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復活夜
黑暗,是罪惡與恐怖的沃土。白天的微笑變成了十足的兇殘;變態、性、惡鬥、報復在黑暗的掩護下變得肆無忌憚;醜惡的交易在黑夜裡悄然完成;那些幽靈也睜開了惺忪的眼睛,沒有呼吸的口突然發出瘮人的怪音……
石佛二中被黑暗籠罩著,顯得寂靜而冷漠。黑黑的樹頂,突出的房檐,偶爾會有黑黑的蝙蝠飛過,像一個黑黑的球劃過屋頂。少了學生和老師的學校變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傳說在很久以前,這石佛二中也是一片墳場,一個又一個土饅頭零亂地分佈著,偶爾有白幡飄起,一堆冥紙燒過,很快就有一股風來將它吹得四散開去。
現在,古墳場成了一座學校。在班級、教研室、學生食堂和學生宿舍下面,是否還安息著那些只剩下骷髏的孤魂呢?歲月是最冷酷的魔術師,曾經存在過的經由它手,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舊時繁華的宮廷不也成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了么?如今在石佛二中求學的學子,包括那些老師們有幾個會記得,這裡曾是一片死屍陳放的墳場?!
白軍儒的夫人紀桂香,穿著短漢衫和大褲頭平躺在床上,蒲扇平放在胸前,歲月同樣冷酷地抹平了那雙曾經豐滿的乳房,乾癟得如同兩個破吊袋,幾乎可以忽略不記了。紀桂香已進入夢鄉。房間里那台電視上只顯著一片雪花。隨著年齡的增加,老太太越來越愛忘事兒,這讓一校之長白軍儒很不滿意,兩人為此總是拌嘴。因為天熱,窗子是大開著的,風可以從此自由來去。
從學校大門往左數的第二個窗戶里依然亮著燈。屋裡除了一個立櫃、一張床和一個桌子外,還有一個臉盆。在半盆混濁骯髒的水上漂浮著一把如抹布一樣的爛毛巾。
侯丙魁回到自己的小屋,桌子上擺放著兩飯盒酒菜,半瓶沒喝完的白酒。望著這些酒菜,侯丙魁咧開了大嘴,他捏起一片牛肉,仰著脖兒慢慢地放進張大的嘴裡滿意地嚼起來。然後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污穢的酒杯,他用粗糙的手指在酒杯里擦了擦算是清洗消毒了。
"好酒,好肉,好生活。天天有酒有肉陪著,給個皇帝都不幹。他奶奶的皇帝還得管著將相王孫,真他媽的夠累。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氣不咳嗽……"侯丙魁自言自語,自斟自飲。他已經很久沒喝這麼好的酒了。當然這得感謝那個叫土坤的傻小子,為了得到幾本破爛的書,不惜花錢孝敬他這樣的好酒。
"嘿嘿。"侯丙魁得意地捏了兩粒花生豆扔進嘴裡。
He——ya——ku——彷彿有什麼聲音傳來。侯丙魁停止咀嚼,側耳傾聽。
He——ya——ku——聲音再次傳來,的確有一種聲音!
"奶奶的,哪個小王八蛋在發怪聲呢!"侯丙魁扭身在污濁的床頭拿起那把三節手電筒,踉踉蹌蹌走出門。
外面很黑,那種怪異的聲音游弋不定,一忽兒在東,一忽兒在西。侯丙魁覺得很奇怪,不像是貓叫春的聲音,更不像是狗的吠吠,這聲音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侯丙魁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又向前邁進幾步。
He——ya——ku——若有若無,他終於確定聲音來自西邊大廟方向。"什麼鬼玩意兒?咋發出這樣的聲呢?"侯丙魁一路尋來,等他站到學校大廟的院里時,一切聲音突然都沒有了,周圍是一片可怕的寧靜。
侯丙魁左右四顧,剛剛來過的那間房子里好像有一點亮光。難道是自己忘了關燈嗎?剛才進屋時開燈了沒有?侯丙魁心裡嘀咕著,酒精作用下的大腦已無法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麼。他打了一個飽嗝兒,有酒水從胸里竄出來,經過咽喉回到他的口裡。"奶奶的,酒挺沖啊!"侯丙魁咂咂嘴又把那些泅下來的酒水吞咽下去。他定了定神,從腰間摸索找出那一大串鑰匙,再次打開葉蓮老師的房門。
(傳說中,有一扇門永遠不可以打開,因為那是一扇死亡之門。然而在人類歷史上,曾不止一次有人無意中打開了死亡之門,血光之災一次又一次光臨人間,一個城市消失了,甚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它的威懾力遠遠超過了人類另一種災難——戰爭)
屋裡漆黑一片。侯丙魁下意識地伸手去開燈,但只聽到開燈的喀嚓聲,燈卻沒有亮。(是燈的開關壞了?還是燈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不能發光?!)侯丙魁罵了一句粗話,將手電筒的一束光在屋裡晃動,無意中照到剛才土坤用過的梯子上。侯丙魁皺一皺眉,他記得土坤把梯子擺放到牆角了,可是現在明明這把梯子還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就是剛才土坤上去尋找東西的地方。
侯丙魁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喝糊塗了。他走過去想把梯子搬回到牆邊。當一隻手摸到梯子時,一個聲音響起來:"為什麼不上來看一看呢?"
