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愛情,愛情,像太陽
1990年初,我退學了。
那是大二上學期即將結束,正在進行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勉勉強強考了兩門,然後,就在接下來那門考試即將開始的早晨突然下定了決心——相信你們也能理解一個一學期來根本就沒怎麼上過課的人面對考卷的那份尷尬——沒錯兒,就在那天上午,我突然十分清醒地認識到:即使我再次走進考場,後果也是一樣不堪設想!
那是一個冬日裡陽光奇好的上午。我一個人在格外安靜的宿舍里,別人當然都去參加考試了。第一次不再背負壓力地睡足醒來,不緊不慢地洗漱完畢,把所有課本以及亂七八糟的複習資料統統打包,然後,我跪到地上,俯下身,把它們儘可能塞到床底下最裡面的角落……其實我大可不必如此大動干戈,那大概和解開馬尾辮兒上的皮筋兒一樣,那個時刻是必須得藉助某一具體行動來強調的。我輕輕地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灰塵,我跟它們"永遠"說了聲"再見"——那些畫面在回憶里變成慢動作進行著,就像是在舉行一個莊嚴的儀式,許久未作出的決定就這樣終於付諸"行動",我感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以為從此再也不會從答不上考題的噩夢中急醒——十分荒謬的是,事實上到現在我仍會做那樣的夢!
當然,最終促使我"勇敢"的還有更關鍵的一個原因,那就是——其實,我已經開始唱歌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還記得我和夏暘第一次約會時他帶我去的那家歌廳吧?在那兒做伴奏樂隊的幾個樂手都是夏暘的發小兒,又一直愛好相同,所以,沒事兒的晚上夏暘常帶我去找他們。有時候客人走光了,又沒到下班時間,大家就貝司改彈吉他,吉他改彈鍵盤地串著玩兒。夏暘那時候總是去打鼓,夏暘一直喜歡打鼓,事實上跟他在一起的幾年,我最常看見的就是他拿著鼓槌兒在床上敲,嘴裡還念念有詞地哼著旋律……他曾跟我說,其實他真正的理想是當個鼓手,而我也曾被大家攛掇著唱過幾回歌兒。夏暘的那幫朋友聽了一致認為不錯,就集體起鬨架秧子:"歌兒唱得可以呀,乾脆來我們這兒唱歌兒得了!""就是,我們這兒正缺女歌手呢!"——當然,他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不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那時候起,我心裡的小算盤就扒拉得更響了。只不過,一是猜不透夏暘會怎麼想;另外,我心裡還是有點兒沒底,不知道如果台下坐滿了觀眾的話,我會不會緊張,是不是還能發揮得出來。畢竟和我從前自娛自樂和唱給同學們聽不一樣——當然,這只是我那時候的看法,現在覺得,其實最好的演唱就是要做到旁若無人。
有一天,有個女歌手因故沒來,情急之下,他們就想到了我。我那麼被"趕鴨子上架"地真試了一回,居然不但沒出什麼錯兒,還意外收到了一首點歌兒。因此,我最終邁出了我一直猶豫不決的那一步——不管在旁人看來那一步是對是錯,那時候的我是需要這份信心來助長勇氣的。
那之後一連幾天我都興奮得不得了,甚至晚上睡覺時都在反覆回味那天站在台上的短暫時光。終於,我決定對夏暘說出我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並且希望他能理解和支持。夏暘沒有讓我失望,我的話音剛落,他就已經抬起雙手使勁兒地握了握我的肩膀,同時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的眼睛:"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本身,所以,我根本不會在乎你是幹什麼的,現在是,將來也是。放心了嗎?"我也學著他那樣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隨即展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他也"撲哧"一聲笑了,乾脆將我攬進懷裡:"傻樣兒,幹嗎不早點兒告訴我?我自己都退學了,還能理解不了你嗎?"緊接著,他又把我推回到我們都可以看清對方眼睛的距離,"聽我說,唱歌我可以幫你。我的建議是,要唱就爭取去更好的地方,那樣對以後的發展有利。至於退學,這可是得你自己決定的事兒。不過,其實你可以先唱一段兒試試,等真想好了再作最後決定也不遲……無論你怎麼選擇,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讓你感到快樂。"
那之後,他突然十分熱烈地吻向我的嘴唇,那樣過了許久,他鬆開我,再一次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對你的唯一要求是——不許愛上別人!"
可以說,我的歌唱生涯開始得相當順利,而且,我也頗為幸運,憑著我那從未受過專業訓練、僅從興趣出發的純屬業餘的水平,我竟然一上來就"混"進了當年從各方面來說都幾乎稱得上北京最好的一家歌廳——台灣飯店一層的霓裳宮夜總會:在那兒駐唱的歌手除了已經成"腕兒"的以外,幾乎都是最有希望成"腕兒"的;樂隊也是一流的,除了平時在那兒擔任伴奏之外,還時不時會在首體、工體為當時的那些"大腕兒"伴奏(當時的樂隊是"螢火蟲",後來也換過"廣播"電聲樂隊);說到待遇,也幾乎是全北京市最高的……
當然,後來我才知道,我當時之所以能夠被順利錄用,主要是因為那個香港老闆覺得我形象好,可以招攬更多的客人。而樂隊里的大部分成員本來是持反對意見的,只有鍵盤手覺得我的感覺不錯,是個好苗子,應該會進步得很快……最後當然是老闆說了算,於是,我就這麼混了進去。
記得第一個月連工資帶點歌費分成,再加上小費,我居然掙了兩千多。在那個時代,這樣的月收入可真算了不得了——想想每天晚上只是簡簡單單地唱幾首歌就能掙那麼多錢。後來,我爸知道了曾無比感慨:沒想到我大學畢業幾十年,居然還沒有一個剛工作的小黃毛丫頭掙得多。何況又是在那樣一個令那麼多同行羨慕的地方做自己早就夢寐以求的事情,我還能找得著"北"嗎?誰還會傻帽兒似的去啃那些讓人看一眼腦子就會發漲的書本,何況那個專業我還沒興趣!
再沒什麼好猶豫的了,在"半工半讀"了一個月後,我終於也學了一回項羽——破釜沉舟!
退學手續也沒辦,鋪蓋捲兒乾脆丟在宿舍里,我收拾了一些"細軟",直接搬到了夏暘家。
臨走的前一天,我出手大方地"宴請"了我所有的摯友。和他們每月仍從父母那兒支取一點兒"可憐"的生活費比起來,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優越太有"能力"了,然後,就這樣跟我的學生時代永遠說了"byebye"!
