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黃平平不說什麼了,她可不是這種觀點——恰恰與這相反。她要寫篇轟動的文章,就是要反對這些傳統。不知為什麼,她對這個對「教育藝術」充滿自我欣賞的庄韜有一種反感。
當她起身告辭,準備再回去採訪中醫屠泰時,東院里突然哭喊聲一片,人們紛紛沓沓向那兒涌去。
死人了。
她離開了凌家的獨家大院。
坐北朝南的小二層樓像張下巴肥胖凸垂、眼睛陰森眯縫的方臉;樓前陰魆魆的葡萄架像個可怕的方形洞穴,大張著黑洞洞的大口;左右兩排平房硬邦邦的,像石頭人伸出的兩條手臂。整個院子像個石化了的凌漢光,又像是黑色的大簸箕,把她簸進來,簸了一身垃圾,又簸出去。
走廊,兩邊是一間間空房,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裡面迴響。她不敢左右看,那裡面太死寂,太陰沉。自己怯懦孤獨的腳步聲在每間空房裡留下了。以後,每到夜深人靜時就會響起來,就會使人發瘮。讓你們發瘮吧。走廊到頭了,紅色的大門,死沉死沉的。她開開了,出來了,離開墳場了,面前一片光明。衚衕,接著是街道,越來越多的行人,越來越熙熙攘攘,一個活生生的又是陌生的世界。好像是在電影里看著自己在一個挺美好的世界中行走。世界是喧鬧的,她是無聲的。只看見自己的側影、背影,樹葉一樣飄著。
金象衚衕一號。迎面第一家。牆上是那塊黑板。父親——大家叫他單老頭、單大爺、單大叔——正在黑板上寫著「今天交奶費」,回過頭說道:小蘭兒,回來了?一張皺巴巴的核桃臉,眼窩凹陷,見眼睛,見顴骨,還見兩隻支起的招風耳,頭髮蒼白,腰背佝僂。母親——大夥叫她單大媽、單大嬸——正在門口收拾著一堆爛磚爛木頭,滿身塵土,也是一張皺巴巴的臉,眨著眼看著她:小蘭子,今兒休息?就你一個人回來?只她一人。做母親的又放鬆了,繼續收拾著破爛:回屋去吧。又有兩個出入大院的鄰居打著招呼:小蘭回來了?她一一禮貌地回了話。見著這些老鄰居,心裡覺著特別親,又有些酸酸的揪心。東方飆大叔打完電話從屋裡出來:單大哥,錢我給您放下了,八分,我打了兩個電話。行行,您放下吧。單老頭點頭應著。小蘭兒,東方飆慈眉善目地笑著:回來了?啊,回來了。她答道。是,她回來了,回來了,和所有的人說回來了。她又回到這生養她的單家了,又回到從小長大的金象衚衕一號了。
姐,回來了?弟弟大寶正一腳踩在凳子上,哼著曲擦他的皮涼鞋,沒抬頭。啊,回來了。她又一次答道。今天怎麼了,說了這麼多「回來了」。往常回家是這樣嗎?自個兒到底是要回哪兒?不是要永遠離開這兒嗎?大寶,這支鋼筆,還有這個筆盒,送給你吧。她打開挎包,把一支金筆遞過去,這是去年在醫院得的獎品。姐,你自己不留著用?弟弟接過去欣喜地轉動著,她看著他心中充滿溫情。弟弟小她四歲,從小是她把他帶大的。姐姐,我要去街上嘛。他噘著嘴任性地拉著她,身子都傾斜得橫過來了,她身不由己地笑著:行,行,姐領你去。那時他才四五歲,小胖墩。現在不胖了,下巴挺尖,眉毛濃黑,眼睛黑亮,個兒不高,但挺英俊。大寶,姐跟你說句話。弟弟抬頭看了看:姐,你今兒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笑了笑,沒有,我是突然想起來了,大寶,你以後的火爆脾氣該改改了。弟弟對著鏡子梳頭髮:我知道。你老說知道可能做到嗎?那可保不準,脾氣是天生的。你還不聽我的勸是嗎?大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你今兒怎麼了,要出國不回來了還是怎麼著?她垂下眼似乎是笑了笑:你就聽我這一句不行?聽了我高興。好,弟弟應道,我聽,行了吧?
