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中)
一得到拉結的同意,薩爾曼就在阿拉伯人邁赫梅的店裡當了學徒。邁赫梅作定期的廉價寶石生意。如果有時候沒有足夠的活給兩個人干,邁赫梅就找點活兒。他一個人住在城市遠郊簡陋的小屋裡,總是很沉默。年紀讓他變得溫和,薩爾曼從來沒見到過他有什麼變化。
他很高興可以和一個城裡長大的男孩一起工作。這個孩子受過教育,可以計算城裡的十一稅,還會寫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他把他自學的簡單珠寶手藝都教給了薩爾曼,比如梯形切割和平面切割,這樣寶石可以反射出光但不會太亮;圓形寶石高度上光,與其說是切割還不如說是拋光。邁赫梅通過對歐洲珠寶的研究,還發明了自己的多角形鑽石切割法。他模仿十六面的切割方法,但是他沒能設法去找到平衡。這種十六面切割幾何體是不對的,這樣鑽石反射光會太快,有點像梯形切割。鑽石不能控制住光線,就變成了光的容器,成了誘捕龍蝦籠上面的燈。邁赫梅是很偶然學到這些的,在他的四種切割方式以外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很必要的切割方法,像古老的蒙兀兒的雙多角形切割,讓寶石有了三十二個面,簡直就是顆星星。
有時候金匠會拿來很美的寶石,比如印度的種子紅寶石,或者從老城帶來的渾濁的埃及祖母綠。但大部分時候,他們拿來的都是廉價珠寶,被灼熱的沙漠烤退了色的綠松石、灰藍色的青金石、一條條玉髓。它們的色彩和放射的光芒,薩爾曼都喜歡。還有寫著它們名字的標籤,還有上面塵土的味道。
有幾個月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問題。到了六月份,陽光透過市場的遮陽棚灑在人群中。薩爾曼正看著庫爾德魚販阿吉茲穿過過道,用他的刀梳理三文魚的紋理。
他回頭看看自己的買賣,和邁赫梅一起在打磨輪前工作,一邊放著一枚寶石。邁赫梅的手突然開始顫抖,並搖搖頭說了些什麼,薩爾曼想那可能是個咒語。他停下機器,感覺這個寶石匠正盯著他看,然後看到他在哭。他長著羅圈腿,比較瘦,習慣性的營養不良讓他的肚子有點鼓。後來他們在邁赫梅簡陋的小屋裡一起吃飯的時候,薩爾曼看著他,覺得他和其他老人看起來沒什麼不同,沒什麼地方看得出他生病了,雖然他一遍又一遍地這麼說。相信自己眼睛的薩爾曼覺得這很奇怪。
「你繼續打磨寶石肯定沒問題的。」
「有一種東西叫鄉愁,」邁赫梅說,「在這兒,在城裡,我們家鄉的人太少了。我記得在你出生以前,他們進攻了巴格達。我那時候就已經在這兒了,你看,我和我自己的同胞們打仗,而還有一種東西叫孤獨。」他說。當他再次抬起頭看薩爾曼時,濕潤的眼睛里充滿了懇求。
一周以後他們出發了,薩爾曼從來沒有離開巴格達這麼遠。六天的艱苦旅行之後,他們走到了邁赫梅的家鄉。猶太人是不允許騎馬的,而薩爾曼的騾子走的很慢,在濕地上這牲口還不願意走。
他們一邊走,邁赫梅就一邊講他為什麼會來到巴格達,聲音蒼老嘶啞。他說他想要個兒子,所以妻子給他生女兒的時候,他就殺了她們。三年三個,每個都是一生下來就被活埋在濕地里。當部落委員會發現了他的所作所為時,他就被終生流放了。他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會不會讓他回去。
他告訴薩爾曼他很後悔,蒼老的頭顱在衰弱的脖頸上顫巍巍地動著,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好像老是在微笑。
