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遊遇賢
離開崔府,曹操忙出了開陽門,鞭鞭打馬一路向南面趕,過了明堂、辟雍、靈昆苑,直奔太學而去,這是事先和王儁約好的。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曹操的馬也快,不多時就望見了太學院前停著橋玄的馬車。
饒是樓圭的目力好,大老遠就看見他了,扯開嗓門喊他。曹操趕緊催馬上前,等到車前勒住了馬卻累得汗流浹背半天都喘不上氣來。王儁捧過水來叫他喝:「都瞧見我們了還著什麼急!聽他胡喊濫叫的!這倒好,忙得一身汗,好好一身衣服都髒了。」
「衣服髒了算什麼?」樓圭不以為然,「我們不像你,整天打扮得比女人還細緻。」
「怎麼啦?外出時不應該穿戴得體嗎?難道都跟你一樣,一臉大鬍子也不修修?」
「行了!小白臉!我要是你就別拿同伴玩笑,咱們都是恭候縣尉大人駕到的嘛!」樓圭開始調笑了。
「是呀!」王儁對著馬上的曹操一揖,白皙俊美的臉上綻出一絲壞笑,「我與這位水草大王恭候縣尉大人多時了。」這一語自然是嘲笑樓圭不修邊幅,一臉大鬍子活脫脫一個落草的山大王。
曹操聽了一笑,端起水罐來剛喝了半口,卻忽見樓圭對著王儁也是一揖,笑眯眯道:「既然上差大人已經到了,夫人你就不必多言了。」曹操剛到嘴的水一股腦就笑噴了出來:「好好好!水草大王的這位壓寨夫人果真是傾國傾城啊!」
這一哄就連周邊的從人也都笑彎了腰。橋玄在車裡聽得真切,也一掀車簾笑道:「貧嘴呱舌的,虧你怎麼想出來的……孟德來了。」說著邁腿就要下車。曹操趕忙湊到橋玄跟前施禮:「我來晚了,橋公見諒!不過今兒可是告了假來的,沒擅離職守。老人家您先上車,一會兒咱們到了好地方再下來說話吧!」說著便與王儁一同扶著他又安坐在車上。
橋玄吩咐僕人捲起車簾,曹操三人也各自上馬,一行人緩緩往南而去。剛開始還能望見幾片才收訖的農田,後來逐漸行遠,所見就只剩下一片原野了。大夥索性離了驛道徑往西面開闊的地方而去。又行了一陣子來到一個高坡前面,橋玄一擺手:「這兒好!就是這兒了!」由從人攙著下了車后,他又嘆道:「孟德,這兒就是前年你回鄉前咱們坐過的地方……走!咱們還到那幾棵樹下面去。」說著也不叫從人跟隨,只叫曹操、王儁、樓圭跟他上了坡。
老少四人到樹下席地而坐。橋玄終歸是有年紀的人了,鬆開手杖有點兒喘,苦笑道:「老了!不行了!頭十年還另一個樣兒呢!那會兒還抱著兒子滿院跑呢!」
王儁一皺眉,出來散心就為了沖沖這事,可他一張口就是兒子!忙勸慰道:「師傅您可不老,去年您還在這兒跟孟德論忘年交呢!我們大喬、小喬倆妹子可才剛周歲,將來可還等著您給她們張羅女婿呢……這樣吧!我給您說個笑話好不好?」
曹操等人附和道:「好!你說!你說!」
「嗯……話說我大漢武帝年間,朝中有個東方朔,為人最是詼諧風趣。有一日,武帝爺問東方朔:『如今我朝人才濟濟,比如董仲舒、公孫弘、汲黯、司馬相如、主父偃、朱買臣、司馬遷等等,他們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東方朔,你自覺得與他們相比如何呢?』東方朔想都不想就說:『臣雖然算不上什麼賢人,但卻兼有這些人共有的長處。』武帝一聽很是驚訝,趕忙問他與這些人都有什麼長處,誰料那東方朔卻不緊不慢道:『我們這些人的牙齒都長在下顎上,說話的時候要動脖子,走路時彎著身子,兩條大腿都連著屁股,腿一動屁股跟著動……』」王儁本不精於說笑話,但他溫文爾雅不緊不慢,反倒一副東方朔的做派,再加上邊說邊跟著扭脖子動屁股,著實是好笑。
「好!」橋玄笑得挺開心,「這是班孟堅《漢書》上寫的,也算是經典了。東方曼倩能夠隱於朝堂,是後人難以企及的智慧之人吶!我說水草大王,你也來一個吧!」
