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重逢
兩年後。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應邀去參加一個捷克朋友舉行的party。這位朋友叫瓦尼亞曾經在中國留過學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因此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之便一邊為中國人辦事一邊狠賺中國人的錢。幾年下來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變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小富翁。他深知賺錢要靠這些中國人因此非常喜歡交有實力或者有品味的中國朋友。他經常舉辦這樣的party但我是第一次來——實在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人很多但主要是捷克人。中國人不多只是幾家大公司的老闆和一些自封為作家、畫家、書法家的同胞。酒喝了不少甜點也吃夠了大家正準備跳舞的時候突然走進來一位身穿黑色低胸晚禮服的漂亮中國女子。瓦尼亞急忙迎上前去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後問:「你為什麼才來?」
那女子說:「實在對不起我忘記了時間。」
瓦尼亞說:「沒關係你能來就是我的榮耀。來吧我把你介紹給大家。」他拉著她的手轉過身來欣喜地向大家高聲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我的好朋友剛從布達佩斯來到布拉格展的美麗的露西小姐!」
大家有禮貌地鼓掌。
露西小姐對大家含笑行屈膝禮。
音樂響起來了瓦尼亞非常紳士地邀請露西共舞。她跳得非常好優雅舒展就像一隻優遊的天鵝。
我站在角落裡端著一杯葡萄酒冷眼看著。
夜深了party也散了我第一個出來坐進車裡動馬達打開車燈。
燈柱照射著穿晚禮服的盧曦她含笑站在我的車前。
在一個冷清的酒吧里我們相對而坐。我要了一杯啤酒她則要了咖啡。她說:「我一進來就現了你你為什麼不過來打招呼?」
「我為什麼要過去和你打招呼?你去哪兒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我沒回國我去匈牙利了。就拿你給我的錢從練攤兒開始……上個月才來布拉格。我還和以前一樣嗎?」她問。
我搖搖頭。
「不一樣了?」
「我已經忘記了你過去的樣子要知道我們僅僅見過兩面呀。」我說。
「我可是牢牢記住你了。這兩年我碰到的男人可多啦都他媽是壞蛋!」她恨恨地說又莞爾一笑「不提那些了郭小川說得好——『肅殺的秋天畢竟過去了繁華的夏日已經來臨』。」
我笑了說:「難為你還記得這詩『時光像泉水一般涌喲生活像海浪一般推進』。」
她端起咖啡和我碰杯:「為郭小川為新生活更為我們的重逢乾杯!」
她把名片放到我面前「喏我的地址、電話還有新名字。」
我看看名片是新近註冊的一家公司挺有名的。我說:「我該叫你什麼呢?是盧曦還是露西?」
「你隨便反正也分不大清楚。再見吧我要走了給我來電話。對了把你的電話給我呀?」
我沒給她去電話她也沒來過電話。
我覺得她顯然不願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
後來我經常聽生意場上的中國朋友提到她的名字說她生意做的雲生風起有聲有色。也有人說她是靠著**交易完成原始積累的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一個多月以後我開車去布達佩斯的朋友那裡辦事。我想通過匈牙利中轉把貨到克羅埃西亞去。一大早出走走停停中午才到布加迪斯拉。在布加迪斯拉吃過午飯又在車裡打了個盹兒到布達佩斯天都快黑了。
朋友不在家我就在車裡等。等了大約有一個小時他開著車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剛要開門我按了兩下喇叭。
他轉過頭來我立即打開車燈照得他渾身透亮他卻看不到我。
他知道必是朋友便用手遮著眼睛走過來「誰呀誰呀?有這麼照人的嗎?叫警察了啊!」他咋唬著走到我車前「喲呵!有朋自遠方來呀這是!趕緊走趕緊走去中華樓搓去!」
我們倆挑了個角落坐下點了幾個涼盤熱菜要了幾瓶啤酒便喝起來。一邊兒喝一邊兒聊朋友說:「你猜我這麼晚回來去哪兒啦?」