當然,父母那兒還有更嚴峻的一關得過,但太年輕的我早已被那突如其來的"成功"沖昏了頭腦,根本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以後再找機會告訴他們吧——等我干出一番"事業"又掙了很多錢,他們一定會無話可說的——在這一點上,我這個一向無比自豪地標榜自己對金錢"毫無概念"的人,還是多少受了它的鼓勵!
1990年的春天如期而至,我也像那個春天裡一隻快樂得不能不展翅、不能不歌唱的自由自在的小鳥,所有的陰霾似乎都過去了。記憶里,那些日子的每一個白天或夜晚,我似乎都展露著如花朵般綻放的笑容,即使眉宇平靜的時刻,內心深處也潛藏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就如張楚的那首歌,那是《戀愛的季節》,是我在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里只管為他盡情盛開的日子。而他,就是點化我的春雨,就是我炫目的陽光。
我的作息時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初步開始了黑白顛倒的日子——我的確與生俱來對這樣的作息時間非常適應!每天中午睡醒來,小院兒里靜悄悄的,所有人都早就去上班或者上學了,是完全屬於我們倆的世界。兩個人一邊起床穿衣,一邊有答有問地大聲笑念孔明隱居期間每天起床時常念的一段兒詩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大概,那陣兒的我們倆多少都有點兒把自己這種與眾不同的生活規律看成是"大家"風範了吧?
緊接著,夏暘會放上一盤讓人精神立馬兒為之一振的他心愛的HardRock或HeavyMetal的唱片,然後,我們倆就在狂風驟雨的節奏中完成洗漱、吃"早飯"的程序——從那時起,中午對我來說就變成了早晨,而真正的早晨卻難得一見了!
下午,趕上我們倆都不用去排練,我們就會有很多計劃:去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或一個據說很有意思的展覽,去朋友家串門兒,去公園,糾集一幫朋友在馬路邊坐成一排"看人",你得靜下心來用心體會才行——人難道不是這世上最難研究的一種動物嗎?而我們乾的最為頻繁的一件事兒,就是去秀水、雅寶路或者東四逛街——沒辦法,那是一個追求"回頭率"的年齡,我們需要不斷添置"行頭"!那是我的購物慾"洶湧澎湃"的時期,第一回兜兒里裝的是自己掙的錢,何況又從沒見過那麼多,沒有任何經濟負擔,年輕得還沒想到為明天打算,簡直是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只要當時兜兒裡帶的錢夠!
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穿破了洞的牛仔褲和那種標準的老搖滾式樣的皮夾克,再加上一雙如鹹魚頭似的大頭皮鞋,這種鞋在市場上很少見到,即使有款式也不正宗,我們都是從軍需用品商店裡買來的,鞋幫上面還特意露出一截白色的線襪。那是一個酷愛黑色的時期,我和夏暘的衣櫥里除了一些Levi's和Lee的深淺不一的藍色牛仔褲、牛仔襯衣和一些白、灰、棕、墨綠、深藍的暗色T恤以外,幾乎清一色是黑色的東西。夏暘喜歡女孩兒穿牛仔褲,夏天則是牛仔短褲,所以,那時的我幾乎沒買過什麼屬於女孩子的淺粉、淡紫、鵝黃的花哨衣裳,也幾乎沒買過裙子和任何帶花邊兒的東西。每次走在大街上,我們倆就像要去開演唱會似的全副武裝。夏暘的媽媽經常會開玩笑說:兩隻"大烏鴉"又要出發了。我們大步流星地走著,印象里那時候夏暘走路總是那樣極富彈性,速度又極快,而我又總是不肯被落下地緊跟在一旁。我們的發梢,絕不是髒兮兮、一縷一縷粘在一起的那種。我最討厭那種"懶惰地留長頭髮的人",那簡直是對我們"隊伍"的一種污辱。頭髮隨著走路的節奏輕盈地飛揚著、飄動著——那種時候,不用看我們也知道會有很高的"回頭率"——90年代初在北京的大街上出現這樣的一對兒,當然沒法兒不讓人"回頭"!
也有一些下午,我們會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家裡,連續幾個小時看夏暘新弄來的一盤國外某樂隊現場演出或Video的錄像帶,那種時候夏暘總是聚精會神,很少說話;還有些時候,我們會一人捧著一本兒書,那會兒我們正在"狂啃"王朔,覺得他頗具搖滾氣質,而且是離我們的生活最近的作家,我最喜歡他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空中小姐》《永失我愛》,夏暘最喜歡的則是《頑主》和《千萬別把我當人》。然後,我們各自找一個舒服的地方,歪在那兒看書或者乾脆什麼也不做,只是偎在一塊兒發獃;還有一件我們特別喜歡的事兒是打遊戲,我們經常會比賽"俄羅斯方塊"或合作"打坦克"。"俄羅斯方塊"我永遠比夏暘得分高,而"打坦克"他總比我在行。所以,如果玩後者,他總讓我守"老窩",自己則在前面橫衝直撞,嘴裡還一邊兒喊著:"你別往前走,要不又該浪費'命'了!快去吃那個☆!小心!"
那樣的下午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就會聽到院兒里響起腳步聲和說話聲,又到了下班和做晚飯的時間了。
晚上,我就會去歌廳上班。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夏暘在北京,幾乎每天快到下班的時間,他都會騎著自行車來接我,歌廳里的人因此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護花使者"。他聽到別人這樣叫他,總是笑而不答……我總是無比輕盈地跳上自行車的後座,然後,我們就那樣飛快地駛過街道,駛過冬日裡寂寥的街景,駛過春暖花開的日子,駛過繁星滿天的夏夜和聆聽著秋日裡車輪軋過落葉的聲音……當然,後來的我根本數不清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的次數了,那輛二八的永久牌黑色自行車,我對它充滿了愛意,就像對他。我曾經以為我們的愛情會像那輛自行車的牌子所預示的一樣"永久",可是,我們的愛情沒能永久——也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可以永久的東西吧?而那輛車,也在兩年之後被淘汰掉,換成了一輛黑色的賽車,不帶後座的。
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能感受到那種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的溫暖滋味。再後來,打車越來越多,連自行車都很少騎了。可是,有時候偶然看見一個男孩兒騎車帶著一個女孩兒一閃而過,我仍會情不自禁想起那些最初單純而又樸素的日子——何勇在《鐘鼓樓》里寫的那句:我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我覺得實在是太經典了,大概每一對兒愛在北京的年輕戀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觸吧?