「行啊!」樓圭坐直了身子一臉嚴肅的樣子開始講:「從前有一隻螞蟻和一隻蒼蠅正在吹牛。螞蟻說:『我們雖小,但出入都有君臣之義,有什麼吃的,我們又能共同分享。如此忠孝仁義,堪稱萬物之長。』蒼蠅卻說:『你們可沒有我們享福。無論公家私人擺設筵席,我們都能飛臨其上,占他們的桌案,吃他們的美味,喝他們的瓊漿。如此榮華富貴,才真是萬物之長。』」樓圭邊說邊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這時候從旁邊飛來一隻蚊子說:『依我看你們都不行!你們瞧我專挑香閨蘭房,夜靜更深燈燭熄滅的時候,我鑽進紗帳之內,停於美女玉體酥胸之上,專揀那些香軟的地方,滿足慾望而止。豈不風流快哉?』」說著他冷不防抓了王儁一把,眾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耍貧嘴有能耐,我看你比那蚊子也強不到哪兒去。」橋玄邊搖頭邊笑著說。
曹操在一旁搜腸刮肚了半天才說:「我也有了一個。話說宣帝時京兆尹張敞每逢朝會總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可下了朝卻不拘小節。他平日上街總穿得隨隨便便,回到家裡還總愛親自為夫人畫眉,京城裡盛傳張京兆的眉毛畫得嫵媚。後來有人據此上奏宣帝,說張敞行為不檢點。宣帝問張敞是否有畫眉毛的事情,張敞不慌不忙說:『閨房之內,夫妻之間,比畫眉毛更不檢點的事還多著呢!我給夫人畫眉又算得了什麼呢?』」
王儁、樓圭都笑了,獨橋玄沒有笑,老人家嘆息道:「當時宣帝爺是笑了,可張敞始終也沒當上更高的官。這也是班固在《漢書》里寫到的。可惜那班孟堅從擊匈奴、燕然勒石、著下《漢書》、編纂《白虎通義》,學識膽氣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見人卻不能見己,和這個張敞一樣不拘小節,而且更不該依附竇憲,放縱子弟胡作非為,到頭來受囹圄之禍,橫死獄中。叫人惋惜呀……」
曹操碰了個軟釘子,忙道:「您說的也是,不過文採過人之士又有幾人不好張揚?遠如司馬相如,近如張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嗎?班固著成國史,也是為國立下了功績。」
「你說得對,」橋玄點點頭,「不過就在今時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雙佳的大才子,而且他還決心續寫國史。」
「哦?這人是誰?」三個晚生不約而同發問。
橋玄微然一笑絲毫不做理會,把玩了一會兒手杖才說:「你們別急,再過一會兒你們就見著了。我今天也邀請他一同來,看樣子他可能是有點兒事,不過老夫開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曹操、王儁、樓圭聽后都面面相覷。
橋玄瞧他們的樣子差點兒笑出聲來:「我沒告訴你們,這人是我親自請的……我說壓寨夫人呀!我臨出門時叫僕人把你的琴也帶來了,你給我們彈上一曲如何呀?」
曹操見他故意不道出來人是誰,也不好再多問,抬頭望了望碧藍無垠的天空。此時恰有一隻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張皇四顧、雙翅顫抖、焦慮悲鳴,曹操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於宦官之後受人鄙夷,又何嘗不是仕途之上的離群孤雁?低頭來又見遠處雜草間躥過一隻野兔,灰白的絨毛、長長的耳朵倒也可愛,又憶起幼時在家鄉與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一切竟彷彿隔世……轉眼間又見王儁捧著瑤琴走了過來,他吩咐從人放置好琴案,又親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著向橋玄深施一禮道了句「獻醜了」,這才坐在案前。