濕地上滿是爛泥和糞便的味道。邁赫梅給他講了孩子的事情后,薩爾曼發現不能再和他談話,因為他滿是憤怒。一次,一頭紅色的野豬從蘆葦裡面衝出來,幾乎和他騎的騾子差不多大,他們側身飛掠過濕地,差點掉下來。薩爾曼和邁赫梅常常停下來,因為這個老人要沿著安全的路線尋找看不到的路。
在第六天中午之前,他們到了一片長著貓尾草的寬闊水域。在湖心有個小島,在那個島上就是邁赫梅的家。
這比薩爾曼所想象的要大,長長的柳條編的牆,周圍是小棚屋和外屋。拖上了對岸的獨木舟保管得很好,很整潔。他們在水邊勒住騾子。有一段時間,邁赫梅就這樣看著那裡,蚊子在他們周圍飛來飛去。在水的那邊,有兩個孩子在玩一隻綠色蜥蜴的屍體。一個女人從離他們最近的門裡走出來,把兩個孩子抱進屋去。她走進去后,邁赫梅便下了騾子,用手緊緊抓著薩爾曼的胳膊表示感謝,然後淌著水向那個島走過去,然後就消失了。
薩爾曼在那裡看著,直到他認為那個老人不會再回來了。然後,他伸手去拉住邁赫梅騎的騾子的韁繩,牽著兩隻牲口轉身走了。
在他身後有四個人騎著馬,靜靜地等著他,其中三個人拿著來複槍。薩爾曼沒有武器,有那麼一會兒,他認為他們會殺了他。然而他們沒有,只是把他帶到沼澤的邊緣,然後陪著他回家了。六天以後,薩爾曼知道了他們其中一個人叫伊拉姆,而且都是邁赫梅的血親。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沒說。
一個月之後,他們平靜地回到了黑暗之門。四個騎馬的人穿著阿拉伯長袍,向這個有河流名字的猶太人詢問他的生意。伊拉姆拿來東西賣,而且賣得都很便宜。這就成了約定俗成、大家維持生計的手段。邁赫梅的家人每個月都來,薩爾曼買下他們在沙漠里找到或者偷到的東西。
沼澤阿拉伯人需要繃帶、子彈、水壺和石蠟。作為回報,他們從烏爾的古冢裡帶來塗了瀝青的貝殼、銅條,還有像亞麻籽一樣小的巴比倫金子的碎片,青銅色輪軸上橢圓形的紅玉髓圖章,一枚英國金幣和一架少了八鍵的美國鋼琴(這鋼琴看起來就像是少了八顆牙齒),以及一個小金盒,裡面裝著基督和流血的心,還有一隻壞了的白錶盤的表。
丹尼爾從來不相信世界是平的,他是孩子的時候就不相信。在巴格達,唯一的球形建築是羅利太陽系儀,那是鎖在穆罕穆德二世宮殿里的一件遺物。他知道地球是圓的,因為他感覺到了它。丹尼爾想什麼,怎麼感覺是他自己的事兒。
他在腦子裡面描繪這個行星。因為在天上的所有東西都是移動的,他就想像這顆行星也是在動的。他得出了所有的運動產生了食現象的理論,地球也會被空間打磨成一個球體。他覺得所有事物的自然趨向都是曲線而非直線,既然地球是個自然的實體,那麼它最簡單的形態就是個球體。
他成為一名商人是因為薩爾曼讓他這麼做,他不怎麼在乎。如果他自己做決定的話,他會選擇做手藝人,撒網打魚,或者收割莊稼等任何有運動節奏的事情。在這樣一種重複的勞動中,他會失去自我。做生意不是他天生的本事,但生活沒有給他時間去思考。
1831年4月,有預報說,南方沙漠里石灰石變鬆軟的地方會有洪水。只用了一個晚上水就到了巴格達,河水的咆哮聲低沉得像怒吼,聽起來好像這個城市在跟自己生氣。乞丐耶蘇夫醉醺醺地來到兩兄弟住的房子,帶著印度大麻,非說他在潮水中聽到了諾亞的聲音。
「我們需要動物。」他靠著丹尼爾的肩膀跟他低語著。「動物、鴿子和大象,還有一條能裝下大象的船。孩子,你的鎚子呢?」他在屋頂上睡了一個月,折騰得大家都睡不著覺。他在睡夢裡咕噥著那些古老的洪水故事中人物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詛咒。