侯丙魁一愣,他突然改變了主意。"這小子到底來看什麼呢?不會只是為了找一本書吧?難道說這屋裡還藏著啥寶貝?"侯丙魁因為自己產生的這個想法而嘿嘿地壞笑起來,他把手電筒放進嘴裡,用后槽牙緊緊咬住,使手電筒如安放在臉前面的探照燈一般。然後他雙手扶著梯子,一步一步哆哆嗦嗦往上爬。
靜,死一樣的寂靜,一股死亡的氣息在悄然漫延著,就像無邊沙漠中的一條土灰色的蛇,吐著紅紅的滴著毒液的信子,迅捷而靈動地前進,直奔目標……侯丙魁無法知道,自己就是那條灰蛇的最近的目標。
屋子裡除了一道手電筒光之外,就是黑暗。侯丙魁的身影像一個愚蠢的巨人緩慢而笨拙。
侯丙魁喘著粗氣,終於站在梯子的頂端,他拍了拍手,把手電筒從嘴裡拿下來。他努力地開合了幾下嘴巴,因為長時間用力張大嘴咬著手電筒,他的腮幫子都發僵發木了。侯丙魁一邊張合著嘴巴一邊左右踅摸。在眼睛向左看的時候,他發現樑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奶奶的,誰會把一本書放在大樑上呢,瘋了吧?"因失望而生氣的侯丙魁狠狠地一揮手,嘩啦——書從樑上掉下去,封面似乎被一雙手掀動,打開了,玉佛手從裡面翻了出來。
一股濃重的烏黑的氣息迅速從樑上溢出,盤旋著飄向房頂。侯丙魁似乎感到這一股氣息,驚詫地一低腦袋本能地希望躲開它。但侯丙魁隨此為自己這一舉動感到好笑了,他像一個小丑那樣縮了又縮脖子,口裡說:"呵呵,有鬼啊,我怕鬼啊。"
侯丙魁與自己開著玩笑,從梯子上下來,腳落到地面上時他感覺踩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用手電筒一照,看到了躺在那裡的玉佛手。(土坤拿起來過,又重新放進書里的那枚玉佛手。)
侯丙魁把玉佛手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把玩細看,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個的玉佛手,這種東西在石佛鎮許多玉器店中都能看到。大多是拿來給小孩子佩戴在胸前用以辟邪的!侯丙魁咧開大嘴笑了笑,用又臟又臭的大嘴吻了吻玉佛手,隨意地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侯丙魁從葉蓮老師的屋裡走出來,反身鎖上門。
(侯丙魁的背影漸漸離開了,屋裡回歸了黑暗與安靜。空氣彷彿窒息一般,讓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一秒鐘,二秒鐘,三秒鐘,五秒鐘,六秒鐘……也許是五分鐘之後,樑上忽然隱約有一絲動靜,好像一個被擠壓蜷縮在火車上的人,因為其他乘客的下車,車廂突然空落了,她可以伸展一下胳膊和腿,為了讓身體更舒服一些。緊接著又是片刻的死寂……一秒鐘,二秒鐘,三秒鐘,五秒鐘,六秒鐘……也許是五分鐘之後,突然,屋裡傳出一個女人長長的嘆息,彷彿被鎮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終於脫離法海的佛咒,重獲了自由。這一次,我們清晰準確地聽到了一個女人長長的嘆息!)
