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儘管荊軻拒絕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對他的尊敬恩禮,始終不衰,甚至比以前為優隆。荊軻不願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太子丹,是為了想造成「情不可卻」的形勢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籠絡手段,但是,在辭謝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時,他的心情卻確是愈來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夢,輾轉反側地在思量,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太子丹而又確對扶燕滅秦的大業,有所貢獻。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僅僅為了報答太子丹,事情好辦,太子丹對贏政有著嚙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後快。至於贏政一死,對於燕國有何好處?那是其次的考慮。但是他覺得不能單單報答太子丹,他還要報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願是要燕國強盛。就算單單報答太子丹,也不能僅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為知己者死,但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所報答者並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國儲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認清了這身份的差別,便覺得僅僅為太子丹去報復私怨,是不夠的。無奈,太子丹自己不作這樣的想法,這叫荊軻真是泄氣到了極處。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競同歲月的虛耗,高敞華麗的章華台,在他等於一座愁城。中心的鬱悶,無處可以宣洩,唯有遁入醉鄉。可是每當大醉醒來,卻更增內心的不安。這樣日復一日地被豢養著,與行屍走肉無異,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而意想不到的富貴,卻還是逼人而來——他有了正式的官職,為燕王拜為上卿。這是燕國待遇客卿最高的祿位,當年燕昭王時代,樂毅由魏入燕,亦不過拜為亞卿。

拜受了詔命,太子丹隨即又來道賀,荊軻開門見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職,必當有所效力。我極願以燕國上卿的身份,出使列國,竭忠盡智,促成聯合拒秦的大業,報答知遇。」

「來日方長,何必亟亟?」太子丹閃避不答。

「太子!」荊軻以肅穆的神色,低沉的聲音又說:「強敵壓境,時不我待!請早定大計。」

太子丹的大計,是早巳定了的--入秦行刺。荊軻明明知道,裝做不知,逼緊著問;太子丹卻甚難回答;只好又宕了開去:「目下已經入臘,且安閑度歲。索性過了年再從長計議。」

這叫荊軻無法再往下說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語。

太子丹不願冷落了局面;儘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閑適的樂事,娓娓而談,談累了。又邀荊軻到后苑中去散步。

一面走,一面仍舊談話,話題卻換過了,談論的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

「荊卿!」太子丹很謹慎地問道,「有一個人,不知你對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為然。」

「太子指的是誰?」

「曹沫。」

荊軻心裡有數了,但是他並無成見,平靜地答道:「他是時勢英雄。」

「喔!」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謂之時勢英雄?」

「請問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自然,他是明知故問,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來打動他,所以依然以誇張的語氣說,「曹沫出奇計,建大功,確是不世出的英雄。當年魯庄公與齊三戰而敗,獻地求和,與齊桓公會於柯邑,曹沫上盟壇,執匕首挾持齊桓公,結果,形禁勢格,齊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奪的魯國疆土,盡數歸還。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為。」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顯的,若能劫持贏政,如曹沫之於齊桓公,則贏政性命在呼吸之間,一定也是俯首聽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荊軻並不以為然。

「恕我率直!」荊軻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曹沫的功績,決不能見於今日。"

「何以見得?」

「因為贏政不是齊桓公。」荊軻接著解釋,「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維繫天下的安寧,諸侯之間,攻伐相尋,擾攘不安。於是齊桓公首先稱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弒,制裁兼并,以雄武之姿,行仁義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諸侯,心誠悅服。你想,嬴政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丹默然。

「再據史冊記載,當時齊魯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齊桓公,齊桓公不得已應允,盡還所侵魯地。曹沫見目的已達,投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改,辭令如故,其時齊桓公震怒之下,準備食言背約,幸得智仲進諫,說是不可貪小利以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齊桓公方始覺悟,如果背信毀約,便不足以成為霸主,此所失者大,於是仍踐前言。此中有信義兩字,作為約束,曹沫深明於此,才出此奇計。這關鍵所在,太子須得深思。」

在他佩侃而談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嬴政只是窮兵黷武,從不知信義為何物。所以即使行險僥倖,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說什麼答應什麼,甚至即時頒發制命,或則撤兵,或則歸還各國失地,但請問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誰能保證嬴政毫不翻悔?」

「是啊!」太子丹介面答道:「嬴政貪恣暴虐,不仁不義,必須刺殺,為天下除害。」

這一下,荊軻沉默了。

太子丹卻越說越興奮:「方今天下不寧,都出於贏政獨夫的貪殘陰鷙,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觀。至少秦國會發生內亂一一嬴政的長子扶蘇,為人謹厚,若能繼位,辦交涉也容易些。荊卿,說實在的,你的所謂下策,以我看來,乃是上策。」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荊軻非行此策之人。」

「正好相反。荊卿!」太子丹站住了腳,看著荊軻,欲語不語好半晌,終於說了他心裡的話,「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現在我才覓得獨一無二的上上之選。不過,荊卿,」語風一轉,忽又無端撇開,「我想這件事只好作罷了。」

顯然的,話中有話,荊軻不能不問個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躊躇了一會,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麼說呢?」

這話略帶些做作的神情,頗使荊軻不快,但就在這神情之中,也讓荊軻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願貿然揭破,所以又說:「荊軻披肝瀝膽,知無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見外之意?」

「絕非見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計,不得其人,則無益而有害,因為不許不成,不成則必招致贏政的報復,自速其禍。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無論成敗,恐無生還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慮,終於不忍的。照此看來,豈不是只好作罷了?」

果然猜中了。荊軻心裡異常憤慨,但表面上卻是沉著冷靜的,「太子!」他說:「生非我惜,死非我懼,這話,我不說想來你也明白。」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後低著頭,輕聲說道:「燕國上下,感激不盡。」

因話答話,前後貫串了來看,竟是當作荊軻已慨然應允,不惜捐軀,入秦行刺,特意致謝的語氣。荊軻不以為那是他以退為進,玩弄手段,只當他誤解了他的意思,可是,這誤解卻真箇難以分辯。

