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她一語不發,只是非常溫暖地朝他耳朵吐氣,他呻吟一聲。他的雙手緊握她的。他稍微後退、她也後退。
兩人跪坐在地。
「小鑽,」她說:「你走了,我會好難過。」
「我不會走,」他說:「哪裡都不去。永遠不去。」
但他依然下至黑弗諾南港,搭乘父親的一輛馬車,由父親的一名車夫駕駛,與鐵杉師傅同行。照例,人們依法師建議行事;受巫師之邀成為其門生或學徒,亦非等閑榮譽。鐵杉已於柔克贏得巫杖,慣於有男孩前來乞求測試有無天賦,或乞求受教於門下。他對這男孩有點好奇,在開朗良好的教養下,似乎隱藏某些勉強或自我懷疑。有天分一事,是父親的主意,不是男孩的,這倒不尋常。但相較平民,這種事在富人間或許沒那麼怪。無論如何,男孩帶著一筆以金幣、象牙預付的學費而來,為數十分可觀。如果他有資質可成為巫師,鐵杉便會訓練他;若他僅有鐵杉懷疑的曇花一現,那他會隨著剩餘費用遭遣返回家。鐵杉誠實、正直、不幽默,是學者型巫師,對感情或理念少有興趣。他的天分在於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他說。的確如此,但起點與終點間,可能還有不少內容。
因此,鑽石沒有學習咒文、幻象、變換,或其餘鐵杉視之俗麗的伎倆,而是在舊城一條狹隘後巷,巫師狹隘房屋深處,一間窄室內,坐著背誦長長真名,創生語中的力量真字。植物與植物構造、動物與動物構造、島嶼與島嶼地理、船的部位、人體構造……這些真名一向毫無意義、毫無句法,只是列表。長長的列表。
他的思緒遊盪。讀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亞紗,就感覺睫毛如蝶吻般拂過臉頰,深黑的睫毛。他驚訝得抬起頭,不知是什麼碰觸了他。之後,他試圖復誦時,啞不成聲。
「記憶、記憶!」鐵杉道,「天分缺乏記憶也枉然!」他不嚴厲,但也不妥協。鑽石渾然不知鐵杉對自己有何評價,或許頗低。有時巫師要他隨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隻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凈化井水、參與議會,他們極少發言,但專註聆聽。另一位巫師不在柔克受訓,卻擁有治癒天分,照顧南港的疾患與老死,鐵杉樂於讓他善盡職責。鐵杉的喜悅在於研習,就鑽石所見,也在於全然不用魔法。「維持一體至衡,均在此。」鐵杉說。還有「知識、秩序、控制」。這些詞他頻繁複誦,在鑽石腦海中自成曲調,一遍又一遍唱著:知識、秩——序、控——制……
鑽石將真名列表配上自編曲調后,背誦得快多了,但如此一來,曲調便成為真名一部分。他會放聲清唱,聲音已恢復為強勁沉厚的男高音,這讓鐵杉皺眉,因鐵杉家非常安靜。
大多數時間,學生應與師傅共處,或在擺放智典與真字書籍的房間內,研習真名列表或睡覺。鐵杉篤行早睡早起,但鑽石偶爾會有一時辰空檔。他總到港邊,坐在碼頭旁或港口邊台階上,想著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遠離鐵杉師傅,便開始想著黑玫瑰,一直想,幾乎不含雜念。此事讓他略感驚訝,他以為自己應該想家、想媽媽。他的確經常想著母親,也經常想家,尤其在吃過一頓寒傖冷豆粥當晚餐,躺在空乏狹窄房中褥榻上時——鐵杉這位巫師過得不如阿金想象中奢華。鑽石從未在夜晚想著黑玫瑰。他想著母親,想著明亮房間及溫熱食物,一首曲子或許會進入腦海,他用心裡的豎琴練習演奏,漸入夢鄉。只有在碼頭邊,望著港口海洋、石碼頭、漁船時,只有在戶外,遠離鐵杉及屋子時,黑玫瑰才會進入思緒。
因此,他珍視自己的自由時光,彷彿真正與她會面。他一直愛著她,卻從未明白自己愛她勝過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邊,即使只是在碼頭邊想著,他才活著。在鐵杉師傅屋子及身邊時,從未感到全然活著。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幾次,坐在港口邊台階上,聽著骯髒海水沖刷腳下台階,海鳥與碼頭工人的喊叫交織成微弱、變調的音樂,他閉上眼,看到愛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貼近,不禁伸出手碰觸她。如果只是在想象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豎琴,他的確碰觸到她:他感覺她的手就在自己手裡,她的臉頰溫暖而沁涼、絲滑而粗糙,貼著自己的嘴。腦海里,他對她說話;腦海里,她回答。她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鑽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發誓要將她留在身邊、要想著她、當晚要想著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開鐵杉師傅的家門,就背誦真名列表,或因時常感到飢餓而想著晚餐吃什麼。等到自己有一時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著她。
