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女大夫
阿萍望著侯丙魁離開的背影說:"這個傢伙也是個大色魔,瞧他那爛眼圈都快睜破了。"
土坤撲哧一聲笑了說:"誰讓你是一朵漂亮的鮮花呢,到哪裡都能招蜂引蝶。美女人人愛,男人不愛姿色出眾的女人,還算是一個純男人嗎?"
阿萍嗔怪地搗了土坤一拳,接著把自己緊緊地偎在他肩上。兩個人並肩穿過月亮門,走進大廟的小院里。這是一個別緻的古香古色的小院,據說過去實際上就是一座廟,有佛像有和尚,當然也有很多香客,一度非常興旺過。但後來隨著歲月變遷,和尚不知去了哪裡,連佛像也不見了蹤影。
土坤進入月亮門后就站住了,他靜靜地環視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小院。當年,院里並沒有住幾個人,南面住著一個已經退休的老教師,有太陽的日子他總是搬一個破舊的太師椅坐在大廟前面看書,或者聽收音機。老教師很喜歡聽單田芳播講的三俠五義,因為耳朵不好使,所以聲音開得很大,土坤從他旁邊走過,很遠都能聽到單田芳那極富特色的破啞嗓子。北面有兩間空房,曾住過兩個修大廟的民工,大廟修好以後民工走了,屋子就空下來。
小院里很安靜,一棵老槐樹,枝丫突兀,樹葉繁茂,綠蔭蔽日。阿萍環顧四周問:"你說的那個葉蓮老師住在哪裡?"阿萍這時候對葉蓮老師產生了興趣,她甚至希望能早一些看看那位葉蓮曾經居住的地方,想多知道一些她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一個女人,能如此侵入到土坤的靈魂深處,令他十幾年來都念念念不忘、魂不守舍。
"我這就指給你看。"土坤說著攬過阿萍的肩,"你會不會害怕?"
"我?怕什麼?光天化日之下,難道還有弔死鬼不成?"阿萍不以為然。說完這話,她心裡卻突然一沉,一層不祥的陰影襲上來。她看一眼土坤,土坤並沒有太注意阿萍剎那間異樣的神態,眼睛正看著右側一個房門。
"葉蓮老師就住在臨近大廟的這一間。"土坤指著一扇老舊的門說。
阿萍走上前用白皙的手摸了摸那把掛在門上的大鐵鎖,鎖身和鎖眼兒都鏽蝕了,蒙著一層厚厚的歲月的塵土。她扭回頭問土坤:"看上去這門有很久沒開啟了?"
"也許吧,也可能十幾年來都沒有打開過,更沒有人進去過。"土坤望著那斑駁的門若有所思。
阿萍彎腰低頭透過門縫往裡看:"這裡現在是一個書庫噯!堆得亂七八糟的,根本就看不出這裡曾住過人!"
"是嗎?讓我看一看。"阿萍側過身子,土坤湊近往裡看,屋裡擺放著數排書架,有的書架上還有發黃的標籤。此外,地上到處都是堆得亂七八糟的書籍。靠牆部分堆得最高,已接近了屋頂。屋裡整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山窩窩,四面高山,中間是谷。在雜亂的書堆上,倒卧著一個梯子,好像很多年前曾有一個人在這裡整理圖書,他站在扶梯上把書一本本放到書架上。但是,因為書實在太多,最後他失去了耐性,索性胡亂把書堆起來,那架扶梯也被他一腳踹倒在書堆上,再也懶得動它……一陣風從屋后殘破的玻璃窗刮進去,有幾本書的軟薄的封面被吹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音讓人想起"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那首古詩。
葉蓮老師吊在那裡,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原來美麗的臉因為充血變得腫脹而怪異,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尤其是眼珠子突出,像要掉出來似的,黑眼珠如黑黑的燈泡,在周圍白的晶體襯托下,更顯得空洞而深遠。葉蓮老師的舌頭伸得長長的,一直伸吊到下頜下面,遮住了那原本秀美的脖子,還有那根緊緊勒在她脖子下面的繩子……
16年前的一幕又閃現在土坤腦海里,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腫脹的肌膚摁上去就是一個深坑,沒有溫度、冰涼的、毫無生機的皮膚近在咫尺……土坤突然直起身子,臉色蒼白。
"看到什麼了?你沒事吧?"阿萍不安地注視著土坤,她無法體驗此時土坤的那種感受。土坤努力鎮靜自己說:"沒事,是我多想了。我們還是到別處看一看吧。"
"你不想進去了?"阿萍問。
"現在肯定進不去,我們總不能像強盜那樣拿把板斧破門而入。等晚上見到侯丙魁再說吧,但願我們能從他那裡有所突破。"
在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在葉蓮老師住室樑上放著的一本厚厚的書,封面被頂了又頂,彷彿裡面藏著一隻老鼠要衝出來,或者就是一個人的一根手指在往上用力頂。同時,裡面發出一聲游若細絲的嘆息!那一聲微弱的嘆息距今彷彿有幾千年了。
阿萍微微地一愣,她彷彿聽到了什麼聲音,一個人微微的哀怨而無奈的嘆息!阿萍站住腳,支起耳朵細聽。
"你聽到什麼了?"土坤不解地看著她。
"沒什麼,也許只是樹葉的聲音!"阿萍說,一顆心忽然被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揪住了,生疼生疼的。她加快腳步走到土坤前面,她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這時候,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直感——自己還會回來的,而且要不止一次面對這個無聲的、曾經弔死過一個美麗生命的房間。阿萍聳一聳肩,為自己這個預感而感到可笑。
有時候,人的直感是非常準確的。
轉過一道彎兒,又聽到沙沙的聲音。一棵桂花樹,花開時節,十里飄香,滿校院都是飄浮著芳香的味道。曾經常有女學生在樹前駐足品評,久久不願離去。還有的女生撿了那被風吹落的桂花,放在書頁裡面,打開書時,滿教室都是桂花香。沙沙聲就是從桂花樹旁邊的房間里傳出來的。從外面收拾的情形,土坤判斷屋裡面可能住著人。他走過去敲了敲虛掩的門,他想知道這裡現在會住著什麼人?自己是否還認識?