事情逼到這地步,不能不有個明白的表示。荊軻心想,重重恩義的束縛,什麼君子用行舍藏,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話,都談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許,而太子丹又認定了咸陽之行,關係如此重大,那麼事出無奈,只有走上這條路了。

於是,他說:「太子!請易地密談。」

「好,好!」太子丹指著章華台說,「到你那裡去吧!」

「是,待我引路。」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章華台。荊軻叫執役的下人都退到台下。然後問道:"太子,請為我設想,我該如何報答田光先生的高義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楞,這話好難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閃避;「荊卿,我無從設想。」

這回答在荊軻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問,「入秦之計,想來太子深思熟慮,早有腹案。可能見示?」

「慚愧得很。」太子丹低頭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無善策。想來唯有得一智慮絕俗的人,隨機應變而已。」

「原來如此!」荊軻頗有意外之感,「照此說來,就這下策,也還要從頭策劃。」

「全要仰仗高明。」

「嗯,嗯。」荊軻沉吟著說:「看來今天還無法深談。」

太子丹心裡在想,荊軻雖未明白表示,而聽他的語氣,已願意親任其事——這一點關係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於是,他說:「改天我再來請教。一切入秦的步驟細節,盡情從容籌劃,至於入秦的人選,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來研究。」

荊軻又笑了:「我心目中有個人,他本心不願,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

「喔!」太子丹極詫異地問道:「是那一位?」

「我!」荊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終於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諾,太子丹撲翻在地,頓首相謝,等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皆淚,嗚咽不止。

荊軻卻是多天來的鬱悶,在他自己所說的一個「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勸解,既無用處,也無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靜待太子丹自收涕淚。

「荊卿!」太子丹喘著大口大口的氣,顯得極其吃力地說:「我心裡實在為難到了極點。我有所奉求時,唯恐你不肯俯從,現在,蒙你如此深仁大義,慨然見許,我倒實在又不忍你去冒險了。」

荊軻看得出來,這是太子丹的真心話,心裡十分感動,同時也更堅定了他的入秦奮然一擊的意志。不過,太子丹這種婦人之仁,實在也不足取,所以他不肯贊以一詞,只說:「太子請回吧!容我細細思考。」

「是!」太子丹站了起來,一步一回首地下了章華台。

荊軻長長地舒了口氣,倚闌遠眺,心裡空落落地,只覺得天地空曠,觸目所及,萬事萬物,都與自己毫無關聯了。

「原來勘破生死,亦是一件無情之事。」荊軻不自覺地自語著。

忽然,他感到雙肩一重,回頭看去,昭媯正拿著一件狐裘替他披在身上,同時說道:「晚來風急,請到裡面來吧!」

夏姒明快,季子嬌憨,昭媯柔順,各有不同的韻致風味,但作為朝夕相處的伴侶來說,柔順的人多體貼;荊軻心醉已久,只以昭媯曾得太子丹的寵幸,不便過份親呢,但這時心境已變,生死置之度外,禮法無所拘束,因此一掀狐裘,把她裹在一起,一手攬著她的腰說:「你也穿得太少了!」

昭媯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大感緊張,心跳氣喘,一時無法聽清他的話,於是囁嚅著問道:「荊先生,你,你跟我說了什麼話來?」

「我說你穿得太少了。」

「喔。」昭媯說:「都是這樣的。」

「為什麼呢?都不怕冷么?」

「怎不冷?」昭媯又說:「只是穿多了行動不便,而且臃腫難看。」

「『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死』,為了顯得身段苗條,冷也顧不得了,唉,何苦?」

「你這話,太子也說過。可是,說歸說,大家還是不肯多穿衣服。」

「喔。」荊軻問道:「看來太子也很體恤你們的?」

「體恤倒是體恤,不過——」

「怎麼?」

昭媯遲疑了一下,仰臉看著荊軻,輕聲說道:「荊先生,我有句話,你可千萬別跟太子說。」

「好。我不說。」

「太子這個人,無情得很。」

這話使得荊軻深為詫異,「何以見得?」他問。

昭媯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用毫無表情的聲音答道:「你自然不會知道的。有些姊妹們,伺候過太子,事情一過,他馬下就把人丟開了。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得。」

原來如此。荊軻心想,這是太子丹不願留意女色的緣故,未見得就是無情的證據。這話跟昭媯說不明白,而且也不便細說。不過經此一來,他對昭媯的顧忌卻是大大地減少了,姿意調笑,十分放縱——然而也止於調笑而已。

多少天來積在心頭的壓力,都在昭媯的軟語嬌笑中消失了,夜靜更深,只覺此心湛明輕快,想起入秦的大事,思路特利敏銳,半夜的功夫,一切都策劃停當了。

於是酣然入夢,直到日中方醒。

「你睡得好沉!」昭媯一面服待他盥沐,一面告訴他說:「太子來過兩遍,聽說你還睡著,不讓我喚醒你。」

「太子還說了些什麼?」

「說晚上設宴請你。有位客要為你引見。」

荊軻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吃完午飯,下了章華台,直到東宮,請見太子丹。

「想來一宵未睡?」太子丹一見他便不勝關切地說,「起居千萬珍攝。凡事盡可從容籌議,不必過於勞心。」

「多謝太子關懷。」荊軻笑道:「其實我的心境,倒是從來沒有這麼順適過。」

太子丹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浮起了極其欣悅的笑容,但是,也不免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氣——他覺得荊軻為人,確是太深沉難測了。

「聽說太子召宴,還有貴客要見我,不知是何許人?」

「樊將軍。」

是樊於期!荊軻心裡有些躊躇,不知要不要相見?