因此,鑽石開始感到這些時辰是與她真實的相會,為此而活,卻要到雙腳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遠程海天一線,方知自己為何而活,接著,憶起值得回憶的事。
冬季過去,溫暖晚春接著寒冷早春來到,車夫帶來母親的信。鑽石讀後,將信拿給鐵杉師傅,說:「我母親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過一個月。」
「可能不行。」巫師回道,然後似乎注意到鑽石,便放下筆,說:「年輕人,我必須問你願不願意繼續隨我修習。」
鑽石不知該說什麼。任憑自己選擇的念頭,未曾浮現心頭。「您認為我應該嗎?」鑽石終於問道。
「可能不該。」巫師道。
鑽石以為自己會感到放鬆、解脫,卻發現覺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說,帶著相當的自尊,讓鐵杉抬頭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師道。
「去柔克?」
男孩張口瞠目,這模樣惹惱鐵杉,雖然鐵杉明白自己不該如此——巫師一向慣於年輕一輩驕矜自信,若有謙遜,必定是隨年紀而增。「我說,柔克。」鐵杉的語調說明自己不習慣必須重述。接著,因為這男孩,這個耳根子軟、受寵、愛做夢的男孩,以毫無怨尤的耐心贏得鐵杉喜愛,所以鐵杉大發慈悲,說道:「你應該去柔克,否則就找個巫師,學習你需要的智識。當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但這不是你的天賦,你不擅長記憶真字,你必須奮力加以鍛煉。但顯然你的確有能力,需要培養、管束,這點別人會比我適任。」可見,無論多麼不可能,有時謙遜也會衍生謙遜。「如果你想去柔克,我會寫封信讓你帶去,請召喚師傅特別照顧你。」
「啊。」鑽石嘆道,大為震驚。召喚師傅的技藝可能是魔法技藝中最詭譎也最危險的。
「也許我錯了。」鐵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說道,「你的天賦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變身這種平凡技能。我不確定。」
「但您是……我真的……」
「當然。年輕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見地遲鈍。」這話說得嚴厲,鑽石硬了點骨氣。
「我以為我的天分在音樂上。」他說。
鐵杉隨手一揮,打散這念頭。「我說的是真正的技藝。現在,我要對你坦白。我建議你寫信給父母,我也會寫信給他們,告知你將前往柔克學院的決定。如果你決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裡的駐城法師願不願意收你,帶著我的推薦函,應該可行。但我不建議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諸如此類的羈絆,正是你需要脫離的。從今,爾後。」
「巫師沒有家人嗎?」
鐵杉樂於看到男孩終於有點火氣。「巫師互為家人。」
「也沒有朋友嗎?」
「可能會成為朋友。我曾說過這是舒適的人生嗎?」鐵杉停頓,直視鑽石。「有個女孩。」鐵杉說。
鑽石迎向他的視線片刻,低下頭,一語不發。
「你父親告訴過我。女巫的女兒,兒時玩伴。他認為你教過她咒文。」
「是她教我。」
鐵杉點點頭。「在孩童間,這可以理解。現在幾乎不可能了。你懂嗎?」
「不懂。」鑽石說道。
「坐下。」鐵杉說。一晌后,鑽石坐在硬實高背椅上面對他。
「我在這裡可以保護你,也確實保護了你。當然,你在柔克絕對安全,那裡的門牆……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須自願保護自己。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件難事,非常困難……這是一場試煉,試煉你那尚未化為鋼鐵的意志、尚未見曉真正標的之心靈。我敦促你,別冒這個險。寫信給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會退給你半年費用,足以支付你起先的花費。」
鑽石直挺挺靜坐。他近來漸像父親,身高體壯,雖然十分年輕,但看來已像個男子。
「鐵杉師傅,您說您在這裡保護了我,是什麼意思?」
「就像我保護自己一樣。」巫師說。片刻后,不耐煩地續道:「交換,孩子。我們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們斷絕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個真正的力之子都獨身。」
一陣沉默,接著鑽石問:「所以您負責……讓我……」
「當然。這是我身為老師的責任。」
鑽石點點頭,說:「謝謝您。」他隨即起身。「請容我告退,師傅,我必須思考。」
「你要去哪兒?」
「去碼頭邊。」
