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樂章 陰雲忽然過境
第三個春天,那一陣兒晚飯後,我們總是一起去護城河邊"數星星"。
那是一些從春末直到夏初的日子,草兒正茂盛青蔥,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早開的丁香花的味道。你總是脫下外衣鋪在草地上,讓我坐在上面……等到星星灑滿了天,我們卻老是忘記了來時的目的……
那片草地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冰涼的水泥台階,河水也不像當年那樣清澈了。
……
夏暘家住在二環路邊上,離護城河不遠,走路只要幾分鐘就可以到達。
雖然那會兒我們倆都是百分之百的"新青年",凡事絕對力求打破傳統,也極其不屑與那些"總以為那條河能讓他們長生不老"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或者是那些老愛一來就扎進河邊樹叢里鑽來鑽去、東躲西藏、"形跡可疑"的"偷情"者們為伍,可是沒辦法,誰讓我們生長在北京,身處繁華都市呢?又不可能像鳥兒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而愛情存在的時候,又偏偏讓人從心底里渴望尋找一些詩情畫意的地方……所以,我們也只好不加以計較了,也只好權且把那兒當成是"在無人的海邊"了。
記憶里的護城河沒有冬天,那裡總是草木蔥蘢、花香四溢、河水清清。那些天邊燃燒著橙紫色雲霞的晚飯後的黃昏,我們像穿街過巷的風一般悠閑、慵懶,趿拉著拖鞋,穿著舒適的家居棉布衣衫,手拉著手信步走向河邊兒……我們總是會揀一處斜坡的青草地席地而坐,從那兒順著河向西看去。天氣格外晴朗的時候,偶爾可以看見遠遠西山的淺影;然後,天漸漸暗下來,河兩岸的燈火漸漸亮起來。這種時候人仰面朝天,舒展在草地上,可以看見因為雲朵遊走而不斷變換各種形狀的月亮和越來越多睜開眼睛的星星。碰到那種天幕無比乾淨的夜晚,我們總是會爭論哪些是仙后座,哪些又是北斗七星……我們的天文知識都不太好,所有結論都憑猜測,所以這種爭論總是沒完沒了;然後我們就開始幻想自己是那天幕上的某一顆星。兩個人總愛選那些亮一些、大一些的,然後,就順著那條思路去編織一些有關我們在天上或者是前世的故事……這種談論總會讓我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依稀覺得在遙遠的從前我們也曾像現在一樣相處過,穿著很久以前的衣裳,像現在一樣年輕而充滿幻想——或許那時我們是同坐在一條船上的吧?撫琴弄歌、飲酒對詩?或者,只是相互依偎,對月靜無聲……那麼,更久以前呢?或許,是在那河邊的草棚前,點起篝火,正在燒烤他白天打來的獵物。我們都穿著用獸皮和樹葉縫製的衣服,而我頭上,還戴著一個他用親手為我採摘並編織的花環……不知道那時候夏暘在想什麼,他總會不時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上一口,然後又陷入沉默……有時候,我會被他划火柴或打火機的聲音打斷思路,回到現實中問他一句:"想什麼呢?"這時候,他總是歪過頭來看著我,用手輕撫一下我的臉龐或是頭髮,然後,豎起食指放在唇前,示意我保持安靜。我便不再問什麼,一切便又歸於沉寂……有時候,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又或許是在似睡非睡的朦朧狀態吧!而風依舊徐徐滑過肌膚,河水依舊流向註定的方向,岸上的老頭兒、老太太依舊在遛彎兒、吆喝,樹叢里戀人們依舊在竊竊私語、互訴衷腸……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彷彿已離我們很遠,這樣的時間裡總是很難想起一些現實里的事情,所以我總會忘記該去歌廳上班的時間,總遲到。
有時候,趕上我休息,夏暘那晚也恰好無事時,我們便會在那河邊逗留得久一些。等到月上中天,河邊其他人也一一散去,這裡便是名副其實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外桃源。我甚至記不起那樣的時間裡岸邊馬路上曾有車輛經過,但那一定是有的,因為那就是二環路,只是當時尚未架起立交橋,不是今天的樣子而已……我們都很愛那樣的時光,久久盤桓著不願離去,因為這對我們那份年輕的愛情大概更具有一些純粹的煽情效果——又或許其實,我們只是想為置身於喧鬧都市的愛情和生活添加一點兒浪漫的色彩而已。