「樊將軍是條血性漢子,我久已想替你們兩位介紹見面。」太子丹又說,「只以他不喜接見賓客,我怕說出口來,萬一見拒,豈非屈辱了你?難得他自己示意,說希望見你一面,這真是惺惺相惜了。荊卿,你不會叫他,叫我失望吧!」

聽太子丹這樣措詞,荊軻便真的不想見樊於期,也是說不出口的。何況他本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理由,所以立即答道:「樊將軍在我仰慕已久,極願結識。」

「我想你也必願結識其人的。今晚就我們三人,別無外客。你可以聽他談談秦國的情形。」

荊軻不知太子丹與樊於期親近到如何程度?便試探著問道:「我與太子所談的種種,樊將軍亦有所聞否?」

「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太子丹搖搖頭說:「你我所談,隻字未泄。」

荊軻很滿意他的答語,「太子得暇否?」他說明來意,「昨夜曾細作籌劃,有數事急須奉陳。」

「好極了。請隨我來。」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荊軻索取有關燕國地域的圖籍。取來以後,一個人研究了好半天,從容收好,跟太子丹相向而坐,開始密商。

「請問太子,將令我以何種身份入秦?」他問。

「燕國拜足下為上卿,此是眾目昭彰之事,自然瞞不過

秦國。我想,請你為燕國的使者,報聘入秦。」

「尋常使者,不易得見贏政。」

「是的。這一點我很明白。」太子丹點點頭說:「要想一個理由,必定得讓嬴政見你。」

「不但要讓嬴政見我,而且必得接席傾談;否則,他在殿上,我在殿下,怎得機會下手?」

「是啊!這一點我很明白。」太子丹皺著眉說,「這得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嬴政的接見使者,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不得不見;一種是樂予接見。先說不得不見,大國的使者,於禮不得不見;或者有兩國利害一致的大事,須由使者陳告,其勢亦不得不見。」

「燕國的使者,嬴政無不見之理。」太子丹說:「就秦國而論,別無大國。而且燕秦兩國,已成敵對,利害休戚,根本相反,那裡來的一致?」

「然則便只有朝『樂予接見』四個字上去下功夫了。」

荊軻介面說道,「『樂予接見』,則戒心盡泯,易於成事。所以,即使有叫贏政不得不見的理由,我們也仍舊要使他此心嘉悅,欣然出殿。」

「對!」太子丹擊膝稱許:「荊卿,你的見解,確是超人一等。」

「太子且莫謬獎。我要請教,如何才能使贏政對燕國的使者另眼相看?」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笑道,「荊卿,你莫考我了!想來籌思已熟,就請直說了吧!」

荊軻頷首微笑,慢條斯理地答道:「嬴政一向貪婪,近年志得意滿,尋常的女子玉帛,又看不上眼了。我再三思維,只有燕國的膏腴之地,如督亢這些地方,可以打動他的心。不知太子可捨得割棄?」

「這有什麼捨不得?而且,這不過是釣金鰲的玉餌;大事一成,督亢仍為燕國所有,大事不成,燕國尚且不保,遑論督亢區區之地。」

「太子看得極其透澈。那麼,我就是燕國派赴秦國修好的使者,燕國為示誠意,願獻督亢之地。可是這樣?」

「是的。」

「但有一層疑問。這層疑問不解,獻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國的誠意。」

「嬴政多疑,其實往往無中生有;只要善辯,片言可解。此所以非荊卿你來應付不可。」

「只是這層疑問,嬴政如果面質,恐怕百口莫辯。」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可是說我潛逃回國的舊事?」

「這有話可辯。」荊軻答道:「思親情切,出於無奈,自有可原。而況我奉使秦國的使命之一,正是為此請罪,嬴政能肯接見,便表示對此事已釋前嫌,決不會當面再提,就算提到,我亦有話可答,不足為慮。」

「那麼是什麼疑問呢?」

「太子可還記得鞠太傅的話?」

「鞠太傅近日多病,在寓休養,不問政事。以前幾乎朝夕過從,談到的大事極多,不知你指的是那一件?」

荊軻心裡奇怪,太子丹難道真箇茫然不省!誰說他心思細密?看來心思細密,也只是在瑣屑細微之處,「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實在不是大器。

一陣感慨過後,重新歸入正題,荊軻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嬴政痛恨一個人,如太子之痛恨嬴政,必欲得而甘心……」

「啊!」這下太子丹終於從蔽境中跳出來了:「你是指樊將軍?」

荊軻點點頭答道,「太子早該想到的。」

「是的,是的。我真是愚昧得很!」太子丹緊皺雙眉,不住拿手輕捶前額,不知是在自責,還是為了樊於期成為入秦大計的障礙而感到憂煩。

「既然要修好於秦國,卻又把秦王的死敵奉為上賓。太子,荊軻縱有蘇秦、張儀的辯才,亦不能解釋這個矛盾。」

愁容滿面的太子丹,好久好久才長嘆一聲:「唉!我悔之莫及。不如當初聽從鞠太傅的勸告,設法把樊將軍遣走。今天就不致於如此為難了。」

「追悔無益。請太子拿決斷出來!」

「決斷?」太子丹驚惶失措地問道,「作何決斷?」

荊軻不答。他默默地期待著,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而太子丹方寸已亂,只哀懇似地追問著:「荊卿,荊卿!你倒是說呀!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荊軻有話,實在不願出口,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不說卻又不可。躊躇了好半天,覺得說了話必須有效用,若無效用,不如始終不說的好。

因此,他先聲明一句,作為試探,「如果我是太子,自然會下決斷。這個決斷,言出必行,關係重大,只恐太子不能聽從,何必饒舌?」

「荊卿!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子大不以為然,「我早說過,你要把你我看作一個人,不管什麼話,出於你口,入於我耳,決無第三個人知道,你不該再有任何顧忌。」

荊軻心想,這是個重大關節,此一關節不打通,一切的計劃都無法進行,說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

於是,他很吃力地說道;「太子知道的,秦國購樊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不拿樊將軍的首級去見嬴政,如何見得燕國修好的誠意?」

話未說完,太子丹顏色大變,「這,這怕不行!」他囁嚅著說:「樊將軍窮愁來歸,我怎忍以一己之私,做此不仁不義之事?」

荊軻默然。心裡覺得非常不是味道,明知太子丹不免婦人之仁,決無魄力出此壯土斷腕的決裂手腕,不如不說,偏又忍不住說了出來,倒顯得自己不仁不義似地,這是從何說起?