上午,下午,她在家忙了一天,把父母的臟衣服都洗了,把弟弟的衣服也洗了,把床單洗了,把屋裡的隔簾也洗了。家裡只有一間房,中間橫一根鐵絲,掛個布簾隔著,裡邊住大寶,外邊住父母。她回來住,弟弟就讓出他的床,自己在門口搭個行軍床。小蘭子,歇歇吧,別累壞了。父母勸道。她坐著小板凳彎腰搓洗著,揚起滿是肥皂沫的手,用手臂揩一下額頭的汗,笑笑,不累。她不怕累,從小勞苦慣了。父親老了,母親老了,矮矮小小,瘦瘦弱弱,和他們貼近在一起,能感到自己就是從他們的身上來的。姐,喝汽水吧。弟弟去外面回來,把一瓶汽水舉過來。待會兒,我騰不開手。她雙手全是肥皂沫。你喝,我給你舉著。弟弟把汽水送到她嘴邊,喂著她喝完了。她笑笑,感到弟弟心裡(他臉上雖然若無其事,又哼著曲忙他的事)對她的疼愛。她還是累壞了,晚飯前在弟弟床上躺了一會兒。朦朦朧朧間聽見弟弟壓低聲訓斥著父母:你們說話聲不會低點?又聽見他搬上小板凳在門外坐下了,隔一會兒就聽他說:電話線斷了,您待會兒再來打吧。她的好弟弟,親弟弟,這兒是她捨不得離開的地方。眼窩濕了。
吃了晚飯,換了一身她最喜歡的乾淨衣服:白襯衫,藍裙子,要走了。你回去呀?父母送到門口,臉上堆著對所有人都有的善良的、謙卑的笑容。她含糊著:我要走了,我還有點事。爸爸媽媽,你們注意保重身體。大寶,我走了。弟弟用一種打量的目光看著她。弟弟感到她有什麼異常了?那目光,走了很長路,似乎還在注視著她。
北海公園裡,人們乘涼散步,夫婦倆,夫婦倆領著一個孩子,老頭和老太太,三三兩兩的大學生中學生。天將暗未暗。樹、石頭已經黑糊糊了;天空還亮,東邊藍藍的發灰,西邊黯黯的發紅髮黛;水還亮,映著天上的一切,四周暗了,映著樹影。還有魚打挺呢,那水紋圓圓的一圈圈擴大。天上地下到處是圓圈。誰也跑不出圓圈,大的小的。她沿著湖島四周的環形路走著,這又是一個圓圈,勒著白塔島?人們迎面走過著,小孩兒紅髮卡,大眼睛,小手,大人的大手,溜溜達達的腳步,裙子,各式各樣的裙子,自己的藍裙子也輕輕盪擺著,天光,水光,黑樹,紅廊,都轉著圈在眼前流過著。整個世界緩緩旋轉著。天更暗了,山更黑了,墨蒼蒼的樹林中伸出小路,小路上走來幾對最晚離去的年輕人——哪兒偏僻哪兒就有他們。她故作悠閑地走著,人們奇怪地打量她。一個單身女子為什麼還往黑暗處走,安全嗎?他們不知道,她這時什麼都不怕了。一個小夥子——像大學生,正站在小路拐彎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朝遠處湖面上眺望著,欣賞著朦朦朧朧的景色,轉頭髮現她,善良地一笑:這麼晚還上去?公園快關門了。她感謝地又是淡淡地微微一笑,繼續往上走著,感覺到小夥子還在望著自己背影,那目光讓她覺得這個世界依然美好。一路上許多注視她的目光又都在眼前閃現出來——表明她還年輕,還美麗,還吸引很多人。多好哇,這會兒多靜啊,天地間多清潔啊,像自己一身素潔的衣服,藍裙子是湖水,白襯衣是雲天。周圍的松樹柏樹黑濤般涌動起來,又凍結住。覺著一點熱意——夏日餘熱,又覺著一絲涼意——夜晚松樹下的清寒。她轉身走入更僻靜更黑暗的松樹下,抬頭張望了一下,又出來了。這兒不好。她突然愣住了,那個脖上掛著相機的大學生(這次看清他胸前的校徽了)站在面前。