還記得,他總愛把車騎得飛快,我總是有點提心弔膽……後來,我漸漸愛上了他帶給我的那種似乎隨時都能飛起來的感覺,漸漸地,我反而會主動要求他:"快點兒,快點兒,再快點兒!"那種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用兩隻胳膊緊緊攬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脊上,然後,再閉上眼睛,一邊兒想象飛的感覺,一邊兒隔著厚薄不一的衣服感受他年輕有力的心跳,還有,享受他身上那股讓我無比眷戀的味道……
那時候,我們倆的眼睛里都充滿了晴空的顏色,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她)會"掉過頭去"。
那年春天,我們拍了第一組合影照。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那種類似情侶照的照片,照片洗出來后,我們都覺得自己在那些照片里的表現實在是太不放鬆、太好笑、太不"酷"了。唯獨有一張我坐在長椅上低著頭在玩手指,夏暘側過頭來看我的搶拍的照片還算讓人滿意,夏暘就把它用摁釘兒釘到寫字檯前的窗欞上。
後來,在我們屢次爭吵中,那些照片都被我們撕掉了,只有那張照片,兩個人都捨不得撕,成了唯一能讓那些日子再次清晰起來的見證……那張相片已經被擱置在我的某一本相冊中長達十幾年之久了,有時候偶爾看到它,我總會驚訝於自己也曾有過那樣飽滿圓潤的面頰,我就會微笑起來……那種時候,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伸手觸摸一下自己臉上如今已變得消瘦,蒼白里透著灰、黃的同樣位置。歲月自自然然帶給我這些表面上的變化,而這一切,反而讓我更加確定那些曾經有過的飛揚日子的真實性,反而讓我更加坦然,因為,我知道——我的確曾經用心對待過那一切,也的確擁有過無比年輕、無比純粹的快樂和憂傷……
我知道,所有的改變都不是我們最初的期望,因此,我的青春是無悔的。
由於夏暘的影響,我的Copy歌手生涯的演唱曲目幾乎從一開始就偏向英文歌。不過,我的這一選擇絕不是沒頭腦地模仿夏暘,而是我那些英文歌確實比大多數中文歌有種更高級、更特別的味道——我當然不是說外國的月亮就是圓的。不過,坦白地說,那會兒大陸現代流行音樂的發展剛剛邁出短短几年的腳步,好作品確實是鳳毛麟角;至於港台,雖不排除優秀作品的存在,我相信能寫出那些作品的創作者除了天賦之外,絕對是因為"見多識廣"而更具寬泛思維和表達能力。但是,如果你稍微了解一點兒現代流行音樂發展歷史的話,那麼,你就會知道那個路線基本上是日韓學歐美,港台學日韓,然後大陸又學港台……所以,與其繞一個大彎兒,還不如直接從源頭學起。學並不是丟人的事兒,關鍵是你要將所學的"為我所用",然後有朝一日最終玩兒出自己的味道來——我可沒說我是個"好學生",不過,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很多人都知道,歐美流行音樂發展已有近百年的歷史。不論從製作經驗、歌曲內涵、樂手和演唱者的個人修養、演唱或演奏技巧、舞檯燈光、音響的構思配備等各方面來說,都不能不承認到位得多……所以,對於一個剛剛起步從事歌唱行業的新人,在她必經的路途上沒有兜太大的圈子,她為此"沾沾自喜"一下,大概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在這一點上,我倒還真得感謝夏暘,在我入門的階段,他確實在不知不覺中給了我方向性的熏陶。
我們這一撥兒選擇走上音樂道路的人,很多並非科班出身;而且,我們這一撥兒人小時候也沒有幾家花得起錢,也很少有人想到讓孩子去接受一些較為系統的音樂教育。那時候,全中國的專業音樂院校大概不超過十家,我們的音樂基礎大多是在中小學課本里學到的極為有限的那麼一點點……那是並不重視音樂,也不需要音樂的年代。可是,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中國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尤其是在大城市,港台、歐美流行音樂迅速湧入。我們忽然找到了另外一種感動,發現了另外一種美好,我們忽然知道——原來音樂可以讓我們的生活質量得到提高,讓我們的精神得以升華。因此,有一些年輕人開始蠢蠢欲動(我指的是那些目的純粹的人),儘管基礎有限,一切都剛剛開始,也不知道未來將會怎樣,他們還是作出了決定……那些年裡,我周圍很多人都是這樣,在他們的血正熱得發"燙"的年齡,奔著自己熱愛的理想就不管不顧地出發了。
對於我,情況也大致是這樣——已經退了學,開始唱歌了,才發現自己的底子實在差得挺遠!好在我正年輕,悟性也還不錯(又得感謝父母了),再加上"霓裳宮"的樂手、歌手業務水平都相對較高,因而得以激發促進和耳濡目染,家裡又有夏暘可以幫我。我漸漸知道唱歌光有感覺還不夠,還要注意音準、節奏、發聲方法——不過後來我又發現,無論如何感覺都是第一位的,因為唱歌最重要的就是將歌曲所要表達的情感傳遞給別人,讓別人一起快樂或者憂傷;另外,也不必過於強調發聲方法,因為自然的才是最美的。現在我最反感的就是那些"唱歌機器"型的歌手,例如MariahCarey、CelineDion,個人認為這一類型里WhitneyHoston就比她們好得多——喜歡她們的歌迷請別介意,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音準、節奏、音色都無可挑剔,可我就是不感動!還有就是一味炫耀自己的高音的歌手。我也曾為自己能唱到哪一個高音美得不得了過,說實話,原來WhitneyHoston、CelineDion的歌我也不是沒唱過,明明拐一個彎兒就行了,偏要沒完沒了地拐來拐去,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在唱歌還是在顯擺——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些觀眾總是莫名其妙地一聽到高音就興奮,就瘋狂鼓掌和吹口哨;哪個歌手要是"含蓄"了點兒,他們就喝倒彩,完全沒有耐心也不懂得聆聽——我覺得那種人去看音樂會的出發點根本就是去湊熱鬧,他們眼裡的"好歌手"倒是蠻適合去當足球比賽拉拉隊的超級大領隊的!唱歌不是用來炫耀技巧的,也不是靠幾個高音討巧的,它應該是自自然然地有感而發,像那些淳樸的山歌,那才是真正美麗的!忘了是誰跟我說過一句關於唱歌的心得,我覺得他說得特別精彩——你要想把歌唱好,先要忘了你是誰。
除了演唱,舞台形象上我也漸漸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說實話,較之於在舞台上把自己包裝得花花綠綠的歌手,我還是比較傾向於那些自自然然、朴樸素素的類型。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再加上浩浩蕩蕩的伴舞隊伍,也許會讓你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新鮮刺激,但那往往會讓人舍其本求其末,忘了你到底是去幹什麼的——你是去聽一個人唱歌,不是去看他(她)有多漂亮、多搶眼、多會表演!當然,真要是玩兒到家倒也罷了,起碼還算個偶像派,讓人眼睛舒服了。能玩兒出"創造性"的另當別論,因為那就屬於視覺派的範疇了!最可怕的是玩兒得不倫不類、學得半桶水晃來晃去,把一些不管適不適合自己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地瞎往身上裹,看那種演出,才真叫人倒胃口呢!