他是個極深沉的人,心中惱怒,臉上卻看不出來,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而已。但太子丹與他相處已有多日,深知就這神情,便是大為不悅的表示,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體人情的人,將心比心,覺得荊軻的為他設謀,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韙的程度,如此忠誠,卻討個大大的沒趣,豈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從此難望他出盡全力來助他報仇雪恥,這一層關係可是太重大了。抽絲剝繭地想到盡頭,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浹背,惶恐之中,口不擇言,只是伏地頓首,喃喃請罪:「荊卿,荊卿!恕某無狀,寸心左右為難,更無人知。如果荊卿你亦不能體諒,我,我自己就覺得太委屈了!」

這番話聽來有些語無倫次,而荊軻卻完全了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無保留,忠厚而庸儒,有大志而無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別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內,都不會如此,而獨獨對他不惜以肺腑相見,甚至出以「不能體諒」的怨懟之詞,正見得太子丹早就以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賴信任的人。這樣看來,他覺得自己對太子丹的用心還不夠真,體諒還不夠深,實在是愧對太子丹披肝瀝膽的一番血誠了。

發覺了自己的錯誤,連帶便想到了他自己該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個有決斷的人,所以須要有大決斷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專,就不妨獨斷獨行,只要達成他的志願,不負所托,即是無愧於心——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負所托,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進行,只怕弄到頭來,反倒一事無成。就這一念之間,荊軻的做法完全變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說:「太子不必自苦。我們從長計議,樊將軍的事,暫且不談。」

「荊卿!」太子丹怯怯地問道:「你真的能體諒我的難處?」

「是的。我體諒得到。」荊軻不由衷地回答:「樊將軍以為太子可以庇護他,才來投奔太子,結果反要拿他的首級去獻給他的仇人,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對了!」荊軻的話,說到了他心裡,太子丹說得痛快極了,「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他又憂慮地說:「你的話也有道理。萬一嬴政質問到此,該有個叫他滿意的答覆。」

「這慢慢再想,我一定會想得出辦法。太子放心。」

聽他那極有把握的語氣,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開樊於期,往下談到贏政接見荊軻以後的情形。

「還談不到此。」荊軻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計出萬全,準備得愈充分愈好。」

「是的,是的。」太子丹急忙答道,「請吩咐,該如何準備,我好叫人去辦。」

「第一,我得有個副使,作為助手。此人須氣壯力勇,深通劍術。看來不易物色。」

「秦舞陽如何?」太子丹脫口相問。

荊軻一楞。他完全沒有考慮過秦舞陽,此時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建議,似乎可用。但對秦舞陽究無深刻的了解,所以一時委決不下。

太子丹卻自信舉薦無誤,看他遲疑不答,便又慫恿他說:「你何妨找秦舞陽來淡一談?可用則用,不可用,我不勉強,完全聽從你的決定。」

荊軻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答道:「我心目中有個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陽可用,倒是省事多了。」

「那麼,我命人去找秦舞陽來。」

「不必忙在一時。我另有辦法。」

「喔。」太子丹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多說,只問:「第二呢?」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

「那好辦。等徐夫人一到,不愁無好匕首。」

「只怕徐夫人已封爐洗手,不肯重開冶爐。還得另有準備。」

「請教!」

「我的意思,請太子備一份重禮,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蒼也去請來。萬一徐夫人不肯親自出手,請她指點孟蒼,鑄成利器,這想來決不會推卻的。」

「是。」太子丹點頭答道;「我即刻派人去辦。請問,還有什麼吩咐?」

「還有嘛——。」荊軻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談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發覺事情並不簡單,在他的構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個是樊於期的首級,沒有它,嬴政決不能相信燕國有修好的誠意,因而也決不會延見燕國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級是入咸陽宮的進身之階,沒有它,一切無從談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級呢?實在是一大難題。

其次,他對自己的劍術沒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盡棄,個人的生死,固不足論,可慮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將以傾國之力,撻伐燕國,作為報復,變成自速其禍。所以,他必得有個在劍術上極靠得住的助手——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蓋聶。

而蓋聶在何處呢?身為遊俠,行蹤不定,況且又是機密大事,不便公然訪求,只有等宋意來了以後,托他去秘密尋訪。也許很順利,一找便著,也許踏破鐵鞋,終無覓處。如果真的找不到,看來只有用秦舞陽,然而秦舞陽似乎只具血氣之勇,遇到大場面會不會怯場?卻還待考驗。

第三便是那把用來行刺的匕首,要極精巧,便於隱藏,又要極鋒利,一刺便死。求精巧,求鋒利都還容易,要精巧而又鋒利,卻須千淬百鍊,不是短期間所能完工的。

總之,這三個條件,雖非可遇而不可求,卻得好好擺功夫下去,強求不得。因此,他說,「太子,還有句話,我必得聲明在先,自今而往,此身已非我有,隨時可死。只是為了報答知遇,期於大事有濟,並非存下必死之心,便可了事,事緩則圓,太子不可心急!」

「是,是!」太子丹不暇細思,只惶恐地答道:「一切都憑荊卿作主。」

有了這句話,荊軻放心了,「當然,」他又向太子保證:「我知道掌握時機,總得在秦國軍隊大舉進攻以前,辦好這件大事。」

有了這句話,太子丹也放心了。所以這一席談話的結果,彼此都算是相當滿意的,於是話題轉入輕鬆的一面,當談到高漸離的築時,太子丹彷彿突然想起了一件極有趣的事,微現詭秘的笑容,興奮地向荊軻說:「我聽說你極好音律,有個人希望你能賞識。」

