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樂章
別著急,現在距離飛機降落北京機場還有整整十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們慢慢繼續。
是窗外的天空帶我返回那些日子的。每次坐飛機我都會特意要求一個靠窗的位子,為的就是:望天。我看過各種各樣的天空:晴朗的,陰霾的,燃燒的,平靜的。看著那片天空的我也有過各種各樣的表情:僅僅是獃獃看著的,若有所思的,感傷的,陶醉的。這個習慣就是那時侯開始的,第一次離開他坐飛機去海南,恰好得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然後,我就被那窗外的天空征服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早已經不是那個因為愛情離家出走的小女孩兒,可是,這個習慣卻延續至今。我依舊百看不厭,因為,機窗內的臉和思維在改變,而機窗外的天空,也絕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那總會讓枯坐在那兒等待到達目的地的時間過得很快,而且,那總能帶給我靈感和讓我變得安靜——在博大的天空面前,我們的那些小情緒,小躁動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們是人,不可能沒有情緒,而誰又敢肯定,天空的那些變幻,就不是因為心情呢?現在的我做那樣的選擇已經幾乎純粹是為了欣賞天空了,而那時侯,之所以那樣要求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那時侯我太愛哭。所以我需要一個靠窗的位子,因為那樣就可以假裝成欣賞天空而不被人發現。就在那次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我就曾坐在這樣一個位子上面對著窗外的雲海哭得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儘管窗外已是黃昏,我卻還是得裝做很酷的帶著墨鏡。我又在飛向福建的那個小城,儘管在前一天回來的時候我還決定從此一定要堅守下去,再也不離開。
昨天,也就是那次回去的第二天,一醒來我就發現他在跟電話較勁:摘下來,掛上,又拿下來,再掛上。他是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做這些的,可是還是沒能逃過"細心"的我"雪亮"的眼睛,沒辦法,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每一個都是"福爾摩斯"。那天午飯前我們就起來了,因為他的姥姥和妹妹來了,姥姥很少來,所以我們兩個懶蛋也就不好意思賴床了。沒想到我也這麼快就回來了,妹妹似乎很高興,圍著我問這問那,我也就沒法兒問他。可是他到底在幹嗎呢?我一邊兒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妹妹(不是故意的,是實在沒發兒集中),一邊兒琢磨著:很明顯,他在矛盾該不該接一個電話。不會又是她吧?我心裡又開始七上八下了。姥姥端著個盆兒進來了,一邊用筷子絞著餡兒,一邊吩咐著:"去把擀麵杖什麼的都拿過來,在這屋包吧,地方大點兒!",看來是要動大工程了,我和妹妹不敢怠慢,忙各就各位。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外屋了,還有,我的心——不知道這會兒電話是掛著呢還是又摘下來了。"你也幫點兒忙,去把鍋坐上,看著點兒火!",他姥姥一邊兒麻利的捏著餃子一邊兒沖外屋說:"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個大閑人兒似的!還真把自己當成個星兒了?",竹門帘兒"唰"的一響,他去廚房了。其實他平常不是那樣的,姥姥一年也來不了兩,三趟,不知道。這裡邊有事兒,只有我能感覺到。
餃子剛上桌兒,還沒吃兩口,電話響了(不知道這一回他是什麼時候掛好的,端餃子從外屋經過的時候我注意到聽筒還斜搭在一邊兒。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他的反應異常的快,象是怕電話被人搶先接了,很快他又出現在裡屋門口:"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我知道他那是跟我說的,我一邊裝做平靜的繼續吃餃子,一邊沖他點了點頭,在我們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他停留了一下,然後,迅速的躲開了。他的確很快就回來了,可是他手裡,拖著一個巨大的箱子,而他身後,卻多了一個她。