另外,我們這兒幾乎所有的"歌手大獎賽"都要設一個"服裝分",這本來也無可非議,因為作為一個登台表演的人,對自己在人前的形象適當"重視"還是必要的。不過,我們這兒的那個"服裝分"的標準讓我十分困惑:我也曾參加過一次歌手大獎賽,唯一的一次,在1992年。那次我的服裝分是"0"。還記得那次,我穿了一條黑色牛仔褲、一件白色T恤和一件黑色的便裝西服。比賽開始前,一位待我不錯的文化局負責人問我穿什麼衣服,我說就是這身兒。她說:"那怎麼行?你這身兒也太'隨便'了(可是我一點兒沒'隨便'呀,那可是我和夏暘事先設計了半天的,我們都覺得那身兒特有范兒,也很適合我的演唱曲目),趕緊去換衣服!"可我抽的是三號,已經來不及了。說起來可笑,那年頭兒的"演出服",女歌手是清一色的蓬蓬裙、晚禮服,男歌手則是清一色都套著件艷俗的西裝,不知這是哪兒來的標準?我最後就因為服裝得分是"0"而拉下了總分,沒有拿到名次。那以後,我就決定再也不參加什麼"大獎賽"了!
當然,最初我也不是這麼想的。剛進"霓裳宮"的時候,我也曾學著別的女歌手做過幾身"演出服",後來我開始放棄它們,穿一些簡簡單單的牛仔褲、T恤、襯衣之類,頭髮也既不盤也不束,更不插什麼發卡、緞帶之類,只是自自然然地披散著。現在這樣當然並不稀奇,可在90年代初的舞台上這絕對算是少見了,跟自己在生活中的差別不太大——其實,我對舞台著裝的這點"歪見"也是因為和夏暘看多了那些國外樂隊演出的錄像帶——那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天地,奇異、隆重、樸素、華麗,隨意想象發揮。而就我個人審美來說,我一向認為衣服是為人服務的,人是主衣是次,衣服並沒有靈魂,穿衣服是人賦予它一切。可是很多人往往認為,自己一定要穿上一件什麼樣的衣服才會被人高看一等,我覺得這倒有些不自信了。還有,不論是台上或者台下,都不要去追什麼"潮流"、"時尚"。要知道,那都是那些背後操縱者用來騙你兜兒里的錢的——何況,刻意"追"來的,反而是"過時"的!
堅持自己的風格,有自己一貫的鑒賞標準,才是真正的與眾不同。
父母那一關終究是得過的。
退學半年以後,當學校屢次尋人不著,諸如通知我參加補考、調換宿舍和決定該生留級等事宜——其實我並非不知道,她們自然早就給我通風報信兒了——可是,除了置之不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終於不得不與我父母取得聯繫之後,我的爸爸媽媽才發現他們著實低估了他們的"乖"女兒——他們根本沒想到,每逢周末和節假日我不僅照常回家,還換上在學校穿的衣服,順便再信口胡編些學校里發生的故事騙他們,居然就那麼瞞了他們半年之久。
1990年9月的一個周末,當我又一如往常那樣"裝模作樣"地例行每個周末至少回家吃一次晚飯的規定時,我從父母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了形勢的嚴重性,我預感到——紙大概終於包不住火了!
現在想起來,我爸媽真是一對修養極佳的人,無愧於"知識分子"的稱號。他們的女兒干出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兒來,他們居然還能壓住火兒,先給她做上一頓和平時周末對我的"待遇"相差無幾的晚飯,然後耐心地看我咽完。然而,我可是怎麼也吃不出滋味兒來了,我一邊勉為其難地在飯桌上硬撐著,一邊在心裡暗暗祈禱蒼天保佑但願他們今天是為了別的事兒,先讓我逃過這一關……我甚至想到要是今天一切真能如我所願的話,那我以後再也不回家了!
在我"逍遙法外"的這半年裡,儘管我曾無數次設想過事情"敗露"之後面對父母的場景,它就像一枚隱藏的定時炸彈,畢竟讓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也曾無數次下定決心乾脆豁出去一吐為快,可是事到臨頭,我還是慌了手腳,把所有我曾經自以為組織得天衣無縫、堂而皇之的言語和"大義凜然"如劉胡蘭的勇氣拋到了九霄雲外。
飯桌上靜得出奇——那一定是因為我的緊張所造成的聽覺異常反應,因為我至少應該能聽到筷子和勺碰到餐具的聲音——可是,記憶里那一刻真的是安靜得要了我的小命——我只聽見我自己那誇張得不行的心跳聲,我覺得那麼大的心跳聲一定都被他們聽見了,而這心跳聲不打自招地證實了我所有的"罪行"……我怎麼也不能讓心跳聲變得小點兒,我都有點兒後悔了——我那會兒不是挺決然的嗎?我不是還挺為此欣賞自己的嗎?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確太過分了,我幹嗎非得把事情搞到這一步呢?我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我想我的臉大概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一頓飯吃得我頭髮都快愁白了。晚飯後,我連獻一下媚,幫我媽擦桌子、刷碗的心情都沒了。我一動不動,坐在飯桌前,任憑我爸媽來來回回地收拾好碗筷,把剩菜一一挪到廚房、冰箱,擦完桌子,然後,我聽見我爸說了句:過來一下吧,咱們得好好談談了。
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有點傻福氣,生在這樣一個對教育女兒堅決不講究動用武力的家庭,若是換上一對動不動就對孩子大打出手的父母,大概我如此的做法在那天早就被打得稀巴爛了——可是,說實話,那天的我倒真希望我那一對修養極好的爸媽乾脆痛痛快快給我來上一頓了事,那種忽然把我當成"外人"一般謹慎的詢問,那種壓抑得就像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可是又死活都不來的氣氛,還有他們注視我時的那種含義複雜至極的目光,讓我覺得還不如乾脆一頭撞死算了……最後,我找到了一種方式,那就是"沉默"!我只是在談話的前半截,在他們向我核實學校反映的情況時點了點頭,又嘀嘀咕咕地說了一些"我不想上什麼大學,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之類的話,然後就再也不肯開口了。
"談話"進行了很久——其實那根本算不上是什麼談話,只是他們單方面苦口婆心地說教問詢再加上大段的沉默和都快把我的心揪起來了的嘆息而已……然後,我忽然發現天色已晚,意識到大概快到該去歌廳上班的時間了,於是,我開始著急起來!我開始想怎麼脫身,而這麼一想,我忽然發現再沉默下去是絕對不行了——大概因為在"談話"的過程中,我爸媽已經反覆強調了他們的態度,諸如他們絕不會對孩子強加一己之見,我有什麼想法至少應該跟他們商量和信任他們,他們願意當我的朋友之類的話,我也漸漸摸清了其實最讓他們耿耿於懷的並不是我的"不告而別",而是對我這半年來的"現狀"一無所知;於是——我終於決定開口了。