沼澤人帶來了消息,在南方兩河交匯處,河水的水位從來沒有那麼高過,記載里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還沒有人死,拉結等待著,看著窮人們唱著船夫號子在挖防波堤,聽著禿鷹的嗚咽。她睡得很少,好像她的身體情況也不允許多睡。她每次做夢都夢見大瘟疫,以及孩提時代曾聽到的聲音,手推車的聲音,車上堆著黑色的軟木。她把窗口的柵欄鎖上,關上門。她哥哥的兩個兒子淌著已經到腳踝的水,幫助民兵把沙袋拖到地勢低的街道。
兩周以後,底格里斯河開始退潮了。城市停滯了,靜寂的市場也空了。在洪水來的第十八個晚上,一個庫爾德漁夫的孩子生病了。等孩子的死訊傳到猶太人居住區的時候,她的父親也已經死了。瘟疫在地勢低的街區蔓延開來,就像是隨處蔓延著的帶著腐爛味兒的惡臭。這次蔓延的是霍亂,這種病在壞天氣里傳播,帶到致命的腹瀉。一時間所有最基本的行為,包括呼吸和愛撫都可能會傳播病菌。
兩天以後,朱迪抱怨說頭疼,然後在廚房裡朝著拉結一頭栽倒下去。這個老人說話的時候臉色發紅。她笑著,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很好笑。他們從西邊的門把她抱回她房間的床上。第二天黎明之前,她就去世了,那疾病幾乎還沒開始出現任何癥狀。一碗紅豆醬留在她旁邊的桌子上。她是愛蘭德路上第一個死去的人。埋葬了她的屍體以後,拉結自己把門釘了起來。兩個塞爾維亞人施浸禮以後,當天晚上就生病了。養蜂人耶蘇夫的孩子們很快就都死了,最小的最先病倒,然後就一個接一個。這一切發生得那麼快,耶蘇夫和他的妻子打掃著汗漬和糞便,幾乎都沒有哀悼的時間。埋葬了最大的孩子的屍體以後,耶蘇夫在去工作的路上倒下了,然後就站不起來了。他發了六天的燒,他妻子為他準備好了火葬用的柴堆。當一切都結束后,她就回到她沙漠的娘家去了。
他們把朱迪葬在猶太公墓,在沙漠和河流之間。朱迪死後,拉結變得冷漠、愛罵人。「沒人跟我說話了。」她有一次這麼說,但她說這話時好像不是對丹尼爾說的。這房子感覺不一樣了,四個人以某一種特定的方式住在裡面,三個人就不行了。丹尼爾覺得「三」是個不那麼有人情味的數字。他發現他想念朱迪在房子里的存在勝過於想念朱迪本人,這讓他很吃驚,但他並不感到慚愧。
沒什麼吃的是可以信賴的,高地上的橄欖賣得和肉的價格一樣。在老城,丹尼爾賣手工製品給庫爾德穆斯林的阿訇胡賽因。他還經常穿過有城牆的老城到那些外國人的住宅區,從歐洲人那裡賺他能賺到的所有的錢。沒有多少人在瘟疫中活下來,那些活下來的人買得也很少。有個法國領事拉瓦賽耶先生整天在灌木叢里獵獅子,還有巴伐利亞商人林登博格先生,一天要喝一千杯鴉片酒,他代表所有的德國人。最有規律的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他是大英帝國陛下和東印度公司的調查員。
他是個魁梧的曼徹斯特人,肌肉發達得像個干體力活的工人。他的口音沒有因多年的海外生活而變得柔和,笑起來調門很高,是那種讓人吃驚的老太太的聲音。當夏天的酷熱來到巴格達時,迴流水配置讓他無法忍受,他便會跑到總督的辦公室。當英國的艦隊打破休戰協定先開了火,摧毀了土耳其帝國一半的海軍時,他和穆罕穆德會一起喝杏味的葡萄酒,整晚上爭論納瓦利諾之戰的道德倫理。
柯尼利厄斯教會了丹尼爾如何讀他那塊表上製作人的名字。他把英國稱為「雨不停帝國」,還用喝酒的辦法打發鄉愁。在他大房子的院子里,他的傭人維護著一片甘草樹圍成的板球球場。沒人在那裡打過球,草坪都被烈日烤焦了。
他買丹尼爾的東西,因為這個猶太人在半年裡學會的英語比他這十年裡學會的阿拉伯語還多。他買巴比倫或者烏爾的彩釉珠子,放在信封里寄給他在英國的未婚妻。作為回報,丹尼爾會聽他講英文。聽一個結實強壯的英國人講英語,就好像他能把所講的東西都帶來似的。