您在找什麼?隔著朦朦黑暗,他關心地、責備地看著她,似乎他很明白了。
我在找個地方。
您該離開這兒了,該回去了。
我一會兒就會走的。你不要管我,你走吧。
我送您出公園。
不,不用。
我不會離開您的。他固執地說。
那聲音,那目光,簡直讓她感動得心都潮濕了。這個世界太好了,有這麼多的好人,她想起弟弟,透明的天空,純凈的湖水。有凄涼的淚水湧上來,她眨了眨眼,讓它流到心田了。
她笑了:你這是怎麼了,這樣看著我?噢,我明白了,你是怕我找地方自殺?她快樂地笑著,好了,告訴你吧,我在和我的男朋友做個遊戲,尋找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躲在那兒等我,就在這兒附近,說不定他就躲在旁邊看咱們呢。你放心走吧,我們認識公園的人,可以從小門出去。
不知道怎樣才擺脫了那個大學生,但他的執著目光卻那樣明亮地照著她。她又想到弟弟最後的目光了。
這個世界有光亮,像破曉時的一道清白曙光照著她。她拿出一條素潔的白綢帶緩緩地展開,搭在了橫伸的松樹枝上,一個素白的圓圈像花環套在了脖頸上,她站在石頭上閉上了眼,想了想明天的黎明(北京城一定很清靜美麗),想了想父母、弟弟(她洗的衣服、床單一定很乾凈),想了想自己的身體(還很年輕),想了想那大學生的目光(他離開公園了嗎,他還會惦念著她嗎?),那目光一片清亮,想起小時唱的一首兒歌:雞雞叫,狗狗咬,窗戶紙白天亮了,乖乖小孩起床了……再見了,她平靜地朝前邁了一步……
一片樹葉落在湖面上,無聲無息地漂走了。
單小蘭自殺了。公安局來通知了。法醫已驗過了。屍體領回來了。凌家大院陷入極大驚惶。自殺的原因是否還要追究?
凌漢光呆了。肥胖的方臉痴痴地不動,像個棋盤。他一動不動坐在寫字檯前,雪茄在手指間裊裊冒著煙。整個小樓凝凍住了,房間里死一般靜,他不敢望窗外,不敢扭頭,生怕和兒子照面,與妻子照面。
凌海在自己住的平房裡像籠中的豹子一樣踱來踱去,狠狠地一口口抽著煙,抽出兇惡和狠毒來。煙不經抽,幾口就燒到了過濾嘴。天下一切都嫩弱得很,幾下就毀了。一棵小樹幾刀就砍斷,一隻兔子掄起來幾下就摔死。小蘭嫩弱的裸體在眼前晃動,皮帶下去就是一道紅,幾下,這個生命就完了。他的手太狠毒——狠毒才有力——她的人太細嫩,她死了是個聰明出路。現在屍體在空房裡停放著,被冰塊冰著。她為什麼自殺,公安局就不再查了?關鍵是單家人會不會鬧,會不會去法院告?他們能善罷甘休?最簡單的結論,自己犯虐待罪,打人,逼她致死,這還不夠坐十年、二十年牢?坐牢的滋味他不想再嘗了。