那頓飯沒有進行下去,姥姥一氣之下摔了筷子,對妹妹說:"咱們走!",臨到門口還撂下一句:就看不了這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妹妹絕對是被弄懵了,她匆匆站起來,瞟了一眼哥哥,又看了看她,然後對我說:"有事兒打電話!",就急忙去追已經出門的姥姥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那突如其來的情形似乎加重了空氣里的濕度。那是很奇怪的一天:三個人居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然後,在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的處到深夜。當然,我們之間很少對話,可是我知道,每個人的心裡都不可能平靜。那時侯我還不知道顧城,後來看了他的故事,忽然發現:對於愛,他心中的理想境地似乎和他有些想象。當然他不是他,我們也不是她們。可是那還是讓我想起了那個曾經的黃昏,記得他曾象是對兩個女孩兒又象是自言自語的說過那樣混亂的一些話。那番話很長,具體的措辭我已記不太清了,大概的意思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直想說的話,我知道也許我這麼想太自私了,可是今天,我還是想把我心裡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不管你們會怎麼想。我知道你們愛我,我也愛你們,可是,說實話我不覺得這有矛盾。你們希望從我這裡得到的我都可以給你們,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讓自己痛苦。這些話我一直不敢說,一直放在心裡,因為我也在自問:這樣想是正常的嗎?是正確的嗎?我也不是沒有推翻過自己,並且強迫自己做出選擇,可是那之後我又總會良心不安。我真的覺得,如果是因為愛的緣故,那麼做任何一種選擇都是錯誤的。記得那番話之後他分別去拉我和她的手,當時我背靠著牆坐在床上,她坐在沙發上,而他就坐在那之間的椅子上。我們都沒有拒絕,很奇怪,象是被定住了。他又繼續說了些什麼,我和她始終都沒有插話,後來,他也就不再說了。
三個人就那樣陷在沉默里。我和她只有過一次對話,那是在他去廁所的時候,那天我們都喝了太多的水,儘管很少說話,大概是因為悶吧。而我,他和她,也一直都無比周到的在給對方的杯子里加水。她問我:「你覺得他愛你嗎?」我說:「如果不愛為什麼在一起?」,她說:"可是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很喜歡顧城的詩,真覺得可惜,如果他不死,還會帶給我們多少感動!可是,也許對於他來說,那是美的極至吧!可是,在愛情里的人是很難做到不自私的,即便是顧城,曾經那樣的遠離塵事,可他的死,還是自私的。幸運的是我們的愛情沒有釀造那樣的悲劇,幸好如此,很多年以後我們才能夠再坐在一起,笑談從前。就在今年年初,一個偶然的早晨,我們偶然的坐在"永和豆漿"一起吃早點,偶然的又談起那段往事,我說:還記得嗎?你那個無比美好的理想。可是為什麼在我告訴你我已經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時候,你又掐著我的脖子把我堵在牆角里了?還說女人真狠!還得承認你是自私的吧?他正在把一根兒油條往嘴裡塞,聽到這個"噗嗤"一聲笑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把頭轉向了窗外灰濛濛的街市:"怎麼不記得?那依舊是我的理想。可是。",他把頭轉了回來:"太難實現了!",他很誇張的感嘆了一聲,然後一張嘴,極其兇狠的咬掉了一大口油條。
不是覺得那樣的"理想"不美,也不是覺得他當年的那些話沒有道理。只是"愛"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一道太難的題!更何況,當初。
後來,夜漸漸深了,她說她累了,要去酒店了。他說他得去送她。我沒有阻攔,因為,我也累了。那天晚上他還是沒回來,可我還是等了。第二天,他打電話回來,說:"對不起,",我說:"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愛她嗎?",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半餉,然後說:"愛。",我說:"那你還是做一個選擇吧!你的理想太高了。"