曹操聽許攸說過王儁精通音律能彈一手好琴,卻不曾親眼觀瞻。只見他先用兩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試其音,待那悅耳的弦聲響起,他側耳傾聽了片刻,便舒展起潔白纖細的十指向絲弦上滑撥起來。那琴聲猶如和風細雨一般沁人心脾,又恰似春日照耀使人暖意融融。曹操閉上雙眼細細聆聽這琴聲:一時間白雲飄繞、春潮湧動、蜂舞蝶繞、草長鶯飛、鳥聲鳴鳴、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間感覺雨潤沃土育化萬物,卻又是霏霏不見悄悄無聲,彷彿大地上揚起一陣陣精氣,裊裊蒸騰升上天空……
這時一陣車馬聲打斷了曹操的遐想,睜眼尋找,原來從驛道往這邊緩緩行來一駕馬車……這一定就是橋玄剛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
車子在坡前慢慢停下來,曹孟德已經顧不上聽琴了,傾著身子仔細打量車裡走下來的人。只見此人身高七尺有餘,身著一件青綠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絳紫色蜀錦袍子,腰系著樸素的玄色寬布帶子,兩個針線精巧的紫色錦囊用絨繩穿著懸在腰間,腳下是一雙簇新的厚底白邊的黑布靴子,這一身裝扮不庸不俗,別有一番氣質。再往臉上看,此人高系髮髻卻未戴冠,攏發包巾僅以一根青玉簪子別頂,黑眉筆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闊,目若朗星,一對元寶耳朵因為離得甚遠倒是不太顯眼,上唇的鬍鬚修作筆直的「一」字形狀,毛茸茸蓋著口,額下的則修長纖細直垂在胸前。
「我想起來了,」樓圭思索片刻忽然道,「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曹操自然曉得這個蔡伯喈:蔡邕祖籍陳留郡,曾師事太傅胡廣,但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中庸的老師;他好辭賦、能書畫、通數術、曉天文、解音律、讀遍經史子集;前朝桓帝時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宦官居誅殺梁冀之功擅權亂政,舉薦才藝之人獻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願屈媚,鼓琴彈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洋洋洒洒《釋誨》一文天下傳誦;后被橋玄闢為掾屬外任河平縣長,接著拜郎中,遷議郎,校書東觀,編纂《漢記》——真一代無雙才俊!
蔡邕仔細整理一下衣衫,卻不忙著上前來,只是駐足坡前聆聽王儁的琴聲。此刻那琴聲已比先前歡悅了不少,急急如風密密如林,高音層層疊疊好似一浪高過一浪,王儁也不低頭下視琴弦,只是望著曹操身後不遠處那棵大樹,由著兩隻靈巧的手自如地撥弄著琴弦。
曹操只見那蔡邕剛開始還頻頻點頭微笑,接著卻笑意全無,接著皺起眉頭詫異地看著王儁,忽又目視了自己一眼,頃刻間變得驚慌失措。就這樣躊躇再三,蔡邕竟遠遠朝橋玄一躬轉身就往馬車走去。
橋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著手杖探身喚著:「伯喈!你這是怎麼啦?來了連句話都不講,怎麼轉身就走呢?過來呀!」
蔡邕止了步,規規矩矩就是一躬:「橋公相邀在下不敢不來……可這幾個年輕人又是誰?為什麼想要殺我呢?」
幾個人聽得一愣:這是從何說起?誰要殺他了?
