此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沒有人聽見過他的消息。」
「那麼,多金先生是星期四上午上山的……」
「下午,大約下午四點鐘。」
「星期四下午上山,樣子像個中年人,手握一根拐杖,躺在山上過夜,星期五一個像他的人下山,接著住進『美麗海濱』旅館。」
萊普克慢慢地點點頭。「他的活動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星期四扶遊客上架空滑車的人中有一個人注意到那根不尋常的拐杖。星期五下午也該他值班,他又看見了那根拐杖。他心裡想:『嗨!好多人拿著黃銅鴨頭柄的拐杖來遊覽啊!』」
邦德哼了一聲,心裡在嘀咕:對,就在勞拉-馬奇被謀殺的前兩天在華盛頓有個老人也拿著這樣的拐杖。他暗暗提醒自己要去核對一下各次班機的時間。那個手拿拐杖,頭戴帽子,星期三在白宮附近被拍了照的老年人與星期四在格林戴爾沃爾德乘架空滑車上山的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時間安排得好,那是有可能的。邦德毫不懷疑,那個老年人從華盛頓趕到格林戴爾沃爾德是很容易辦到的。
「你們瞧,我的粉紅色的小細胞超時工作了。那個傢伙當時已經在等著他的受害者並且作好充分的準備,為了把她幹掉,就是吃點小小的苦頭——如在光禿禿的山坡上淋一夜的雨——也在所不惜。」
弗莉克說:「你認為勞拉是他選定的受害者?是他選定的目標?你難道不認為她可能只是不幸被殺?那個叫戴維-多金的人,或者其名尚不得而知的人,沒有什麼固定的目標,只是在那裡等,先看見誰就殺誰,這難道不可能?」
「馮-格魯塞小姐,星期四即便在下雨,山上的人還是很多的。那個愛開玩笑的人決不是在等任意一個人。他忍受寒冷,冒著大雨等的是勞拉-馬奇。」
「那麼他一定很有把握她將到山上去。」邦德沉思著說道。
「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的粉紅色的小細胞告訴我,她就是目標,他等的只是她這個人。他知道她將出現。」
「你既是負責本案的警察,曾想過要去逮捕他沒有?」
「逮捕多金或真實姓名不詳的那個人?啊,不,不,我無法逮捕他。我認為他早已離開了瑞士。但是,邦德上校,無論如何我要把我的報告交給倫敦警察廳,使他們能把本案辦下去。明天查詢會一開完,我就只當顧問,再也不插手本案具體事宜了。這一點難道還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沒有!不讓倫敦警察廳介入本案,某些部門會有些焦急的。」
萊普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是的,的確是這樣,這一點我完全理解,但不久以前所有情況都變了。我從第一觀景點下來時已有新的指示在等著我。說實在的,我現在與你們談話是想給你們一點小幫助。我是假裝在回到我的總部以前沒有接到新的命令的。」他的臉上再次現出狡黠的神色。「我猜,這意味著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你們也要脫離本案。」
「脫離——?」他開始冒火了。「這究竟是怎麼搞的——?」
萊普克又用右手的食指摸摸鼻子。「我認為自己是個心地善良的法官。我覺得,我應該把我已經知道而你們還不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們,那就是你們獲得了大赦。現在,我想我該用我的車把你們倆送回格林戴爾沃爾德,讓你們去領回你們自己的車了。到那時就會發現他們已不讓你們再辦此案,而我呢,則可以表表功,同時還要表示驚訝!」
「詹姆斯,你認為他們不讓我們再辦此案是真的嗎?」他們正在驅車返回因特拉肯,由弗莉克駕駛。
「如果博多那麼說,也許情況真是那樣,儘管我並不能理解他。要是他知道已經不讓我們再介入此案,他幹嗎還把所有那些情報都告訴我們呢?」
「也許他擔心有人企圖掩蓋事實呢?」
「誰會幹這樣的事?」
「你們的姐妹局不會幹?MI5不會幹?」
「他們已挨了一記重擊。我們的局長不會讓他們那麼干。他們可能因我丟了那封信大發雷霆了,也可能讓我們繼續留在這一帶會有某種危險。」
「原有的危險我知道,那麼新的危險是什麼呢?」
他說他將會講給她聽,而且只講一次,接著他匆匆瀏覽了一下他記錄的種種疑點: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助理在華盛頓被暗殺——特別是那個老年人,他身穿L.L.比恩襯衣,頭戴一頂鴨舌帽,帽上有這樣的題字「托圖,我想我們再也不在堪薩斯了」,他手握一根鴨頭銅柄的拐杖。「我們手頭的檔案有限,人手也不多。在48小時內兩個人使用相同的武器這種可能性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如果真的再也不讓咱們倆介入此案,我要提醒你這一點。」
「但是我不肯就此罷手,詹姆斯。這種疑案我喜歡。我要把它偵破。」這一次她的話聽起來就像慣壞的孩子在撒嬌。
「我們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肯就此罷手嗎?」
「當然不肯。」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你是說如果不讓我調查此案我會怎麼辦?我的休假期快到了。我現在就要求休假一個月,進行私人調查。但是我不認為這種情況真的會發生。」
「把你在倫敦的私人電話號碼給我,我可以隨時給你打電話。」
當他們終於走進維多利亞-少女峰旅館的門廳時,邦德看見的第一個人是M的參謀長比爾-坦納。他正站在那裡嚴肅地和一個女人在深談。那個女人臉色憔悴,面容嚴肅,頭髮呈鐵灰色,從高高的額頭往後梳,緊緊地披在後面。
「真見鬼!」弗莉克低聲說道,「那是我的頂頭上司格達-布盧姆,以『鐵的格達』聞名於我們情報界。」
當『鐵的格達』像一匹高視闊步的駿馬把他們分開的時候,坦納飛快地向他們走去。「非常對不起,詹姆斯。我奉命將你送上下一次班機,讓你飛離這裡。M對丟失了那封信很惱火,而且旅館方面也抱怨,如果那是真的,那就意味著你倒透了霉了。你收拾行裝時我要站在旁邊看著你,不要再跟馮-格魯塞小姐進行任何接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