去倫敦要在海上走四個月,東方的印度人航行過海角,再迂迴來到非洲的海岸。柯尼利厄斯跟他說他自己未婚妻在埃德格巴斯頓她父母的家裡如何拆開他寄去的珠子。她的名字叫多拉,有藝術家的手指。丹尼爾就學到了這些。柯尼利厄斯給他看了在玻璃後面盤繞著的她的一綹捲髮,對丹尼爾來說,這縷金髮看起來像是從一個老太太的頭皮上割下來的一樣。
他們一起坐在院子里。蟬在甘草樹上唧唧叫著,月光照亮了乾草。柯尼利厄斯·里奇和丹尼爾·利維談論著蘇伊士交匯點的危險,春天裡蒼白的黑李樹,以及冬天套兔子的方法。
「我要告訴你我想念什麼,先生,是白皮膚。深色的皮膚沒什麼不好的,一點都沒有,只是我喜歡女人的皮膚白一點。」
丹尼爾喝著他的茶,傭人在茶里加了牛奶。幾個月以來,他已經不再注意他嘴裡的味道了。
「除了這個,我還想念大城市的夜晚。」
「曼徹斯特。」他只說了這個名字。他只知道柯尼利厄斯講的東西或者故事。
「是啊,曼徹斯特,還有倫敦。」柯尼利厄斯向前探探身,他的椅子吱嘎吱嘎地響。「你現在應該去看看倫敦,那裡是公認的世界中心,所有的人在臨死之前都應該去看看它。在泰晤士河上的蘇格蘭人比在阿伯丁的多,愛爾蘭人比在都柏林的多,天主教徒比在羅馬的多,我不應該奇怪這一點。世界上最偉大國家的首都,沒誰能被這樣得到公認了。如果我們在那兒的話,我們就會被煤氣燈全部照亮!那可是值得一看的,先生,讓我告訴你吧,煤氣燈照亮倫敦的皮卡迪利廣場,想象一下吧!」
丹尼爾試著去想象。蚊香的煙向他飄過來,他把臉轉開。「我從來沒有去旅行過。」
「我們總是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可我的家在這兒。」
「帶他們一起去啊。是啊,當然還有家人。」柯尼利厄斯停頓了一下,變換了一下坐姿,好像不太舒服。他想念著多拉,想念著她的白皮膚,蒼白得簡直就不是白色而是藍色的皮膚。在他旁邊,坐在另一把藤椅里的丹尼爾想到了拉結在壓酸橙汁。有兩扇門的房子在她身邊,堅固得就像她的傳家寶。他試著去想象帶她離開這裡,但他知道她永遠都不會這麼做的。這裡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她的身體已經太習慣這裡了,她被這裡的木頭和石頭重重地拉住。
柯尼利厄斯拿出煙斗,用蚊香點燃了它。他伸出一隻手擋風。「你是個聰明人,丹尼爾先生。想想吧,巴格達就是個瘟疫窟,腐爛難聞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在倫敦有猶太人,而且謝天謝地,他們都過得很好。上個月我還在泰晤士報上讀到酒吧里有閃米特人,這是件好事。那麼現在你怎麼描述你的生意呢?主要是寶石生意,是嗎?」
「寶石?」他從來沒有想過任何關於自己生意的事兒。
「嗯,這樣的話,倫敦會是你的地盤,那裡是珠寶商的麥加,有最好的金匠,就像你那塊表的製作者倫德爾和布里奇;有最好的寶石,還有最好的顧客。我能回憶起一兩年前的一筆交易——那篇報道可能還在我這什麼地方——買主是個英國銀行家,托馬斯·霍普,寶石是一枚藍色的鑽石,藍色的,你記著。有傳聞說他是一件更美的寶石的一部分。有個人叫塔溫,你知道嗎?他把那件寶貝賣給了法國國王——我忘了後來怎麼了。有足夠證明說霍普買走的那顆鑽石是那枚古老鑽石的一個碎片,你明白嗎?現在,先生,請你猜猜它有多重。」
他搖搖頭。
「四十四克拉半。我告訴你這是真的,而且泰晤士報上面有報道。想象一下這顆鑽石吧,我的朋友,它在倫敦。」
丹尼爾想像著。他坐在甘草樹的陰影里,腦子裡描繪著那顆鑽石和那座城市,他們冷酷的線條和平面。拉結在壓酸橙汁,她臉上和胳膊上形成自然的曲線。