橋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出此言?這幾個都是我的門生,皆與你素未謀面,你怎麼說他們要行刺你呢?」
蔡邕還不放心,不肯向前邁一步,只是放聲問道:「敢問幾位公子怎麼稱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現在橋公門下習學《禮記章句》,請蔡公萬莫見疑,過來敘話。」
「我叫樓圭,也是橋公的門生。」
「下官曹操,現充洛陽北部尉。今日是受橋公之邀而來。久聞蔡公大名,相見恨晚,在此見禮了。」
蔡邕別的不理,卻問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請君答覆。你未見我之前琴聲悠揚雖急切卻明快分明,既知我來為何弦音驟變,好似烏雲遮月利劍藏匣,霎時音韻綿里藏針又蓄勢待發,儼然一股殺氣泛於琴音之中。你莫非與我有什麼仇怨嗎?」
曹操聽了差點兒笑出聲來:名揚天下的蔡伯喈原來是這樣一個獃人,琴音之中豈會泛出什麼殺氣?但他轉臉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臉色大異,直勾勾瞪著蔡邕,手指不住顫抖。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聲地叫了起來,「蔡公真乃神人也!方才我撫琴時偶然見一失群之雁棲於孟德身後那棵樹上,可是那樹枝間正盤著一條蛇。我眼見那蛇扭動身軀逶迤爬到雁的身後,分明是要偷襲獵食。不知不覺間就把殺氣融到琴音中了。」
曹操與樓圭對視了一眼:天下真有這等奇事?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樹,枝丫間確有一條灰綠的大蛇,口中正咬著一隻垂死掙扎的雁。兩人不禁豎起了汗毛。
蔡邕見了卻一下子如釋重負,隨即大笑起來:「哎呀!我今天真是鬧了個大笑話呀!羞得沒臉見人了,諸位見諒見諒。」
橋玄接茬道:「剛才你沒來時他們幾個都在給我講笑話,這會兒我又仔細品了品,都不如你這個笑話雅呀!」樓圭也在一旁打趣道:「方才我們都已經向蔡公自薦過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這樣隔著大老遠喊話太費氣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在這兒唱山歌呢!您快過來吧!」
蔡邕苦笑一聲,邁大步三兩下來至近前,朝著眾人一躬到地。
橋玄把手一擺:「得了吧!這都拜了三拜啦!」說著看了看弟子們,「你們看明白了嗎?這頭一拜是行見面禮,怕的是咱們爺們兒找他的麻煩;第二拜是慌忙告饒,怕咱們殺他;這第三拜是羞愧見禮,怕的是咱們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說禮多人不怪,我再給您老人家添一個,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這倒引樂了眾人,「剛才我是怕攪了橋公和三位的雅興,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罷再過來。沒想到越聽越不對勁兒,還有這位曹大人傾著身子直勾勾盯著我,實在叫人心裡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膽小吧……既然是我錯怪了幾位,就罰我為諸位彈一曲謝罪吧!」說著便坐到了琴前。
只見他用指尖輕輕一掃琴弦,低吟了一句:「原來如此,你音色純美、音韻寬廣,看來王公子對你不薄,保養有加呀……」那神色和語氣彷彿是與琴對話一般,接著他便合上雙目撥動了起來。蔡邕這一撫與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這支曲子大氣磅礴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霎時間有似風神下凡鼓動風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蕩,日光月華神采飛揚,獅吼猿啼龍吟虎嘯,萬般陰鬱一掃而光,殘枝枯葉飛沙走石,勁風所在一片激揚!
曹操也微合雙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涼風襲來,忽然間琴音一轉又變得柔情萬種:飄若雲煙,澈似潭淵,甘賽清泉,香比麝蕙,靜擬石木,柔如無骨,纏綿悱惻,斷還相連,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蘭,兩情依依,萬里咫尺,天地無間!
忽然間又變了,變得風馳電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動,風雷迭起,寰宇黯然,日月無光,金剛怒吼,無常悲嘆,魔怪驚叫,厲鬼號哭,四方異獸,齊躍蒼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嶽,青龍擺尾,白虎狂嘯,朱雀悲啼,玄武纏繞,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勢如奔牛,地動山搖!