「那一位?」

是我父王宮中的一位女伶官。鼓得極好的琴,我曾跟她談起你,她願意為你獻藝。」

「獻藝之說不敢當。極願領教。」荊軻欣然答說。

「好的。我來安排日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不過,這女伶官生得極丑,脾氣怪僻得很,不願以真面目示人。這一層,得請你諒解。」

「自然,自然。生得丑的女子,脾氣怪僻的居多;不管她怎麼樣,我都尊重她的。」

一言未畢,東宮的從人來報,說樊於期到了。太子丹自然離席相迎,荊軻為了尊老敬賢,也跟在太子丹身後,一起出室迎接。

在精緻的客室中,太子丹為雙方通名引見,兩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禮。

拜罷起身,相互寒暄。兩人都想細看一看對方,因而都是一面說著些久已仰慕的客氣話,一面卻很不客氣地平視著對方,從上到下,毫無顧忌地打量著。

在荊軻眼中,樊於期是可憐的——他予人的感覺,就象一頭既老且病的白額虎一樣,那高大的身軀,虯結的黃須和他的獅鼻海口,依稀還可以想見他當年叱吒風雲的雄姿,但是,他的鬆弛的皮膚,遲鈍的動作,特別是那一雙憂鬱而疲倦的眼睛,說明了他的英雄歲月,離他已經非常遙遠了。

這樣一位人物,什麼是他的最好的歸宿?荊軻不斷地在想,卻始終找不出一個自己可以認為滿意的答覆。

「請入席!」東宮舍人來稟報。

「請!」太子丹起身肅客.笑著問樊於期道:「猶有斗米之量否?」

這是趙國名將廉頗的典故。廉頗雖老,一頓飯還能盡米一斗,肉十斤,被甲上馬,猶可馳驅,樊於期知道太子丹激勵他的意思,但是他也象廉頗一樣,一為楚將,無功足錄,對於統馭他國的士卒,並無把握,所以始終不敢自己請命,為燕國領兵禦敵——而徒受太子丹的供養,不能建寸功以報,這也正是他日夜耿耿於心的一件事,因此聽得太子丹的話,雖知是無心的一句戲言,卻仍是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自覺失言,大為悔恨,但亦不便解釋,只是對樊於期越發恭敬,藉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誠意。

冷眼旁觀的荊軻看在眼裡,心中一動,等入席以後,找個機會,問道,「請教樊將軍,暴秦滅韓破趙,窺燕之意,日漸明顯,為今之計,燕當如何?」

樊於期頹然垂手,低頭答道:「樊某窮愁潦倒,百無一用,不敢與謀大計。一息尚存,所不能釋懷者,只是不知何以報答太子的深恩大義?」

「樊將軍,莫如此說!」太子丹趕緊舉酒相敬,「舉世滔滔,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隱痛,樊將軍,我總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府上一家老小,盡屬無辜,而都為嬴政所害。這無情無義、狗彘不食的獨夫!」太子丹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你看著——。」他咽一口唾沫,把要說的話,很吃力地忍住了。

荊軻咳嗽一聲,略微示意。樊於期抬眼看了看,離席而起,傴僂著笨重的身軀,直趨荊軻席前,替他斟滿了酒,俯身說道:「荊卿,請盡此爵,樊某有微衷奉陳。」

荊軻並不推辭,道聲「不敢」,舉爵一飲而盡。

樊於期陪飲了一爵,將雙手平放在膝頭,徐徐說道:「樊某託庇於太子之下,與燕國共存亡,同休戚。現在燕國喜得大賢,拜足下為上卿,必有嘉猷良謨,措燕國於盤石之安,該當一賀。」

「荊軻亦如樊將軍一樣,只有一片血誠,上報太子。實在不敢當樊將軍的過獎,只是既有同仇敵愾之心,一切的一切,還請支持。」

「那何消說得?」樊於期又滿引一爵,「請再盡此。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奉陳左右。」

「請指教。」

「樊某日夜所思者,只是如何圖報太子?只恨身如廢物,一籌莫展。因此,任何人凡能有助於燕,有助於太子的,等於為樊某代盡報答之義,即是我的恩人。荊卿,我對足下感謝不盡,欣喜不盡,凡有為燕而可供驅策之處,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足下記取此言。」

「是!」荊軻倏然動容,替樊於期斟滿了酒,以極低沉的聲音說:「我為燕國向將軍敬致謝意。」

這句話自是涵著深意,但誰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體味?只看他毫不遲疑地幹了荊軻所敬他的酒。

退回原來的席次,樊於期顯得神情愉快了些。酒的作用使他興奮,他談起他輔助嬴政的弟弟長安君,反抗嬴政的往事,他說嬴政與長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這因為嬴政的父親——呂不韋是個極工心計的,陰謀家,嬴政沒有秦國王家的血統,所以他的稟賦跟長安君沒有一點相象。

太子丹聽著樊於期詬辱嬴政,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但是荊軻並不感到興趣,他所感到興趣的是秦國宮廷中的一切。

因此,找到一個空隙,他問樊於期:「天下之人,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嗎?」

這一問,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關切的,所以也加了一句:「秦宮可曾發現過刺客?」

「秦宮未曾發現過刺客。」樊於期答道:「那裡護衛極嚴,凡進秦宮,必加搜檢,兇器帶不進去,如何行刺?」

太子丹看了荊軻一眼,荊軻聲色不動,又從容問道:「若是一國的使者,難道秦宮護衛也公然搜檢么?」

「這自然不致於。不過他國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館,其中執役的人,皆為秦宮廷特派,使者的一舉一動,皆在嚴密監察之中。至於行李的被秘密檢查,更不消說得。」