「最好留在這兒。」
「我在這裡無法思考。」
鐵杉或許已明了自己的敵手是誰,但他已表明不再是他師傅,便無法昧著良心命令他。「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賦。」鐵杉以在阿米亞泉賜與男孩的真名喚道,此名在太古語中意指柳樹。「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賦,我想你根本不了解。小心!錯用天賦,或拒用天賦,可能會導致極大遺憾。極大的傷害。」
鑽石點點頭,滿心痛苦悔恨,柔順但意志堅定。
「去吧。」巫師說,鑽石離開。
之後,鐵杉方知不該讓孩子離開屋子,他低估了鑽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談后,鐵杉繼續工作,註釋古老咒語,直到晚餐時分想起自己的學生,直到他獨自用畢晚餐,才承認鑽石已經逃走。
鐵杉不願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藝,他不像其餘術士施尋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喚鑽石。他很生氣,也許還很傷心。他對這孩子評價不錯,主動提議為他寫信給召喚師傅,然而,才第一次人格試煉,鑽石便碎了。「玻璃。」巫師喃喃道。至少這份軟弱證明他不危險——有些能力不可放縱,但這傢伙沒有危險、沒有敵意。沒有雄心。「沒有骨氣。」鐵杉對著屋內的靜默說道,「讓他爬回媽媽身邊吧。」
然而,想到鑽石令自己徹底失望,不帶一字謝意或歉意,就怨恨難消。再怎麼有禮也不過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燈,上床就寢,聽見貓頭鷹呼喚,微小澄澈的「呼-呼-呼」聲,人稱笑梟。她帶著哀傷諦聽。過去,那曾是夏夜裡的暗號,趁所有人熟睡時,兩人溜到阿米亞河岸楊柳叢里相會。她不願在夜裡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對他傳息,她學會母親的傳訊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傳送她的碰觸,她的聲音復誦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卻只碰上一堵空氣與沉默的高牆。她什麼都觸不到。他把她擋在牆外。他不想聽。
好幾次,突如其來,在白天,她瞬間感覺他的心靈十分貼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觸他。但夜裡,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對她的拒絕。她幾個月前便已放棄聯繫他,但心裡依然十分傷痛。
「呼-呼-呼!」貓頭鷹在窗下喚,然後說:「黑玫瑰!」她從哀愁中一驚,跳下床,打開木窗。
「出來吧。」鑽石悄喚,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媽媽不在家。進來!」她在門口迎接他。
兩人緊密、沉默地牢牢相擁良久。對鑽石而言,臂彎中擁抱的彷彿是自己的未來、生命,他的一生。
終於,她動了,輕吻他的臉頰,悄聲說:「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著他的手,領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願進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亂的地方,滿是女人及女巫術的神秘,與自己整潔舒適的家大相徑庭,與巫師冷漠儉樸的房子差距更遠。他站著,像馬一般顫抖,身材高過滿掛草藥的頂梁。他十分緊繃,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時未進食,徒步走了四十哩路。
「妳媽媽呢?」他悄聲問道。
「去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媽媽整晚都會待在那裡。你怎麼來的?」
「走路。」
「巫師讓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為什麼?」
「想留住妳。」
他看著她,那張清晰、狂熱、黝黑的臉龐,環繞著雲般粗發。她只著底衫,他看見那無盡細緻,纖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將她拉近。雖然她抱了他,卻立刻抽身,皺起眉頭。
「留住我?」她複述,「你整個冬天好像都不擔心會失去我,現在為什麼會回來?」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著他,「去柔克嗎,小鑽?所以你真的有天賦……你可以當術士?」
發現她站在鐵杉那方,對他是個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