……
天籟一曲,音調絕倫,回蕩天際,那撼人魂魄懾人心智的力量和強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畢,在座四人竟久久沒做一絲聲息。
王儁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是《廣陵散》……真是……我苦練一輩子也到不了這種境界。就算師曠復生、伯牙在世恐也不過如此了吧!」
曹操雖不甚通此道,但聽他比出師曠來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卻見橋玄兀自閉著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問:「橋公,我這曲《廣陵散》可受用?」橋玄睬也不睬仍合著眼不吭聲。樓圭也道:「師傅,您覺得如何?」橋玄還是不言不語。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睜開眼長嘆了一聲:「唉……你們不懂,一開口就俗了!」眾人初是一愣,隨即笑成一團。
「好一個開口便俗!橋公詼諧呀!」蔡邕連連點頭,「您老如今是越來越風雅了,領著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遊,都叫我想起曾子來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差得遠哪!」橋玄的口氣好像是在說笑,「冠者今天只有咱倆和孟德,而且你還沒戴帽子出來。子伯他們倆勉強還算是童子。我這把老骨頭也經不起在河裡洗澡嘍……關鍵是季節不對呀!人家曾子是要趁著無限春光出遊,可咱現在所處的卻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聰慧,早聽出「多事之秋」四個字的弦外之音,他擺弄著腰下的錦囊說:「橋公說得是。不過咱們只要努力熬過這一冬,天氣還會回暖,世間萬物尚需積蓄精氣,為的就是要熬過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這一冬又要凍死多少生靈。」橋玄感嘆道。
「秋冬本就是肅殺的季節,生靈死亡在所難免。」
「不錯,看來萬千生靈現在只好蟄伏自重了……」橋玄沉默了。
「對!萬物必須自珍自重、蓄勢待發,這才好挺過這最冷的日子。其實絕大多數生靈都是凍死在開春前夜的。」
曹操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談話,橋玄與蔡邕你來我往,句句說的都是過冬,卻暗含著無限回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不過有些事情其實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位曹公子你聽說過嗎?」曹操聽得詫異:橋公為什麼偏偏把話說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把我拉進來?卻聽說蔡邕不緊不慢地答道:「早有耳聞,設五色棒不避權貴,一時名震洛陽,我雖然前兩天才被召回京師,耳朵里也已經灌滿了。能與橋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剛想客套兩句話,橋玄卻搶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親正是當朝鴻臚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這……我還不知道,恕我少禮了。」
「伯喈不必多禮,孟德是我的一個小朋友。以後啊,你們不妨多親多近。」
「諾。」蔡邕原先當過橋玄任司徒時的掾屬,因此這一聲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門,做起事來有模有樣,將來一定是國家棟樑之才。」
「蔡公過獎了。」曹操終於接上話茬了,「您此番回京復任議郎,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差事嗎?」
「也沒什麼特別的,還是在東觀校書。當今主上好學,命我與馬公、楊公他們共同訂正《六經》文字,將來還要鐫刻石碑立在太學門外供后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馬公是諫議大夫馬日磾,楊公是光祿大夫楊賜,也就是楊彪的父親。他兩人都曾經為三公,是頗具聲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學多才,熟知《六經》,又能解音律、通數術、能辭賦、工書畫,怎樣才能同時掌握這麼多技藝呢?」
「這其實算不了什麼,」蔡邕一笑,「所謂觸類旁通,只要有一門學問弄得精熟,那別的學問只要識其大體就不難了。詩有賦比興,文有起承轉合,音有宮商角徵羽,數有河洛九宮。一切學問只要得其大體,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麼用兵與為政呢?」
「這個嘛……」蔡邕本是不肯親近曹家人的,但此刻聽這一問卻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幾分欣賞,加之橋玄的引薦便不再顧忌什麼了,「你恰恰問到了最不容易的兩樣。我雖然不曉兵事,卻也知道雖有《孫子》、《司馬》、《三略》、《六韜》,但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陣之中瞬息萬變,似乎只有以不變應萬變或是隨機應變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敵變化,不為事先,動輒相隨。』至於為政,《尚書·洪範》雖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卻皆是只見其論未見其形。難矣!不過按照音律的說法,琴瑟不調必要改弦更張。」