夏天到了,兩兄弟站在黑暗之門。火熱的太陽升起來了,汗水在他們的鬍鬚里流淌,使人直發癢。整個早晨,他們都在等伊拉姆。他們一邊等一邊聊天,爭論著白天和晚上開始的時間,上帝臉上的顏色,時鐘內部的結構,還有女人、子彈、歌聲,播種雙粒小麥的方法和宇宙學的事實。他們倆一個比另一個高一點,一個比另一個魁梧一點。大門那裡的車在他們身邊來往穿梭。
「你還是認為地球是平的?」
「是的。」
「大洋就在邊上流下去?」
「在邊緣,盡頭,對。」
「那魚呢?三文魚?」
「有些魚也跟著流下去了。」
「有多少呢?」
「我不知道。」
「所以,與此同時,我們被太陽圍繞著。」
「被太陽和月亮圍繞著。除了他們以外,還有星星。除了星星,還有我們的上帝。」
薩爾曼看別處去了。橄欖樹在高地上閃著光,銀綠色的。道路在樹下延展開去,還有河流,在沖積平原中間有兩條水路向南流淌著。
他等著丹尼爾接著和他爭論。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直接很生硬,但他不在乎給人這種感覺。他經常這樣,而且他總是覺得誠實比較好。
「我們的上帝,當然了。」丹尼爾說,「他也圍繞著我們?」
「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呢?你為什麼不回家,讓我一個人工作呢?」
「因為今天我想聊天,等伊拉姆來了我就不說了。真的,我對著這個圍繞著我們的上帝很感興趣。他讓我覺得眩暈。告訴我吧,因為我想看看他。明天他什麼時候升起來,什麼時候落下去啊?」
薩爾曼轉過頭來看著他的哥哥。「聽聽你自己在說些什麼!用用你的常識,聊天討論和褻瀆上帝可是有區別的。」
丹尼爾聳聳肩,他比薩爾曼瘦,帶著高個子人的笨拙。不管怎樣,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過架了。二十二歲,他的鬍子就開始帶有灰色。「我不是有意要侮辱誰,我只是在說這個被創造出來的世界是個球形。」
「我知道你說什麼。」
在道路的遠處塵土飛揚,薩爾曼看不清那是不是伊拉姆。他咳嗽了幾聲,往路邊的土地上吐了口痰。
「一個球形,你的英國朋友還告訴你它圍著太陽和月亮轉。」
「不是,只圍著太陽轉。」
「只有太陽,當然了,那月亮呢?」
「月亮繞著地球沿軌道轉動。」
「多聰明啊!所有的東西都圍著所有的東西轉,這聽起來就像是孩子們的舞蹈。那什麼圍著月亮轉呢?星星嗎?」
「不是。每個球體也同時都在自轉。地球、月亮和太陽,他們在空間里旋轉。上年紀的穆斯林也會給你講這個的,是有點像跳舞。」
薩爾曼開始笑了。在黑暗之門有一群人,他們是牲口販子和農民。有幾個人聽到笑聲朝這邊看過來。丹尼爾看著他們的臉,臉又大又寬的蘇美爾人、內齜皮的蒙古人、長著燈籠下巴的貝多因人。他們所有人都又好奇又懷疑,但沒有人笑。他瞥了一眼他的弟弟。
「我說的都是清楚的事實。」
「清楚得像紫銅市場上的一個屁。地球在旋轉?那就跳起來啊,他肯定會接著轉啊。如果你能從這跳起來,然後落下來的時候掉進那邊齊腰深的河泥里,我就相信整個宇宙是圓的。在你能這樣證明給我看以前,你就自己去相信那些外國來的騙人的胡說八道吧。」
「底格里斯!幼發拉底!願安拉賜你們平安!你們看起來像是要殺了對方。」
他們倆面對面分開站著,就像是小孩子在打架。丹尼爾遮住眼睛,伊拉姆正牽著他的馬向他們走過來。他微笑著,臉上都是皺紋。他可能是邁赫梅的兒子、表親、兄弟,在他身後是其他人和馬,在塵土中聚集在一起。
薩爾曼拍了拍他哥哥的肩膀,從他身邊走開了。「伊拉姆!願安拉賜你平安,你晚了幾個小時。」
「請原諒,在南部有沙塵暴。」沼澤阿拉伯人的口音很重,很輕快。他回頭叫其他的人。他們離老城近了點,在城門口圍成一群,但沒有走得更近。薩爾曼看到伊拉姆看他們的眼神里有痛苦,還有些不滿和挑剔。
「邁赫梅怎麼樣?」
