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了凡並沒有從大門進去,繞到屋側,又有一個小門,她輕輕地敲了兩下,低聲說道:「師父!已經請到了。」
只聽得裡面有人說話:「請進來吧!」
了凡這才推開小門,進得門來,裡面是一間空徒四壁的房間,牆壁正中,掛了一幅直軸,上面寫著「日月並輝」四個大字,落款是「浮雲」,字是狂草,卻又透著幾分秀氣。
另一旁擺了兩張木椅,當中一張茶几。
右邊的木椅上坐著一位比丘尼。
看年紀至多不出三十歲,一領灰衣,白襪雲鞋,神情嚴正,容貌端莊。
了凡走過去行禮,口稱:「恩師!他就是龍步雲,就是攔住追趕我的人。」
龍步雲一聽,著實地大吃一驚。
原來了凡的師父是這樣年輕,而且從這乍見面的印象,實在看不出是一位身有武功的高人。
龍步雲連忙抱拳,口稱:「龍步雲在此拜見師太!只是來得十分魯莽,請師太恕罪!」
那師太雙手合十,說道:「龍施主不必多禮,請坐下說話。」
因為那師太坐在那裡沒有動,龍步雲心裡有些不悅,心想:「一個出家人,竟然如此高傲。」
因此,他的心裡也就減低了幾分尊敬。
他叉手說道:「龍步雲是個俗人,實在不敢褻瀆清凈佛地,只是說幾句話就走,不敢在此地久留。」
那師太這才抬起眼睛,看了龍步雲一眼,僅此一眼,讓龍步雲心驚,那兩道眼光,銳利如劍,令人不敢正視。
一般練武的人,如果練到高深的功力,那眼神自然精光逼人,功力愈高,眼神愈凌厲。當然,如果功力練到了超凡人聖,三花蓋頂,五羆朝元的地步,精光內斂,又另當別論。
當龍步雲一接觸到那師太的眼光,心裡為之一震,他想不到這樣一位年輕纖瘦的出家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內修功力。
那師太說道:「殘號浮雲,取浮雲難掩日月之意。龍施主此來,絕不是幾句話可以了結,所以請坐下來說話。至於我方才沒有站起來為禮,那是因為我雙腿不便,居家日常,我多半是坐著的。」
龍步雲聞言大慚,自己的心思還沒有表露,就被別人看得透徹。
他趕緊抱拳躬身說道:「師太言重,龍步雲敬謹聆聽。」
浮雲師太命了凡將木椅搬到另一邊對面,龍步雲這才告罪坐下。
浮雲師太說道:「龍施主!我先要向你說明白,虎頭堡的『刀絨』等三種罕見的寶物,確實是我命了凡盜來此地。虎頭堡筏幫常持峰沒有一點錯,缺理的是我。」
浮雲師太如此直率地坦承「盜取」。則是讓龍步雲大感意外。
而且浮雲師太在說話時,神情十分嚴肅,沒有一點說笑的意味,更是使龍步雲不知如何開口。
浮雲師太當即命了凡進去,到裡間拿出一個布包,她說道:「這包裹里包的是『刀絨』、『鱔寶』、『艾絨』,我只是用了一點『刀絨』,現在算是完璧歸趙,至於虎頭堡常持峰前,尚請龍施主多美言一二。」
了凡將包裹遞給龍步雲。
龍步雲接到手,真的是大惑不解,他遲疑地剛叫一聲:「師太!」
浮雲師太說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不是?像我們這樣出家人,為什麼還犯一個『盜』字?……」
龍步雲立即說道:「對!像師太這樣與世無爭的人,怎麼會犯了一個『盜』字,這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除非是有一個非常不得已的原因。」
浮雲師太望著他說道:「要知道原因好向常持峰交代嗎?」
龍步雲斷然地說道:「不!我用不著對常持峰交代什麼。我把這個包裹交給常持峰,告訴他東西已經找回來就可以了。不過……」
他頓住不說。
浮雲師太說道:「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龍步雲說道:「如果師太能告訴我原因,我便會讓自己對人生更能充滿信心。這個世界上,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事。」
他在說話的時候,浮雲師太那雙銳利的眼睛,一直盯著龍步雲。
等他說完以後,浮雲師太才緩緩地說道:「請隨我進來。」
浮雲師太從容地套上擺在椅子前面的木靴,套著白襪雲鞋,跟真的沒有兩樣,所以她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一些也看不出來。
套妥了木靴以後,浮雲師太步履從容,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一雙假腿。