"老侯嗎?請稍等,這就來。"話音未落,從屋裡出來一個30歲左右年輕的女人,齊耳短髮,大而有神的眼睛。她的身後緊跟著一個漂亮的如瓷娃娃般的小女孩,模樣與年輕女人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天生一個美人坯子。
"請問,你找誰?"女人忽閃著大眼,疑惑地問。
"你是——曹、曹玉娟!"土坤從這個女人的面相上,依稀看到多年前那個同班同學的影子。
曹玉娟驚詫地說:"你是——土坤,我的天啊,你怎麼會來這裡了!"她一邊說一邊把目光落在了阿萍的身上。女人天生對男人身邊的女人感興趣。
"你就住在這裡嗎?"土坤也問。
"女兒來奶奶家好幾天了,我抽空閑過來想帶她回去。我公爹這兩天就要回來,我順便幫婆婆把他們屋子打掃一下。這就是我女兒白娃,快叫叔叔阿姨好。"曹玉娟微笑著把躲在身後的女兒拉出來。
"叔叔你好,我認識你,你叫土坤,我媽媽枕邊有一本書就是你寫的,上面還有你的照片。媽媽說你是她的同學,她坐前一排,你坐后一排,你就坐在媽媽後面。"白娃充滿靈氣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口齒很伶俐。
曹玉娟尷尬地一笑說:"這鬼丫頭,正事兒記不住,我說的閑話她倒得如此清楚。她說得不錯,有一次我去書店看到你的書就買了,你寫的恐怖小說挺嚇人的。"
"我不怕鬼故事,叔叔給我講鬼故事好不好?"白娃說。
"沒問題。"土坤過去輕輕撫了撫白娃的腦袋,並從心底里喜歡上了這個小女孩。"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阿萍。"土坤感覺有些冷落了阿萍。
阿萍一直在旁邊微笑著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她禮貌地點點頭並伸出了手說:"你好。打擾了。你們老同學見面,值得慶賀。"
兩雙女人的手輕輕地握在一起。
曹玉娟說:"你好,我叫曹玉娟,和土坤是中學同學。"曹玉娟感到這隻手冰涼,是一隻她握過的最冷的手。憑著職業的直覺,她覺得這個女人身上可能有病,也許是一種很怪的病。因為對土坤的親切,使得她忍不住要關心土坤身邊的女人:"你的手好涼,最近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我很好。"阿萍笑一笑說:"謝謝你的關心。"阿萍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阿萍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身上即具有職業女性精明強幹的一面,同時也有居家過日子溫柔賢惠的一面。如果做情敵的話,她將是自己最強有力的對手。但現在,一切都不是什麼問題了。
"你們剛回來嗎?住在哪裡?方便嗎?"曹玉娟問。
"我們昨天才到石佛鎮,住在悅來旅店。條件不錯。"土坤說。
"噢,住在我們家的旅店,太好了。"白娃拍手說。
土坤問:"我們就住在悅來客棧。怎麼沒有見到你!"
曹玉娟苦笑一下說:"悅來客棧是我丈夫開的。我爹那裡很忙,所以我最近一直幫他料理富壽春藥堂的事。"曹玉娟臉上的笑消失了,她似乎不願提悅來客棧,話題一轉說:"到屋來坐吧。婆婆,來客人了。"
從裡屋出來一個老太太,似乎剛從床上起來。土坤識得,她是白軍儒的夫人紀桂香。紀桂香明顯地比從前老了,花白的頭髮,臉上布滿了皺紋,精神似乎也不太好。"是來客人了嗎?為什麼不請到屋裡坐一坐呢?"紀桂香說。
"紀老師你好,我是土坤,曾在這學校讀書,與玉娟是同班同學。這位是與我一起來的阿萍。"土坤上前去握住紀桂香的手。
阿萍落落大方說:"伯母好!"
紀桂香上下打量一下阿萍說:"好俊的姑娘,氣質也好,一看就是大城市裡長大的。你們快來屋裡坐一會兒吧!"