侯丙魁踉蹌著腳步,回到燈光昏暗的住屋。把手電筒狠狠地戳在桌子上,又順手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玉佛手,放在燈下看了看,實在不覺得這玩意兒有哪裡吸引自己,於是一甩手把它扔在床下。
侯丙魁坐下來,端起半杯酒一飲而盡,接著從他糊著痰的口腔里發出了一種似歌非歌的聲音:"小妹妹今年——一十八,白白的皮膚賽——鮮花,小妹妹今年——還沒有——嫁,是一個男人都想——著她……"
怦怦,有人敲門。
"這麼晚了還串啥門兒,你是誰呀?"侯丙魁的嘴角沾著一片菜葉,歪著頭大聲問。
"我!"
侯丙魁皺了皺眉:"你是誰呀?"
"我,不請我進去嗎?"一個粗粗的男人的聲音,好像是理髮店的王瘸子。
"王瘸子嗎?進來吧,我這屋裡又沒有光屁股女人。"侯丙魁呵呵笑著,他以為這時候進來的,除了校門外理髮的王瘸子外再不會有別人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隻腳從外面輕輕地跨進來,穿著一雙白色的舞鞋,舞鞋裡是一隻穿著白色織襪的纖美的腳。非常奇怪的是,這隻腳不是腳尖朝向屋裡,而是腳後跟朝向屋裡,腳尖朝向外面。纖纖美足上邊,是一隻如鹿的纖長的美腿,然而,與那些舞蹈美腿不同的是,這一條美腿毫無血色,色如白紙……她並不是正面進來,最先出現在侯丙魁眼睛里的是一個背影——消瘦的穿著素白衣服的背影。頭髮又黑又長一直垂到腰際,身材纖瘦而勻稱,是時下城市年輕女人不惜付出生命代價想要達到的那種魔鬼身材或叫骨感女人。
沒有聽到腳步聲,彷彿輕輕一飄,那個身影已站在屋子裡。
她,肯定不是王瘸子!
侯丙魁吃驚地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無法相信所看到的實事!也許我是在做夢?侯丙魁叭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疼得他直齜大牙。不是夢!
"你,你是誰?"侯丙魁惶惑不安地站起來。
"我是誰,難道你不認識我了?你不應該忘記我的,你說願意為我洗襪子,願意每天晚上都抱著我的小腳睡覺。你還說要把我當仙女姐姐供養著,唉!"女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們男人,說話怎麼從來不走腦子?自己說過的話都全忘了啊。"
"你,你到底是誰?你把臉轉過來,有種的扭過臉來讓我看一看。"驚懼使得侯丙魁幾乎歇斯底里地喊,他渴望這種大聲音能給自己壯膽。但連他自己都清楚,自己的聲音里充滿了虛無和恐懼。
"哼,你,是不是害怕了?"素衣女人冷笑道。
"我?我怕什麼?老子怕過誰?有種你扭過臉來。"侯丙魁想挺一挺胸脯,可是腰卻直不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不打顫。
"我這就轉來了,你要做好準備啊"。背著身的女人說完,慢慢地轉來身。
侯丙魁眼睛瞪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著。當女人轉過身來時,他的嘴突然無聲地大張,臉上的肌肉僵在那裡。徹骨的恐懼剎那間湧現在他的臉上。那個爛眼圈突然變得發紅、發腫,一股濃白的體液從爛眼角里溢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滑,一直淌到了他嘴裡。
"你,你,"侯丙魁抬手指著長發女人,大張的嘴想說什麼,卻無法出口。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要儘力地逃避。可是房間太小了,女人就守在門口和窗的位置。而他的身後和左右兩邊,只有結實的牆。
他,無處可逃。
"你是鬼,鬼——"這是從侯丙魁住房間里傳出的最後一個充滿了恐懼與絕望的聲音。聲音飄出窗外,很快就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了。
夜,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洞,吞嚼了一切。沒有第二人個人聽到侯丙魁的聲音。
石佛二中校門外大路旁的理髮店裡,王瘸子此刻還在一邊給一個小夥子理頭髮,一邊津津有味地講述自己年輕時闖關東的艷遇。不知道小夥子問了一句什麼,王瘸子誇張放肆地大笑,笑聲飄出他小小的幽暗的理髮屋,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