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紙制的包裝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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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東玻璃絨公司為鄉司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第二天工廠照常開工。雖說死的是一位大權在握的頭面人物,但現代化產業的機械裝置是無情的。鄉司死後,謠傳柿原理事將取代他到工廠指揮現場生產。
在空空如也、五人住的宿舍里,田代省吾獨自一人蓋著毛毯子囫圇個兒躺著。自從上次喝醉以後,他一直藉口頭痛沒有上班。其實,他並不頭痛,也不發燒,只是因為他不願去為鄉司的葬禮捧場,也不想再和工友們一起搞那種單調乏味的包裝作業。
工人宿舍在工廠北邊的田野里,從工廠的後門出去大約有百把公尺遠。食堂在工廠裡面。為了避開其他工友,田代總是有意錯開時間,單獨去食堂就餐。服務員宮永信子負責打掃衛生和看守宿舍。田代也千方百計地迴避她,不想和她見面。但夜校的學習,照樣堅持著。這井不是說他對此頗有興趣,只不過是因為去夜校可以少和工友們見面而已。
然而,最近的情況有些變化了。員警署的便衣在暗中調查田代的行動。田代已覺察到自已被員警懷疑上了,心裡產生了焦灼和不安。
最先向他透露風聲的是宮永信子。那天,田代沒去參加鄉司的葬禮,一個人躺在宿舍里睡覺。冬日的陽光射進宿舍,溫柔的光線瀉在已經破爛不堪的草墊子上。田代仰面而卧,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天花板。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阿滋!「宮永信子大聲地喊叫田代。
宮永信子是個寡婦,丈夫是木匠,原先還有一個男孩。不幸丈失先死,兒子夭,身邊只留下一個小女兒圭子。如今娘兒倆相依為命,信子只盼望著女兒長大成人。現在信子在職工宿舍當服務員。年輕的時候,信子自然也有一副引人注目的姿色,但現在年紀大了,身體胖得厲害,簡直象個摔交的力士。
乍一看她那體型,總難免使人感到滑稽可笑。
今天,信子神情緊張,直著嗓門喊叫」阿?「。田代馬上坐了起來,問道:」葬禮結束啦?「」好象已經結束了。我說阿?,剛才可是有個員警來過了,調查了不少關於你的情況。「」員警?「」是的,是刑警隊的便衣。他來了解鄉司先生出事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天,你在外邊喝得爛醉如泥,半夜裡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扶到屋裡,你在大門口發酒瘋大喊大叫。阿?,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麼話嗎?「田代緘默不語。」你當時曾說:『我要殺死鄉司。』剛才那個員警就是來問我的,問你到底說過這話沒有?當時,屋子裡面也有人聽到了,所以,我也不能撒謊……不過,我也告訴他說,那是你酒後失言,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但是,看那個員警的表情,事情可不那麼簡單啊!「信子說完后,挺著她鼓得老高的肚皮,唉聲嘆氣。
這時,參加鄉司葬禮的工友們都回來了。田代從他們那裡也聽到了關於便衣調查自己的消息。」喂,阿?,剛才便衣來找過我們啦,是為調查你才來的啊!「」那個員警問我,你平常的表現怎樣,那天為什麼被鄉司先生訓了一頓……「」他還問我,你會不會開汽車……「」那個便衣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什麼都問……「這樣的話接二連三地傳到了田代的耳朵里。最後,有個工人問:」阿滋,到底出了什麼事啊?「田代省吾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象一座泥塑一樣。而後,究竟田代是怎樣離開了宿舍,又是怎樣乘上了開往吉祥寺去的公共汽車的,誰也說不清楚。天漸漸地黑下來了,然而,去上夜校還有點太早,但田代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那裡。正好這時開來了一輛公共汽車,田代習慣地乘了上去。
公共汽車在小金井公路上賓士。象平常一樣,汽車上下顛簸得十分厲害。他是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呆然若失地坐著。忽然,田代意識到有個人的視線向自己瞟了過來,是坐在他左側的一個中年男子。那個人身穿發暗的藏青大衣,領子豎著,兩條腿隨便地交叉在一起。田代抬頭望他時,那人假裝沒看見的樣子,連忙把視線移向窗外。田代低下了頭,但越是不看他,心裡越是放心不下。以後,二人的視線又曾兩三次相遇。這時,田代已經毫不懷疑這個中年男子的身分了。
不一會兒,汽車到達下連雀停車站。田代習慣地下了汽車,那個男子也跟了下來。和平常一樣,田代沿著汽車製造廠的長長圍牆向新川方向走去。那個男子仍然尾隨著他。田代已經十分有把握地斷定他是員警署派未的便衣,看來他是想通過跟蹤自己抓到什麼線索。
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房子空空如也,使人更加感到寒氣襲人,四周暮色蒼茫。田代想,那個人一定會躲藏在學校門口暗中監視自己。他向廊子里走去,開了電燈,昏暗的燈光朦朧地照射著五十多個無人就座的椅子。這時,田代看見一個人影從校門口向教師辦公室里走去。他以為是那個中年男子,其實不然,那個人影大搖大擺地向教室這邊來了,原來那是來上課的淺見老師。」是你啊,圍代!今天電燈亮得這麼早,我還以為是誰呢!