曹操誠服地點著頭:「隨機應變……改弦更張……蔡公說得好!萬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斷隨機變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雖然相貌與令尊不似,但說話的神情還是很像你父親的。現與我一同在東觀校書的堂谿典,常常感嘆令尊的練達機敏。虎父無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這話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其人,曹操也是認識的,他當年與另一位文士邊韶,同被祖父曹騰薦入京師,也精通經籍在東觀校訂《六經》。另外堂谿典善於風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時,朝廷都會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啟母闕上還留有他的求雨銘文。但是他雖得益於曹騰,卻不常與曹家走動了,反倒是樊陵、許相這些諂媚小人與曹嵩走得越來越近了。
橋玄默默看著他倆說話,腦子裡卻在想別的:「我究竟是怎麼了?這個曹家小子值得我這麼用心嗎?還把他引薦給伯喈,這不是找麻煩嗎?他是哪點對了我的心思呢?或許是他有點兒像年輕時的我吧……當年我也是他這個歲數,不過當個梁國境內一個小縣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過想在縣裡混好差事,沒指望把官當到多大,但求對得起良心就成了。後來見到了流民——那麼多的流民,黑壓壓望不到邊,都是衣衫襤褸,半大的小子丫頭連雙鞋都沒穿過,為爭一塊餅大打出手,餅掉到泥里抓起來就往嘴裡塞!那些流民都是這樣,哪兒還像人吶……他們都是從陳國來的,陳國相羊昌私圈民地、侵佔稅收,百姓不敢違抗,誰要是不肯遷走就一棍子打死。誰敢不走?可農民離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麼不同?有些年輕力壯的可以留下來當佃農,那也只不過是勉強糊口罷了。更多的老幼病殘只能當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曉得我那會兒哪兒來的一股子衝勁,發誓要扳倒羊昌。以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無根之樹,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將軍梁冀!殺人如麻的魔王!專擅朝政,殺帝弒君,那時候哪裡還是劉家的天下。當時的太傅李固怎麼樣?姓梁的擺擺手說殺就殺了,我一個小小縣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麼?蚍蜉撼樹啊!但蚍蜉撼樹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時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檢到縣裡,我一狀就告上去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后怕,梁國轄下一個小縣的功曹狀告堂堂陳國相,這狀告得既犯上又越權,到底是年輕氣盛呀!當時周景竟然准了,並調我為從事專斷此案,一下子就鎖拿了羊昌門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來了事。梁冀一紙檄文打來,傳令放人銷案,當時文書遞到我手裡時我連看都沒看就頂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嚴刑拷問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實了。我和周景就這麼真把大樹撼倒了。我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後事都跟家裡交代好了,誰想梁冀連我一根手指都沒動,倒是周景受了些擠對。現在想來,梁冀是一門心思要干改朝換代的營生,哪會拿他的金碗跟我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個羊昌又有什麼用呢?流民還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兒有個完呀!過了幾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斬盡殺絕,接著又輪到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閹人當權了。我總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做了別人爭權斗勢的棋子,寒心吶!可是寒心也得繼續幹下去,為了讓百姓不再死得更多,為了大漢國祚長遠,這就是所謂的道義吧!
