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1月29日下午1時。華盛頓。謝拉頓·帕克飯店K705房間。
「蠢貨!一群蠢貨!」他走進客房,一邊把剛領到的綠色採訪證扔到大床上一邊憤憤地罵著。白宮新聞局突然更換記者採訪證顯然和歡迎儀式上被逮捕的一男一女有關。他猜測那兩個鬧事者肯定是激進的左翼分子,很可能就是美國革命共產黨。果然,一小時后,「美革共」中央總書記格斯·霍爾便在一家私人電視台公開聲稱此事是他們所為。「這個笨蛋以為這樣鬧一場就能大出風頭。」他惱怒地想,恨不得立刻找到格斯·霍爾一拳砸扁這傢伙的大鼻子。他如此憤怒不僅因為這件事使他被更換了採訪證,今後的行動受到限制,減少了接近目標的機會,更重要的是觸動了卡特的神經,無疑等於提醒他要嚴密防範這群來歷複雜的記者。好在事情還沒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計劃也沒受到多大威脅。「想用一把水果刀就刺殺迪姆虎,真是異想天開。」他鄙夷地暗自笑了笑,忽然感到臉上一陣緊繃繃的很不舒服。他忙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細心察看著,經過化妝的面孔看不出一絲破綻:花白的頭髮幾乎遮住了前額;一抹濃密的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昂貴的金絲框眼鏡後面閃動著一雙細長、炯亮的眼睛,顯得文雅而和善。他很不喜歡這副容貌,甚至非常憎惡。也許四十年多年前那個蹂躪母親的日本大住就是這副模樣。特別是當他脫光衣服的時候,這種憎惡感就更加強烈。但為了實現偉大的計劃,更為了復仇,他必須精心護理好這張面孔,使它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使它笑容滿面,和藹可親。可一旦等到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會像打爛一隻破瓦罐一樣毫不猶豫地將這張面孔砸得稀碎。他相信那個時刻很快就會到來。他覺得自己才是真正干大事業的人,不幹則己,要干就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不像那個叫什麼格斯·霍爾的總書記,自己不敢露面,卻派兩個嘍羅舉著把破水果刀喊幾句口號,不痛不癢,令人恥笑。
他用熱毛巾在臉上輕輕敷了敷,使面部繃緊的肌肉稍稍放鬆一些。為了保持化妝的效果,他已四、五天沒洗臉。使他寬慰的是他的努力並沒白費,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儘管進行得不太順利,但他畢竟以日本記者的身份進入了美國,進入了白宮,他像一隻匍匐在草叢中捕食的餓虎,經過漫長的等待,搜尋,終於發現並開始悄悄地接近目標。昨天下午,當他隨著成群的記者再次趕到華盛頓國際機場採訪時,他照相機的鏡頭對準的不是令世界關注的那位中國高級領導人和美國副總統蒙代爾,而是急切地尋找著另外一個人,一個被巴德爾稱為「影子」的人。終於,在中國代表團的人群中他發現了那個人,雖然距離較遠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他斷定這就是自己等待的「影子」。他忙調好照相機的焦距對準那個人連連接動快門。返回飯店后,當他把膠片沖洗出來做最後一次對照檢查時,連他自己都驚呆了,他不得不佩服巴德爾信息的準確和計劃的高明。雖然美國人有了探測「斯大林糖丸」的儀器,雖然他們又更換了記者採訪證,但這絲毫不能阻止他實施偉大的計劃。在剛才的歡迎儀式上,他曾見三個記者模樣的人扛著攝影機在中國領導人周圍不停地旋轉,鏡頭卻對著警戒線外的人群亂掃。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專門檢測微型炸彈的探測儀。幸虧在機場出境口他當即識破了這玩意,要不然他可能一下飛機就鑽進美國特工的囚車。當然,這還要感謝那個可愛的黑人清潔工,如果不是那個黑人的提醒,他也許不會果斷地甩掉「糖丸」,也許不會安然脫險。但這樣一來他必須對行動計劃做一些改動,不,是更換。就像在衣櫥中取領帶一樣,一條不合適再換另一條,對他來說這並算不得什麼困難和挫折,為這次行動他準備了足夠的「領帶」。
昨天晚上8點鐘,也就是美國人讓他到阿林頓軍人公墓送「貨」的時間,他卻跑到大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將更換「領帶」的情況告訴了波恩的巴德爾。
「狗娘養的美國佬!」巴德爾聽罷咬著牙狠狠地罵了一句,接著追問道:「你確信他們沒發現你嗎?」
「絕對沒有。那群狗娘養的正為逮住一個日爾曼小子得意洋洋呢。」他自信地笑笑,隨即又覺有些失言,他忘了現在接電話的梅茵霍芙集團首領也是一個日爾曼人。