我告訴他們,我已經長大了,是18歲以上的公民,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一切,所有後果與"他人"無關。現在想來,我當時居然能把自己的父母歸為"他人",簡直是忘恩負義透了。我還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了工作,是做歌手,這是我喜歡的工作,也是我此生決定的方向,希望他們能尊重我的選擇。說到這半年的生活,我忽然驕傲起來,我告訴他們我完全能負擔得了自己,而且收入不俗,這以後就不必他們操心了——我甚至還對他們說,下次回來我將把上大學以來每月從他們這兒支取的錢全部如數奉還。我還說,我和另一個女歌手合租了一處房子,有空兒可以邀請他們去玩兒(我權衡再三沒敢說出夏暘的事兒,我覺得還是分期分批讓他們接受得好,否則無疑是雪上加霜),最後,我說"對不起,我該走了,因為我得去上班了"。
說完這一番話,我忽然輕鬆了下來。我甚至為自己那一番話中"不卑不亢"的語氣和周密的邏輯性暗暗得意。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把頭抬了起來,腰板兒也跟著挺直了,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我爸媽面面相覷,一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很多年以後,當我父母不得不接受我的"選擇"之後,我爸爸總是會提起我高中最後一段日子的光景:那時候因為我即將面臨高考,他怕學校食堂伙食跟不上,經常會在早晨騎自行車跑很遠的路去我每天晨跑的河邊,給我帶上兩個煎雞蛋、幾個炸肉丸子或者煎魚……他說,他總會看見一個臉兒紅撲撲、馬尾辮兒跳來跳去、穿著一身藍色運動服的輕快少女的身影。那是他的小女兒,他人生最大的驕傲和最深切的希望……
我的爸爸媽媽一直不欣賞文藝界,他們最大的希望是讓自己的兩個子女都能受到高等教育,然後,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生。有時候,他們會開玩笑說怎麼會生出我這麼一個女兒來,一定是當初在醫院裡抱錯了——我甚至都能聽出那些看似輕鬆的話語背後隱藏著深深的無奈……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讓他們放下心來,無論任何一個方面。事到如今,我依然住著租來的房子,孑然一身,做著也許在他們看來真的是不著邊際的夢。
對父母,近兩年來我開始越來越深感歉意,因為自從我的翅膀硬了之後,似乎就很少再顧及他們的感受。或許,我在那之前的顧及其實只不過是因為尚未具備傷害他們的能力吧。甚至,有時候我還會認為他們的想法已經跟不上時代,有些事情跟他們商量只會白白浪費時間和平白無故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和障礙……
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忙著"飛"我自己,感受我自己的心情,回家對我來說只是在一些公共節假日例行和必盡的義務而已。我總是抱著一種"交差"的心情回家,趕上心情好的時候還勉強像個回家看爸媽的女兒,趕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皺著眉頭一言不發,被問到敏感處或戳到痛處就六親不認地一走了之,或以不再回來相威脅……我從來沒想過我那些自以為是、不管不顧的決定和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混賬話曾經對他們造成過怎樣的傷害……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也很少發自內心地反省和彌補過。有時候我也會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可是,轉眼間我的腦子又被那些自認為更加重要的事情佔據了,就把那一瞬間覺得多少應該表示些歉意的念頭忘記了——我總是覺得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所以應該會也會原諒我的。而時間就在他們對我的寬容和我對自己的縱容中過去了……當然,我不是不想表現得好一些,也不是不愛他們,只是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會要求我和永遠會原諒我的人,是我最不用擔憂改變、最無須質疑的一種關係,所以就忽略了。
說起來可笑,如今我良心發現地想到這一點,並不是因為父親節、母親節里充斥各個角落的那些大小不一、感人肺腑的廣告橫幅,也不是因為那些諸如"常回家看看"之類讓我覺得虛情假意、矯揉造作的Video,而是因為我養了一隻小貓,這隻叫"ViVi"的貓的任性、固執、翻臉不認人和充滿破壞性,讓我意識到父母之愛的偉大,而它那一副總是不解的天真神情又讓我了解了那份神聖之愛的緣由——幸好我不是一隻貓。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從不懂到懂,從無意造成傷害到理解、原諒和寬容。
我是一個在雙職工家庭長大的孩子,父親是從事軍事醫學研究的,母親是個內科醫生。從出生那天起,我就沒有爺爺奶奶之類的老人在身邊看管照顧,又不肯上幼兒園,所以從小就放任自由慣了,是那種脖子上掛著鑰匙、整天去職工食堂打飯長大的孩子。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從小就少人疼少人愛,相反,我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長大的。我父母的愛情故事若是放在今天,那真可以說是奇迹了(即使在他們那一代人里也堪稱典範了):他們是中學同學,15歲相知相識,17歲相戀。高中畢業后,我媽在青島上完了護校就一直在青島高幹療養院當護士;我爸則考到上海第一醫學院,畢業后又到北京協和醫科大學深造,一分別就是八年,其間只有每年的寒暑假短暫相聚,大多依靠書信來往,可是他們誰都沒變過。我曾經偷看過他們當年來往的書信,字裡行間真可謂發自肺腑。尤其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那時候我爸正在上海上大學,那一時期的信件里充滿了彼此對對方的鼓勵和愛意——我爸省下幾斤糧票給我媽寄去,我媽又託人帶給我爸一袋燒餅,諸如此類,完全不是一些花言巧語所能替代的。
1995年秋天,我媽在買菜回來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撞傷,造成小腿粉碎性骨折。她住院手術治療的那段時間,我爸像是一下老了十歲。他幾乎每天都是從早到晚地陪在我媽的病床前,不到睡覺時間絕不走人。因為擔心醫院的伙食營養不夠,他一日三餐都從家裡做好送到醫院,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從來沒間斷過。後來我媽的腿居然完全恢復,而且行走自如,這在她的年齡完全是醫學上的奇迹——可是我知道,那並不是什麼醫學創造的奇迹,那是愛的力量。就是這樣的一對父母,他們給予我的愛是可想而知的。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給予我的太多,反而讓我覺得那是應該的,是自然的,反而讓我不懂得珍惜,也不知道感激。