今天為啥這麼早啊?「」沒有理由。「」喂,正好我找你有話說。「
淺見老師在田代旁邊坐了下來,他把兩肘放在桌子上,說:"今天中午,三鷹員警署的便衣到我家了,是為調查你去的,他嘮嘮叨叨地向了許多。」淺見老師一邊注視著田代的表情,一邊繼續說,「比如,問你的家庭情況,在學校的言行,交遊情況等……他特別感興趣的是,在你聽到千代田允許你參加錄用考試以後有什麼表現。他問我,你那天為什麼馬上離開了學校,離校時的表情怎樣等等。我是如實地回答他的……我照直告訴你吧,警方在懷疑你,懷疑是你殺害了鄉司的。真是豈有此理啊!現在他們就是在欺侮咱們夜校的學生。」田代聽了淺見老師的話,呆若木雞。在他氣得發抖的臉上,漸漸地出現了絕望和憤怒的表情。這時,淺見老師又說:「看來,現在有不少情況對你不利。不過,我不是員警,我是你的老師。我是相信你的,你到底乾沒幹壞事,請你老實地告訴我!」淺見伏在桌子上注視著田代的面孔。這時,田代突然二目圓睜,目光炯炯地說:「老師,那天晚上,我是喝了不少悶酒。究竟是什麼時候才回到宿舍的,連我自已也說不清楚。不過,我是絕對沒有殺害鄉司的……」「唔---」淺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明白了,不用再多說了。」片刻,倆人誰也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田代才開口說:「千代田產業的錄用考試怎麼樣了?」「關於那件事嘛……」「能讓我參加考試嗎?」「這個嘛,雖說你被他們懷疑,但只要你確實清白無辜的話……」淺見老師只把話說了半截便停住了。這時,田代在想,淺見老師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說只要我沒幹壞事,一定會消除嫌疑呢,還是又想起了其他事情,認為即便我沒有犯法也要受到世間的唾棄?田代暗思,看來後者的可能性大。想到這裡,他覺得有一陣惡寒襲來,禁不住渾身發冷,周身戰慄。
2
外面是年殘歲尾的嚴寒,室內的陽光卻象拂丙的春風。微寒的氣溫更容易使人睏倦打盹,田代身上蓋著兩條毛毯,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田代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夜裡踽踽獨行。
究竟在什麼地方,又在那裡徘徊了多長時間,他不得而知。風越吹越猛,大橡樹呼呼作響,天氣越來越冷。刺骨的嚴寒象把尖刀,透過作業服直刺到他的后脊梁背。突然,一輛汽車向他迎面開來,兩束車前燈照得他頭暈眼花。?那間,他象著魔似地躍身跳起。接著,汽車來了個緊急煞車,他手裡握著螺絲扳子向坐在車裡的鄉司打了過去,只聽見「砰」的一聲,鄉司被打昏了。而後,他用繩子勒住了鄉司的脖子,用力將他絞死……這時,自己扭頭一看,背後一群人趕到了現場,有個人正言厲色地大聲說:「你就是兇手!」眾目睽睽,鐵證如山,自己已經插翅難逃。田代情不自禁發出了絕望的悲鳴。他被自己凄慘的叫聲驚醒了。此時,已經是上午十二點光景,中午報時的汽笛聲鳴響了。田代側耳細聽,又有一種不同的響聲引起了他的警覺。有人來到大門口了,似乎是朝著自己來的,憑直覺,他感到凶多吉少。
但是,田代確信自已絕對沒有殺害鄉司。那天晚上喝得爛醉,不省人事,那確是真的。當時在小金井車站前面,一家酒館門口掛著一盞燈籠招牌,上面醒目地寫著一個「酒」字。進了那家酒店,一連幹了三大杯,之後的事情就一無所知了。好象曾到另一家酒吧間喝過,又好象在外邊毫無目的地徘徊,一邊走著一邊大聲喊叫。說不定還在哪條道旁,在凜冽的寒風中躺下睡過。總而言之,神志模糊,記憶不清,似乎自己曾經進入夢幻的世界之中。田代還想,難道自己又返回了鄉司的住宅,埋伏在衚衕里,等待鄉司驅車到來時,躍身跳起,用螺絲扳子將他打昏,就和在夢中所見到的情形一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幹了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想到這裡,田代不寒而慄。
