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鏡中人
富春堂的當家醫生曹華棟在石佛鎮一品齋請女兒玉娟的同學和朋友吃飯,飯菜當然很豐盛,曹華棟是非常聰明的人,能隱約感覺到女兒玉娟對她的這位中學同學有某種特別的情感。又有七八歲的外孫女白娃天真活潑,席間氣氛很是融洽。
然而,曹華棟身為富春堂的當家醫生,總擔心會有病人前來急診。因此,他在吃完飯後就先告辭了:"我這老頭子在這裡,你們年輕人說話不方便,我先告辭,玉娟好好陪一陪你的同學和朋友。"。
屋裡留下曹玉娟、白娃與土坤、阿萍閑談。曹玉娟中學畢業考上一所醫科大學,五年後走出校門。因希望與父親在一起工作生活,她放棄了到省城大醫院工作的機會回到石佛鎮幫父親坐診富春堂。后經人介紹認識石佛鎮二中校長白軍儒之子白嘯天,結婚生子。對於自己的家事,曹玉娟似乎並不願多談,幾個人所聊的大都是一些上中學時的往事。從曹玉娟的口中,土坤了解到,他們還有一個叫侯建龍的昔日同學,現在在石佛鎮的刑偵隊當大隊長,石佛鎮上的治安都歸他管,有時候會到富春堂來看望曹玉娟。
土坤記得侯建龍是一個喜歡打打殺殺的男生,因為看了電影《少林寺》,還一個人偷偷跑到少林寺要去學武功當和尚,一個月後被父親找回來狠揍了一頓,一根牛皮帶都打斷了……
從富春堂出來,土坤、阿萍與曹玉娟母女告別。白娃悄悄拉過土坤說:"叔叔,你有時間來給我講恐怖故事啊!"土坤笑著點頭答應。看到女兒與土坤的親熱,曹玉娟一臉的笑意。
太陽正毒,石佛鎮大街上少人來往,一些鋪面因為沒有客人光顧乾脆都用布簾拉上。有人赤膊躺在自己家門口或大樹下乘涼,知了聲"知知"不斷,把午後的石佛鎮襯托得寂靜而荒涼。
土坤開車回到悅來客棧。土坤問阿萍:"剛才曹大夫要給你把脈,為何不讓他看一看呢?我也注意到你最近氣色大不如從前,如果沒病就罷了,萬一有病應該讓他及時給治一治。他是玉娟的父親,不會像某些醫生專門坑病人賺錢。"
阿萍搖搖頭說:"我又沒病,為什麼要讓他把脈呢?"
土坤說:"我好像以前沒聽說你怕見醫生,這次來石佛鎮倒怕見醫生了。"
阿萍看了土坤一眼說:"難道我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要讓你知道了?"說著,阿萍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里,裝置著一面大鏡子,阿萍回身反鎖上衛生間的門。她靠在門背上,閉上眼仰著臉休息。然後阿萍慢慢地走到那扇碩大的鏡子面前,靜靜地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黑黑的長頭髮,略帶劍鋒的眉毛,鳳眼,如玉般筆挺的鼻子,細長的圓潤的脖頸,豐滿有胸脯,細細的蠻腰。阿萍從上到下細細地打量著自己,最後她把視線聚集在自己的嘴唇上,是啊,這裡的確少了許多血色,再沒有從前那種櫻桃般的紅了。阿萍緩緩地從貼身坤包里取出口紅,細緻地把那充滿了生命的艷紅抹在嘴唇上。然後,再把口紅放進坤包。
阿萍的手又碰到了兩樣東西,掏出來,是曹玉娟從富春堂拿出的葯,兩個乳白的小塑料藥瓶,藥瓶上的說明,一個治經血不調,一個治脾胃不和。阿萍認真看了看那些文字,苦笑著搖搖頭,把拿著兩瓶葯的手慢慢地抬起,放在垃圾筒上方手一松,兩個藥瓶垂直掉進了垃圾筒里。
"掉魂了,掉魂了……"白娃無意間說的話,在阿萍的耳畔響起來。
"掉魂了,掉魂了,掉魂了,掉魂了……"聲音越來越大,刺痛著阿萍的耳鼓。憂鬱和痛苦的表情逐漸籠罩在阿萍的臉上,她忽然用雙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細長的脖頸,兩隻眼睛瞪著鏡子中的那張臉,因為用力太大,沒有呼吸,鏡中的那張臉漸漸地變形,眼睛彷彿要突出來。阿萍緊緊地咬著牙齒,她的剛塗了口紅的嘴唇不停地顫抖……
"阿萍,你有什麼事嗎?"土坤在外面突然敲門,"砰、砰、砰"。
阿萍猛然鬆開手,胸部激烈地起伏著,緊接著就是一陣咳嗽使她幾乎彎腰。阿萍捧起兩捧涼水澆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再直起身子,鏡子中的那張臉又恢復了美麗與平靜。
窗外,太陽正一點點地西下。白天即將過去,夜來了……
因為和石佛二中的侯丙魁有約,土坤和阿萍早早就來到石佛二中。大門依舊鎖著,土坤停車和阿萍一起從石佛二中寬敞的大門門縫中鑽過去。大門兩邊,南北是依次兩排房子。不清楚侯丙魁住在哪間房,土坤清了清嗓子問:"侯丙魁,侯師傅在嗎?"