不能推辭,土坤和阿萍進屋,曹玉娟忙著端茶倒水,然後,幾個人坐下來閑話,無非是中學分別後各自的發展,石佛二中這些年的變化等等,轉眼一個小時過去,土坤和阿萍便起身告辭:"多少年沒回來了,我們想隨便在學校里轉轉看。"
紀桂香留在屋中,曹玉娟陪著他們出來,白娃很快也跟了出來,要一路同去。四個人先後走出古廟大院。土坤很想知道曹玉娟這些年的情況,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坐在自己前排、終日扎著馬尾巴辮子的女孩兒。十幾年不見,曹玉娟真的變化很大,成熟了,也更有魅力了。現在因為阿萍在旁邊,他不便問得太多了。
教室還是從前的模樣,走在寬敞的房檐下,彷彿又看到十幾年前自己在這裡讀書的影子。土坤向教室里望去,桌椅板凳都整齊地擺著,只是很久沒有人坐,蒙了一層厚厚的塵灰。"我聽到從前我們的笑聲、說話聲,還有課堂上老師的講課,真是如夢一樣,彷彿只是一眨眼,就過去了十幾年。"土坤感嘆,他身上的藝術細胞開始蠢蠢欲動了。
曹玉娟被土坤的情緒所感染,眼前的土坤使她不能不和十幾年前那個毛頭小孩子做比較。他已完全沒有了鄉下人的小家子氣,成了一個在大城市歷練成熟的大男人,成為一名作家。在這個商業氣息濃厚的小鎮上,幾十年也未必能來幾個真正的文化人,而土坤就是其中之一。同學中出了這麼一位大作家,曹玉娟心裡總有種自豪感。
路過當年他們學習的那個教室,土坤探頭進去,教室里桌椅胡亂放著。土坤說:"當年我就坐在四排靠右那個位置,你坐在前一排。那時候,男生與女生還都比較保守,我們很少說話,除非不得已時才交談幾句。現在想一想還挺有意思的。"
"是啊,跟做夢一樣。但那時候大家都知道你呀,你是咱們年級的小作家,語文老師總是點評你的作文,那一年你代表咱們學校參加縣全體中學生作文比賽,還拿了個二等獎,我當時真的羨慕得不得了。"曹玉娟說。
土坤搖搖頭,轉換話題說:"我剛才和侯丙魁在一起,他的侄子侯大宏我們還是同班同學,他就坐在我的後面。"
曹玉娟嘆口氣說:"是啊,侯大宏,可惜得很,他死了。"
土坤感到非常詫異:"為什麼?"
"你剛離開這所學校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得了急病。前一天還好好的,到了晚上肚子突然疼得厲害,他媽媽大腳婆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普通小鎮女人,不知道儘快帶他去看病。侯丙魁那時候還在食堂當伙夫,這是一個粗魯無知的男人,從來都是對侯大宏不管不問。那天夜裡侯大宏疼得滿地打滾,結果天沒亮就活生生地給痛死了!"曹玉娟說著有些傷感起來:"他是我所有同學中第一個去世的人。"
土坤記起侯大宏,竟然忘記了他就是侯丙魁哥哥侯丙理的兒子,後來跟隨著娘一起和侯丙魁過日子……想不到他竟然這樣慘死了,土坤忍不住唏噓感嘆。
再往前走是一條狹窄的近100米長的小路。"去看一看當年的宿舍吧。"土坤有意轉換話題。
曹玉娟說:"那些宿舍早已經扒了,改成一個小加工廠。你可以故地重遊憑弔抒懷。"
路的東邊是一片樹林。土坤腦海中又閃現出一個亭亭玉立的身影。
曹玉娟淡淡地說:"我每次路過這裡就會想起一個人——我們的葉蓮老師,她那時大學畢業沒多久,每天早晨還像學生一樣到這裡來讀書,一襲素白長裙跟天仙一樣。我曾經想過,自己將來也穿著長裙在這片林中讀書,像她那樣能吸引那麼多羨慕的目光就知足了。"
樹林還在,但樹早已不是當年的樹了。這裡原來是苗圃,每兩年就收一茬。當年葉蓮老師長發披肩,一襲素白衣裙,他每天早晨都能看見她。為了能看她,他就在附近的牆根處坐下,捧上一本書,在讀書間隙,一抬眼就能看到葉蓮老師。那時候,她就是他心目中的玉女和天仙。
土坤望著小樹林,不知不覺如痴了一般。
葉蓮老師出現了,不同的是她背對著他們,手裡好像捧著一本書,也許是一本英語小說啊或者一本英語詞典,厚厚的書裡面可以挖空了,放上一件東西,比如那種神秘的咒符。她就亭亭玉立地站在那片林子里。她慢慢地轉過身——
看到葉蓮老師了!可是她沒有花容月貌,而是浮腫的臉,突出的眼珠,還有伸得長長的舌頭一直垂掛到胸前。一滴血、兩滴血正從她的眼眶中流出來。
正在和白娃說笑的阿萍突然停下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某種不祥的信息,若有似無,但它又的確存在。那是一種只有死人才會發出的信息,它應該來自那片密樹林。
阿萍調整呼吸,猛然扭頭向樹林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