巴德爾哼了一聲,又冷冷地問:「你見到『影子』了嗎?」
「見到了,和那位英國專家設計的一模一樣。」
「你打算怎麼行動?」
「放心,沒有『糖丸』我也一定能幹掉迪姆虎。」他充滿信心地回答,並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好吧。」巴德爾表示贊同。「『綠色幽靈』會幫你搞到需要的東西,這對他來說很容易。」停了停,他又叮囑道:「你要提防取貨的美國人,小心他們封了你的嘴巴。」
他坦然一笑:「我知道該怎麼做。」
和巴德爾通完電話,他又在大街上閑逛了一圈,返回帕克飯店已是夜裡11點多。他估計那個在阿林頓墓地凍了幾個小時的美國人一定會打電話來,可整整一夜,他也沒聽到電話鈴響。
直到今天上午,他收拾好照相器材正準備到白宮採訪卡特為中國代表團舉行的歡迎儀式,電話卻響了起來。他不慌不忙握起話筒,剛「喂」了一聲,對方就怒氣沖沖責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語調平靜地回答:「梅茵霍芙的兄弟。」
「那你為什麼不懂規矩?」
他仍然穩穩地笑著:「因為我不想去墓地。」
對方緊逼一句:「你想在什麼地方交貨?」
「就在帕克飯店。」他胸有成竹地緩緩說:「我把貨已存進一樓物品保存處的第九號保險柜里,號碼137SU137。你隨時可以去取。記住,打開保險柜的密碼是137SU137。」
對方忽然發出一串開心的笑聲:「親愛的梅茵霍芙兄弟,貨我們已經取到了,謝謝你的合作。同時我也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想去墓地,那就儘快離開華盛頓。」
他什麼也沒說,扔下話筒,直奔一樓大廳的物品保存處。打開第九號保險柜的密碼鎖,那個黑皮箱果然不見了。愕然中,他轉身問站在櫃檯後面的一個黑人侍者:「誰來開過這隻柜子?」
身穿白色制服的值班員微笑著搖搖頭。
他忽然覺得這個黑人侍者有些眼熟——對,是在機場遇見的那個黑人清潔工。他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你還認識我嗎?」
黑人侍者仍然微笑著搖搖頭。
「你他媽在機場幫我拎過箱子,對不對?」
「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在這裡已經幹了三年。」黑人侍者謙恭地笑著回答。
他又打量了對方好一會,也不由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他媽的,這些黑人都長得一個模樣。他悻悻地罵一句,轉身離去。
不管這個黑人侍者和機場那個黑人清潔工是不是一個人,現在有一點他是可以斷定的:自己從踏上這片國土的第一步起就已受到某些人的嚴密監控。雖然這些人和自己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都想干一番共同的「事業」,但為了「事業」的成功和自身的安全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封死自己的嘴巴。巴德爾說的對,要提防這些狗娘養的美國佬,要儘快接近那個「影子」,儘快離開華盛頓。
此刻,他對著鏡子中自己的面孔又很自信地笑了笑。他決定馬上就開始實施新的計劃。
他伸手抓過掛在浴池上端的無繩電話,摁了幾個鍵鈕,驀然想到什麼,又將電話掛上了。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新計劃的某個環節還沒銜接好,在某個地方還有漏洞。具體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清,只是有一種不安全的感覺,而他歷來很相信自己的預感。他把計劃的每個細節又認真地檢查一遍,並沒發現有什麼誤差。可那種危險的預感仍像團陰影罩在心頭,使他遲遲不敢貿然採取行動。他看看錶,又到了向報社發傳真的時候,同時肚子也有些飢腸轆轆,他似乎這才想起還沒吃午飯,便穿好西服外套,朝樓下走去。
2
在一樓大廳,他向東京的朝日新聞總部發了兩張附有簡要英文說明的傳真照片。為了遮人耳目,他每天下午都要在這裡露露面,發一兩張有關中國高級領導人的新聞圖片。他知道,他這種極低的工作效率一定會令報社老闆非常惱火,也許會從此把平谷三九郎解僱。那也沒什麼,反正可憐的平谷三九郎已不再需要任何職業了。
發完傳真稿,他走進一側的餐廳,選了一個靠近窗口的餐桌坐下,要了一碗日式空心面,一盤米糕和幾樣小菜,一筒啤酒,慢慢吃著,仍細細考慮著他的計劃。