校院里靜寂了片刻,土坤左右看了看,兩邊的房門都沒有動靜,他張開口想再喊,聽左邊一間門吱呀開了:"誰呀?"是侯丙魁沙啞的聲音。看到土坤和阿萍,侯丙魁似乎忘記了上午的約定,瞪著眼問:"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土坤走上前說:"侯師傅你真貴人多忘事,我們上午剛來過,說好了晚上請你喝酒去。"
聽到喝酒兩個字,侯丙魁終於想起來了,臉上立即堆起怪異的笑說:"你們真的來了,我還以為只是說一說罷了。現在的人說話跟放屁一樣過去就過去了,有幾個說話算數的?"侯丙魁一肚子牢騷。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老爺們兒說話豈可兒戲?"土坤爽朗地說。
"你們先到屋裡坐一會兒?"侯丙魁說。
土坤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先找個石佛鎮有特色的飯館,喝著酒聊。你還有朋友嗎?叫上咱們一塊兒去,人多喝酒才痛快。"
"那咱們就喊上王瘸子吧。"侯丙魁瞪著死魚一樣的爛眼想了想說。
侯丙魁進屋簡單收拾,披了件外衣出門,路過剃頭的王瘸子門口,侯丙魁喊:"老王,王瘸子。"
王瘸子從屋裡出來:"有什麼事,老侯?沒見我正忙呢?"
侯丙魁一揮手說:"忙?他娘的騙王八龜孫哩。走吧,把你那爛攤兒收拾了,咱們喝酒去。這位從大城市來的土先生請你客。"
"噢,那敢情好。"王瘸子屁股誇張地扭動著,進屋乒乓兩下收拾,三分鐘后便出來鎖上了門。
一行四人來到石佛鎮金魚小巷一個老舊的酒店——白氏老店。土坤仍然記得這個小店的特色,便要了幾樣菜:涼拌豬耳朵、涼拌牛肉、五香鳳爪,炸蛋絲等,都是極好的下酒菜。花費不多,只幾十元錢。菜很快端上來,盤盤都很實在,土坤夾起涼拌豬耳朵一點嘗嘗,新鮮而清香爽口,還是當年的口味。轉眼十幾年過去,土坤不由生出些感嘆說:"侯師傅,你現在的生活過得挺好吧?"
