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玉女巫
回到悅來客棧,土坤一直沉默著不說話。阿萍忍不問:"今天費那麼大勁兒才進入葉蓮老師的住室,有收穫嗎?"
土坤心事重重地說:"我一直有種預感,覺得葉蓮老師的住室里藏著什麼秘密,現在我明白了,秘密就在她的住室房樑上那本厚厚的英語詞典里。"
"一本英語詞典?!"阿萍不解:"一本英語詞典為何要放在房樑上?"
"是的,這本身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這本詞典的內瓤已被人掏空,像一個精心改造成的盒子,裡面放著一枚玉佛手。"
"玉佛手?放在那裡有什麼作用呢?"阿萍回憶起她在葉蓮老師屋裡看到的一幕。她感到空氣中微微有一點波動,看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烏黑的氣體從橫樑的中央冒出來,盤繞在土坤的頭頂。同時,阿萍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細若遊絲的一聲嘆息。她最初覺得這可能只是自己處身黑暗環境中,由於內心的恐懼而自然產生的幻覺。現在想來,是否另有原因呢?!
土坤嘆口氣說:"玉佛手是我們中原地區老百姓常用的一種鎮巫去邪的佛器。整個形狀像如來佛祖豎放著的那隻手掌,但實際上是一個佛的雕像。在我們老家這一帶為了避鬼去魔,常會請巫師來做法事,有的巫師就是拿這樣東西做法的。她們喜歡把玉佛手放在有鬼出沒的地方,念動法咒鎮住鬼的惡靈。"
"你是否動了那個玉佛手——葉蓮老師房樑上的那個玉佛手?"阿萍想證實自己的猜測,如果土坤動了玉佛手,那麼就可以肯定她曾經看到的那一股若有若無的氣體是真實發生過的。
"沒有,我只是拿起來看了看又把它放回去了。因為我覺得那個玉佛手有種我說不清楚的很神秘的力量。"土坤說,"現在我有些後悔了,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如果那個玉佛手就是用來鎮壓葉蓮老師靈魂的,我就不該再把它放進去,而是應該把它拿開、扔掉,扔得遠遠的。把葉蓮老師被鎮壓十幾年的靈魂放出來,去她該去的地方。"
阿萍突然明白,她自從進入到葉蓮老師的住室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心裡彷彿墜著一塊重物般難受。而且她的耳畔依稀聽到那種細若遊絲般的嘆息,這嘆息絕對不是來自身旁生命旺盛的土坤,也不會是那個酒鬼侯丙魁,而是有第四者。它會不會就是死去16年的葉蓮老師?阿萍心想:這麼多年來土坤在精神上受到的折磨,肯定與這個上吊的女人有關。此刻她希望自己的男人可以幫助他的葉蓮老師從佛咒中脫身,獲得自由。"也許你的猜測是對的。我們明天去把那個玉佛手取下來。不過得與侯丙魁多費些口舌罷了。"
"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你想一想,一個高高的屋樑上,怎麼會有玉佛手呢?肯定是有人專門放上去的。如果玉佛手真有什麼魔力,我們突然拿走它,會不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我擔心在學校里的人受到連累!"土坤又突然有些猶豫了:"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玉女巫嗎?小時候在我們村玉女巫家裡有很多玉佛手,她裝神弄鬼的時候就會用它。她曾經送給我一個,說我與佛有緣。我開始只覺得好玩,戴在脖子上面,後來玩膩了就不知道丟哪裡去了。要想知道葉蓮老師房樑上的那個玉佛手是誰放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玉女巫。