可是,我們的這種閑情卻被一次無聊的遭遇打破了。
那是一次類似於那回"小腳偵緝隊"的經歷。在一個分外靜謐美好的夜晚,正享受著兩人單獨與自然相處的心情時,我們說話的聲音甚至比河水流淌的聲音還要輕,都不捨得破壞那份寂靜……突然,一束刺眼的手電筒光束照過來,然後,就傳來一些"五大三粗"的厲喝聲:"幹什麼呢?上來!"那幾個人的模樣我當時就沒興趣看,現在也不想浪費任何一個腦細胞去回想,總之就是那種自由組織起來的"糾察隊",總在閑來無事的晚上到處瞎溜達,沒抓著什麼"壞人",倒蠻有興趣去干涉一下戀人們。
那晚,我們大概成了他們解悶的"佳肴"——他們不由分說地把我們分開來"審訊"。那些盤問沒完沒了,核對完雙方的姓名、年齡、職業還不行,還要像查家譜似的要求我們準確說出對方父母甚至直系親屬的姓名、年齡、職業……問來問去還沒逮著什麼把柄,他們就抓住我們沒帶身份證這一點——誰沒事兒去河邊遛彎兒還揣著身份證呀!可他們又不肯跟我們回家去取;接著,他們又抓住我們沒結婚這一條不放——可是沒結婚就不能兩個人在河邊坐會兒嗎?談戀愛犯法嗎?實在沒東西可問了,他們就開始"思想教育"——年紀輕輕怎麼"不務正業"啦、半夜三更的怎麼往這兒跑啦、這麼晚怎麼不回家睡覺啦、要是碰上壞人怎麼辦啦……他們還"少見多怪"地把夏暘的頭髮當成了一項值得重視的問題:"明明是一個男的,幹嗎留這麼長的頭髮?跟個女的似的!你是怎麼想的?"然後又把我拽到一邊兒教育:"你好好兒的一個女孩兒怎麼跟這種男人在一起?你們家長怎麼也不管管你?"
一直到天快亮了,我們才被"釋放"。臨走的時候,他們還給我們定了條規矩:以後晚上12點以後不許再在這兒出現!否則……
自從那次不愉快的經歷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再提去河邊散步的事兒了。
1991年夏天,H樂隊被一個香港人看中籤了合約,夏暘便辭去了在×××團擔任獨唱演員的工作。H樂隊也隨即投入趕排作品、準備錄製唱片的階段。
那些黃昏的晚飯後,夏暘總是抱著他的箱琴悶在屋裡找"動機"。為了不打擾他,我和夏暘的媽媽、妹妹就搬著小板凳坐在小院兒里,吃些煮毛豆、煮花生、老玉米或是瓜子兒之類的零食,聊些家常。經過將近兩年的時間,夏暘的媽媽已經完全把我當自家人看待了,有時候她會和我們聊一些她自己早年的事情、年輕時的理想,還有夏暘小時候的事兒……那些事情總讓她充滿感慨,覺得世事恍如夢,而夏暘小時候的故事則總是逗得我笑個不停。說到開心時,夏暘的媽媽也笑了,可是,我卻注意到她眼底總有若隱若現的淚花閃現……畢竟,一個女人靠著微薄的收入獨自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是不容易的。那些生活的艱辛,如今說起來輕鬆,可真的有多難,大概只有她一個人清楚。夏暘有時候會叫我們去聽他的新"動機",有時候則乾脆把琴放下來加入我們。那個夏天,小院兒里總是歡聲笑語不斷……
到了冬天,我和夏暘的妹妹,兩個饞嘴的女孩兒總愛買些白薯、栗子之類的零食放在爐子上烤。吃過晚飯,要是沒有什麼好的電視節目,我們便圍在火爐邊繼續昨天沒聊完的話題,旺旺的火爐烤得人手上、身上舒服極了。栗子一個個爆開了皮,吃起來也格外香甜!在夏暘的媽媽眼裡,我們三個當然都是小孩子,有時候,我們會商量好一人梳一個被我們稱之為"衝天翹"(類似於小時候踢的雞毛毽子)的奇怪髮型,或是故意導演一些節目來逗夏暘的媽媽開心……
那些閑常家居的幸福,如今想起來真是遙遠,卻又彷彿就在眼前。
我們的愛情不是存在於真空里,自然不可能不染"塵埃",何況我們還是兩個"不太正常的孩子"——這是我媽和夏暘他媽給予我倆的一致評價。那是在兩個媽媽已經開始為了兩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互通有無起來之後……那時候我媽和夏暘他媽時常會在電話里聊上老半天,有一回,聊著聊著,我媽就感慨上了,她說她最近忽然格外懷念起我和我哥都還小的時候,一轉眼,兒女就都長大了、飛走了,這心裡成天到晚真是空落落的!夏暘他媽就開始勸我媽了:"不在身邊更好,我倒巴不得跟您換換,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我現在也想通了,咱們呀,跟他們著不了那份兒急。咱還是省省心多活兩天吧,那根本就是兩個不太正常的孩子!"