「原來如此!」荊軻深深點頭,覺得與樊於期談話,極有用處,但他不願再多問什麼,只表示了極感興趣的神情,鼓勵樊於期再說下去。

「其實,嬴政遲早不得善終,」樊於期又說:「不過,你們看著好了,他不死於外人之手,反會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裡。」

「何以見得呢?」太子丹極注意地問。

「象我就是一個例子。我是為了維護秦王的正統,伸張大義。另外還有些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打算。」樊於期冷笑道:「嬴政一心想求萬年不死之葯,殊不知他左右的寵臣,心目中已各有擁立的對象,一旦嬴政遭了天譴,屍骨未寒,鬩牆之禍必作。」

「然則嬴政自己一無所覺么?」荊軻問。

「他自己並不知道。不過此人生性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連他的寵臣蒙嘉在內,所以秦宮朝會,群臣寸鐵不準帶上殿去。」

「噢!」荊軻極注意地問:「侍衛呢?」

「執戟的郎中皆在殿下,非奉詔不得上殿。」

荊軻越發注意了,緊接著又問:「萬一殿上生變,執戟郎中難道也不上殿去救護嗎?」

「是的。」樊於期極肯定地答道:「秦法嚴峻,無絲毫通融的餘地。」

「不錯!」太子丹也點點頭說:「秦國暴虐不仁,民怨沸騰,就是靠嚴刑峻法來維持他的統治的。」

「那麼,」荊軻又問:「詔令如何傳達給執戟郎中呢?」

這一問在樊於期甚難回答,因為他從無此種經驗,想了想答道:「那總不外乎告訴近臣由近臣下殿傳達。」

「由嬴政自己口傳詔令呢?」

「那當然也可以。」樊於期說,「不過殿宇深廣,怕要極大的聲音,才能讓殿前的人聽到。」

「是的,是的。」荊軻喃喃地應聲,心神飛越,彷彿已到了咸陽宮——他的想象極其尖銳靈敏,設想著未來的情況,覺得這是嬴政作法自斃,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他是必死無疑的了。

於是,他欣然舉爵,怡然入口。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興,而太子丹是明白的——實際上,他的欣悅,猶過於荊軻。

因此,這一夕宴會,賓主盡歡。酒闌人散,樊於期宿在東宮,荊軻回到章華台,夜深入靜,燈下獨坐,把入秦的大計,又細細籌劃了一遍,想來想去,一切的條件,都合乎理想,唯有對自己的用劍,一點信心都沒有。這樣想著,他盼望重見蓋聶的心,愈益迫切,而要訪蓋聶的蹤跡,又必得依靠宋意,算算日子,宋意應該來了。他預計著宋意在年內趕到,一過了年立即去尋訪蓋聶,這總得兩三個月的功夫,那時徐夫人的匕首也該鑄成了。如果一切順利,明年春暖花開動身,初夏時分,便有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生——這件大事,將影響列國的安危,重新造成列國之間的均勢,那時史官會大書一筆,「燕王喜二十八年,夏,遣使者衛人荊軻入咸陽,刺秦王政於宮,死之。秦國大亂,列國危而復安。」

這是多麼得意的事,青史標名,勛業千古,大丈夫正該如此。這樣想著,荊軻滿心愉悅地笑了。

但越是志得意滿,他越謹慎小心。一再在心裡告訴自己:好好一件事,不要在細節上疏忽了,弄得全功盡棄。於是他盡量在自己的計劃中挑毛病,同時再一次回憶樊於期的話。樊於期說過,各國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國的候館中時,行李都會被秘密搜檢。這樣看來,那把匕首的隱藏,是一絕大的難題。藏在地圖匣中,是否妥當呢?

把匕首捲入督亢的地圖中,是他原定的計劃。此時重新細想,覺得仍舊是個極好的辦法。不過計劃要作一個修正,那地圖匣應該封得極其嚴密,而且要由燕王親自拜送,表示鄭重。這樣,秦國上下,便不會疑心到此,同時封固嚴密,晝夜守護,裝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秦國的密諜,本事再大,也無法發現其中的秘密。

然後呢?他繼續往下想。

然後,假定秦王嬴政會欣然接見,他自然要看一看這燕國膏腴之地的地圖。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取出地圖,交給蓋聶拿著,他拉住地圖的前端,身子慢慢往後退,地圖慢慢展開,同時,為贏政一一指點。這時,嬴政的全部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地圖上,他的手指上。到地圖將盡時,蓋聶抽出匕首,他便拋掉地圖,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蓋聶以匕首指胸,一刺便死,大事畢矣!

就那麼容易嗎?他細想了一遍,確是那樣容易。匕首藏在地圖匣中,是個再好不過的辦法,順理成章,絲毫沒有漏洞。

但是,他也聽說過,嬴政身不滿五尺,卻是智勇絕倫;萬一一刺不死,召集殿下執戟郎中救護,眾寡不敵,又當如何?

決不容許一刺不死!荊軻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可是,匕首在蓋聶手裡,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情況都會緊張,因而生偏差,一刺而未刺中要害,絕非不可能之事。要如何才能一刺必死呢?荊軻把這個念頭,一直帶到夢裡。

在朝陽影里睜開了眼,他覺得神清氣爽,十分暢快,再想到那個難題,幾乎念頭還未轉完,便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高興得一掀錦衾,大聲喊道:「妙極了!真太妙了!」

一陣急促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房門開啟,探進一個頭來,是昭媯。

「怎麼了,怎麼了?」她略有些慌張地問。

「什麼?」荊軻茫然地,「沒有什麼呀!」

「我聽得你大喊,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喔。」荊軻定一定神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來,昭媯,你替我記住一句話,省得我忘了,你記住:『徐夫人的藥力』。記住了沒有?」