龍步雲當時不禁為之駭然。
這麼年輕,又是個出家人,怎麼會……?真叫人難以想像。
可是一雙齊膝以下斷掉的木腿,走起來竟又是如此自然,更是令人難以想像。
穿過當中佛堂時,香煙裊繞。
供桌上並沒有神龕,也沒有神像,只是當中懸挂著一幅綉圖,是金黃色絲線綉成的「日月」兩個大字。
浮雲師太率領著了凡,恭恭敬敬地禮拜完畢,再向右邊走去。
龍步雲忿然說道:「師太!這神桌上……」
浮雲師太突然十分嚴肅地地說道:「日月光華,永遠照著我們,給我們以光明,難道不應該禮拜嗎?」
龍步雲說道:「我是說,我是不是也可以拈香禮拜!」
浮雲師太稍稍一怔,立即轉嗔為喜,說道:「日月本來最是無私,普照天下眾生,當然可以。」
龍步雲從供桌上拈香,深深禮拜,極為虔誠。
浮雲師太站在一旁,突然若有感慨地說道:「龍施主!慈航庵你是第一個剃髮的人走進這座庵堂。」
龍步雲一愕,他根本會意不過來:「慈航庵為什麼不讓剃髮的人進來?」
浮雲師太又走向右邊。右邊又是一座佛堂,當中供的是一幅觀音大士魚籃繡像。
浮雲師太和了凡照樣禮拜,龍步雲自然也是拈香膜拜。
這才走進一間很小的房間,沒有窗子,裡面光線很暗。
龍步雲定睛看去,裡面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女人,看不清楚臉龐,長發散在枕頭之上。
浮雲師太默默地在床前站了一會,又默默地走回到原來的地方。
龍步雲也是默默地隨著,但是他的心裡卻忍不住在想:「這樣引我來看一個女病人,為什麼呢?這就是她要盜取刀絨的理由嗎?」
大家坐定之後,浮雲師太緩緩說道:「龍施主!方才你看到的病人,她是我俗家的妹妹。」
龍步雲說道:「生重病?」
浮雲師太說道:「不是病,是受了傷,是刀傷!」
龍步雲「啊」了一聲,幾乎要起來。
在他的思想里,無法想像,像浮雲師太這樣方外之人,居然有一位受了刀傷的妹妹!這才叫做從何說起。
還有讓人不可思議的事,為了俗家妹妹受刀傷,便命人去虎頭堡盜「刀絨」,這件事除了不合情理之外,簡直叫人想不通。
刀傷,自有金創葯,那個習武的人沒有傷葯?用得著去盜取嗎?浮雲師太只是很平靜地繼續說道:「而且刀傷中毒。」
龍步雲點點頭。
浮雲師太沒有任何錶情,緩緩地說道:「我從來沒有刀傷葯,更沒有解毒的葯……」
龍步雲不禁脫口說道:「應該及時就醫,只要不是特殊的毒傷,市面上一般醫生是可以開方治病的。」
浮雲師太說道:「不能!我們不能送醫,也不能請大夫到慈航來為傷者治病。」
龍步雲不解問道:「那是為什麼?」
浮雲師太頓了一下,望著龍步雲,過了半晌,這才緩緩而又平靜地說道:「因為受傷的人是欽犯!」
龍步雲一時還沒有會過意來,他還不明白什麼是「欽犯」。
浮雲師太又說道:「欽犯就是皇上要捉拿的犯人。」
龍步雲長長地「啊」一聲,不覺喃喃地說道:「那是為什麼?」
浮雲師太突然眼射棱光,一股難以抑止的豪氣,也提高了聲調:「因為她隻身潛入皇宮內苑,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被大內高手所傷,中了毒刀。如今毒發,傷口潰爛,生命垂危。」
浮雲師太望著龍步雲,沉重地說道:「我們不能出外就醫,不能請醫來治疾療傷,聽說虎頭堡有『刀絨』,可以解傷祛毒,以下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龍步雲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們不能就醫,怪不得神桌上供的是「日月」二字,原來她們是前明的後裔,隱身在空門。
浮雲師太眼神一直不曾離開龍步雲。
半晌才又緩緩說道:「我們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保守秘密,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大概是因為你的仗義行為,令人感動。……」
龍步雲站起來說道:「師太!我明白,凡是聽了別人秘密的人,為了讓對方放心,只有兩條路,一是以死明志,無論是被殺,或者是自殺,那是萬無一失的方式。另外就是讓自己加入,成為秘密的其中之一。」
浮雲師太沒說話。
龍步雲又說道:「因為我身負母仇未報,目前還不能死。為了證明不會辜負師太告訴我這麼大的秘密,為了證明我也是日月光華的一分子……」