「為了道義招賢納士被那些清高隱士嘲諷,為了道義被同僚罵作刻薄嚴酷,為了道義眼睜睜看著閹賊害死自己將將十歲的兒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闖過這一關就告老回家吧!但願我不會凍死在開春的前夜!說實在的,孟德應該會比我那三個徒弟有出息。許攸雖有才華但始終不能免俗,氣質心胸差得遠,總幹些趨炎附勢的行徑;樓圭是個絕頂聰明的,但他桀驁不馴、鋒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難免不會招惹禍事;王儁是好樣的,有才有德有禮有節,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賢臣,可惜他生不逢時,偏偏落草到當今這污穢之世,明珠投暗還能有什麼作為呢!可悲的可悲,可嘆的可嘆,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虛,如今這世道也許只有隨機應變能改弦更張的人才能站住腳,孟德就有這樣的性子。
「上一輩子的恩怨就順風去吧!平心而論曹嵩也算不上十惡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氣和骨氣罷了!比起段熲、樊陵、許相之流已是不錯的了。這個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會一頭栽到王甫這條臭河裡,還是那句話——聽天由命吧!」
「橋公……橋公!」蔡邕呼喚道。
「哦?」橋玄這才回過神來,「怎麼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麼?還有事要辦嗎?」
「是,」蔡邕恭敬地說,「今天是李常侍告老還鄉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論情論理都應該去道個別。」
「李巡告老了?」橋玄不知道此事。
「其實我也是剛剛聽說的,另外還有丁肅、郭耽、趙祐等幾個老寺人這次也一併准了還鄉。」
「可惜了。」橋玄似乎有些不舍,「這幾位都是忠厚謹慎的老宦官,從來不多說多問。如今一個個都走了,後繼的人除了呂強之外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張讓、趙忠等輩姦猾甚於曹節,狠毒不亞於王甫啊……既然你去餞行,也替我向李巡帶個好吧!」
「是。」蔡邕畢恭畢敬又施一禮。
「你快去吧,我們再坐一會兒也回去了。」橋玄回頭看了看弟子們,「你們倆去送送蔡大人。」
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卻聽橋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還有話對你講。」
眼望著他們三人走出去老遠,橋玄突然面無表情地問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嗎?」
「唔!?」這已經是曹操在同一天里第二次聽到有人這麼問他了,「大人指的什麼?」
「你一點兒都不知道?」橋玄盯著他的眼睛良久才說:「是呀,令尊與你幾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麼會提這些事擾亂你的作為呢?不過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於未然。剛才我和伯喈談了那麼多,你也該聽明白一些了吧!對於你我不想隱藏什麼,其實我們在想辦法扳倒王甫。」
曹操雖然早就體會到這一點了,當初救何顒出洛陽,他就意識到橋玄絕不會僅僅出於憐憫。但聽老人家親口說出來,他還是有些驚心:「果真是這樣呀!扳倒王甫……這老閹人確實該死,可又要牽扯半個朝廷了,只怕父親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們這一邊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陣驚詫,轉而又是狂喜:父親並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有自己的準則。可嘆我與父親相隔咫尺卻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別高興。你到現在還沒意識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險,全族的榮辱都牽連在其中。」
「此話怎講?」曹操詫異,這話和早上崔鈞講的簡直如出一轍。
「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橋玄捋了一下鬍子,「當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劉悝謀逆一案時令尊就和王甫徹底決裂了。先帝臨終時王甫曾收受劉悝的錢財幫他恢復了王位,或許也有試探聖心、窺覬帝位的行徑,那就無人知曉了。可事後為了干涉政事,王甫、曹節又舍了勃海王,跟竇武、劉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當今聖上,更發動宮變除掉了竇家。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著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別緊張!」橋玄接著說,「當今聖上即位已久,這些是非再提起也沒什麼意義了……說句公道話,劉悝賄賂閹人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依著你爹的意思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可王甫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後劉悝通過深知內情的人發難,就先扭轉局面殺盡竇家黨羽,又秘密毒殺劉倏,再害死竇皇后,最後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長宗室威脅的心理,說動永樂太后除掉了劉悝。」