玉女巫在這方圓幾十里都非常有名,如果有人想鎮壓葉蓮老師的幽魂,第一個要找的應該是玉女巫。如果真是玉女巫放上去的玉佛手,我們就能從她那裡知道,是誰請她來石佛二中做的法事?葉蓮老師的死就有可能與這個人有關係。即便沒有直接關係,至少這個人會了解其中一些內幕,從而使我們更能接近葉蓮老師之死的真相。再退一步講,即便不是玉女巫當年所放,那麼在這方圓百里,能會上層巫術的人有幾個?作為同行,或許我們也可以從她那裡得到一些線索。我們得先回一趟土家莊,找到玉女巫問一問。"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阿萍為土坤的周密想法叫好。
……偏僻的鄉村土路上,土坤開著他的白色捷達車直奔土家莊而來。
在一道丘陵的下面,越過一條幾乎乾涸的小河就是土家莊。莊子並不小,有二三百戶人家。十幾年過去,土家莊似乎並沒有任何的變化。相比城市的迅猛發展、日新月異,偏僻的鄉村則如同蝸牛一般,幾十年如一日,難得前進一步。
村東口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土坯牆已經倒過半,從外面可以看到院牆內屋的門窗。院落原來有門,天長日久風吹雨淋,門被毀壞了,也沒有人修,就摘下來扔在一邊,現在只有門框還在。任何人都可以未經允許隨便進出,包括小偷。
白捷達剛到院門口,一隻黑毛狗呼地從院里竄出來,沖著捷達車狂吠。土坤成心要逗一逗那隻狗,直衝它開過去,一邊鳴著喇叭。那黑毛狗對這個沒見過的龐然大物有些吃驚,一邊叫著一邊退回到院里。但不肯就此罷休,探著頭沖著捷達車"汪、汪、汪!"的狂吠。
土老根靠在自家房屋的山牆根處,那裡有一片樹蔭可以讓他很舒服地休息。土老根有六十多歲,身體倒還結實,年輕時干體力活鍛煉了他,雖然瘦但都全是筋骨肉。現在他干不動體力活了,平常就背著一個糞筐繞村子走一走,撿一些豬、羊、狗拉下的大糞,然後扔到自己家的菜院里。此刻,他已經在村裡轉了一圈,撿了大半筐的糞,今天他已經很滿足,坐下來把身子緊緊地靠在自己房屋的山牆上眯著眼,噙著旱煙袋,腦袋開始想一些遙遠的不著邊際的事情。當土坤的車由遠而近時,土老根便把目光鎖定這輛會移動的"馬車",心裡猜測這又是鎮上什麼大領導下鄉來了。
土坤認出已經蒼老的土老根,土老根卻認不出已經由毛頭小孩長成大漢的城裡人土坤。當年那個朝村裡水井中撒尿的野娃子,已經沉入他記憶的最底層了。
土坤跳下車口裡高喊:"三爺,大熱的天你還曬太陽呢?"
這時候,土老根才猛然醒悟,這鎮上的領導是奔自己來的。土老根不由緊張起來,兒子夫妻倆前幾年前就和村裡許多年輕人一起去南方打工,他們雖然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可因為掙錢不容易,養不起更多的孩子,所以一直沒打算超生第二胎。政府不會因為這個事來找自己!再者去年的工糧自己也交了,政府還給了收據,也不可能因為這事來。那是因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五年前自己挖人家花生的那樁舊事?他不敢想下去。
土老根站起身來,硬著頭皮迎出來。這時候他聽到了土坤的問候,邁步出了小院門,眼前站著一個瘦高而強悍的年輕人。
"你是?"土老根眯著眼,不敢認眼前這個城裡人打扮的陌生人。兒子出門給建築工地打工,一年到頭總穿著髒兮兮的。所以即便他再變也不會變成眼前這個乾淨模樣。土老根心裡還在犯嘀咕。
"我是土坤,我爹是老石三,後來離開家隨我弟弟進城了。"土坤幫土老根回憶。
"噢,噢,是坤子吧?你娘生你時候,說你身上陽性太旺,還讓玉女巫給你算一卦,結果起了個女-坤-字來平衡平衡。啊呀,你這一出去就多少年不回來,我都認不出了。你這是從哪裡回來的?"