他頓了一下。抬頭望著穿堂那邊。「師太!令妹……我應該說是了凡的師叔,刀傷毒傷,顯然刀絨效果不彰,否則,你不會立即將刀絨交還給我。」
浮雲師太一直沒有說話,那眼神也凌厲地等待,那意思是說:「你究竟想說什麼?」
龍步雲說道:「我身上有家師給我的靈藥,對於刀傷毒傷,靈驗無比,我願意為了凡的師叔療傷,日後如有泄露,我照樣也是凌遲死罪。因為我幫助過欽犯治毒!」
浮雲師太神情為之一震,但是,顯然她仍然能夠掌握自己的情緒,平靜地說道:「龍施主果然俠義中人,浮雲感激不盡。」
她立即又帶領龍步雲回到那間房裡,令了凡掌上燈,照亮房裡,龍步雲這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臉色焦黃,神情委頓,雙目緊閉,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餘歲。
浮雲師太說道:「敷了『刀絨』以後,效果並沒有預期的好,我才點了她的昏睡穴,因為……」
這時候才看到浮雲師太張口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龍步雲小心地從身上取出藥丸,便自問道:「傷在何處?」
這一問,浮雲師太怔住了。
因為傷者創口正是胸前,傷口潰爛,日甚一日,眼見就要致命。此所以浮雲師太命了凡盜葯的原因。
如今龍步雲要施藥,如何能揭開棉被裸胸相見?龍步雲一見浮雲師太如此遲疑,立即想到一定是受傷的部位不方便。
他立即說道:「師太!請你命了凡取沸水,清潔傷口,然後,用口嚼爛藥丸,敷在創口之上,一個對時以後,應該就有見效。」
他將藥丸遞給浮雲師太。
但是,浮雲師太遲疑了一會,斷然說道:「恐怕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龍施主!我們不應該那樣迂腐,請你以大夫之心,為舍妹治病,我只有感激。」
她立即命了凡取沸水、潔凈的布。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她向龍步雲說道:「龍施主!請動手吧!現在你是大夫,舍妹是病人,一切世俗的想法,都可以拋棄。」
龍步雲沉吟了一下,斷然說道:「不!龍步雲根本不是大夫,了凡的師叔也不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將師門解毒靈藥提供使用而已。」
那意思非常明白,男女授受不親,龍步雲不能讓浮雲師太的妹妹裸裎上身和他面對。
浮雲師太注視著他,緩緩地說道:「龍施主我很能明白你的心意,就一般來說,你是一位君子,嚴守著道德規範,但是,你有些迂腐。」
龍步雲愕然問道:「是說我……?」
浮雲正色說道:「儒家嚴守道德禮教,但是還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說法。至於佛家,禪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的,他能繼承五祖衣缽,憑他一首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凡事若能做到『無我』,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龍步雲從來沒聽過禪宗的傳說,但是,他對浮雲師太所說的「無我」,他還能明白含義。
沉吟再三,終於慨然點頭應允:「恭敬不如從命!」
浮雲師太感到一陣欣慰,便點頭說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開始吧!」
龍步雲討來另一個木盆,仔細地凈手漱口,這才命了凡掀開病人的被褥,頓時一股腐臭之氣,薰人發昏。
刀傷正好是肩下幾寸,刀口四周都已經發黑,如果再腐爛下去,直透心臟,神仙束手。
龍步雲雖然自謙不是大夫,但是隨師習藝,面壁深山,對於刀傷的處理,當然是學過的。他用凈布沾著熱水,輕輕地拭去傷口流出來的黑水,再一點一點擦去傷口四周的腐臭之物。如此一直擦拭,更換了五次潔布、五盆熱水,龍步雲忙的滿頭大汗,汗水滴落下來。
當龍步雲手中的凈布擦出鮮紅的血水流出時,他才鬆了一口氣,連忙拿過兩粒桂圓大小的藥丸,在口中嚼爛后,用手捏成一塊薄薄的餅狀,敷在刀傷創口,再從了凡手裡接過白布,按住傷口,包紮捆綁妥當。