但是,田代還是確信自己沒有殺害鄉司。儘管那天自己醉得十分厲害,如果曾經行兇殺人,無論如何也會在腦海里留下一點印象,何況作案以後又要把屍體運到井頭公園呢!那麼,為什麼員警老是纏住自己不放呢?田代百思不解。
果然不出所料,是員警來了。宮永信子緊繃著臉,上樓喊叫田代。
「阿?,警官先生找你有事,現在已經到了。」田代默默地站了起來,到了大門口,發現有兩個男子已候在那裡,其中一人身穿發暗的藏青色大衣。田代對此記憶猶新,正是那天暗中跟蹤自己的那個員警,另一個是便衣日高。
日高見了面就說:
「你是田代省吾吧!我們是三鷹員警署的,有事情要麻煩你,請你同我們一起到警署走一趟。」
3
田代作為參考人被傳到三鷹員警署,不久便受到了大室警部的盤問。來宮警部在一旁洗耳恭聽。
大室起初象聊天閑談似的,問了田代家鄉的情況,問他當初為什麼要來東京,在玻璃絨工廠幹活的情形;在夜高有哪些朋友,為什麼想調到別的公司去工作等等。問過一陣后,大室拿出香煙抽了起來,一邊也遞給田代一支說:「你抽煙嗎?沒關係,請吧!」田代一言未發,只是對著他搖了搖頭,表示謝絕。這時,大室說:「晤,不抽煙,你愛喝酒。那麼,請問,那天晚上,你喝了多少啊?」「先喝了三大杯……以後,究竟喝了多少,我也記不得了。」
「你酒後的脾氣怎麼樣啊,撒酒瘋沒有?」田代緘默不語。
大室警部在煙灰碟里搓滅了香煙,而後突然改變了態度,剛才那種閑聊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大室用審訊的腔調,非常尖悅地問:「田代,據職工宿舍服務員說,你喝醉了酒,回到宿舍時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在你回來以前這段時間,都幹什麼去了?」「這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怎麼,你自已也說不清楚?」田代渾身哆哆嗦嗦,輕輕地點了點頭。大室接著又問:「你在鄉司董事家裡被訓了一頓,那是下午七點左右的事。而後,你從他家出來,即便又到兩三家酒館喝酒,喝完后如果馬上回來,也不至於那麼晚吧?回宿舍前,你到底幹什麼去了?」「我記得好象在外邊蹓躂過,又在路旁坐了一會兒……」「天氣這麼冷,難道你一直呆在外邊嗎?」田代半天答不上話來,雙方保持一陣沉默。這時,大室又說:「聽說你回到宿舍時,曾大喊大叫要殺死鄉司。你是否在回家的途中又返回去,埋伏起來襲擊了鄉司的汽車?」「警官先生……」田代禁不住驚叫起來。
「是否是你趁著酒性發作,一氣之下結果了鄉司的性命?」大室的話簡直象針刺咽喉,並且又用銳利的目光觀察著田代的表情。而後又說:「我說的沒錯吧?田代!」這時,田代的眼睛里射出了憤怒的光芒,並反駁說:「我絕對沒幹那樣的事,絕對沒幹!」「你說絕對沒幹,你能證明你沒幹嗎?」「你也沒有拿出我殺害鄉司的證據呀!」大室警部沒想到自己竟被田代問得張口結舌。他狠狠地瞪了田代一眼,而後倏地站了起來,打開房門,對著走廊大聲喊道:「喂,紙包裝帶的檢驗結果出來沒有?」這時,便衣日高急急忙忙地走進來說:「剛才接到了報告,通過化學分析檢驗,證明包裝帶上沾有人血,不過尚未證明確實是O型血。據說被害者的血型是O型。」「那條帶子和你從日東玻璃絨工廠包裝車間拿來的樣品一樣嗎?」「完全一樣,都是十六毫米寬的包裝用的紙帶。」日高一邊回答,一邊把兩條包裝帶拿給大室警部。一條用手帕包著,是從發現屍體的現場撿來的,另一條是日高從工廠的包裝車間拿來的。大室把這兩條帶子往田代跟前一推,說道:「死者先是被無刃兇器猛地一擊,而後被人用紙帶勒死的,紙帶的一端還沾有血痕。你瞧瞧吧,這是你們廠子用的紙包裝帶,這是在現場撿到的,完全是一路貨色。」田代目不轉睛地瞪著眼前的兩條紙帶,果然不錯,是平常自已熟悉的十六毫米寬的包裝帶子。大室警部接著又問:「這條帶子是不是你從車間里拿出來的?」「不是!」田代斷然回答。