「他很疲勞,」伊拉姆的臉上又堆起了微笑,「我一直都非常感激你把他送了回來,我今天帶了點特別的東西給你。」
「我希望不會又是一件樂器的鍵盤。」
伊拉姆搖搖頭,解開他的鞍囊,拿出來一個棉布包起來的包,大小夾在他的胳膊下正合適。他把它遞給薩爾曼,直到肯定薩爾曼拿住它了才鬆手。這個包比薩爾曼預計的要重,透過棉布摸起來非常冷。他笑著搖了搖它:「這是什麼?一個巴比倫的孩子?」
「不是孩子。」伊拉姆瞥了一眼他們部族的其他人。他們好像不只是躲開城門,也躲開他和這個包。
他回頭看看他的哥哥。丹尼爾就在城門旁邊,正陷入沉思。薩爾曼壓住了叫他過來的衝動,他不需要幫助,他把那個包放在地上,打開了包著的棉布。
裡面是個陶罐,口上封著瀝青。這個陶罐身上刻著文字,薩爾曼認出那是阿拉伯語,但筆畫有點不熟悉。他用一隻手輕輕推了一下陶罐,裡面有份量,還沙沙地響,有些硬的東西,還有些軟的東西。
他猛地抬頭瞥了一眼伊拉姆,很好奇地看著他的臉。太陽正在他身後,他的表情藏在陰影里。這個沼澤阿拉伯人正充滿迷戀地看著這個陶罐,就像一隻貓盯著黑暗中的角落。
不知為什麼,薩爾曼突然想起了邁赫梅的孩子們,那三個被活埋了的女孩,以及放在濕地上的棉布包。「伊拉姆。」他搖搖頭,想想他要說什麼。「我不清楚我是不是要這東西。」
「噢,你肯定會要的。」
「你肯定?」
「是的。」
他站起來,拍拍手上從陶罐上沾到的東西。「那就別讓我在這發愁,告訴我裡面是什麼吧。」
路上一陣風吹起了路上的塵土,也吹起了他們腳下的棉布。伊拉姆彎下腰把它纏在他的手上,纏得整整齊齊,就像穆斯林的頭巾。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從來不浪費任何東西。「在離巴士拉不遠的地方,一個老城被沙漠吞沒了。兩周以前,沙塵暴吹過來,這城市就露了出來,我們在那兒找到的這個罐。上面刻的字很難認,但我們那的老人看得懂,說這個罐里裝著一位王子的藥品。」
「葯?你真讓我吃驚。看看你的朋友們站得離你那麼遠,我還以為裡面裝著瘟疫。」
他們倆一起看了看那一群沼澤阿拉伯人。伊拉姆僵硬的臉放鬆了。「我的表親們沒有接受過教育,他們很迷信。他們說這種葯不是伊斯蘭的一部分,所以它是不潔凈的能量,是黑魔法。他們說它已經開始讓他們做惡夢了,如果繼續留著它,安拉會詛咒我們的。我還想和他們住在一起,所以我不能留著這個陶罐。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也許是對的。」
薩爾曼用他的鞋尖碰了碰陶罐。「據我所知,他們也可能是對的。他們的安拉就是我的耶和華。伊拉姆,我要這些古老的葯幹什麼呢?」
「葯是他們的老名字,現在我們把它們叫做護身符。」
「魔法?」
「好運石、神物。在東波斯,他們就有這樣的東西。人們把它們叫做諾阿坦,它們是鑲著九枚寶石的神物。在這罐上寫著這是一個王子的護身符,你明白了嗎?」
「你是在暗示我……」他低頭又看了看這個罐。它不是一個真正的陶罐,既沒有瓶口也沒有手柄,黏土又粗又厚,樣子挺難看,為了長時間裝東西才做成這樣。「這裡面是寶石。」
陶罐就在他們倆中間。他們倆低頭看著這個罐,它現在離薩爾曼比離伊拉姆近一點。只要薩爾曼現在把它拿起來,這東西就是他的了,他要做的就是說他要。
他聳聳肩。「嗯,這是很有趣。但如果你是對的,我可買不起。它值多少呢?」
「不管什麼樣的出價都比不上它的價值。」
「這價錢肯定讓我瞠目結舌,我肯定。而且如果你是錯的,我就不想要它了。我只做小擺設小飾品和石蠟生意,不做……」
伊拉姆抬起手,拿起那個陶罐。薩爾曼覺得他的牙齒是古老象牙的顏色,就像遺物或者古董。「以色列的薩爾曼·本·利維,我和你做易物交易從來都不是為了掙錢。你可能會奇怪為什麼我往北跑了這麼遠。你覺得我們到這個自己憎恨的土耳其城市來,就是為了石蠟和煙斗嗎?」