"燕都。我這些年一直在燕都混飯吃。"
"嘖嘖,都開上四個輪子的馬車了,一定是發了大財?"土老根很羨慕地說。土坤的自我介紹,終於使這個鄉村老頭想起了從前的某些人和事。
土坤又把阿萍介紹給土老根,土老根眯著眼上下打量一番阿萍,忍不住連連點頭說:"嘖嘖,好俊的閨女,在咱這方圓幾十里恐怕也挑不出一個像你這樣俊的。"
這話倒讓阿萍不好意思起來,美女被人誇獎,自然心裡會很受用,即便這個誇她的是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糟老頭。
土老根拉著土坤的手說:"坤子,快快,你們屋裡坐。"
土坤與阿萍跟著進了土老根的堂屋。堂屋裡空空的,靠北牆有一個泥砌的茶几,再前面有一張老舊的方桌,方桌上放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暖水壺,再加上兩把破了靠背的太師椅。
土老根在茶几的柜子里翻了半天,取出兩個大海碗和一袋已經變了色的白糖,從暖水壺裡給土坤和阿萍倒了兩碗白開水,分別抓了兩把變色白糖放進碗里。那兩個碗的邊沿兒已爛得參差不齊,沿兒上還有黑糊糊的一層油污。土老根嘿嘿笑了笑說:"咱農村沒啥待客的,就這算是好的了。"
土坤連忙說:"謝謝土三爺。"一邊說一邊抱起大海碗骨咚骨咚喝了半碗,擦了擦嘴說:"好喝,這讓我喝出了小時候的味道。"土老根在一邊瞪著眼看土坤如狼似虎喝水,十分高興,哈哈大笑著一拍他的肩說:"不愧咱土家莊出來的娃兒,好、好!"
阿萍則只是看了看,沒敢端起來喝,對著那污濁的破碗沿兒,她實在難以下咽。
土坤遞上一根香煙。土老根拿到鼻尖嗅了嗅說:"是好煙!在咱這裡恐怕鄉長、縣長也就抽這煙了。"
土坤問:"怎麼沒見到三奶呢?她身體還好吧?"
土老根一擺手說:"死球了,五年前就死球了,55歲,沒賠也沒賺!"
土坤心裡一陣失望,本想從玉女巫嘴裡打聽一些情況,現在卻成了泡影。"三奶怎麼死的?是病死的還是——"土坤早就聽說,現在很多農村老年人,生病後因為沒有錢治,只能等死。玉女巫會不會也因此早逝?
"人都有老死的那一天。身上的機械零件一停轉就死了。"土老根叭唧叭唧抽幾口煙,彷彿提到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死人。
據土老根講述:八年前的一個早上,玉女巫坐在他們家的老舊太師椅上,桌旁放著一杯白開水,閉目合十,口中喃喃有詞。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清早起床先要給天上的眾神請安,永保她法術無邊。然而玉女巫由喃喃自語而漸漸地變得無聲無息了。
土老根喊:"老婆,該吃飯了!"玉女巫沒有應聲,往常她會立即還擊:"老不死的東西,窮喊什麼?!"土老根把做好的玉米粥端到方桌上,又擺了一碟自己調好的蘿絲鹹菜。吃了幾口,還不見老伴有動靜,他不禁疑惑,上前輕輕一推,玉女巫整個身體歪向一邊。土老根反應還算快,一把抱住她,伸手在鼻孔處一摸,早沒了氣息。
"她這一輩子裝神弄鬼,死了也要鬧作一會兒。"土老根這樣結束他的講述。
土坤聽得入神,沉靜片刻問:"三奶走時,留下什麼東西沒有?"
土老根翻了翻眼睛反問:"她有啥東西可留下的?金銀珠寶?她想人家,人家不想她!"
土坤搖搖頭說:"三奶在世的時候,可是咱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巫師,我回來本想向她請教一些巫術的!"
土老根呵呵笑了笑說:"你向她請教,她那些玩意兒都是騙人的。什麼男戴觀音女戴佛,那是封建迷信。早幾年政府來過幾次,差一點給抓去南溝勞改。"
土坤不甘心這麼白來一趟,又問:"三奶活著時做巫術用的東西還在嗎?能不能讓我看一看?"