當他伸直腰,抬手拭去自己額上的汗珠,了凡已經將被褥蓋好病人。浮雲師太合掌當胸,十分莊嚴地說道:「龍施主!大恩大德,不敢言謝,我和舍妹都會記在心裡,此生難忘。」
龍步雲趕忙說道:「師太言重了!師門靈藥雖然可以祛毒療傷,功效究竟如何,還不敢預料。還要等上一個時辰,就有初步分曉。」
浮雲師太連忙說道:「龍施主令師靈藥藥效如何,實際上已經見效,敷上以後,藥味芬芳,腐臭立除。再說,即使舍妹不能病起沉痾,那是命……」
她頓住了口,一個出家人將一切歸之於「命」,顯然是一種悲調。
她沒再說下去,回到原先的凈室。
龍步雲根本沒有坐下,立即告辭。
「藥效約在一個時辰以後,龍步雲不敢久留,如果了凡的師叔清醒以後不再疼痛,三五日後,就可以痊癒。我為她祈禱!」
浮雲師太留龍步雲用齋飯。
龍步雲拜謝,說道:「我是慈航第一個剃髮的人闖入,恐怕也是第一個男人闖入。龍步雲實在不能久留,告辭。」他抱拳一躬,轉身就走。
走過木橋,穿過小溪,再走進松林,幾經迴轉,麥紅騾子已經在眼前。
龍步雲停下腳步,望著了凡只說了一句:「謝謝你!了凡!後會有期。」
了凡忽然叫道:「龍……大哥!」
這一聲「龍大哥」十分出乎龍步雲的意外。當時他為之一楞。
了凡抬起頭來說道:「別以為我不像出家人,我和師父剃髮緇衣,只是為了掩住官府耳目,我們算不得真正出家人,所以我不喜歡稱你為龍施主!」
龍步雲很感動地說道:「了凡!剛才我跟你師父說過,為了一個意念,鍥而不捨,要期望能有所成,就得有相當的犧牲。了凡!你知道嗎?你們……我是說你師父和你,都很了不起!」
了凡黯然地說道:「就算是這樣吧!那是因為我的父母……」
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她望著龍步雲,很認真地說道:「如你所說的,但願我們後會有期,再見時希望我不再是緇衣芒鞋的了凡。」
她的話沒說完,就轉身飛奔,頃刻消失在樹林里。
龍步雲的心裡著實震撼了一下。
像了凡這樣青春貌美的姑娘,正是不知憂愁的黃金年華,如今卻是為了一宗自己所追求的意念,將自己錮禁在近乎寂滅的環境里,真不知道她這樣犧牲,又能有多少收穫?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為了尋找殺母的仇人,茫茫人海,漫無目的的飄流,將來到底有沒有結果?誰能料到?唉!這就是人生!對於一個追求自己所定的人生目標,那就無怨無悔,沒有嘆息的權利!龍步雲回頭再看一眼那霧氣迷濛的樹林,長長地吁了口氣,跨上麥紅騾子,踏上白馬鎮虎頭堡的歸途。
來時朝陽似錦,回時夕照餘暉。
龍步雲並沒有催騎趕路,任憑麥紅騾子還牽著一匹馬,不疾不徐地走著。
快到虎頭堡時,虎頭堡的牌樓已經點亮了幾盞風燈。
龍步雲剛一走過護庄河的橋,虎頭堡亮出兩排火把,常持峰大踏步地迎上來。
龍步雲丟下韁繩,也迎上去。
兩人雙手互握,常持峰說道:「龍兄!真是信人!」
龍步雲說道:「對堡主一諾,豈敢有誤?所幸不辱所命!」
他伸手就從身上取那個布包,立即被常持峰攔住,說道:「龍兄可還記得,我說過要讓你認識一下筏幫的另一種生活。」
龍步雲點點頭,剛說了一句:「是啊!」
常持峰大笑說道:「筏幫粗魯不文,實在說不上是什麼特別生活,只是成年都在風中雨里、水裡石上討生活,自然養成一種粗獷的言行,無非是大碗酒、大塊肉、狂歌當器罷了,怎麼可以待貴客?今夜我另有安排。」
龍步雲剛叫得一聲:「堡主!……」
常持峰說道:「並不是在龍兄面前失信,其實也是筏幫的另一種風情!請!」
其他的人都退下去了,剩下五六位拿火把的人,相隨在前後。
一路行來不遠,已經是白馬鎮。大家並沒有進鎮,繞到鎮外,下坡來到河邊,碼頭邊早有一張竹筏停靠在那裡。
這張竹筏似乎和一般竹筏不同。
一般竹筏大約是九到十一根飯碗粗細的竹子削皮以後用火烘烤編列成筏,這張竹筏至少用了十五根毛竹,而且特別粗,編列起來比一般竹筏要寬上一半。後面還拖帶了一張小筏。
竹筏上鋪著木板,木板上再鋪著竹席。
竹筏當中放置著一張矮腳四方桌子,兩邊各放置了一個織錦的坐墊。
後面拖帶的小竹筏,架著鍋灶,有人正在添火。
常持峰讓龍步雲上筏,坐在上首,自己則在下首作陪。
兩人坐定之後,立即有兩個人手持竹篙撐筏,沿著白馬河岸,向上游慢慢前進。這兩名持筏的,分明是虎頭堡的高手,竹篙入水無聲,也不濺起一點浪花,竹筏在兩人一邊一篙撐動之下,緩緩而又平穩地向前滑動。