他說:"她也是這麼說的。",他又沉默了半餉,然後說:"那,我想,她吧,對不起。",我掛斷了電話。那天晚上,我去徐薇那兒過了一夜,然後,就離開了。
從福建回來,已經快要進入十月,那是串兒紅和菊花泛濫的季節,街上到處都是用盆載拼出的類似「慶祝國慶」字樣的圖案。印象里那一年北京的秋色出奇的好,人人臉上似乎都神采飛揚,惟獨我的心情卻那麼黯淡。計程車進入市區,一時不禁有些茫然,不知究竟該去向哪裡:那個衚衕深處的小院兒又閃現在腦海,那熟悉的名字就在嘴邊,可是,那大概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吧。父母家也是不能回的,那正是最不肯讓自己的心境被父母洞悉的時期,讓我怎麼在他們面前裝成沒事兒人的樣子?想來想去還是去了徐薇那兒。
徐薇終於如願以償,以商務考察的名義順利拿到了美國簽證,幾天以後就要遠涉重洋了。當然她根本不會去做什麼商務考察,那只是實現「綠卡」之夢的第一步罷了,用她的話說:不達到目的是不會輕易回來的。她的大她二十歲的美國老闆為她一手操辦了此事,並且安排好了她在美國的住處和之後的一切,那時侯她已經成了他的「小妾」——關於這一點徐薇自有論斷:你以為我愛他呀?可能嗎!可他能讓我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何況,他也的確對我很夠意思,這就夠了。年輕就是我的資本,我才不會白白消耗它,我要趁著這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有一天我會離開他的,其實他心裡也不是不明白這一點。我們這是充滿人情味兒的相互利用的關係,懂嗎?我自然無話可說,雖然心裡並不贊同,可人各有志,哪怕是情同手足的密友。況且,我不是也一樣嗎?一直以來,在徐薇眼裡我都是「病得可以」,「傻得夠嗆」,我不依然是我行我素?而如今,我的生活是這樣的一團糟,卻還是聽不進去她的那一套。想起來那幾天肯定挺難為徐薇的,本來心裡正得意呢,身邊兒卻偏偏一直跟著這麼個「悶葫蘆」,也不好意思太過流露什麼。
她大概很想和我暢談一番今後的生活,卻迫不得已的要來遷就我的情緒,當然,那並不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早就說過了,跟他們混什麼呀?瞎耽誤工夫!你就是不聽我的。」,「現在怎麼樣?說分就分了,什麼也沒落著吧?告訴你,他什麼也不能給你,只能給你一樣東西,那就是——受刺激!好好想想吧,就是這麼回事兒,真的,我早就看明白了!從你們一開始我就知道,沒什麼好結果,別看我沒跟這種人談過戀愛。」「行了,別傷心了,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想什麼呀?」「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兒,幸虧還沒耽誤太多時間。你想想,要是等你變成個老太太他再跟你分手,那你可就真慘了!」,「反正你也愛過了,也沒什麼後悔的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替自己想想。」「唉,對了,Jeremy還沒有女朋友呢,他還老是提你,我看還是挺有戲的,這事兒得抓緊,過了這村兒可就沒有這店兒了,對,乾脆,今天晚上就把他約出來吃飯吧?趁著我還沒走,再幫你安排安排?」,她過來捅了捅我,我沒有反應,「你這『傻孩子』,真是挺不讓人放心的!」(她才比我大一歲,卻老是把我叫做「孩子」)。「其實你挺有福氣的,Jeremy挺帥的,又不老。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別以為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執著,人家Jeremy也夠痴情的了,都一年了,還念念不忘呢!」,她又捅了捅我,「還在想他?你趕緊給我打住把啊!」,「誰不想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呀?可人得明戲點兒,要不就白混了!」,「聽我的,現在就打電話。我來打,怎麼樣?」「發什麼愣呀?!你到說話呀!」「悶葫蘆」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徐薇的話我不是沒聽進去,我也知道她是在為我著想,可是,她不是我怎麼能了解,我的心仍然盤恆在那個衚衕深處的小院兒里,久久不願離去。