她,凌漢光的後妻,凌海的後母,現在緊皺眉頭,一團亂思緒。她恨不能撕裂凌漢光的皮肉,然而她首先想到的是保住他。他的錢,他的房,他的一切,也是她的一切。同時她也明白,必須保住凌海,保不住他,他被逼急了亂咬起來,把老頭子送進法院,不知是啥後果呢。那她就完了,一生都徹底完了。她在自己房裡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平下氣來,下樓進了凌漢光房間。陰暗,寬大,青苔般的綠地毯,死氣沉沉的沙發書櫃,靠牆的釣魚竿,死氣沉沉的胖身軀。那身肥肉不易覺察地抽搐著,他覺出自己走近了,覺出自己的目光在盯視他,懼怕了,發抖了。哼,草包。
「單小蘭自殺,是她自己有啥事想不通。咱們雖然不了解底細,沒責任,可畢竟是咱們凌家的兒媳。事情該怎麼處理,總要做到仁至義盡。」她平靜地說。
凌漢光僵硬了的肥大身軀似乎這才有些活轉過來:「你說該怎麼辦?」他轉過頭,妻子此時簡直是他的活佛。
「先把凌海叫來,把我剛才的意思告訴他。然後讓他去單小蘭家,通告她父母,上午就去。越耽擱越顯得事情不正常了。該花費什麼錢,給單家的,就花。不要手小。是一千,是兩千,是三千,這錢我出。」她說這話時有些咬牙,凌漢光嚇得一哆嗦,她蔑視地白了他一眼,「喪事,徵求單小蘭父母的意見,咱們給她辦好。單家還有什麼要求,能滿足就都滿足他們。」
一切都照她的辦了。
女兒(姐姐)自殺了。凌海來說小蘭出了點事,父母、弟弟,一家三人都跟著去了凌家,才知道她在北海上吊了。看見她靜靜地躺在一張行軍床上,蓋著白布單,圍著冰。聽完凌家的解釋安慰了,哭完了,懵懵懂懂回到金象衚衕一號家中了。屋裡一片陰暗。
單老頭坐在那兒兩眼發直,一副麻木苦相。女兒咋會上吊呢?她昨天來家裡不是還高高興興嗎?這滿屋乾淨不是她收拾出來的嗎?是誰欺負她了?遇見流氓了?可公安局驗屍了,是自殺。為啥自殺?
單大媽是哭開了,女兒啊,你受啥罪想不開走這條絕路啊,你有啥委屈咋不和媽講啊?哭得昏天黑地。出入院門口的鄰居們都知道了,又一傳十、十傳百地全院人都圍攏來了。小蘭好好的咋會自殺呢?讓公安局好好調查調查,看是誰害的。
大寶在陰暗的屋角蹲著,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地,不斷露出狠意。等鄰居們走了,他說話了:媽,別哭了,哭管啥用。母親止住了哭。媽,我問你,姐最近回來,和你說過什麼沒有?做母親的抬著一張衰老的皺紋臉,呆了好一會兒,搖了搖。小蘭子每次回來總是給家裡幹活,沒說過什麼委屈。她打小就不愛說委屈。媽,您別啰唆,您再想想,仔細想想,她露過啥話沒有?姐姐死了,咱們總得搞清楚,她為啥死的?老太太清醒了一些。噢,前一陣,她回來,天挺熱還穿著長衣長褲,讓她換也不換。晚上睡覺,見她身上像是有青的紅的傷,問她,她說感冒,刮的。大寶咬著牙,死死盯著黑暗中的一點。好一會兒,猛地掄起斧頭狠狠劈入磚地。我看,就是凌海一家逼死她的。
父母全傻了:他們家,不會吧?