「那麼,這條包裝帶……」
「象這樣的包裝帶,用的地方很多……你們能證明上面有我的指紋嗎?」田代反問大室警部。
大室沒有能立刻回答,只是深感遺憾地皺眉咋舌,因為紙帶上沒有田代的指紋,也沒有其他證據能證明它是田代從工廠拿出來的。而且由於尚未確切判明是O型血,所以也不能斷定那條帶子就是殺人的兇器。光憑這一根帶子,是不能給田代定案的。
這時,來宮警部開始盤向田代。來宮沒有馬上切入問題的核心,只是先問了他的身世和他來到東京以後的生活情況。來宮說:「請允許我的冒昧,看來你的東北鄉音很重啊!」這時,田代默默地低下頭來,一言不發,身體微微發顫,但來宮仍不厭其煩地抓住這個問題不放。來宮了解到他的綽號「阿?」的來歷,還問到他在爵士茶館丟醜的一幕以及鄉司當面罵他「??腔」等。來宮問田代的時候,十分注意觀察他的表情變化,發現田代對鄉音問題極為敏感,一提起他的「??腔」,他的表情就格外難堪,幾乎滿臉抽搐,嘴都要氣歪了,額頭上汗濕津津。對此,來宮看得十分清楚,一點沒有疏忽。這時,大室警部有點不耐煩地說:「來宮先生,請你過來一下。」大室把田代交給日高,自己把來宮叫到了另一間房子里,為的是和來宮商量如何處理田代。來宮不客氣地問:「大室先生的意見呢?」「現在是把田代作為重要參考人傳來了,可以說參考證據已經具備,依我看現在可以下令逮捕,拘押以後再徹底審訊,說不定他會主動把全部真實情況坦白出來的。」「如果他不坦白怎麼辦呢?」來宮問。
「要設法讓他坦白!」
大室的態度有點生硬。從他的口氣里可以看出,他沒有把警視廳的來宮警部放在眼裡。
這時,來宮也有點不客氣了。他也用十分強硬的口氣說:「參考證據,終歸只能作為參考,即使那條帶子可以充作物怔,也還需要進一步旁證核實。如果田代矢口否認,拒不交代,你有信心再行起訴嗎?」大室警部被來宮問住了,他沉思片刻后說:「那麼,依你說該怎麼辦呢?」「既然沒有足夠的理由逮捕,只有放他回去。當然,這並不是說可以斷定他沒有作案,懷疑他還是有充分理由的。根據目前的情況,我看可以暫且置此不顧,而後設法讓他自投落網。」「那麼,就按你說的辦吧。」大室言不由衷地勉強地同意了來宮的意見,但仍然堅持說:「我總覺得田代省吾值得懷疑,他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為人陰毒。」「那大概是因為他有東北鄉音的關係吧。」「是個地地道道的『??腔』。」「剛才一聽他說話,我才覺察到這一點。他躊躇滿志、希望滿懷,由鄉下來到東京,但無論如何難以克服的是他那鄉巴佬的口音,為此他產生了失望和自卑。在我們看來,也許這算不了什麼,但對於他來說,事情就非同小可了。象這樣的事例恐怕是常有的。反正,人各有志,百人百性埃」來宮警部說著,靠近窗子,向遠方極目眺望。
4
田代省吾暫時被允許回去。他出了三鷹員警署,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南走去。他無心直接回宿捨去,但也沒有預定的去處,走了一會兒,不覺登上了小金井公路。不到三分鐘,開過來一輛公共汽車,是開往小金井火車站去的。田代習慣地乘上了這輛汽車。汽車售票員問田代:「您到哪兒下車啊?」田代愣怔一下,抬起頭髮呆似地望著女售票員。女售票員再次向他:「我問你買到那裡啊?」「新小金井。」田代恍然大悟似地慌忙從嘴裡迸出了一個站名。女售票員露出十分詫異的神色,把車票和找頭交給了他。