很長一段時間,父母在我心裡的位置一直是這樣的:他們一開始就在那兒,而且會永遠在那兒。我不了解生活的艱辛,以為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放在大人手裡,小孩兒要花儘管要就是了。
我們這一代人小的時候,幾乎所有家庭收入都相差無幾,所有人對生活都沒有太高的要求,也不會有太多奢望。大部分家庭都是將收入按計劃支配,一旦某一方面的開支增加,就勢必在另一方面減免。我時常會有一些超出一般小孩兒的無理要求。記得小學四年級時,我看上了一種紅、白、黑三色相間的拉毛圍脖,那是當年極其惹眼的款式,可它的價錢即使對於那些趕時髦的大姑娘來說也不是人人敢想的。我媽說,那麼點兒的小孩兒圍那麼貴的圍脖根本沒必要,於是我就撅著嘴賴在櫃檯前不走,一直磨到我爸給我買了——如今我才意識到,我爸媽在滿足他們任性女兒的要求的同時,要怎樣精打細算那一個月的開銷,又要減免掉多少他們本來也許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的計劃啊!同樣地,我也以為跟他們撒嬌、耍賴、發脾氣都是自然的,大人是不會哭也不會傷心的……
這種荒謬的觀點在我心裡一直延續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見白髮和皺紋已經布滿了我父母的雙鬢和面頰……我知道我錯了,不管我有著怎樣的理由和多麼美好的初衷以及夢想,我都錯了!
幸好我終於明白,說句抱歉還來得及。
我不知道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去×院為我辦理退學手續並且把我那擱置了半年之久、落滿灰塵的鋪蓋捲兒拉回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雖然同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話在緣由上並不相同,但在心情上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女兒出嫁,傷感之中多少還會有些欣喜;可我這個女兒,當年帶給他們的大概除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傷之情外,就不會再有別的什麼了……尤其是我的父親,他大概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兩年前同樣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當他無比驕傲地用自行車馱著同一個鋪蓋捲兒,在全家屬院兒的人無比羨慕的注視中(我們院兒那一年同屆的孩子中,只有我一個人考上了本科),送他的寶貝女兒去大學報道的結果,竟變成這樣……記得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學校,陪我熟悉學校環境,並且語重心長地把他自己當年上大學時的經驗一一傳授給我。大概他本以為至此總算了卻了人生最殷切的一份心愿,可以長長舒一口氣了……
我的爸爸媽媽總是把這件事的結果歸咎於他們自己,他們總是責怪自己當年不應該因為我考上了本科就認為可以掉以輕心,他們覺得在自己沒有盡好做父母的責任的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的女兒被那些搞搖滾的男孩子調唆壞了——可是,我可以肯定:那所有的"變故"除了"我"自己的主觀原因之外,怪不得任何人。而我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在我的身體里與生俱來地潛藏著那麼一顆火種,一旦遇到"風",它就噼噼啪啪、蓬勃地燃燒起來——這一點,我確實不是故意的。沒辦法,對當年的我來說,那一切實在是太具有誘惑力了——這件事唯一的錯處,就是當年的我還不具備可以把一件事情考慮和處理得更為周全的能力……事實上,現在的我也好不了多少,雖然我也覺得自己該到了成熟穩重的時候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似乎從頭至尾就是一個做事欠缺全盤考慮、全憑一時衝動的人。所以說,如果當年我真錯了的話,那麼一切後果對我來說都應該是"咎由自取"。所以,對於今天生活的漂泊不定,我處之坦然。
還是讓我回過頭來再交代一下那個9月的夜晚。那天晚上,19歲的女孩兒終於釋盡了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她心頭懸而未決的重負。從一開始因為摸不清底而顯得慌張、害怕和似有悔意,到後來發現不得不"背水一戰"的過程中,我似乎迅速"成長"起來——其實今天回想起來,在這一過程中,我無非採用了一種類似"欺軟怕硬"的招數。當我終於摸清了即使我已經那麼做了,我爸媽也只有除了擔憂、遺憾和惋惜之外,實在不能把我怎麼著的底兒之後,我立刻變得"有恃無恐"起來!
那天"談話"的最後結果是這樣的:我父母在明白事已至此、一切已無可挽回之後,也只有"尊重"我的所謂"選擇"。可是,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我必須帶他們去一一確認我所說的都是事實:唱歌的地方的確是確有其處;而且,我確實是在和一個女孩子合住——這當然不可以。首先,我根本就沒有和一個所謂女孩子合租的房子給他們看;其次,我覺得自己都這麼大了,上班還有父母跟著,那也太讓人笑話了!於是我又急了,我一邊裝做被人冤枉似的說:"你們怎麼就不能相信我呢?"一邊採取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的招數,趁他們一不留神,拎起包兒不管不顧地衝出了家門……
退學風波給了我十分重要的啟示:那就是凡事終需面對!幾個星期後,我決定再一次(這一次可是主動的)面對我的父母——為了那帶給我巨大的喜悅和勇氣的愛情。
那是個雲淡風輕的早上。我和夏暘破例早早起來,梳洗停當,踏上"征程"——之所以選擇"征程"一詞,有兩個含義:
一、自從那天晚上從家裡"逃"出來之後,我還一直沒回家,所以心裡未免有些沒底兒;
二、我估計我爸媽大概不會喜歡和接受夏暘——夏暘那身行頭倒還好辦,既然是要去見未來的岳父母大人,暫時收斂一下鋒芒也是有必要的;問題是他的頭髮——要知道,那可是在90年代初,留長發的男人那可真屬於"鳳毛麟角",全北京的大街上也找不著幾個,何況我爸媽偏偏是那種正統得不得了的人!
可是這一切已經都不會再困擾我了。從家裡"逃出來"的這段時間,我已經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好天氣帶給我好心情。我決定不再逃避,而是要去面對,去讓我爸媽接受本來就該屬於我的"權利"!