關於我和夏暘在那場兩個人的個性都還稜角分明得清澈見底的愛情里的瘋瘋癲癲,發生在1991年元旦里的一系列事情是十分典型的一次例證。
那本是一個打算縱情歡慶辭舊迎新之夜,因為那天的我們有著一系列計劃——先到"外交人員"參加迎新年party,然後再隨大家一起去H樂隊的鍵盤手在老山的馬場參加篝火燒烤晚會。可是,我們倆卻在"外交人員"就鬧起了不愉快。
事情的起因是H樂隊的演出正進行到一半時,一個突然出現的台灣當紅歌星偏偏主動跑到我旁邊兒跟我說了會兒話。其實那之前的Party上類似的事情也不是沒出現過,夏暘也從來沒跟我生過那麼大氣,也許是那回跟我說話的人實在太引人注目,讓夏暘感覺到了威脅。而我也和平常表現得不太一樣,和他對上了話,夏暘就格外敏感地"綳不住"了——那天的情況確實不太一樣,那倒不是因為那個歌星真的吸引了我,而是因為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小夏的女朋友吧?人家隨後說的也無非是他很欣賞夏暘的才華,希望以後大家能成為朋友相互交流音樂創作感受之類的話——我總不能不理人家吧?
那個歌星沒跟我聊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也又集中精神繼續看演出,而當緊接著的那段solo到來時,夏暘竟突然把麥克風插到麥克架上,然後,就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他已經跳進台下的人群中,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到後台的休息室反鎖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他大概是吃醋了!很快,舞台上又傳來了夏暘的歌聲,我鬱悶壞了——那時候party正進入高潮,後台一個人也沒有,估計別人根本就沒明白過來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使勁兒砸門、叫喊,後來才意識到都被那狂風暴雨般的音樂聲淹沒了……
H樂隊最後一首歌的尾奏還沒完,夏暘已經又回到後台,他把我從休息室"放出來",仍舊是既不解釋,對我的質問也不理不睬。他只管穿好外套、背上包,又強行把我的外套給我套上,然後就又一把拽住我直奔大門口去了……
說來湊巧,我們在大門口偏偏又碰到了那個台灣歌星,而且,H樂隊的經理人林哥還偏偏就和他在一塊兒,於是,我們被攔住了。
"幹嗎去呀?"
"回家!"
"不是說好了去馬場嗎?"
"我們倆不去了!"
"為什麼?"
"沒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想去了!"
"那不行,今天是新年,不許單獨行動!"
……
"小夏,要是沒什麼特別的事就一起去吧,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嘛!"台灣歌星也幫著林哥勸上了,"你不開心嗎?遇到什麼事了嗎?大家一起喝兩杯就好了!"