曹操聽得心裡怦怦直跳,他從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陰謀,偷梁換柱、誅殺王侯就如同兒戲一般,自己的父親竟也參與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點,勃海王與河間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給了解渚亭侯的兒子也就是當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國母——就是當今宋皇后!」
這些事情曹操都知道,卻從沒有聯繫起來想過。
「王甫因一時的殺念和小聰明反而招惹了大禍,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險惹更大的禍,就得設法扳倒皇后。因為宋后現在並不得寵,所以廢后的事情並非沒有指望。可是對於你們家來說宋后不能倒,宋氏連著你們曹家的榮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對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兒嫁給了濦強侯宋奇,而宋奇就是濦宋后的堂弟呀!」
曹操搖搖頭:「個人有個人的賬,也賴不到我家。」
「你別不當回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那個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將來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親戚相坐,你們曹家就是僥倖不完,滿門的官帽子也得摘乾淨,什麼官爵都得丟!」橋玄此言擲地有聲。
到此曹操有點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雖然曹家人除了曹鼎從沒沾過宋家一點兒光,到頭來也難免被波及。曹嵩、曹熾、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縣衙小吏,一個也推不開罷官這一條,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腦袋就都賠進去了,眼前官位富貴似乎都只是過眼雲煙。
「所以我才把你引薦給蔡伯喈。」橋玄話風變了,「多結識一些益友,將來出了事你才有迴旋的餘地。官場上結交朋友寧缺毋濫,有些人臉面上熱其實生分著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劍包藏禍心!還有『不開口』的許相,一見好處他還能不開口嗎?錦上添花他們來得,真到了要緊時刻才沒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與他們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們卻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幹實事。」
曹操忽然間醒悟過來:「今早樊陵在崔家公開說王甫的壞話,原來他是見勢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臉啊……真是姦猾小人!您說得太對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說的!你爹他一點兒都不糊塗……」橋玄拍了他肩頭一下,「他要是不明怎麼曉得果斷與段熲絕交?他心裡可豁亮呢!實際上他能升任大鴻臚是得益於曹節、張讓這一干人,和王甫撕虜得乾乾淨淨的。單論精明自保,自胡廣之後當今朝廷還沒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這話既像誇獎又像挖苦,曹操只好乾笑兩聲不表態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麼,重要的是檢點自己的行為,不要讓人有可乘之機。你知道是誰指使刺客劫持我兒子嗎?除了王甫沒別人!當時我只要心一軟拿錢了事,他立刻就會以捕盜不力發難陽球或者以資財予盜沖我來。所以我絕對不能低頭,老夫已經上疏了,今後凡遇劫持人質之事,不可資財予盜,無須顧忌人質,一定要將盜賊正法!這可是拿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法令……」橋玄說到這兒頓住了,好半天才繼續道,「唉!不提這件事了。孟德你且聽好,一個人的名聲很重要,機遇也很重要,你再有志氣有才學,沒有機遇,一切雄心抱負也要化為烏有。我這一生也沒幾個親近的人,老來有了三個弟子卻比不上你,咱爺們兒對脾氣,這也是緣分……」
曹操聽著聽著眼圈有些濕潤了,從小被人罵作「奸閹遺丑」,有幾個人能發自內心地同情他、欣賞他、關心他?如今卻有這麼一位和藹善良的老人家關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橋玄身前哭訴一場。
「孟德,你雖然小有作為,但名氣還遠遠不夠。我聽聞許子將最近進京探望兄長,我建議你去拜謁他,求一個風謠評語。」
許劭?那不是搞「月旦評」的人嗎?要借許子將之口給自己創名聲,曹操暗暗記下了。這時王儁他們又出現在遠處的荒原上,身邊還多了幾個著武服戴皮弁騎馬遊獵的人,於是問橋玄:「那幾個人是誰?」
「唔?你不認識嗎?那是鮑家兄弟,太學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騎馬射獵。那是鮑鴻、鮑韜、鮑忠……瞧!那個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氣的二郎鮑信!這小子馬術了得,箭射得也准,好像與你同歲……」橋玄還想再說些什麼,抬頭卻見曹操傾著身子眯著眼睛打量著鮑信。
橋玄臉上的微笑瞬間凝固了:怪不得剛才蔡伯喈不敢近前,與其說是慌於琴音,還不如說是被曹操這神態嚇住了,這小子打量人時怎麼是這種神態?這一點兒都不像他爹!此乃鷹視狼顧,是陰隼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