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佐先生

曼佐先生

曼佐先生是義大利人。除了他的義大利口音之外,給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那條橙色的長褲。學期開始的第一節課,我們等在教室門口,想看看這個教授一門名叫「社會學模型」的奇怪課程的老師是何方神聖。然後曼佐先生就不負眾望地閃亮登場了。足有一米九幾的身高,脊背微弓,留著勉強還可以被人誤認為是搞藝術的男人的長發,只可惜那副大眼鏡把什麼都破壞了。最醒目的就是那條長褲,和芬達一樣純正的橙色,真奇怪他是從哪裡買來的這麼一條褲子。遠遠地看過去,他兩條長腿就像是兩根理直氣壯的胡蘿蔔,帶著泥土的香氣,生機勃勃地移動到樓梯口。

Cécile在我身邊清晰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是曼佐?」從那一天之後,若是我們談話間提起曼佐先生,Cécile小姐總是習慣性地使用另一個稱呼:「那個橙色長褲怎樣怎樣了……」橙色長褲,說真的,這聽上去倒像是一個不錯的ID。

我們的第一節課,曼佐先生站在講台上對我們微微一笑,是一個類似於「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的有些拘謹、有些靦腆,甚至是有一點羞澀的微笑。我想我對曼佐先生的所有好感的源頭怕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的大多數老師都不是這樣的,要麼不苟言笑,要麼笑得分寸得體,總之,以一種恰如其分的方式提醒你「我們」和「他們」之間的等級差別。而且他們都是西裝革履,沒有人會穿那種長褲出現。曼佐先生還是一個太年輕的老師,因此,還沒來得及學會那一套。面對學生的時候,還不大習慣擺出一個審判者的面貌。然後他就給我們開參考書目,他是這麼說的:「有一篇文章寫得很好,大家都應該看看。這篇文章對社會學方面的模型的建立介紹得非常全面,可以說是現在能見到的最全面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他又是靦腆地一笑:「拉楚卡·曼佐先生」。我們在下邊竊笑,他渾然不覺,繼續道:「再給大家推薦一篇文章,是關於如何把統計學和社會學模型建立結合在一起的,這篇文章也寫得很好,作者還是曼佐先生。」如此這般,介紹了五篇文章,到第六篇的時候,似乎他自己也有一點不好意思了,撓撓他的長頭髮,說:「這篇文章的作者,依然是曼佐先生。沒有辦法啊,這個先生實在是太喜歡寫文章啦。」我們終於哄堂大笑了起來,攤上這麼自戀的一個老師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或者用「自戀」來形容曼佐先生還不是那麼太全面的。其實要用我自己的話來說,曼佐先生是那種典型的分不清楚「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區別的人。這句話聽上去可能有些含混,但是用來講曼佐先生那真的是再合適不過了。比方說,曼佐先生無比熱愛自己的專業,就是這個「社會學模型」,但是他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是不可能要求別人也跟他一樣熱愛這個東西的。上課的時候,如果有人對他講的東西提出質疑,他就會生氣;有人對他的那個「模型」表現出了一點不以為然,他也會生氣;在他講課正在興頭上,沉浸於口若懸河的喜悅中時,如果有人打斷他提個問題,他依然會生氣。有人說,在這點上,他實在是一個典型的義大利人。

曼佐先生生氣的時候從來不發脾氣,但是總是臉漲得通紅,然後說話的時候義大利口音也越來越濃了。揮舞著他長長的手臂,一副認為我們都是沒救的朽木的表情:「這有什麼難的呢?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呢?你瞧瞧這個模型,是多完美的東西。又可以用科學的語言描述現實生活,又可以預測事實的走向,你們怎麼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呢?你們怎麼能對這麼好,這麼美的東西無動於衷呢?」

如此這般了幾回之後,我們上課的時候連最起碼的問題也不問了。課堂變成了他一個人自我陶醉的絕佳場所。曼佐先生似乎更喜歡這樣。他總是開心得像個孩子,說:「你們不覺得這簡直太完美了嗎?根據這個模型,看這條曲線,把什麼狀況都考慮到了。你到哪裡去找這麼妙不可言的東西……」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明白,對於曼佐先生而言,我們都是觀眾。若他真的能像那首歌《謝謝儂》裡面的演員那般超脫就好了:「不具名的演員不在乎有沒有觀眾。」曼佐先生不行,他希望有觀眾,他希望能把他自己認為最完美的東西傳遞給所謂的觀眾們,因為,你別忘了他是個義大利人,有一顆傳說中的義大利人才有的熱切如孩童的心。

那一回,他上課的時候講起了所謂的「數學社會學」,其實這在社會學這整個學科里,已經變成了一個日漸衰退,說得殘忍一點,快要死亡的分支。可是曼佐先生堅定地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往聖繼絕學」。因此在上課的時候,詳細地給我們講那個著名的美國社會經濟學家GRANOVETTER的公式。在我們大多數的人眼裡看來,那種公式純屬亂來。比方說,用一個公式來預測一個人在社區里怎麼選擇鄰居。需要考慮到的因素,然後計算成本和收益,等等等等匪夷所思的東西。那一回,我冒著曼佐先生會生氣的危險,舉手問了一個問題:「先生,選擇鄰居這回事的成本跟收益,真的有可能用數字來表達嗎?」沒想到曼佐先生居然高興起來:「小姐,你真是提了一個太好的問題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如何用數字來表達這些,只有非常聰明的人才有可能想出來這樣的辦法的。」於是他的新一輪的自我陶醉就開始了。我們這些不聰明的人在台下面相視而笑,對他的自戀,已然完全習慣。

曼佐先生認為數字和圖像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東西。這總是能讓我聯想到那個講述博弈論的奠基人約翰·納什的電影——《美麗人生》。那裡面的納什不善言辭,不會跟人交往,好像正因為如此,他才選擇了一樣最讓他覺得安心的東西,就是用數學來解釋這個讓他不安的世界和人群,以及這世界這人群與他自己之間的關係。我不知道專家們怎麼說,反正我自己對博弈論的理解就是這樣的。而且親愛的曼佐先生的表現更讓我堅定了這個認識。他總是不清楚,或者說不關心他自己跟別人究竟存在多大的差別,或者說他不知道這種差別是與生俱來而且沒法調和的,所以他總是用很大的力氣來說服別人,對任何人都沒有可能說服任何人這件簡單的事情沒有絲毫的概念。不過,我喜歡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在人群中一望而知,因為他們比較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

這個學期,我沒有繼續再選曼佐先生的課。他的東西我實在無法認同。其實無法認同他的人很多,因為這個學期他的課只剩下了兩個學生。據這僅有的兩個人說,曼佐先生對人數的減少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的,他依然熱情飽滿地對他們說:「看看這個曲線,你們不覺得這很完美嗎?」

無論如何,我想當我以後聽到「義大利」這三個字的時候,除了世界盃的那一抹深海藍,除了披薩和肉醬的香味,除了傳說中神話一樣的威尼斯,我是說,除了這些大家都知道的東西之外,我還能擁有一點更私人也更親切的記憶。因為我認識過一個非常可愛的義大利人,曼佐先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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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散文、詩歌和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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