"你也勸勸他?"台灣歌星轉向我說了一句,又轉向夏暘,"這是你女朋友吧?剛才你在台上的時候,我還跟她說很想和你交個朋友呢!我好不容易來趟大陸,晚上還想和你好好聊聊呢!"就這樣,一個是不容分說的命令,一個是熱情洋溢的挽留,幾個人就那樣僵持的工夫里,大部隊也出來了,我們就這麼被大家連拉帶勸、稀里糊塗地上車了。
那天的運氣也真是不好。大家到了馬場,忽然又颳起了大風,根本沒法兒點火。可因為是新年,大家都捨不得就此散去,於是,幾十個人就擠在山上僅有的三間小房子里,等待風勢減弱。到了後半夜,風還是不見小,那些房子里的取暖設備又很有限,不免有些"饑寒交迫"……當然,這絲毫不能影響我的興緻,那麼多好玩兒的人湊在一起,這本身就夠讓我興奮了!我正玩得開心時,夏暘忽然提出要回家。我不想回去,夏暘非要走,我又偏不走,於是我們倆就又接茬兒慪起氣來,你一句我一句開始沒好話……當時因為人多,我們倆被勸開了。
到早上走的時候,本來都餓得較不動勁兒了,再加上困得暈暈乎乎的,兩個人也就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拋到九霄雲外,相互依偎著打起了盹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倒了地鐵又倒公共汽車,好不容易到了家,本想吃點兒東西再睡,可把冰箱翻了個遍我們也沒找著什麼現成可吃的,實在沒勁兒再出去吃了,兩個人就餓著肚子一頭倒到床上睡了。
一覺睡到天黑,夏暘他媽、妹妹回來才把我們叫醒。夏暘他媽聽說我們一天沒吃東西,趕緊把從姥姥家帶回來的一飯盒包子熱了讓我們吃。那包子真香啊!我們倆一通狼吞虎咽,轉眼飯盒裡的包子就剩下最後一個了。兩個人都還沒吃飽,我們就那麼可笑地為了那僅剩的最後一個包子吵起來——不是開玩笑,是動真格的!吵了幾句我們居然就動起手來——不是打架,是搶包子——反正就是誰也不讓誰,都要吃這最後一個包子!夏暘的力氣當然比我大,如此爭搶的結果自然是包子歸他,包子一到手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口就將包子咬掉了一大半兒。我發現"大勢已去",委屈的眼淚立馬奪眶而出……
夏暘一看我哭了,就把那半個包子摔到飯盒裡:"好,你吃,你吃!"他這種態度還讓人怎麼吃呀?
我哭得更傷心了,而且,一邊抽噎著,一邊嘟囔:"真自私!一點兒都不知道讓人家!"
"我怎麼自私了?昨天還不是一直陪你到早上?"
"那怎麼是陪我?你們樂隊人也不讓你走啊!"
"得了,別找借口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為了那個歌星才賴著不走的!"
"你無聊不無聊啊!別給你的自私找借口行嗎?"
"你才自私呢!那你幹嗎不讓著我?我是男的,就應該多吃!"
"昨天的事我沒什麼可跟你解釋的,那是你心眼兒小!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已經吃得夠多的了,一共8個包子,你吃了5個!"
"什麼5個?是四個半!"
"應該一人一半兒!"
"這是我們家,你要是不在這兒,這8個包子還都是我的呢!"
"這麼說你是嫌我吃你們家東西啦?是你說讓我把這兒當家的,為了一個包子就翻臉啦?你以為誰稀罕待這兒啊?我走,行了吧?你自己留著吃吧!"
夏暘他媽正在廚房給我們做湯,聽到爭吵聲越來越大,拎著勺子趕了過來,而此時,夏暘正坐在桌邊兒對著飯盒裡餡兒都被摔出來的半個包子一言不發,我則正一邊哭一邊往一個大包里裝衣服——又準備一走了之!
夏暘他媽搞清楚我們是為了一個包子鬧成這樣,被弄得"氣"笑不得:"行了行了!大新年的,我以為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呢!不是我說你們,又不是趕上鬧飢荒,不夠吃再做點兒不就得了?你們也真夠可以的!得,我這就再給你們多攤幾張雞蛋餅去!"
"媽,您甭做了,我們今天,非得吃包子!"夏暘忽然走過來,連拖帶拽地拉住我,"走,咱們去買包子!"
當兩個人拎到一袋熱氣騰騰的包子,忽然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和你爭。"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要吃那個包子,就是想看看你心裡有沒有我,才較勁兒的……其實我本來是想讓你吃的。"
"不,是我不對!我不該只想到自己……我也不知道剛才是怎麼了,可能我有點兒餓糊塗了……有時候我是挺自私的。以後保證絕對不再這樣了,好嗎?"