他不再說話了,薩爾曼也想不出要說什麼。這個沼澤阿拉伯人靠近了他,呼吸裡帶著山羊肉的味道。「朋友,是你把一個對我來說已經死去的家人帶回來,這對我來說是無價的。我常常來這裡,就是為了還這個債。」他走遠了一點,「這個罐子是我給你和你家人的。」
在他們身後,一個矮個子人正和守城門的土耳其衛兵爭論進城的通行稅。薩爾曼聽著他尖厲刺耳的聲音,還可以聞到那人車上的魚腥味兒,一排排鯉魚正在陽光下暴晒著。他回頭看看,丹尼爾正看著他和伊拉姆,他們兩個人站在陶罐的兩邊。丹尼爾向薩爾曼走過來,他很高,還駝著背。當他這樣走過來時,薩爾曼感到一陣情緒激動,還有一種佔有慾,好像丹尼爾會把伊拉姆給他的禮物搶走一樣。
他彎下腰拿起那個陶罐,用雙手抱著它。伊拉姆把棉布放回他的鞍囊,騎上馬向南而去。
丹尼爾來到他身邊,走得很快所以呼吸很急促。「你們已經完事了?沼澤阿拉伯人給我們找到了什麼?」
「護身符。」
天空現在更亮了,大風好像把天空吹得更加晴朗。當那個沼澤阿拉伯人出發的時候,薩爾曼突然感到一種離別的暗示。他大聲叫著:「伊拉姆!我們會再見的,下個月,對吧?」
馬蹄飛揚,大風捲起一陣塵土。那些人彙集在了一起,有個人舉起了一隻手,但薩爾曼看不清那究竟是伊拉姆還是別人。他看著他們向南離去,知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護身符?」
他看著丹尼爾。在他身後,塵埃已經落定,薩爾曼可以看見高地上的橄欖樹,它們就像先頭部隊閃爍著信號一樣,銀綠色的信號。
「什麼樣的護身符啊?」
房子裡面是空的,拉結還在外面工作。薩爾曼把陶罐放在廚房裡,丹尼爾可以隱隱地聞到昨天生的火、冷米飯,還有篤耨香木的味道。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陶罐,表面坑坑窪窪的。古老的銘文是在粘土還濕的時候就刻在上面的,他只能辨認出一些片斷,有個詞可能曾經是「葯」的意思。他盯著封口,敲著它,靜靜地講著話,幾乎是在跟自己說話,說著他的想法。
「在瀝青下面有金屬,看起來好像銹在裡面了。我想是青銅或者紫銅。這真是個古老的東西。」他搖了搖罐底,聽到裡面的東西在轉動,有些軟的東西,還有一些硬的,聲音聽起來有排斥力。他往外走,大聲說:「這些銘文,在卡爾赫有學者可以給我們讀,胡賽因阿訇就可以。」
他抬起頭,薩爾曼走到他身邊,手裡拿著拉結的切肉刀,一塊三角形的鐵。
「我要打開它。」
「現在?」丹尼爾盯著他弟弟的眼睛,那雙眼睛變得十分堅定有力。這種渴望他已經有很多年沒在薩爾曼的眼裡見到過了,這讓他想起薩爾曼把那顆鑽石顆粒給拉結時的樣子。
「為什麼不呢?不就是個陶罐嗎?」
「我們最好等一等。」
「等什麼?」
丹尼爾什麼都沒說,就聳聳肩後退了幾步。他沒有阻止他的弟弟,那時候沒有,後來也沒有,也沒有問過他是不是應該那麼做。他看著薩爾曼用切肉刀朝那個罐砍下去,眼裡滿是激動和興奮,也有預兆般的黑暗。丹尼爾只是隱約地看到了,就像瀑布一樣的陰影。
貪婪,這是他從不靠近的東西,但薩爾曼不是。他扶正了陶罐,把它放穩然後把它劈開。
我描繪著「三位一體」,不是那個勃艮第的肩扣,而是那些讓這件寶貝得名的寶石。在施南河岸邊,波斯巴達克杉的尖晶石,三顆像「希望」一樣大的寶石。
在一些油畫里,它們幾乎是黑色的,也許是經過了幾個世紀以後,油畫顏料的顏色變暗了。在其他一些畫里,它們是濃重的紅色,就像一瓶顏色很深的勃艮第酒。單一而濃重的顏色讓它們在畫布上十分顯眼。它們的數量抓住了人們的注意力,很少有三顆完全一樣的寶石放在一起而沒有一顆顯得比較突出的。「三」是一個不穩定的數字,它暗示著陰謀、避邪物,同時這也是「三位一體」的象徵。