此刻,月已高掛在山之巔,清亮如水,微有涼風,坐在竹筏上緩緩移動,那情景是十分幽美的。
龍步雲縱目四望,沒想到白馬河的水,竟是如此平靜無波,明月照耀之下,愈發地動人,竹筏是逆流而上的,划起陣陣水紋,銀波粼粼,又可畫出另一種美景。此時,有人奉上茶來。小小的紅泥茶壺、小小的紅泥茶盅,倒出清香襲人的茶。
龍步雲從來沒有用這樣小壺小杯喝茶,感到十分好奇。端起來喝一口,澀中帶香,舌底生津。龍步雲不是一個品茶的高手,此時也忍不住贊了一聲:「真是好茶!」
常持峰微微笑道:「茶是雪霧冷泉旁摘下的雨前毛尖,烹茶的水是山泉,煮茶的壺是真正宜興紫泥壺,燒茶的柴是山上的冷杉,有如此的配合,才能獲得龍兄一聲好!」
龍步雲忍不住說道:「多承指教,到今天我才知道天地間皆是學問。」
常持峰說道:「龍兄千萬不要認為我是在賣弄,這只是表示筏幫對龍兄你這位貴客一點感激之心。盡量把平時那份粗魯不文的草莽作風,收斂起來,縱有做作,也能邀得原諒。」
面對著這樣一個黝黑的漢子,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常持峰能統領白馬河上數百隻筏和撐筏的筏戶,是有他的道理的。
龍步雲忽然想起,立即從身上取出布包,雙手遞給常持峰,說道:「不敢說是完璧歸趙,總算是不辱所命!」
常持峰剛要說「謝謝」,龍步雲立即又說道:「對方確是迫不得已,她們再三要我向常堡主致歉!請堡主寬諒。」
常持峰說道:「任何人都有情不得已的時候,任何人都有需要別人諒解的時候,事情說開了,一切都不存在。」
龍步雲說道:「常堡主快人快語,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大杯!」
常持峰大笑說道:「這盅茶既不能代酒,也不敢接受你龍兄這一敬。我們互飲了吧!」
喝下這盅茶,常持峰這才吩咐上菜備酒。
他很認真地說道:「龍兄今天一整天沒有好好的飲食,此刻釅茶喝多了,茶也照樣醉人,還是留待飯後吧!」
送上來的酒,雖然是自釀的村醪,卻是十分醇厚。幾盤燒臘滷味,雖然出自鄉間口味,卻是十分可口。
淺斟慢酌,彼此都是敞開心懷,無所不談。原來常持峰也是官宦之後,因為避亂世,自曾祖一代遷到白馬鎮至今。至於為什麼身人筏幫、踏進江湖?那是因為從他父親那一代,眼看地方盜賊蜂起,不得聊生,於是組合撐筏人家,習學武功,原是保鄉護家,沒想到變成一支幫派。
常持峰說道:「筏幫的人也有一套規矩,大體上說,還不敢為非作歹。但是,人多品雜,難保有不肖之徒。這也是我時刻掛心的事。」
龍步雲連忙說道:「我輩做人,只要竭盡心力,也就俯仰無愧了。」
兩人談得非常投契,明月水光,涼風習習,而且四周寂靜,這是龍步雲近一段日子以來不曾享受的安靜與平安。也就難免多喝了兩杯。此刻他已經微有酒意。
龍步雲按住酒杯,望著常持峰說道:「堡主!我很羨慕你!」
常持峰微微一怔,立即笑道:「羨慕我?龍兄!你不是在說笑吧!」
龍步雲搖搖頭說道:「虎頭堡有你一畝三分地,有你的祖先廬墓,守著妻兒,只要你願意,你還可以過著像今夜這樣幽雅有致的生活。不像我,萍蹤無定,今天在你這裡暢飲一頓,明日此時,又不知身在何處?」
常持峰連忙說道:「龍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龍步雲說道:「你我如此投契,任何話,但講何妨?」
常持峰說道:「白馬鎮虎頭堡雖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倒是真的。龍兄!如果你能留下來,虎頭堡就是你的家一樣……」
龍步雲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我是個定不下來的人,出岫的浮雲,那裡能停得下來?固定的生活,是要有那種福氣,我啊!沒有那份福氣!」
常持峰不知道龍步雲的內情,但是,他明白一個常年漂泊的人,都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他不說,別人也不便問。
常持峰剛說道:「只要龍兄有朝一日能夠……」
忽然有一陣簫聲,悠悠而起。
月夜簫聲,是動人心弦的。真所謂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在白馬河的夜晚,從何而來如此動人的簫聲?大家都愕然而為之沉默了。