"可是昨天我也自私了,因為自己想玩兒,就不管你。"
"昨天是新年,我應該讓你高興,可是,我卻誤會你……"
"可是我也應該知道心疼你……"我忽然感動起來,淚花兒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一邊兒還哽咽著,"早上我就應該給你做點兒吃的再讓你睡,是我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怎麼又哭了?來,還等什麼?咱們吃包子吧!"夏暘拿出一個香噴噴的包子遞給我,我含著眼淚笑了,剛要伸手去接,夏暘忽然又把手縮回去,對著包子張開嘴就是一大口……這一下,兩個人不由得一塊兒放聲大笑起來!
這件事後來被我們定名為"包子事件",那以後很長時間再提起都會無比感慨,奇怪當初的自己怎麼會幹出如此"淚眼笑荒唐"的事來!
我和夏暘在一起的那幾年,不知道上演過多少出這類原因不同而結果又如出一轍的"分手戲"和"理解戲"。有時候是壓根兒就沒走成;有時候氣急了,真的走了;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說絕不再回來,可沒出兩三天,兩個人准又和好如初;有時候甚至誇張到早上走了晚上就又回來了;還有時候,地鐵剛開動,就有一個人後悔了,一個跟著車追,另一個從下一站又坐回來,雍和宮地鐵站是我們倆上演這種戲最多的地方——年輕時的愛情大概都是這樣吧?反正就是折騰來折騰去,好像不這麼著就不足以證明那份愛情轟轟烈烈,非得如此才能讓它銘心刻骨;而他的那種超乎常人的"多疑"也總是會在事發時讓我覺得簡直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可是過後,又總能品味出一絲破涕為笑的甜蜜……
1991年底,H樂隊的首張專輯錄製完成,隨即在香港、台灣地區率先發行並且贏得了香港電台當年的中文榜單曲冠軍以及港、澳、台地區華人青年的廣泛認同;1992年初,該唱片在中國大陸正式發行,專輯銷量不斷攀升,竟然迅速突破了150萬張並且創造了中國搖滾樂史乃至整個流行樂史迄今以來唱片銷量的最高紀錄。他們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那些日子裡,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聽到他的歌聲。電台、唱片店、服裝店、髮廊、飯館兒、計程車上,卡拉OK里也是一樣。甚至,即便是與你擦肩而過的行人,你也經常會聽到有人旁若無人地放聲歌唱著他們專輯里某一首歌的某一段;更為難得的是,歌廳里那些對流行訊息最為敏感的歌手們也紛紛投觀眾所好地翻唱起他們的歌來——你可別小看這一點,那時這一領域幾乎一直都是被港台歌曲佔領著,在內地,除了崔健的歌以及《西北風》和可數的幾首原創作品比較受歡迎之外,簡直是一片空白——對於我們這樣一個擁有如此龐大人口數量和悠久歷史的泱泱大國來說,你不覺得這很悲哀嗎?雖然音樂無國界,可不管怎麼說,我們也不能沒有"自己的聲音"吧?或者說,只有寥寥可數的幾種聲音?
緊接著,峻峻、老胡他們的T樂隊也與台灣某著名唱片公司旗下的獨立廠牌"Y"簽訂了合約,並在1992年底發行了首張專輯。那張唱片的銷量同樣突破了100萬張,並且取得了在如今看來其藝術前瞻性和創造力更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巨大成功!
這是兩支繼崔健與ADO之後再次拓寬了人們的音樂視野並且鼓舞了內地原創樂壇士氣的樂隊,他們也藉此再次證明了一點——我們並不是沒有自己的聲音,也不是不想聽自己的歌、為自己的聲音感動和歌唱自己的生活,關鍵是我們需要發掘和支持那些真正源自心靈並且能夠點燃心靈的聲音!