自從我認識夏暘以來,還從未見過他穿得像那天那樣"正經"和"刻意"過,以至於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天的樣子,也許他自己都早已經忘記了,但至今仍異常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記憶圖像庫里:平時隨意披散的長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用一根橡皮筋兒束起來;一件潔白得簡直有點晃眼的短袖T恤(新買的),再加上一條黑色至膝牛仔短褲;一雙同樣潔白的線襪和他最愛的那雙黑色"踢死牛"軍靴。那一路上,他沒像平常那樣開些這樣那樣的玩笑,而是很少說話,顯得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緊張吧?因為這畢竟是他第一次去見女朋友的父母,何況又是在那樣"特殊"的情況下。
那天,我算是又一次"刺激"了我爸媽。
"出逃"的女兒終於回來了,這自然是令人欣慰的事兒,可是,突然帶回來這麼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男朋友(我媽媽的原話),這無疑是舊痛未復,又添新傷——幾個星期的時間,大概心境剛剛趨於平靜,這個"寶貝"女兒就又"來"了!
還是我爸穩得住,他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全然不動聲色地坐在客廳里和夏暘聊這聊那;我媽可是有點兒壓不住火了……她把我叫到廚房,估計她肯定為還得給我們做午飯這件事兒氣不打一處來吧?然後順手就把一個盤子摔到了地上:"你是不是要把爸媽氣死呀?書不念就不念了吧,我們也不是那種一定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孩子身上的父母。可這算怎麼回事?領了這麼個怪裡怪氣的傢伙回來!什麼搞音樂的!搞音樂就非得弄成這樣?你爸媽的這兩張老臉都快讓你丟盡了!"
"媽,他怎麼了?不就是髮型和大部分人不一樣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這是他自己的事兒,別人無權干涉!"
"對,是他自己的事兒,我也沒興趣干涉!可是進我這個家的門就不行!以後你別給我往家帶!"
"為什麼?他是我男朋友,為什麼不能來?再說,這怎麼丟人了?這都什麼年代了,您還這麼不能接受新鮮事物?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呀?您也太落伍了吧?"
"落伍?怎麼滿大街我也沒見著一個?"
"那是因為咱們的生活圈子不一樣!"說到這兒,我忽然意識到我或許該對我媽講點兒策略,於是捺著性子把自己的音高降了下來,"媽,您還不認識他,就這麼以貌取人地否定,不太合適吧?您可是個長輩,而且還是個知識分子,這樣真讓我覺得挺失望的。"
"別說了,反正我不同意!要想過我這關也容易,讓他先把頭髮剪了!"
我的音高又升上去了:"那不可能!您不喜歡我還喜歡呢,我就喜歡他這樣兒!您要是不讓他來,那以後我可也就不回來了!"我只好也使出了夏暘使過的那招兒撒手鐧……
廚房裡唇槍舌劍,客廳里,我沒想到夏暘居然把一切都照實說了——他自然也是有備而來的——這一點是當我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從我爸注視我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讀出來的。我不知道夏暘還說了些什麼,但是顯然剛才他們的談話起到了一些效果,至少,我爸臉色上的變化我還是了解一二的。
父親拍了拍他身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你已經長大了,是我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其實爸爸最大的願望莫過於你的人生能平安、快樂,別的都在其次。你的確已經到了會作出一些自己的選擇的時候了,既然已經選擇了,爸爸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可是有一點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忽東忽西!人這一生是很短暫的,沒有那麼多時間後悔。"然後,他看了一眼夏暘,又再次把目光轉向我:"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好相處,互相幫助、互相尊重。既然已經長大了,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一會兒吃完飯,你們倆就先走吧,媽媽這邊的工作我來做。她只是太愛你了,慢慢地,她會接受的。"
其實我讀得懂父親眼裡的失望和感傷,也知道他說這一番話雖然是發自肺腑,但也完全是出於無奈。可惜,當年我還不能完全領會父親這番話的含義……現在我才明白,父親曾經給予過我怎樣的愛,給予過這個家庭怎樣的關愛,能做他的女兒我有多麼幸運。
我和夏暘分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瞞著家裡。其實我當時並不是怕父母知道了替我擔心,只是覺得很沒面子,因為那時候我的確太相信那份愛情的不朽了……後來父親知道了原委,很生氣。他對我說,當年夏暘曾經對他說:"叔叔,我知道您很不放心。可是,請您放心吧!"他說,他當年就是被夏暘的那句話感動了。他說,他其實一直不喜歡夏暘,可是,他覺得一個男人說話是應該算數的。
我對父親說:"他說那句話時是認真的。"
我從未懷疑過我曾遇到的他對我說過的誓言,甚至從前或之後所有他曾對我許下的誓言。我相信那一切在某一刻都是發自內心的,只是,那些話語,有的擲地有聲,有的卻隨風而逝。
在我偷看過我父母當年的通信后,我曾經跟他們開玩笑說他們太不會談戀愛,太不懂得享受愛情,那些信怎麼都寫得那麼同志和戰友似的,一點兒都不甜蜜、不浪漫……可是他們卻白頭偕老,他們分享人生所有的喜悅,也分擔著一切……我想到我身邊的所有朋友和我自己,我們"在一起"時看起來都甜蜜和浪漫得不行,可是每一對兒每一次似乎都堅持不了多久,幾年就已經算是奇迹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的誓言總是那樣經不住風雨,我們的愛情也總是那樣不堪一擊?
有時候和周圍的朋友們聊起這些,大家都淡淡然的,或多或少帶著一種自嘲的口氣,而且,都總結出了一大堆經驗,似乎已經對那些分分合合"習以為常"了。我們見面時總是以"老乾蔥"、"老乾果兒"相互擠對,而且,還討論出一個看似不錯的計劃——老了以後建一個"嬉皮村",大家都住在一起,互相照應,養老送終。有關建立這個村落的"藍圖"我們考慮得相當周全,有時候我們似乎真的被這個純理想式的計劃撫慰了,以為這樣就沒有了後顧之憂……可是,我看得出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那份困惑——我們都一樣,其實沒有誰不渴望得到一份不朽的情感。
於是,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疑問:究竟是我們趕上了一個易變的時代,還是我們不懂得愛情?