忽然有人叫道:「在那邊!」
所謂「那邊」。是白馬河的上游那一段水最深的地方,被當時的人稱之為「白馬潭」。
此刻,白馬潭上有一張竹筏,筏上有人持篙而立,身材纖小,衣袂隨風。再稍加註意,另外還有一個人是盤坐在筏上,吹簫的正是她。
龍步雲是背對著白馬潭,常持峰因是對面而坐,隔著竹筏前面翹起來的虎頭,所以他們都看不清楚。
當龍步雲站起來回身,凝神注視時,他立即大驚脫口說道:「是了凡!」
常持峰此時也站起來,雖然他並不認識了凡,但是他知道這樣一位小尼姑,頓時他也脫口說道:「怎麼會是她?難道……?」
龍步雲聽到這一聲「難道」,立即心情為之一緊。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靈藥不靈,病人去世,了凡前來尋找他而找到了白馬河上。」
他緊張地向常持峰叫道:「堡主!……」
常持峰立即攔住他的話頭說道:「是要去看看她發生了什麼事,是嗎?」
龍步雲連忙說道:「她們平日絕不輕易出門現身。今夜……」
常持峰說道:「而且是在這月夜中的白馬河上,豈能無事,那是應該的,也許她需要幫助。」
他不等龍步雲說話,立即吩咐筏上的人,將後面拖行的半張竹筏、筏上的鍋灶食品,統統搬到前面來……
龍步雲明白他在做什麼,當時握住常持峰的手說道:「堡主!不必麻煩他們,我這裡去去就來,再說我又不會撐筏,獨自一人無法到得了那邊。如果派人送時,恐怕違背了你的用意,也不是我心裡所想要的。」
常持峰說道:「既然如此……」
龍步雲說道:「好茶好酒,還有好月亮、好風景,更有好朋友,我不會輕易放過的。」
常持峰笑道:「龍兄!請你放心,常持峰別的不敢說,至少可以做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你去吧!我在此地相候,絕不上前相擾!」
他立即吩咐:「插篙!」
竹筏兩邊各有兩個用篾片編織而成的圓箍,綁在筏邊竹子上。
這一聲「插篙」,隨即有四根竹篙又快又准,插進那四個篾做的圓箍,深深插在河底,竹筏就停在河上。
常持峰抱拳說道:「龍兄請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只要招呼一聲,我當儘力。」
龍步雲深深廣躬,口稱:「多謝!」
他便輕輕躍身上岸,沿著河岸,疾奔而上。因為相隔得並不太遠,很快地龍步雲來到了白馬潭畔。
了凡那張竹筏,緊靠近岸來。
龍步雲從常持峰筏上登岸是岸西。
整整靠岸相離,隔了一條河水寬。大約有五丈左右。
龍步雲看到了凡也插住了篙子,因為河水深,偌長的竹篙幾乎沒頂。
了凡正蹲著身子對筏上坐的人說話。
筏上坐的人顯然不是了凡的師父浮雲師太,因為,身後披的是一頭長發。
龍步雲心裡一動,不禁思忖:「這會是誰?難道是……」
他心裡一急,忍不住高聲叫道:「了凡!我來了!」
只見他從河岸的石頭上,仰首張臂,長吸一口氣,微蹲兩腿,猛然彈起,直如一隻大鳥,奮翅而起,凌空飛起好幾丈高。
倏地又凌空一折,有如掠水的鳥兒,斜斜地飛掠過去。
在這一起一落之間,龍步雲飛越了白馬河,只見他空中縮腿張臂,一片落葉,飄然落在了凡那張小竹筏上。
人在情急之中,施展了生平所學而且是儘力而為。
龍步雲剛一落定停身,便抱拳說道:「了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了凡沒等他說完,便向他說道:「我師叔要當面謝你救命之恩,所以……我到了虎頭堡,聽說你在白馬河,真有雅興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張筏……不說啦!」
她對坐著的人謙恭地說道:「師叔!我就在附近不遠,要回去時,只要招呼一聲即可!」
她站直了身體,對龍步雲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充滿了複雜的情感,分不清楚是……她微微一點足,飄身上岸,不知去向。
龍步雲剛叫得一聲:「了凡!」
已經不見了人影。他這才回身,果然,坐在竹筏上的正是了凡的師叔。是浮雲師太的親妹妹。
這張臉,龍步雲是在療傷時見過,只是當時心情緊張,根本沒有仔細看,而且當時病容滿面,雙目緊閉,臉色焦黃,是個垂危的病人。可是如今面對的人,完全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那一雙眼睛,明亮如秋潭深水,黑白分明,極為特殊,是少見的美!一張素凈的臉,在月光下更顯得吹彈可破,兩道細而長的眉,如今微蹙。