忘不了那些日子裡他和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那些甚至時常買不起速食麵的男孩兒;那些居然能別出心裁地把硬紙殼兒綁上皮筋兒做成吉他、貝司和撿來大街上廢棄變壓器的絕緣桶做成架子鼓的男孩兒。那會兒可不僅僅是買不起真樂器,也是因為沒地方買。早年北京的樂器店裡壓根兒就不賣電吉他、貝司、架子鼓、音箱之類的"新鮮玩意兒"。那些讓"正常人"覺得根本就是"腦子進水了"的男孩兒;那些老是做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的男孩兒;那些留著長頭髮的"不男不女"的男孩兒……他們忽然成了年輕人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甚至那些從前把他們當成"異族"、"另類",認為他們是一幫"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兒"湊在一起"瞎胡鬧"的自認為"有身份"的人也"不得不"開始對他們另眼相看——最明顯的就是我們歌廳的那個香港老闆。以前夏暘帶著他那幫哥們兒來找我玩兒時,他從來都愛答不理的。現在,他不但能主動坐下來跟他們聊天兒,還時不時會送個果盤什麼的……
他們的確曾經走過一條舉步維艱的路,當歌迷們如潮水般湧來、艷羨著他們在台上的風光,又怎麼可能想象到那些存在於光鮮表面背後的故事?其實,對於那些已經成名的樂隊,情形相對好得多。那些多年一直處於"地下"階段的樂隊,他們的堅持就更難。我不妨再給大家講講他們的故事:有一支樂隊的幾個樂手因為連飯都吃不飽紛紛決定不幹了,沒辦法,樂隊的主創者只好以答應每次排練之後請大家吃飯為條件,召集大家繼續排練。有一回排練完了,他讓大家先去飯館兒點菜,他稍後就來。樂手們離開后,有一名隊員因為忘了拿東西又折返回來,結果他看到,為了省出自己的那份兒飯錢,主創者正在狂咽饅頭夾榨菜。還有一個樂隊,因為買不起樂器也沒錢租排練室,大家就想出了一種"口頭排練"的辦法——就是每到排練的時候,樂隊全體湊到一塊兒分別用嘴模仿各自本要演奏的樂器所發出的聲音以進行排練。(還有一個樂隊的吉他手,為了買吉他弦急需10塊錢,就跟樂隊的貝司手借。貝司手兜兒里也不富裕,就跟他開了句玩笑:"你要是敢把紗窗上趴著的那隻"臭大姐"吃了,我就輸你10塊錢。"他萬萬沒想到,吉他手竟然真的走到紗窗前把那隻"臭大姐"捉下來,嚼了。你肯定覺得這故事也忒噁心了點兒,據當事人說他自己一開始也覺得特噁心,可是轉念一想——那不就是一塊肉嗎?於是他就把心一橫,豁出去了……他說事後他自己也是越想越反胃,連漱口帶刷牙的足足折騰了好幾天……貝司手傻了,因為他壓根兒拿不出那10塊錢,不得已,他只好以喝了一杯自己的尿為代價又跟吉他手白賬了!)
也許你會覺得這些故事未免太缺乏真實性,不過,這的確都是些我親眼所見或者親耳聽當事人自己講述的故事——我可沒打算編出些多麼心酸的故事來打動誰和給他們樹碑立傳,何況我也並非不知道人世間的艱辛又豈止這些……我之所以要記錄這些故事是因為我看到和聽到它們時,那些當事人反而都是快樂的。正是那樣的態度讓我覺得他們可愛,因為,那些懂得為了自己心中的熱愛,勇往直前,並且泰然處之的人才是更可愛的!
話再說回來,很多時候,一時的成功也並不意味著一切,就像那一時期的H和T樂隊。雖然從表面上看,他們有公司了、名氣大了、條件改善了,一切似乎都應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才對,可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依然"在路上"……
其實,我們都一樣,一直"在路上"。那是一條永遠無法預知明天的路,我們誰都不能肯定地說出明天的樣子。
隨著H樂隊的名氣與日俱增,夏暘也一躍成為萬眾矚目的搖滾明星,主動向他大膽"進攻"的女孩兒不免多了起來。
現在的我早已了解了聚散分離的規律,也比較能夠坦然面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雖然殘酷,但是對於大多數人、大多數情感而言,它都是我們無法迴避的無奈。拋開任何一種生離死別,單就愛情來說,它的規律一般是這樣的:一開始總會有一段信誓旦旦的日子,彼此都以為對方就是這一生所求;可是,時間慢慢過去,心也開始漸漸動搖——也許是淡了、倦了,也許是煩了、膩了……總之,又開始發現其他的亮點,以為那或許會勝過眼前的,而能不能扛得住,那就難說了——相愛到白頭(請注意,不是相處到白頭),真的很難!有幾個人敢說自己從來沒想過?其實誰都沒有錯,誰讓這個世界誘惑多多,而人又偏偏是那種總為"情"字所陷的"高級動物"呢?只是從前的我們還沒有意識到罷了!