"還在吧,她死了后,我都把它們裝在一個木箱裡面,你看那些幹什麼呢?"土老根問。
"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長長見識。"土坤不曉得如何向這個鄉下老頭解釋。
土老根也沒有再問,站起來引著土坤來到西屋。
阿萍本來也想跟著進去,但自從坐進這間房屋后,她就開始感到身體某處出現不適,彷彿有一股拒人千里的氣息橫亘在她的面前。她悄悄地用手撫了撫胸前的太平環,停住前進的腳步:"我累了,你們進去吧"。
西屋裡依然是空蕩蕩的,靠北牆是一張雙人床,大約很久沒有人睡,空空的只留下床板。床板上堆著一些農具、破箱子等。土坤嗅到一股霉爛變質的氣味,看來有些日子沒有人來收拾了。土老根伏下身,用力從床板下拉出一個大木箱。打開,裡面滿滿一箱巫術用的東西。其中有一個爛綢布包裹,土坤取出來打開,借著暗弱的燈光,上面標著一行字母:HA——YA——KU——一邊寫著繁體字,土坤看了半日,才讀出其中一個可能是"咒"字。
"這是什麼?"土坤問土老根。
土老根掃了一眼說:"我也不清楚,她的東西從來不讓我動。"
土坤再仔細辨認,爛綢布發出一股濃濃的硫磺味道。"也可能上面寫的是咒語吧!"土老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
土坤又看那個咒字,心中有了七分肯定的答案,也許上面記載著所謂控制惡魔的魔咒。他把綢布放進箱中。在箱的底部,還有幾個玉佛手。他拿起一個來借著微弱的光線,能清晰地看到佛手的眉心處有一顆紅痣。
"你三奶說過,這些玉佛手有鎮壓弔死鬼和降妖除魔的作用!只有開過光的玉佛手才真正有用、真正能鎮魔,開光的標誌就是它的眉心有一粒紅砂痣,聽說還有幾個玉佛手是少林寺慧禪大師開光時送給她的,鎮魔降妖,嘿嘿,凈他娘地胡說八道!"土老根吸了一口煙,濃烈的煙味嗆得他一陣猛咳。
"這東西多得很,我都放在她的柜子里。"土老根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古舊的鑰匙,又從床下拉出一個上個世紀四十年代製造的箱子,果然裡面有幾十個玉佛手,另外還有其他各種奇怪的巫術用具。
土坤撿了又撿,終於找出一個眉心有紅砂痣的玉佛手,他拿在手裡仔細看著,與腦海里那隻鎮壓在葉蓮老師樑上的玉佛手進行比照。雖然屋內光線不明,但土坤仍能看出,無論從色澤、手感上,這個玉佛手與葉蓮老師屋內樑上的玉佛手都非常相似,如出一爐。土坤說:"三爺,送我一個降妖除魔避鬼去邪吧。"
"你們也信這個?"土老根呵呵地笑了笑,大方地說,"你想要都拿去吧,這破玩意兒擱在家裡我還嫌晦氣哩。"
滯留在堂屋的阿萍靜靜地站在那裡,無目的地打量著這間簡陋的房屋。這時候悄然從屋外吹進來一股陰冷的風,那風如長著眼睛一般,把阿萍團團圍住。阿萍下意識地用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這時候她明顯感到那股陰風的力量,卷裹著她使她身不由己往東屋走。東屋門口掛著一個又臟又舊的門帘子,這在中原農村非常普遍,起到代替門擋住外屋人的視線的作用。
阿萍伸手挑開了髒兮兮的門帘。因為農村的窗戶非常小,大都是木製的小窗戶,所以儘管外面太陽炎炎,屋裡卻顯得很昏暗。阿萍小心翼翼地探頭往東屋裡面看,這一看不由嚇得她魂飛魄散——
東屋緊靠北牆,有一張雙人床。床上竟然有一個模糊的身影,赤裸著上身,下身僅穿一件大花褲頭。此刻他正雙腿叉開騎在一個人的身上,雙手用力摁壓著那個人身上的被褥。令阿萍恐怖萬分的是,這個男人的身下被壓在被褥下面的,是一個女人,她的長長的頭髮一有部分散亂在外面,下面的被子因為被腳拚命地踢蹬,已歪在一邊,可以看到一雙瘦而白皙的長腿。而男人雙手緊壓的部位,正是那個女人的臉部和嘴。
一切都在無聲而激烈地進行,強暴與反強暴,殺戮與抗爭,就像一個打足了氫氣而充滿張力的氣球,在這個房間里迅速膨脹著,馬上就要叭地一聲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