我當然不猜他也不用我猜。
「我去監獄啦看一個朋友唉!」他長嘆一聲。
「怎麼回事兒?」我問。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陶川。也是北京的1991年我倆一塊兒坐火車出來的。他國內有路子來了就集裝箱。那時候賺錢太容易了很隨便就了財。到1993年的時候他已經是富甲一方了。老婆也來了租一大house十幾間房子都放著貨還雇了一個南方女子貨記賬都是她。夫妻倆開車跑外地那女子在家就地批幹得熱火朝天。
「他們有一個好朋友姓楊廣東人二十多歲。這小楊也是個怪物從小父母雙亡一個人在廣州混大什麼場面沒見過呀?可不知怎麼就成了佛教徒。也弄不清信的是什麼佛反正家裡是天天香火不斷那香火把傢具熏得一道兒一道兒的房東老因為這事兒跟他吵。吃飯前必打坐虔誠著呢。
「他們幾個互相經常走動處得挺好。小楊有時候過來給大家做頓粵菜我還吃過幾回味道確實不錯。
「有天晚上陶川和老婆又開車去了外地批市場家裡只剩下那位南方女子。第二天晚上一回來出事了:滿滿幾個屋子的貨被搬得乾乾淨淨——連房東的電視機也給搬走了。
「陶川兩口子登時就急了十萬美金的貨呀不是小數。趕緊就問那南方女子是怎麼回事?她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她夜裡沒在家住一個人害怕跑小楊那兒去了。
「陶川琢磨不對呀?平時他們去外地也都是她一個人在家從沒聽過她說害怕的事兒呀?滿肚子狐疑便去找小楊核對。可那小楊竟找不到了。
「他愈想愈不對第二天深夜他把那南方女子叫起來粗聲大氣地逼問究竟。洞庭湖的麻雀見過風浪那女子根本不怵除了哭就那一句話——晚上沒在家住什麼也不知道。陶川不信所有房門都好好的一點破壞都沒有顯然是用鑰匙開的。可鑰匙除了陶川夫婦就是她有啊。陶川從廚房拿過一把菜刀來往桌上一拍拽住那女子的頭說你今天要是不說實話我就在這兒把你跺了扔進多瑙河!
「那女子這下可真怕了布達佩斯不是沒生過這種事。再看那陶川一雙眼珠子紅紅的凶相畢露脖子上青筋蹦蹦跳。她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去找小楊吧我什麼也不知道。
「陶川明白了他本來就懷疑自打到處找不著小楊他心裡就咯噔一聲:平時幾個人天天一塊兒攢怎麼忽然就沒影兒了呢?他出了這麼大事兒布達佩斯的華人沒有不知道的光上門慰問的都十幾撥兒了愣沒見小楊的影兒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呀。那女子今天這麼一說他全明白了。
「當下他找越南人買了一把微沖開始滿世界找這吃齋念佛的小楊。
「也該著出事兒——他竟把小楊給碰上了。
「那是一個傍晚陶川從我這兒回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燈時他現從他車前走過去的一個人特像小楊。傍晚看不太清但走路的姿態、個兒頭都像。從他前邊右轉進了一條小巷。綠燈一亮他立即拐進那條小巷小巷裡空無一人他把車猛地在那人身邊煞住跳下車來。那人聽見動靜回頭一看撒腿便跑。
「這一跑就什麼都清楚了。
「陶川猛追小楊人小腿短几步就讓陶川給追上了。先一拳放倒又掏出微沖頂住腦門兒喝令他交待。
「小楊眼瞅著青筋直蹦的陶川和黑洞洞的槍口知道不是對手便全說了——那南方女子如何如何建議他們怎樣周密安排最後怎麼分的錢……一五一十說了個底兒掉。
「陶川這氣呀牙咬得咯吱咯吱響真是家賊難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楊說你放了我吧我明天把錢都給你還上現在我口袋裡還有二十萬福林你先拿上。陶川一摸他口袋果然鼓鼓的便把錢掏了出來裝進自己口袋裡說放了你?做夢去吧。起來上車跟我回去找那個臭娘兒們對質。
「陶川押上小楊上了車把車慢慢開出巷口又碰上紅燈。剛停下小楊已經一躍而下大喊大叫地跑到路當間兒。正好有一輛警車經過見一個中國人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亂喊亂叫知道是出事了立馬停下。
「小楊和陶川都被帶到了警察局。
「這小楊腦子靈來匈牙利后先交了五百美金的學費在布達佩斯的一所語言學校學了一年匈牙利語。雖說還不精通但對話已無問題。惡人先告狀他向警察指控陶川搶劫和綁票。
「輪到問陶川了他除了吃飯問路修車其他的匈語一句也不會說警察局專門請來了翻譯。警察問他你是不是搶了楊先生二十萬福林?他梗著脖子說是。問他你是不是用槍逼著楊先生上車?他也說是。他琢磨他有理呀?先把這些認瞭然后便說起因果:十萬美金的貨被盜那南方女子怎樣供出小楊他又如何在大街上逮住負案在逃的楊先生……請警察局懲處罪犯歸還他被盜的財物。