他們家不會?哼,你們就當著他們這種人家講理?我看著他們就不是好人。凌海啥時候來過咱家?他壓根看不起咱們。我去過他們家,姐姐在那兒跟使喚丫頭一樣。還有那老頭子,一看就不是好人。過去在部隊,老色鬼,臭著呢。姐姐在他們家肯定受夠氣了,怕你們不放心,她不說。這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她身上那些傷肯定是凌海打的——那個人心狠手辣,我聽說過他。媽,爸,先別急著辦喪事,去法院告他們,不能放過他們。
「咱們敢告他們嗎?」老頭老太太直獃獃地看著兒子。
「怎麼不敢。」
單小蘭的弟弟又來了一趟,我想看看姐姐留下的東西。凌海拉出一皮箱來,任他翻。並沒有日記本之類的東西,沒有文字。我姐姐為什麼會自殺,我想知道一下情況。凌海略聳了一下肩,作沉鬱狀:這我怎麼知道,她每天去上班,很晚回來,也不多說話。那你覺得是什麼原因呢?弟弟盯著他問。我確實不知道,凌海沒有火,我們感情不好也不壞,因為缺乏共同語言,相互間話很少。可我姐姐不會無緣無故自殺的,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自殺。你姐姐思想不開朗,心裡一點事也放不住,可能因為什麼事想不開吧。也可能因為我對她不太熱情,也可能因為有其他女人來找我,我這兒人來人往多,她過敏了,這我都沒法說。
看著這位弟弟咬住嘴說不出什麼話了,他心中說:你,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工人,和我斗,還差得多呢。要不是這種特殊情況,我眼裡能放下你這麼個毛小夥子?白涮你。
「天太熱了,喪事要抓緊點。」他說。
「我們想請公安局再派法醫驗一下。」
「那請吧,這兒就是電話。」凌海指了指房間里的電話。
大寶看了看他,走過去撥通了電話。回答很簡單:已詳細驗屍,不需再重複了。「那她身上是否有傷痕啊?」回答:沒有特別的新近的傷痕。半晌,他放下電話。凌海正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旁冷靜地看著他。
年輕人不知該怎麼辦了,他要回去和父母再商量。凌漢光的妻子出現了:你是小蘭的弟弟吧?你姐姐是個好姑娘,一時想不開走上這一步,太讓人難過了。
小蘭的弟弟走了,明確的信息卻留下了,凌海卻已經沒有任何驚恐了。凌家三個人現在結成了統一戰線,就沒什麼可怕了。外人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看來很清楚,小蘭沒留下什麼控訴的遺書。她死了,一切就都過去了。你們能告什麼?他有的是經驗,有的是廣大聯繫,應付這事綽綽有餘,他已經開始了各方面的行動。
父親的後妻(他從未把她看成後母)又在面前出現了,手裡提著一個精巧的黑色鱷魚皮包。咱倆一塊兒去趟小蘭家吧。她說。
金象衚衕一號臟髒亂亂。幾十戶人家鬧嗡嗡地流轉著,圍著個看不見的軸。大院門出,大院門入。單老頭一家都罩著死了人的喪氣。幾百號人擠在這個亂糟糟的垃圾堆中,活個什麼勁?
凌漢光的老婆——小蘭的婆婆,雙手拎著皮包站在屋裡,委委婉婉說了不少話。那話理是理,道是道,轉圈圓乎。喪事要辦好;花費都由凌家出;大寶在郊區上班,凌家負責幫助調到城裡來,好照顧老人;經濟上有困難,凌家可以補貼些——話中已經暗示:一千夠不夠,不夠,兩千也可以。我們不缺錢。單老頭說。那你們存上筆錢,也是個養老的儲蓄嘛。女人很會說話。老頭老太太沒話說,小蘭的弟弟在暗處低著頭,一身倔犟的線條。他不吃這一套,你們越這樣,說明你們越心虛,這事越有鬼。他要為姐姐伸冤報仇。