「『徐夫人的藥方』。」昭媯一個宇、一個宇地念著,又閉著眼喃喃復誦數遍,「記住了,『徐夫人的藥方』。一共六個字。」

「是的,六個宇:『徐夫人的藥方』,我也記住了。」

「那麼。」昭媯又好奇,又困惑地問,「為何要我記住?就這麼記住嗎?還是在什麼時候要提醒你呢?」

「對了。不久以後,有一位徐夫人從榆次來,你提醒我,注意她的藥方。」

「那是個什麼藥方?」

「毒藥。」

「毒藥!」昭媯失聲驚呼,雙眼睜得極大。

「你放心!不是我要服毒。」荊軻笑笑不再多說了。

「荊先生!」昭媯喊了一聲,欲語不語地。

「『有話說出來!」荊軻看著她說,「我不喜歡這樣子吞吞吐吐地。」

「荊先生,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昭媯終於說了。

「噢!怪在什麼地方?就因為我要你記住徐夫人的藥方嗎?昭媯,」荊軻停了一下說;「我抱歉得很。我心裡有許多話不能跟你們說;所以你們看來,我的行為有許多地方莫名其妙。其實,我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亦希望有個很舒服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布衣萊飯,一生不見兵革,讓我閉門課子,安靜度日。無奈,不容易有這種日子--我希望不久的將來,大家能過這種日子,但是,在我,是決不可能有的。」

「為什麼呢?」

這一句話又把荊軻問住了,他歉意地笑道,「你又要說我這個人很奇怪了!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符后語。是不是?」

昭媯沒有再問下去,管自己去替他收拾寢具,但是,她一面鋪衾疊被,一面不住骨碌碌地轉著眼珠,似乎有什麼心事在想。

終於,她問了一句話:「荊先生,我跟季子倆,你到底喜歡誰?」

荊軻從未想到過有此一問,閃避著反問道:「還有夏姒。你怎不問,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喜歡誰?」

「你不會喜歡夏姒的。」

「何以見得?」

「這用不著爭論的。如果你喜歡夏姒,你也說好了。不過,要說老實話。」

「說老實話,你跟季子我都喜歡。」

「總有一點分別吧?」

「我沒有比較過。」荊軻顧而言他:「昭媯,你為什麼問這話?」

這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強詞奪理了,「問都問不得么?」她窘笑著說。

其實就不問,他也知道她一片眷注的深情。他對兒女私情,一向是自我抑制著的,但此時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放縱,也放縱不到那裡去,何苦在心中緊守著一道樊籬?

但是,他不知道昭媯是存著怎樣的心思?他在她眼裡,究竟是怎麼樣一種人?這些,他都有興趣弄個清楚。於是他問:「昭媯,我走了以後,你會不會想念我?」

「走?」昭媯極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平靜地垂著眼說,「我跟了你去。」

他想不到她已存下了這樣的主意,便說:「我的行蹤不定,你跟著我會受苦。」

「只怕是你嫌我累贅!」

如果說不嫌她累贅,她更要跟著他走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他到秦國怎能帶了她去?無奈這話不便說破,只得付諸沉默。

「是不是?」昭媯冷笑道:「男人都是這樣,到處希望有個有姿色的女子相伴,卻又最好不受羈絆。相處厭了,拍拍腿就走,到新的地方,另換新人,可是這樣?」

荊軻苦笑了。

「說啊!」得理不讓人的昭媯,揚著臉問。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荊軻笑著回答。

這表示承認了昭媯的看法是對的。他是不得已而藉此逃避,昭媯卻大為傷心,她曾受太子的憐愛恩寵,自以為可免於老死深宮,形單影隻的凄涼歲月,卻想不到太子丹又遣她來服侍荊軻,按照宮裡的規矩,除非她能跟了荊軻一起去,否則,等他搬出東宮,她就不可能重新親近太子了。因此,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荊軻身上,而結果卻是失望了。

想到宮中凄清的長夜,每每聽得青春消逝,人老珠黃的宮女,一聲聲長吁短嘆的情景,昭媯簡直心悸了。她不甘於隨人擺布,認為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纏住荊軻,因此又說:「荊先生,太子替你修的房子快完工了,搬去的時候,你可別忘了,把我也帶去。」

「那自然。」荊軻說:「我在燕國一天,你我相聚一天。等我要離開燕國,可就沒有辦法了,只好哭一場分手。」

「你會到那裡去呢?回到衛國?」

「國破家亡,那裡是衛國?」荊軻苦笑著說。

「不是回衛國是那裡呢?」昭媯試探著問道:「太子待你這麼好,大家都說你會在我們燕國做一番大事。你沒有理由到別的地方去。」

荊軻心想,這樣一問一答,以至於詞窮,難免會泄漏了機密,心生警惕,便採取了敷袒衍的態度:「你的話不錯,我要在燕國做一番大事,現在已經官拜上卿,太子又專門替我修了房子,我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這一說,昭媯又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和希望,但總還是有些不放心,幽幽地說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過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來了。」

「我不是那種人。」荊軻把她一把攬入懷中,吻著她說:「我已說過,我在蒸國一天,我們相聚一天,決不會冷落了你。」

昭媯這下真箇滿心舒暢了,柔順地依偎著荊軻,度過了一個溫馨的上午。

到了飯後,太子丹又派人來請了。先請荊軻寫了給孟蒼的信,立即打發專人送往榆次。辦完了這件正事,太子丹鄭重其事地把他帶入一座花木抹疏,靠近後宮,極其幽靜的別院;屋中已燃起一爐清心滌慮的沉榆香,還有一張形制古樸的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放在當地,琴上覆著一方錦袱,琴后擺著一方極工細的篾席。

「噢!」荊軻欣喜地說,「已安排好了。」

「你請稍坐。」太子丹又囑咐道:「別忘了我的話,那女伶官脾氣極其怪僻,萬一有失禮之處,請看我的薄面,勿與計較。」

「是!」荊軻答道:「我以禮自持,相信決不會惹得那位女伶官著惱。」

「是的。我只是過慮。你請坐,我去招呼她。」

太子丹轉入內室,卻不見再出來。稍停,香風微度,一位身材極其苗條的女郎出現,頭上蓋一塊玄色羅巾,看不見她的面貌,然而雙手如玉,令荊軻無法想象這隻手是生在一個極醜陋的女人手上。