年輕氣盛的時候,總會有一點兒沒緣由的自信,深信對方一定不會改變,而選擇都在自己——我可以走,卻不能接受他(她)離開!於是,在尚未明白道理之前,我們無法理智面對,只會做出一些多年以後回頭再看才恍然大悟的事來。可是,那些已經遠去的日子,甚至是當初你只想忘記的日子,卻往往因為那時的"愚蠢"而得以更加牢固地存藏。並且在回憶的過程中,它往往會賦予你另外一些意義:你會想起自己和他(她)那時的模樣,懷念曾經的年少痴狂……所以,如果讓我用兩個字去描寫生活,那就是:矛盾。
第一次得知夏暘也曾"側"過頭去,是無意中在褥子底下發現了一個女孩兒寫給他的信——信的內容極為"肉麻"!於是我如臨大敵,覺得也許那個家裡任何一個角落都藏有"秘密"!那個下午我忽然變成了"福爾摩斯",未曾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從此就變得敏感起來……那種感覺很奇怪,在專心致志的過程中,我似乎已漸漸忘記最初發現那封信時的心情,而尋找本身卻變成了唯一的目的。最後,我竟然真的在釘在牆上的一張畫的背後找出了另外兩封信(虧了藏的人和找的人居然能想得出),並且順著信中線索找到了那副女孩兒織給夏暘的毛線手套。碰到這樣的事情我當然無法冷靜,我在傷心、震驚和氣憤的同時,就著淚水把那些信撕得粉碎,然後連同那雙被剪得支離破碎的手套一起"獨出心裁"地扔進了男廁所,當然是在確定裡面沒人的時候——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既要讓夏暘看見又讓他沒法兒撿回來——哪怕是一個碎片!
夏暘當然看到了那些碎片,在我的"特別提醒"之下。那之後的我們倆又會怎樣,誰都想象得出——無非是我們在那些言情劇里總會見到的一些場景罷了,在兩個人的緣分尚未真正走到盡頭的時候,也無非是打歸打、鬧歸鬧而已……那件事情很快就平息了,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可是,我心中的愛情,卻已不再是晴空萬里。
我愛他,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卻預感到分離。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這樣想了,那大概是女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本領吧——總會比男人有更強的所謂"第六感"——雖然不能確切預知那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可是我想我們大概不會"永遠"在一起的。我有點兒害怕面對那一天,那時候愛情幾乎佔領了我心裡的整個世界:雖然我很任性,也總是爭強好勝,可是回頭想來我那兩年多里所有真正發自內心的快樂和感傷幾乎都是因為他。甚至,當初費盡好一番抉擇才得以如願以償的心愛工作也早已被我不當成一回事兒。是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對我而言就僅僅變成了一項工作。而如果能每時每刻和他在一起,我想我大概寧願不再唱歌——我曾經認為他的笑容就是我心裡最晴朗、最溫暖的旋律,何況我還可以聽他只為我一個人彈琴、歌唱。那是一段怎樣的時光啊!哪怕他只是在隨意撥弄琴弦,隨意哼唱,對我而言,那都是無比神奇的魔法,我都會覺得,那就是我最不願意錯過的時刻。
如今我已經知道,愛他絕對不可以丟失掉自己。愛情絕不是愛的全部、生活的全部。其實,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情感,也有其他一些值得投入的事物,無論單方面地擁有哪一樣,我們的生活都會失重。愛情會來也會走,但還會再擁有,只要你是"可愛"的。所以,就算是一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大可以好好享受一段一人天地,安下心來做一些也許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難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提升自己,並且等待新的、更值得的愛情。
最近在看一本書,《EmilyDickinson的秘密日記》。她在1867年4月27日的一篇日記中寫道:生命並不能僅限於這個時刻——所以我們的靈魂也要為其他事物敞開大門。
生活讓我和生活在不同時空的她,找到了同感。