凌海坐在那兒說開話了,他不嫌屋裡臟,哪兒都能落座。從從容容,誠誠懇懇。你們對小蘭死心中有疑,我也有。本來不想說,現在索性說出來。小蘭在醫院有一些生活作風方面的傳聞,說她和一位主治大夫有不正當關係,當然,也有人說她最初是被迫的。我問過她,她不說,我生了氣也罵過她,她還是不說。你們決心追查,我同意。如果是被強姦的,就要法辦強姦她的人。我之所以不想聲張,就怕是通姦。他停頓了一下,看到了一家人的震驚。老頭老太太如被雷擊:小蘭子不會。當弟弟的卻低下頭,他也隱隱聽到過這風聲。凌漢光的後妻驚愕地看著凌海,佩服他的手段。怎麼就謅出這麼一堆來?如此,兩千塊錢要不要出都可以重新考慮了。她這才開始心疼起錢來。凌海又接著說:現在這事主要聽你們當父母的意見。一般來說,如果對方死不承認是強姦,你沒有證據,小蘭又死了,就難說了。如果查來查去,查出個通姦,對小蘭又有什麼好處?你們看,我這兒惟一的證據,是他們主治大夫的一封簡訊。他遞給大寶。那上面只有這樣一句話:
小蘭:請你原諒我一時的感情衝動,你是對我挺好的。
這能證明什麼,證明小蘭對他挺好的?我再說一遍:是不是去法院、公安局告,尊重你們父母的意見。若要告,我可以出面,讓大寶跟我一塊兒跑。他看了看蹲在黑暗處的大寶。高級法院,中級法院,初級法院,公安局,檢察院,市委,區委,總醫院,總後勤部,都有我熟識的人。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他的同學,他同學的同學,他朋友同學的父親,他朋友同學父親的朋友,他說了一大串名字,連同他們的職務,五花八門,滿天星,記也記不住。還有報社,他認識成打的記者,又是一串名字,我可以讓記者們寫文章造輿論,迫使有關方面弄個水落石出。
這是一個怎樣巨大的關係網,滿天的大人物,像幾十座龐大的宮殿在頭頂黑沉沉地壓著。他們仰視也仰視不清楚,他們眼花了,腿軟了,只有一個個坐下。
屋裡暗暗的。凌家的人走了,那女人臨走留下了一沓鈔票,一千元。她皮包裡帶了三千,現在覺得一千元足夠了——甚至這還多了。一沓鈔票在桌上放著,雖然屋裡暗,可人人覺著它的存在。他們感到屈辱,又是一種不能拒絕的屈辱。大寶咬緊牙低頭坐著。直覺告訴他:姐姐肯定是受了凌家的欺侮。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去告了。那幾十座巨大的宮殿只輕輕往下一壓,他的肩膀就脆嫩地被壓癟了。凌家將幫助把自己的工作調到市裡來,他竟沒力量拒絕這恥辱的恩賜,他簡直想站起來撕裂自己。可他什麼也沒做。他牙關緊咬著嘴唇,覺得嘴裡有腥鹹的血味兒了。酸熱的眼淚流了出來。姐姐……
凌漢光把兒子叫到自己房間。現在,事情已了結,小蘭屍體已火化,骨灰盒已放到單家,一切都清靜了。他卻神態恍惚地坐在寫字檯前發獃,小蘭一次又一次無聲地出現在面前,低眉順眼,恭謹驚懼,像只溫馴的小羔羊。他簡直想為她燒幾炷香了。
「爸爸,我來了。」凌海站在面前,神情陰沉。
「噢,」凌漢光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扭頭看了看,「你去把門關上。」
門關上了。
「單小蘭家,你去過了?」他問。
「前後去過三次了。」兒子沒什麼表情。
「骨灰放在他們家了?」
「是。」
「只給了他們一千塊?」
「是。」
「他們家還有什麼困難嗎——你看著?」
「看怎麼說了。」
過了好一會兒,做父親的拉開抽屜拿出一摞「大團結」和一個表盒:「這是一千塊錢,你再給他們家送去吧。小蘭好賴是你媳婦,死了挺可憐。還有這塊表,你送給小蘭兄弟吧。」
兒子靜默,算是作了回答。
「不要讓她知道。」凌漢光又小心地扭頭看了看房門。
兒子依然是沉默的回答。
做父親的神思恍惚地關上抽屜:「你把錢和表拿起來吧。」
凌海把錢和表放入口袋:「還有事嗎,爸爸?」
「沒有了。」
「那這事就到此結束。」兒子平靜但又是陰森地說道,一揮手,把一樣東西戳在桌上,轉身走了。
一把匕首。
一周過去了。單家去總醫院把小蘭留在那兒的遺物取了回來,幾個信封,一打空白信箋,一盒針線,幾個發卡,幾塊零錢。大寶照常去上班,單老頭照常看電話,收發,寫黑板。金象衚衕一號大院里的人也都不多提小蘭的事了。
周末,凌海家的俱樂部又照常紅火熱鬧起來,五顏六色旋轉的舞會,笑臉,紅裙,大腿。
他身邊又坐著一位漂亮姑娘,挺嬌嗔的,據說是一位部長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