那女伶官輕輕移動腳步,接著盈盈下拜,卻未說話。荊軻伏身答禮,致謝說道:「荊軻今日得聞妙奏,深感榮幸。只恐草野下愚,不能領略深微奧妙之處。」

「荊先生不必過謙。」那女伶官平靜地回答;聲如玉磬,異常悅耳。

然後,她在那方細篾席上坐了下來,頭上雖有羅巾遮蓋,但舉止動作,皆有法度。等素手撥弦,荊軻立即感到不同凡響。

「我為荊先生操一曲《貞女引》。」

「是!我在靜心傾聽。」

於是那女伶官端然靜坐,先伸出一雙玉筍般的手;慢慢撫一遍琴弦,這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先熟悉一下弦柱的位置。然後,錚然一聲,一串如松風流泉般的清響,流轉在那精室之中,荊軻閉眼靜聽,彷彿置身在深山幽谷里,飄然、恬然,一切塵世間的擾擾攘攘都自心頭消失了。

忽然,琴聲中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女伶官發聲在唱《貞女引》

菁菁茂木,隱獨榮兮,變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養志,建令名兮,厥遭不同,善惡並兮;屈躬就濁,世疑清兮;懷忠見疑,何貪生兮?

騞然—聲,人琴俱杳,荊軻心中激起無限感慨,不自覺地發為嘆息。

「荊先生,何故長嘆?」

不回答是不禮貌的,荊軻直抒感觸:「由你的歌,叫我想起了田先生。」

「是田光先生么?」女伶官以首肯的語氣又說:「把田光先生擬為貞女,倒亦未嘗不可。請問荊先生,你的感慨是什麼?」

「『懷忠見疑,何貪生兮?』貞女乃千金之體,又是剛烈之性,一語見疑,不意蘧爾輕生,唉,真是叫人遺恨無窮!」

「這是太子的輕率,不可恕也!」

荊軻不敢再答話了,心想這女伶官的口氣好自大,身在東宮,便一無顧忌地批評太子,倒是她自己太輕率了。

「荊先生離鄉背井,已有幾年?」那女伶官又問。

「浪跡天涯,少說也有二十年了。」

「兒時歌哭嬉遊之地,可想念么?」

「離鄉多年,印象淡薄了。便夢中也難得一見故鄉的情景。」

「喔。」女伶官換了個話題:「我的琴,難得一動。幸遇高明,請作指點。」

這是考驗荊軻。他覺得她的琴藝確是不凡,但不說兩句內行話,在她聽采是泛泛的恭維,可能會覺得不足與言,就此歇手;為了想再聽她奏一曲,他不敢隨便回答。

於是,他細細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說道:「我實在不懂什麼。只覺得蒼勁高古,閉目聽去,不似出於纖纖玉手,便這指法,在鬚眉之中,亦是極難得的高手。」

羅巾微頗,彷彿是點頭稱許的樣子,接著,那女伶官平靜地說:「容我再向荊先生請教。」

顯然的,荊軻的恭維是搔著了癢處。但另奏一曲,她卻未曾說明出處;素手輕揮,那清清冷冷的聲音,入耳好熟,荊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聽過?只憑琴聲的指引,彷彿看到了竹籬雞犬,鄰舍相呼,然後懷著無限孺慕的心情,拜見了白髮雙親。

荊軻陡然記起,那是衛國有名的樂工師曹的遺曲。曲中充滿了衛國的風味,因而荊軻思鄉之心,為琴聲鼓動得如醉如狂,自覺二十年的飄泊,國破家亡,老親棄養;縱然富貴,亦不過境花水月,轉眼消逝,歸於無用,思歸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滅無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許為堅強的荊軻,一曲未罷,淚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這時候斷了一根,琴聲一止。荊軻抽噎的哭聲,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蓋頭的羅巾,荊軻一見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聲,驚得目瞪口呆。什麼相貌極丑的女伶官?竟是絕色的美人,而且氣度高華,一看便知是極尊貴的身份。

「是--,」,荊軻恍然意會:「是公主?」

「是的。」太子丹在門口接話:「是我的幼妹夷姞。」

荊軻心中有著無數疑團,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復常態,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禮,「荊軻謁見公主,」

夷姞以公主會見大臣的禮節還了禮,矜持地微笑道:「荊先生為燕國宣勞,感謝之至。」

「尚無寸功足錄,不敢當公主的嘉獎。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紓貴,親操法曲,真是畢生難忘的幸事。」

「下里巴人,叫荊先生見笑。」夷姞站起來說:「請寬坐,恕我失陪。」

說完,一轉身翩然而去。荊軻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頭來,,夷姞已走得無影無蹤,只覺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夾雜了她的衣香,荊軻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見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卻身在何處。

「荊卿!」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

這話越發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當讓你如願。不過,她不願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託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於表露的。

於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樣子。」

「實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制。」荊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抖覺得高興。

只是,他也象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後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度,預先告訴了荊軻——就象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醜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於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後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一句話把夷姑說得發楞,「怎麼了?」她嗔怪地,「說話沒頭沒腦地。」

「你說不願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託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心。深怕他偶不檢點,惹惱了你,結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麼一手,倒象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麼,是為了什麼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為嚴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太子丹細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啊!」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荊先生確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讚歎著說。

「可以這麼說。」夷姑眼觀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飄泊天涯,對故鄉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特意操一曲衛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讚歎:「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

一聽最後那句話,夷姞頓時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妹妹說話,措詞這麼不檢點!」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夷姞其實很想再談談荊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妹妹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人。」太子夫人說。

太子丹報以憂鬱的一眼,沒有說什麼。

「轉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唉!煩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什麼?」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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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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