餐廳前首的高台上,一個身穿透明紗裙的歌女正握著話筒輕聲演唱。這是位身材小巧的東南亞姑娘,烏黑的長發高高盤在頭頂,兩耳墜著又亮又大的銀環,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蛋由於抹了重重的脂粉而顯得有些蒼白,他聽了好一會,才從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的歌詞中聽清她是在唱一首風靡美國的流行歌曲《祝你成功》:
「不論你走到什麼地方,
不論你遇到什麼風浪,
只要你心中充滿希望,
就會實現美好的夢想。
親愛的朋友,祝你成功,
願我們共同走向輝煌——」
他很喜歡這首歌,特別是歌女那委婉動情的歌喉彷彿就是一種對他衷心的祝福。當少女下場后,他忍不住喚來侍者,遞過一張五十元的美鈔,讓他買一束鮮花獻給歌女並再唱一遍《祝你成功》。
不一會兒,小巧的歌女果真捧著一束鮮花再次登台,在演唱前先沖他含笑扭動了幾下臀部,並做了一個熱烈的飛吻,引來看客一片掌聲和笑聲。
「無論你走到什麼地方,
不論你遇到什麼風浪,
只要我在你的身旁,
你就永遠不會孤獨榜惶;
親愛的人兒,祝你成功,
願我們並肩走進天堂——」
他默默地聽著動人的歌聲。驀然,歌女的打扮和舉止使他想起一個人,腦際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對,現在確實需要一個人。他忙伸手在西服內側的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張名片。沒等歌女唱完,他便匆匆離開餐廳,返回七樓的客房。一進門,他就抓起電話機,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
很快,話筒中便傳來一個女人嬌媚的聲音:「你好,我是安娜。請問有何吩咐?」
他用下流的語調說:「寶貝,我想和你玩玩,如果你讓我開心,我會給你很多錢。」
「當然。」女人咂著舌頭挑逗道:「我一定會讓你玩得非常開心。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
「不,我這裡不太方便。我想還是在你那裡好。」
「哦,歡迎你到我的『伊甸園』來品嘗夏娃的『禁果』,味道美極了。」
3
半小時后,他握著名片站到了威斯康星大道R街18號樓206室門前。這是一幢臨街的四層單身公寓樓。他警覺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樓道里很靜,看不見一個人影,只在一樓門廳坐著個正在打瞌睡的黑人老太太。他輕輕摁了幾下門鈴,開門的果然是在機場遇見的那個東方女人。她顯然剛洗過澡,裹著一件棉絨繡花睡袍,濃黑的捲髮顯得更加彭松、油亮,秀麗的臉上塗著濃濃的艷妝。
他把名片遞給她,微笑著說:「寶貝,我就是來偷吃『禁果』的亞當。」
「歡迎你!」她熱情地將他請進瀰漫著淡淡香水味的室內。「喝點什麼?」
「來杯味道刺激的。」他在沙發上坐下,習慣地四下打量著:房間很大,很暗,也很亂,各種家用電器一應俱全;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垂掛著厚實的窗帷,遮擋住了冬日的陽光和鬧市的喧囂。挨窗擺著張寬大的水床,床頭嵌著面和床一樣寬大的玻璃鏡。布紋貼面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女人裸照,其中有幅題為「自由出入」的黑白照片猛看好似一幅風景照:兩道白亮光滑的峭壁分別寫著「U、S」兩個代表美國的字母,中間是條黝黑的隧洞。一列流線型的高速客車正從洞內奔騰而出。他盯著這幅照片看了好一會才看清,原來那是女人又開的兩條大腿和被撐開的陰道。這奇特的構圖和聯想使他忍不住笑了。
女人端著兩隻酒杯走過來,將一隻杯子遞給他,猥褻地笑著:「親愛的,在美國你的『東方列車』可以咱由出入』。來,為我們的歡聚干一杯。」
「謝謝。」他同她碰了碰杯子,拐了口略帶苦味的伏特加混合酒。
他心急火燎地問:「說吧,什麼價?」
「那就看你怎麼玩了。」女人取過一本像冊翻到最後一頁,指著上面的價格表詳細解釋道:「你瞧,有次價,時價,日價,由你挑選。次價么,就是每次50元,每次不能超過20分鐘。時價么,就是每小時200元。日價么比較便宜,一天一夜才500美元,特別服務要另加費。」
他想了想,從皮夾中抽出二十張百元大鈔扔給對方:「我要在這裡痛痛快快玩三天,剩下的是小費。」
女人眼睛一亮:「我就喜歡接待你們日本人,又溫柔,又大方。」
他把女人重重地推倒在沙發上,他不想讓她弄掉假頭套,發現自己是個化了妝的日本人。
女人趴在沙發上將睡衣高高撩起,柔聲招呼道:「來吧寶貝。」他沒吭聲,也沒脫衣服,卻把她拉到電話機前,伸手抓過話筒貼在她臉上:「小心肝,請給我撥個電話。」
女人嬌聲說:「寶貝,幹完再打電話。」
「不。」他冷酷嚴厲地命令道:「現在就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