去機場送完徐薇回來,我的心境更是跨越時間的迅速進入了蕭瑟的深秋,現在,連徐薇也離開我了,這讓我忽然覺得,站在北京的街頭,居然沒有一個溫暖的去處。那一刻我只想離開,離開這個我心裡其實很難割捨的城市,而且,越久越好,徐薇真是想得周到,她叮囑老闆把她住的公寓給我多留幾天,說是讓我再「緩一緩」,並且,讓他替她「照顧」我。那二天,我打了無數電話,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暫且離開的機會:去長春一家新開張的歌舞廳做為期一個月的演出——別笑話,「走為上策」恐怕自始至終是「三十六計」中我唯一會用的一招兒。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我忽然想起來長春一定比北京冷,可去福建時帶的都還是些夏天的衣服,沒辦法,大部分家當都還在他那兒,只好硬著頭皮給竇唯的妹妹打了個電話,拜託她幫我去取幾件毛衣什麼的送過來。一下子失蹤了十幾天,小妹妹在電話里自然大驚小怪問寒問暖了一番,我也只好裝成一切都好的說一些無須牽挂的話,只是叮囑她:不必「驚動」他。臨走前的那天黃昏,衣服送來了,可沒想到的是,他也跟來了。當然,他也沒有「驚動」自己的妹妹,在她走後兩分鐘,傳來了門鈴聲,我打開門,就看到了他(到底是兄妹兩「抖」的「攢兒」還是他跟蹤而至我當然無從曉得)。我很意外,一時間不禁愣住了,然後,人很快冷靜下來,冷冰冰的問了一聲:「有事兒嗎?」「沒事兒可以進去嗎?」,他反問了一句。我遲疑了一下,也沒說話,閃身鬆開門把手,自顧自的扭身往沙發處去了,他跟了進來,略做猶豫,選擇我對面的沙發坐下了。我始終沒有掉過頭來,臉一直朝向窗外(在憋眼淚呢)。沉默了幾分鐘,他探身把煙缸挪到自己面前,掏出煙點上,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開始上下左右的打量整個房間(這些動作是我用餘光看到的)。我轉過頭站起來,依舊不看他,儘力控制著自己的語氣:「對不起,我還有事兒。如果沒事兒的話,我得出去了。」,他似乎停頓了一下,又抽了一口煙,把它掐滅了,然後,他也站了起來,順手拎起雙背肩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封:「這個,我想送給你。」。我沒有伸手去接,他就把它放在茶几上了。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出門,下了電梯,來到公寓大門口,他停下來,說了聲:「那,再見吧!」,我點了點頭,他沒再說話,轉身往右向酒店門口那些排隊等候的計程車走去了,他沒回頭,我也就轉過身,向左去了。其實我根本沒事兒,只向前走了一小段兒,我就停住了,不由自主的回了一下頭,暮色蒼茫中行人匆匆,當然沒有他的蹤影。我覺得累極了,就順勢坐在路邊花壇的水泥檯子上了。就在那一瞬間,一輛計程車忽然闖入了我的視線,它是逆行著兜過來的,所以極為明顯。由於距離和車燈的緣故,我一時間還無法看清車裡的人,然後,幾乎就在同時,那輛車已經加速駛了過來並且帶著清晰的剎車聲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嘎然停住。我又看見了他,他拉開車門邁著依舊的步伐向我走來,來到我面前,不由分說的將我擁入懷裡。我沒能掙脫,只好任他抱著,眼淚迅速的涌了出來(再也抗不住了)。那樣過了幾秒鐘,他鬆開手,替我擦了擦眼淚,然後,伸手去摘我脖子上的掛件——那是一個象徵女性的符號:一個圓圈兒下面帶一個「十」字,銀色的,用一段兒黑線繩兒系著。(他也掛著類似的一個,只不過他的那個是象徵男性的符號:一個圓圈兒帶一個箭頭。那是兩年前我們在東四的一家小店裡買的。那時侯我們總是喜歡尋找這樣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因為畫報上那些國外搖滾大腕兒們的脖子上都掛著這樣一些東西。記得發現它們的時候他特別興奮,說在北京實在難得找到這麼正宗的東西。後來我們又經過了一番加工,把本來的銀色掛鏈換成了黑線繩,他說這樣就更對意思了。那兩年我們都一直帶著它們,當然更多是因為我們又賦予了它們另一層含義)。我沒有拒絕,也沒有移開視線,就那麼定定的盯著他的臉。他把它給自己帶上,又順手摘下他的那個,拉過我的一支手,極其鄭重的放進我手裡:「留做紀念吧!」,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下去,轉身上車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