「警察不信笑著反問他:你既然被盜了價值十萬美金的財物為什麼沒有報案呢?這一下就把陶川給問住了。陶川說他沒有語言要報案還得請翻譯太麻煩了。而且中國人之間這樣的事兒多了報案有什麼用?中國人到哪兒都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看著警察好像不信他說你們可以問那南方女子。
「警察把那女子帶了來。
「然而她的供述對陶川極為不利。
「當天夜裡陶川即被拘留。過了幾個月法院開庭小楊和那女子都當庭指控陶川搶劫、綁架和恐嚇威脅。法庭宣布罪名成立判處陶川五年監禁。
「我今天就是去看他給他帶點兒吃的放點兒零花錢。陶川說了只要一出來非把小楊和那女子殺了不可。陶川這人是勸不住的本來就是火爆脾氣又吃了這麼個癟子等著瞧吧再有兩年就會看到驚天大血案了。唉!」
朋友長嘆一聲。
「那小楊呢?」我問。
「不知死的東西在外地城市開了個商店生意聽說還不錯。」
「那女子呢?這個案子里最壞的就是她。」
「去你們布拉格了。」
「叫什麼名字?沒準兒哪天我碰上。」
「盧曦。」
我倒吸一口冷氣。
她的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但是比較順利。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有關她的情況都是聽別人說的。除了生意以外還說她頻繁換男人私生活很濫。所有這一切我都無法同當年那個有著一雙受驚小鹿般美麗眼睛的她聯繫起來。
可是她突然就來了。
那是一個早晨我剛剛起床不久有人摁門鈴。這麼早會是誰呢?我一邊想一邊打開門竟是她!裙服外面套一件風衣笑盈盈的站在那兒明媚依然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憔悴和風塵。
「怎麼不歡迎嗎?」她走進來先巡視了一遍各個房間然後脫下風衣坐在沙上。
雙眼含笑還是那樣迷人。
「喝點什麼?咖啡還是juinetbsp;
「什麼也不喝只想坐會兒。」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我好奇地問。
「只要我想知道。」她輕輕一笑。
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去了趟匈牙利?」
我點點頭。
「聽了不少關於我的壞話吧?」她問。
我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你不老實不是當年的你了。」她說。
「你也不是當年的你了。」我話裡有話。
「沒錯兒」她爽快地承認「是生活改變了我們。我現在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純而又純的人是沒有的。」她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幽幽的說:「你看這滿大街的人哪一個不是帶傷行走呢?」
「總還是有純潔和美。」我說。
「在哪兒?你指給我看。」她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竟一時語塞。
「你會說愛情是純潔的是美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愛情的基礎是性和性的**是肉的饑渴和焦灼是男女之間的相互佔有——有什麼純潔和美可言?你會說愛國主義是純潔的是美的。但這又純潔又美的愛國主義的基礎是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生來就是自私的自愛是一切愛的根基尊重他人是為了尊重自己。不錯人類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千百年來都被讚美和歌頌。但這創造力的深處是人類佔有一切支配一切享受一切的貪婪**。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太離經叛道了對吧?」
「你是專門來跟我討論哲學的?我記得跳舞才是你的強項。」我說。
「你無法反駁我所以不回答。」她笑著說。「我該走了——我要去稅務局路過你這兒想進來看看。」
我站在陽台上目送她絕塵而去那是一輛紅色的B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