汽車到了新小金井公共汽車站,田代下了汽車。新小金井火車站就在附近,這裡已經是市郊鄉下。車站南面有個道口,田代跨過道口沿著剛才的公路繼續向前走去,看來他根本沒有必要下車。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眼看要到達工廠宿舍了,但他仍無心馬上回去。那麼,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呢?自己也說不清楚。忽然,他改變了主意,又向北拐了過去。這裡連坎坷不平的柏油馬路也沒有,土路上布滿了灰塵,兩旁全是農田。田代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田地里已經施上了人糞尿肥料,那種撲鼻的臭味反倒使田代感到依戀。道路的另一側,是農業大學的實驗田。田代繼續向北,不一會兒走到了中央線的道岔口。他的左側是一大片寬敞的空地,長滿了蓬蓬茸茸的雜草。據說當地居民提出了希望,要在這裡修建國營電車的東小金井車站。
田代在空地的一角蹲下身來。西邊的對面,是日東玻璃絨工廠,四周繞有長長的洋灰圍牆。
田代本來不願回到這裡來,但還是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它。
圍代省吾發獃似地望著中央線的線路。一聲震天響的轟鳴由遠方傳來,一列開往松本的狄賽爾內燃機牽引的快車迅速通過。車廂的表皮上塗有紅色和淡黃色的兩種條紋,列車向著西方的關東山地疾馳而去。
這時,田代想起,在那天夜裡,自己也象現在一樣悵然若失地望著火車,情不自禁地感到隻身在外,孤立無援,不由引起思鄉之念,一種無限寂寞和孤獨感湧上心頭。此時那種孤獨感又襲入心房,但當時那種心情不過是自發的感傷而已,而現在卻迥然不同了。周圍的工友和員警署的便衣都對自己白眼相視,懷疑自己行兇殺人。說不定有朝一日,他們真的會把自己冤枉成殺人犯。到那時候,無論自己如何辯解掙扎,恐怕也是無濟於事的。在整個東京難道沒有一個人同情我田代省吾嗎?
田代感到絕望了。
這時,突然有人用尖細的聲音喊叫「哥哥」,田代聽得出來,這是宮永信子的女兒圭子在叫自己。他抬頭一看,圭子已經越過道口,十分敏捷地跑到自己眼前了。
「是你呀,圭子。」田代說。
圭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說:「是媽媽讓我來的,到那邊一戶農民家裡有事情。」「到一戶農民家裡去?」「是的,我媽媽認識那家人,媽媽讓我去告訴那家,要他們為我家準備一些蘿蔔,我媽媽要腌一桶鹹菜。這要比菜鋪里的便宜得多。」「唔,是這麼回事兒。」「田代哥,今天你不上班,來這裡幹什麼呀?」「我來看火車。」「哎喲,來看火車,你又不是小孩子!」圭子轉動著一雙滾圓的眼珠,忍不住地笑了,又說:「走吧,回家去吧。」說著就用手去拉田代。然而田代無動於衷,沒有馬上站起來。這時,圭子十分驚訝地放開了手,兩眼發獃似地望著他說:「怎麼,你不回去啦?」「我不想回去。因為我看著火車,就忘掉了寂寞。」「回到宿舍你還感到寂寞嗎?」田代沒有回答。這時,圭子凝視著田代的面孔,好象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皺起眉頭說:「啊,我想起來了。田代哥,你是在為那件事發愁吧?員警調查過你。」田代低頭不語,心裡暗想,事情連小孩子都知道了。現在看來圭子還是相信我的,不過,人言可畏,過不了幾天,恐怕圭子也會另眼看待我的。到那時候,無論大人小孩,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自己將成為一個眾叛親離的罪人。
過了一會兒,從圭子的嘴裡又說出了田代料想不到的話:「田代哥,現在好象有人在說你是殺人犯,但我根本不信,你不用擔心。」「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光你不信也沒用啊……」「爾別灰心,田代哥,你得挺住些啊!」圭子目光炯炯地說,「田代哥,只要你拿出證據證明你不是犯人,事情不就完了嗎?」「現在我是有口難辯啊……」「以後總會有法子的,雖然我現在不能給你想出好主意,總之,你要頂住埃」天真爛漫的圭子堅信田代清白無辜。她的話打動了田代的心弦,田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圭子紅紅的臉蛋說:「哦,天氣太冷了。走,咱們回家吧。」