一身潔白的衣裳,露出潔白的脖項。
懷裡抱著一支玉簫,正默默地望著龍步雲,沒有說話。
龍步雲一時慌了手腳,忐忑不安地說道:「對不起!我只知道你是了凡的師叔……」
對方立即說道:「我叫冠珠,其實我跟了凡情同姊妹,師叔二字,是她從我姊姊關係上稱呼的。」
「冠珠」!這名字很怪,但是,她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而且說話從容不迫,比龍步雲那樣吃吃不能成言,強得太多!龍步雲躊躇地說道:「我姓龍……」
冠珠說道:「我知道,龍大哥!了凡已經告訴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龍步雲連忙說道:「姑娘!」
他真不知道如何稱呼,因為看冠珠的年齡大約在二十一二上下,稱一聲「姑娘」,大致不差。不過,他這樣一叫,冠珠立即說道:「龍大哥不必客氣,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冠珠。按說吶,我應該先向你拜謝救命之恩,只是因為一時還沒有復原……」
龍步雲不禁說道:「對啊!你身受重傷,不會復原得這麼快,你應該在慈航多多休養,怎麼可以冒著夜露,在這河上泛筏,你這是不珍惜自己……」
此話一出口,龍步雲自己也怔住了。他是冠珠什麼人?怎麼可以如此用責備的口氣跟她說話?他怔了一下。然後帶著歉意,很認真地說道:「冠珠姑娘!真的對不起啊!我不應該這樣對你說話。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呢?因為關心嗎?一個陌生的男人對一個陌生的女人有什麼可關心的?但是,龍步雲如此情急說話,不是關心又是什麼呢?龍步雲如此吃吃不能說話成句的時候,冠珠倒是很平靜地緩緩地說道:「謝謝!因為我知道龍大哥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我怎麼會怪你?我不能這樣不識好歹啊!」
龍步雲忍不住又說道:「可是冠珠姑娘你的傷……?」
冠珠點點頭說道:「這是我所以要來這白馬潭的主要原因。」
她望著龍步雲,露出一絲懇切的微笑。「龍大哥!請坐下來說話好嗎?」
龍步雲只稍一遲疑,便席地坐下,他認真地說道:「冠珠姑娘!你是在重傷之後,元氣大傷,應該多多休養。」
冠珠緩緩說道:「龍大哥!你的靈藥,真的靈驗無比,敷上之後,祛毒生肌,現在我除了創口尚未癒合以外,完全跟常人無二。」
龍步雲連忙說道:「那也不能冒著春寒在這白馬河潭上泛筏啊!我是說,還是以休養為重!」
冠珠忽然有些黯然地說道:「如果我今夜不來,也許終生遺憾!」
龍步雲驚訝怔住了。
他不知道這一趟白馬河上泛筏,會有如此的重要。
冠珠說道:「龍大哥救我於垂死邊緣,而且是冒著誅連九族的危險,這份大恩大德,我應該當面叩謝,否則如何讓我心安。」
龍步雲不以為然說道:「如果僅是為了這件事,冠珠姑娘!你實在大可不必冒著河上涼風來尋找。」
冠珠很堅定地說道:「不!龍大哥!你這次仗義救我,不止是救了我個人的生命,而是救了一個民族的希望。」
龍步雲瞠然說道:「我聽不懂姑娘說的話。」
冠珠說道:「龍大哥在慈航已經大略知道我們是反清復明的人,其實你還不知道我們真正的身世。」
龍步雲沒有說話。
冠珠說道:「知道大明朝的故事嗎?譬如說:清兵是如何人關的?大明朝是怎樣滅亡的?以及大明朝真正滅亡是在什麼時候?」
龍步雲毅然說道:「真是抱歉!一則我是一個鄉下人,龍家寨距離朝廷太遠了。再則,十年深山面壁,久已不問世事。所以,冠珠姑娘你所問的,我沒有辦法回答。不過……」
他很真誠地繼續說道:「在山中恩師曾經慨嘆,吳三桂為了一個女人,竟然引清兵人關,大好河山,淪為異族統治,是大漢民族、華夏子孫一個最可悲的事。」
冠珠姑娘點點頭說道:「令師是位高人!不過,站在我的立場來說,除了民族情仇之外,還有家庭血淚!」
龍步雲驚道:「姑娘你是……」
冠珠姑娘說道:「何秀夫背福王投海,大明血脈真正滅絕。不過,福王的兩個幼女都大難不死,為不平的武林高人所救。」
龍步雲微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冠珠繼續說道:「二十年家仇國恨,讓她們練就一身武功……」