可是那時候我害怕。有那麼一段時間,那的確是我不敢觸碰的問題——不敢設想沒有他的生活,不知怎樣面對預感中即將發生的情況……我忽然變得戰戰兢兢、小心謹慎起來。我單方面地以為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因為我以前做得不夠好。別說爭包子了,我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忽然開始處處謙讓、處處為他著想起來。
這樣當然是對的,可惜那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成長,那只是另一種誤區罷了,所以牽強;而且,失去了平等的愛情就會變味兒,一切都不是自自然然的,也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兩個人的關係反而變得怪怪的了……沒過多久,我又開始討厭自己了——連我自己也無法忍受自己那種未免有點兒趨向於"奴顏婢膝"的誇張樣子了,那一切實在是與我的脾氣秉性太不相符了!況且,事情原本也並不如我所想,那之後發生的另外一次類似事件讓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那時我的年齡和經歷都還不可能洞悉更多,簡單頭腦里能夠想到的只是一些於事無補的歪主意,於是我想到了"報復"——讓他也嘗嘗這種滋味。其實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痛苦的決定:想著報復,心卻很疼,眼裡也流下淚來……或許心底里我是想逃,想要解脫?誰知道呢。有些時候,有種心情,是無法理出確切頭緒來的,也許只有在多年以後才可以吧。
年輕漂亮的女孩兒總少不了人追。我在其中挑選了一個自認為可以"氣死他"的人:外形不錯,有錢,開了輛還算懂得保持低調的凌志,而且不是那種沒有修養的"暴發戶"。
認識他是因為徐薇。他是徐薇公司的客戶——否則我們根本不可能認識——沒辦法,當年的我似乎只鍾情於一種類型的男人:牛仔褲,T恤,皮夾克,長發飛揚。
徐薇畢業之後,如願以償地進入一家美國獨資企業,老闆是一個40多歲的美籍台灣人,她給老闆當秘書兼公關經理——"反正就是陪著老闆和客戶在各大酒店吃完了飯喝咖啡,喝完了咖啡再喝茶,然後再接著吃飯唄!"徐薇曾經得意至極地向我解釋她的工作。那時候她是"霓裳宮"的常客,只要一有客戶,吃完晚飯她準會把他們拉來聽我唱歌——當然最重要的是能順便來找我玩兒。"這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她總是把我拉到他們那桌介紹一番,然後再補充一句:"哎!可惜我們倆志向不同。不過,這也不能影響我們做最好的朋友!是嗎?"她總是會在說到這兒的時候,極其親熱地摟著我的脖子,歪著頭裝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來問我。
"一會兒別忘了給漂亮'美眉'送花哦!"那會兒她已經跟她的老闆學了一口的台灣腔,管女孩兒叫"美眉"。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Jeremy。在我為情所困的那段時間裡,他幾乎每天都和徐薇來聽我唱歌。那段時間,徐薇老是在我耳邊嘮叨她的道理:"算了吧!老跟那幫窮搖滾混有什麼前途?他能給你什麼?何況還不專一!喜歡音樂,買盤帶子聽不就得了?也沒必要非跟搞音樂的人在一起吧?別傻了!趕快趁年輕有本錢找個有錢的嫁了,將來就算他變心至少也能撈到錢,照樣能過舒服日子!Jeremy真的很喜歡你,他老是跟我提你。他條件多好啊!可惜他喜歡的不是我,要是我,早就答應了!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說實話,Jeremy人不錯,舉止得體,我並不討厭他,那倒是我對我當時所接觸到的"有錢人"一貫印象中的例外,何況他每次都會送很多花給我——能收到那麼多漂亮的花,這大概對哪個女孩子來說都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吧?所以,抱著花的我,在一瞬間里還是會笑得很甜。就算是另一種撫慰也好吧,雖然我並不在意其有其無,也不會對他心存感激。雖然,從來沒有誰會因為如此這般類似的殷勤而真正進入另一個人心底。
就這樣,我想到了他。我找出他的名片,打電話,他的反應果然是求之不得——幾乎以最快速度到達了我在電話中指定的地點——夏暘家衚衕口的大街上。
我只留下三個字:我走了!
就這樣"鐵"著心,我上了Jeremy的車,想著這一次離開,我大概真的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