5
田代回到工廠宿舍,屋子裡冷冷清清,連個人影也沒有。
他囫圇個兒躺在床上,這時圭子剛才說的話仍紫繞在他的腦海。圭子曾用她的小手十分有勁地拉著他回家,當對她那隻小手的溫暖似乎還留在田代的掌中。忽然,田代想,看來只有圭子一人還稱自己為哥哥啊!工廠的工友自不待言,連自己的上司,還有那些女工們,一提起「阿?」,無人不知,甚至連宿舍的服務員宮永信子也是張口「阿滋」、閉口「阿?」地習以為常了。
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唯有圭子這孩子還沒有一次管自己叫「阿?」,她每次都是親切地喊哥哥。
看來唯有圭子是相信田代的。由於田代飽嘗了一千萬人中的孤獨之苦,現在把他唯一的小朋友、獨一無二的小同情者也置之九霄了。
田代倏地坐了起來,雙眼凝視著鋪席上的一個地方,那裡已經磨得破爛不堪。他凝神深思,正如圭子說的那祥,覺得總今有法子的。一定得設法我到證據,證明自己受的是不白之冤。總而言之,事情得一步一步地來。被鄉司訓斥過,這件事沒有反駁的餘地;自已曾經憎恨鄉司,這也是事實;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宿舍時曾揚言要殺死鄉司,此事看來也無法否認。那麼,怎樣才能證明自已無罪呢?那天晚上喝完酒後,在哪裡轉游過,曾經遇見過誰呢?第三杯酒剛下肚時,心裡還不太迷糊,但以後的事便毫無印象了。
田代再次感到絕望。這時,他抬起了頭,突然擱板上的瓦棱紙包裝箱進入了他的視野。他情不自禁地聯想到紙制的包裝帶。
在現場撿到的是五分寬,即十六毫米的帶子,現在車間里用的也是那一種。然而在五天前鄉司出事的那天,這一種帶子已經用完了。這時,田代眼前豁然開朗,他想起來了。當時,因為沒有五分寬的,自己考慮著四分寬的也可以用,因此用的是四分寬,即十二毫米的帶子。這兩種包裝帶是有明顯區別的,而且五分寬的進貨日期是在鄉司出事後的第二天。顯然,在鄉司出事那天,是不可能將五分寬的帶子拿出來的。想到這裡,田代難以抑制內心的興奮和激動,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急忙披上工作服,不顧一切地向樓下跑去。宮永信子從大門口旁邊的房間里探出頭來問道:「喂,你幹什麼呀,阿??」「圭子到哪兒去了?」「不知道埃」「我到員警署去一下就來,請你告訴圭子,就說我有話對她說。」田代說完后,連頭也不回,徑直往外邊跑去。
田代乘上了開往三鷹警署的公共汽車,一路上只嫌汽車跑得慢。到三鷹警署以後,他立刻去找大室警部。這時,正好遇見一個上次見過面的員警,田代向他簡單地說明了來意,那員警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田代。因為大室警部不在,他只好把田代領到來宮警部那裡去了。這對田代來說,正中下懷。因為他覺得比起大室警部,倒是來宮警部待人和氣。
來宮仔細地傾聽了田代的陳述后,兩眼射出了炯炯的光芒。
「嗯,這麼說來,發案那天車間里已經沒有十六毫米寬的包裝帶啦?」「是的,從前兩天就已經用完了。所以,當天用那種包裝帶勒死鄉司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說那種帶子是在作案以前已經準備好的,那你該作何解釋呢?」「但我是在發案那天才被鄉司訓斥的啊!」「以前的十六毫米帶子難道不會餘下一根嗎?」「如果話要這麼說,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好吧,事情我明白了。」來宮展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