我和夏暘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的生活里有一項特別讓我們為之歡欣鼓舞的"大事件",那就是去參加Party——事實上,我們的情感歷程幾乎就是那一時期著名的Party的興衰歷程,而這一奇妙巧合則是我在回憶的過程中,為將那些已經逐漸支離破碎的片斷一一連接而無意發現的。
特別是1990-1992年,那是Party的鼎盛時期。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個周末的黃昏,我們都在忙著梳洗打扮——這一程序里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洗頭髮:對我而言這一點不必再說,而對夏暘,在那個時候,那一頭與眾不同的長發則意味著他的抉擇,或者說,那證明了他的態度——反正,喜歡疏遠常規。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當一致的!另一個重要環節就是挑選"范兒服"——我們以彼此眼光為鏡,穿了脫、脫了穿,折騰來折騰去,常常不厭其煩地把衣櫥里所有衣服都扒拉出來,務求達到我們一向的著裝標準:不經意中的經意。其實,換來換去,無非牛仔褲、T恤之類,只不過我們的牛仔褲和常人的區別是它以破了洞的為最好,T恤的顏色也總跑不出那幾樣,可是心底里我們對自己在那些Party上的出場形象實在太在意了!而一旦在Party上被"同道"中人吹捧上一句"范兒夠正的",肯定是心裡得意至極的事情,而嘴上也會毫不謙虛地回上一句:"那當然了!"
去Party的路上,則完全是一個從現實世界走進"夢境"的過程,因為在Party上集合著所有正和我們做著同樣夢的"戰友"。而我們也打心底里覺得,我們和那些走在大街上的普普通通的人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北京的Party聖地主要有以下幾個:一個是Maxim(馬克西姆)餐廳,一個是外交人員大酒家,另外還有日壇公園和其他一些地方……在Party開始之前,那些地方的門口總是極其惹眼地聚集著一些和我們的"范兒"相差無幾的男孩兒、女孩兒——有一個第一次被朋友帶去參加Party的人,到了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原來北京大街上不知打哪兒跑出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他們的'老窩'在這兒呀!"而所有的人,幾乎都是相互認識的。我們就像是一支隊伍,以極少數人的"統一"反抗著傳統、宣告著青春。這支隊伍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那些男孩子大多都是長頭髮的。
Party上最典型的"景觀"就是每當一段激動人心的Solo到來時,隨著音樂節奏甩動的長發。那時候的Party幾乎總是那些"自己人"——台上是正在演出的樂隊,台下是已經演過或即將上台的樂隊,再有就是樂隊家屬、關係密切的朋友,或是一些立志也要搞搖滾樂的"熱血青年",再加上一些老外和從事周邊工作的人。那時候已經出名的樂隊大概只有崔健與ADO,所以,如果沒有崔健參加的Party,票房多半有限,大多其實就是一場"自己人"和"自己人"湊在一起切磋交流的稍微正式一些的"排練"。幾乎所有從那些Party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都十分懷念那段時光,有時候"老人兒"湊在一起總會搖著頭嘆著氣地感慨:現在的Party真是差遠了,跟咱們那會兒根本沒法兒比。其實我知道大家在留戀什麼:留戀已經匆匆流逝的時光,留戀那個一去不復返的年齡,留戀那份還不會想得太多、只管埋頭向自己夢想中的"目的地"進發的心氣兒,留戀那種雖然今天我們"一無所有",可是有一天我們會擁有整個世界的信心……
記憶里的那些日子,我認識的每一雙眼睛都是那麼純凈、那麼熠熠閃亮;每一張臉龐,都是那樣飽滿、那樣充滿憧憬;每一個人的步伐,都是那麼富有彈性;每一個人身上,都似乎蘊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事實上,對於中國搖滾樂史,那些Party的確具有非凡的意義,它幾乎孕育了中國整個第二代搖滾樂隊:唐朝、黑豹、何勇、1989、呼吸(蔚華與高旗)、眼鏡蛇(女子),等等(當然這其中有些人其實屬於第一代,但卻是在第二代成名的)。他們中的很多後來都成為中國搖滾樂史,甚至音樂史上不能遺漏的個人和樂隊。
不過那時候,他們只不過是一些看起來似乎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年輕人而已,做著每一代人年輕的時候似乎都做過的各種各樣有些不著邊際的夢的一種。同樣的"夢"讓他們相識,讓他們相愛,讓他們走到一起,一起去圓他們心中那個共同的"夢"——雖然不知道"夢"將引領他們走向何方,可是青春大概就應該那樣度過,應該有"夢"牽引的吧?
夏暘在那期間的Party上不但漸漸顯露鋒芒,而且開始在"圈內"小有名氣;而他們的樂隊,無論創作曲目還是樂隊整體風格也都得到了同道中人的認可。那時候每次輪到他們樂隊上台,我都會衝到台前正中心的位置,拚命地為他鼓掌叫好——在那些站在台下彷彿被點燃的人群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時刻,我心裡總是充滿一種必須大聲呼喊出來、必須舞動的喜悅和衝動——那絕非某種單一原因所推動和造成的,那裡面充滿著太多因素:愛情、青春、音樂、激情、夢想……那是那一時期里我們這些做著同一個夢的人,一起用青春編織起來的閃耀光環。而那種被稱為搖滾樂的、在那一時期的中國尚屬嶄新的現象,則是讓我們無法轉睛的致命吸引。
所以,對搖滾樂這一名詞,我是這樣理解的:它就像當初崔健詮釋他自己名字的那句話——就是一種"摧毀"和一種"建立"。它不應該局限於任何一種和聲走勢,也不應該局限於任何一種表演形式或表面印象,它是"點燃",用從一些心靈發出的聲音將另外一些心靈"點燃"!
說實話,我覺得不僅搖滾樂,音樂本身就不應該被冠以任何形式主義的概念,所有名詞都只是人們為了加以區分而後加上的。真正有價值的音樂,不會拘泥於形式的界限,也從來不會拘泥於種族、性別、年齡和貧富的界限。它們將拋棄所有的羈絆,擁有所有那些勇敢、熱情、敏感、真誠的心靈。
十年後的今天,我聽見有人說崔健老了,說唐朝、眼鏡蛇是"老爺爺"、"老奶奶",該退休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其錯誤的概念,在他們看來音樂是有年齡界限的——可是,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心中的另外一些天王、偶像,可能年齡比崔健、唐朝更老,難道僅僅是因為保養得當,打了羊胎素,他們就被迷惑住了嗎?音樂到底是用來聽的還是用來看的?對於這一疑問的回答,崔健說得特別好:"我沒有老,因為我還有質疑這個世界的能力!"
的確,有些人將永遠年輕;可是,有一些人,他們從來都沒有年輕過!
而十年前的那些Party,我想它在當時的那一批年輕人生命中的意義是這樣的——大幕徐徐拉開,我們將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