龍步雲此時大驚而起,說道:「原來是公主在此,草民不知,多有冒犯,尚請公主恕罪。」說著就拜下去。
冠珠立即伸手攔住說道:「亡國之女,還稱什麼公主!龍大哥若如此相稱,那真是讓人死無葬身之地。」
龍步雲仍然說道:「公主!這禮儀……」
冠珠正色說道:「龍大哥!大明公主早就應該以身殉國,那裡能偷生苟活、靦顏人間?你是我救命恩人,但願你能以朋友相待。」
龍步雲仍然不安地說:「這樣……」
冠珠忽然笑道:「龍大哥!我們不要在這稱呼上浪費唇舌了。難道你不想知道我們姊妹拜別授藝恩師離開師門以後的情形嗎?」
龍步雲說道:「謹聞!」
冠珠說道:「我們姊妹二人離開師門以後,便立下志願:此生此世,要為湔雪國恨家仇而奮戰,活要為這件事而活,死也要為這件事而死。」
龍步雲點點頭,她們這種心情,是能夠讓人理解。
冠珠說道:「我姊姊明珠,曾經兩度人宮行刺,結果被大內高手所傷,失去雙腿。一則為了掩人耳目,再則她一度確實喪志灰心,如此遁入空門。」
龍步雲不禁輕輕啊了一聲,他想到浮雲師太的那雙假腿,心中忍不住一陣嗟嘆。
冠珠說道:「我這次入宮是抱定必死的決心,要拚個同歸於盡。沒有料到大內更添了許多機關削器,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在胸前中了一支毒箭,如果不是姊姊親自隨後支援,及時搶救,我恐怕出不了宮廷。」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人是逃出來了,毒傷幾乎要了我的命。幸虧龍大哥……」
她說到這裡,眼裡閃著淚光,顯得她的心情是忍不住那一分激動。
龍步雲說道:「說實話,我恩師給我的救命靈藥,也沒有試過,我也沒有把握,是姑娘的造化大。」
冠珠說道:「我在慈航養傷之際,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問題,主要的是想,像我們姊妹這樣連番行刺的做法,究竟對不對?」
龍步雲說道:「國恨家仇啊!」
冠珠說道:「對!為了國恨家仇,我們自有揮劍飲血快意思仇衝動。但是,即使是我們行刺得手,殺死了清朝皇帝,雖然逞一時之快,但是對恢復大明,到底有多少幫助?滿清繼續有人出來做皇帝,華夏子孫一樣受迫害。」
這一段話,讓龍步雲相當意外,也相當震驚,南明剩下的唯一的後裔,對反清復明有了新的詮釋,是十分讓人震憾的!冠珠繼續說道:「於是我在想:我們要有更長遠的計劃,更寬廣的胸襟,來管這件事。」
龍步雲不禁脫口問道:「怎麼說?」
冠珠說道:「反清的事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遠程認識。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成功地驅逐韃虜,何必一定要急於在我手裡完成!」
龍步雲脫口說道:「對啊!」
冠珠說道:「反清不一定復明,只要恢復華夏子孫的尊嚴即可,為什麼一定要恢復大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得之。大明之亡,難道沒有過失嗎?」
龍步雲不禁大讚說道:「姑娘!你能有這種見解與胸襟,真正是了不起,令人好生敬佩!」
冠珠說道:「因此我想,要以餘生奔走江湖,結合前朝遺老遺賢,將反清的思想,植基於市井之間,總有一天能發生作用。民猶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只要黎民百姓大家都以驅逐韃虜為志,又何愁復國不成?」
這才是千秋萬世的襟懷,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遠見。一個人如果有遠見,就不會計較眼前的一些小得失,人生就可以減少許多煩惱。
雖然龍步雲從來沒有接觸過廟堂之事,更不能了解亡國滅族之恨,但是,在冠珠這一段話中,給他很多也是很大的啟示,使他對眼前這位前明的公主有無比的敬佩之心。
冠珠稍頓之後,這才認真地說道:「如果我死於毒傷,個人生命是小,誰能夠將這個構想向民間播種?所以……」
她緩緩地站起來,然後又緩緩地躬身下拜,口稱:「這份大恩大德,可能影響到千秋後世,如何叫我不深深感激,而要當面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