"還算可以,我們這樣的人能好到什麼程度,掙錢混口飯,能填飽肚子就行。每天有酒喝,我就高興滿足了,還能有什麼要求呢?那些大款包二奶、養小秘,咱有哪個心思兒,但沒那個閑錢是不?"侯丙魁一喝酒話就更多了。
"你是一個人過,沒有老婆孩子嗎?"阿萍看著這個矮小丑陋的男人,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早先一個人過的,父母死得早,我跟著我哥侯丙理過日子。後來,也就在30多年前,石佛山上謠傳出黃金,他也報了名跟著一個叫梁琪的據說很有來頭的傢伙去挖黃金,結果碰到了佛脈,石佛爺動了怒,施展仙法兒將那山洞捅塌了,他就再沒有出來。我呢,就把嫂子大腳婆娶過來。我原來還有個侄子叫侯志祥,我就當兒子養著,可惜他娘的這兔崽兒命不長,十幾年前年得寒砂子死了。現在就留下我和大腳婆兩個人有滋沒味地過日子。"侯丙魁一邊大口嚼著豬耳朵,一邊像講別人故事那樣述說。
"侯師傅還記得16年前的事嗎?我們的英語老師——剛剛大學畢業不久的葉蓮老師突然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弔死了。"土坤忍不住想從侯丙魁的嘴裡了解些情況。
說到葉蓮老師的死,侯丙魁一愣,筷子僵在那裡,神色都有些變了。稍頃,侯丙魁才木木地說:"葉蓮這個人我記得,過去的事情咱就別提了。現在她住的那間房早已改做學校存放圖書的庫房了。"
土坤白天通過門縫看到葉蓮老師的住房裡堆著高高低低的書,這裡候他眼珠一轉說:"我記得上學時在學校圖書館借看過一本命相書叫《周易今說》,印象很深。我研究周易很多年了,一直想買這本書,但走過全國許多地方,包括北京、上海的大書店、大圖書館都找不到這本書。這次回來,就是想在咱們學校圖書館里找這本書來看。如果可以,我願出高價買了它。"
"那書,不一定在了!那麼多書不好找啊!"侯丙魁悶著頭喝酒。
"你老人家算幫我一個忙,書在不在,我想進去看一看就死了這份心,萬一它要還在,你現在也能做這個主兒,就將這本書做價賣給我,價錢你出個數就成!"土坤擺出一副可以為此書舍萬金的架勢。
阿萍也在一旁幫腔:"侯大哥,你就滿足了他吧,他這些年對周易八卦特別感興趣,老跟我提起說石佛二中有這本書,還是他在上學時就看到過的。你可能還不了解他,他這個人不見棺材不落淚,你就讓他進屋去找找看看,是不是王大哥?"
王瘸子吃了酒,也在一邊幫著土坤說話:"對呀,人家打老遠從外地來,不就是為這本書嗎?你幫忙找一找。石佛二中的書成百上千,少他娘的一本兩本,白軍儒那龜兒子也不會知道。"
侯丙魁直搖頭說:"不行,那間庫房的門不許開,這事情白校長說得很死,讓他知道了,我這飯碗就丟了。"
土坤還想說什麼,被阿萍揮手止住說:"既然侯大哥有難處,我們就不看了吧。來,接著喝酒,我敬侯大哥三杯。"
吃飽喝足,王瘸子惦記著他的理髮店生意,先回去了。阿萍看王瘸子身影消失了,才說:"侯大哥,這會兒就我和土坤加上你三個人,大家不說,白校長如何能知道你打開過那間房門呢?就這麼大一點小事,你老人家還做不了主嗎?"
侯丙魁抬眼看著他們,肚子里已有些鬆動了。土坤說:"如果真有那本書,侯大哥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出,這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們倆知,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這裡先付你些錢,等真的找到書之後,我再給你補齊餘下的款。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就是喜好收集一些古書、老書。其實,這書多了也沒啥用處,一人一活法,一人一愛好兒,請侯大哥關照一下。"
侯丙魁捏了捏手中的幾張百元大鈔咬咬牙說:"這幾日白校長不在學校,如果他在,我是死也不會同意的,那個房間自從葉蓮出事後,有十多年都沒曾打開了。"
"我這裡再敬侯哥三杯,咱先把這酒喝好,然後今晚就去。"土坤擔心侯丙魁再變卦,與阿萍遞了個眼色,兩人一唱一和先讓侯丙魁喝了個酒飽。
土坤結賬,順便又給侯丙魁買了兩瓶白酒,那些吃剩下的主菜也讓打包給他帶上。侯丙魁酒足飯飽,樂得眼都擠成一笑縫,走路也有些腳跟不穩了。
土坤一把挽住侯丙魁說:"侯哥,走吧。"
石佛二中校院里一片昏暗,遠處院牆外面閃著幾盞燈,如鬼火一般明明滅滅。空寂的校院里,高大的樹冠一叢一叢,齊腰深的雜草無聲地站在那裡。忽然,一團黑影從眼前竄過,接著是喵嗚一聲野貓的叫。
白天的炎熱消去了,有涼氣襲來,阿萍看著影影綽綽昏暗空曠的校院,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沒有了學生們嘈雜的校院,竟然是如此死一般的寂靜。阿萍伸手緊緊挽住土坤的胳膊,此刻唯有緊貼著這個溫暖的有體溫的男人,她才感到自己仍然生活在人世間,而不是涼冷、陰森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