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這三顆寶石,它們的鑲嵌板是用金子做的鉤子和叉骨。它們一點也不吸收外界的光芒,只是反射著光芒,光裡帶著紅色和紫色。
平面切割是切割貴重寶石的簡單方法。我想它比依天然形狀磨圓寶石的方法更原始,因為從某種角度說它模仿了晶體自然的平面,而圓形不是。這也很實在,因為技術有限。這對三顆紅寶石來說已經足夠了,因為它們本身就已經很美。有人說寶石的美來自於它們的稀有,就好像天空和大海因為太熟悉而變得醜陋或世俗。但有些東西是美在本質的。當那些巴拉紅寶石躺在寶石匠的長凳上時,就已經是令人愉悅、值得嚮往的了。再說遠點,當它們還在地下,作為鋁的氧化物和調皮的鎂原子起反應的時候,就已經是珍貴的了。它們要花五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時間來演變。要成為完美的寶石要花很久很久的時間。
我追隨著紅寶石的足跡。它們易手很快,雖然那個完整的肩扣從來不這樣。我儘可能地找到它們曾經的擁有者,因為貴重的寶石有時會回到它們曾經到過的地方。從久遠的時間來看它們,交易中曾經的慾望已經消失殆盡。寶石易手如此之快讓我們有一種厭惡的錯覺,好像它們莫名其妙地變得很危險,雖然「三位一體」上的每一件東西都從來沒被詛咒過,就我所知沒有。在古老的珠寶中,沒有被詛咒過也很不尋常。
蒙兀爾最後的帝王死了以後,這些巴拉紅寶石消失了半個多世紀。在1762年我才又找到了它們的擁有者,而那時他正要把這些寶石給別人。他的名字是默罕默德·阿里·可汗,頭銜是阿爾果德的納瓦布,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印度王公,卡娜地的君主。
他用灰色絲綢把「三位一體」的紅寶石包起來,當作禮物送去英國。這是一件小禮物,一個君主對另一個君主小小的表示。他坐著長長的屋子裡,走廊是東西向的,但沒有傭人。宮殿里很安靜,他自己在整理這些寶石。這三顆寶石是他給不起的禮物,它們的價值超過他所饋贈過的任何東西。
在他被頭巾壓著的前額上有一些汗珠。等他弄好了東西,天已經黑了。默罕默德·阿里·可汗打開了他的頭巾,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頭髮正在變白。深色的捲髮里有很粗的幾縷白髮,硬得就像是死人的頭髮。
他停下來傾聽。門外有人在講英語,是東印度公司的債權人。他轉過頭去,閉上了眼睛。從走廊外面傳來了大海無言的聲音,他就聽著這聲音,直到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默罕默德讓我想起勃艮第勇敢的查爾斯。他們並不相同,但對待權力的方式有相似之處。我看著瓦盧瓦最後的公爵的畫像,感覺要是我伸手去摸他的話,他就會從我的手裡畏縮逃跑,而默罕默德不會。他會把他肉嘟嘟凸起的嘴唇壓在我的手指上。他是個依賴感情觸摸才能生存的人,他的身體被他的情人摩挲得非常光滑。
他是個熱心人,而查爾斯是冷酷的。但是他們還是很像,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弱點,就是迷戀外在的力量,即使是以失去實實在在的力量為代價也要把力量表現出來。默罕默德喜愛實在的重量,武器和蒙兀爾寶石。在畫像中,他的手裡總是抓滿了珠寶胳膊上戴著珍珠護腕,腰帶上別著匕首。他的脖子上掛著鑽石的圓形項墜,兩隻拳頭裡各拿著一把半月刀。在威爾森給他畫的一幅畫像里,他的劍柄放在一把長長的馬刀上,一顆鋼釘在翻轉的刀柄上向上彎曲著,默罕默德用手指輕輕地握著它。
查爾斯戴著滿是寶石的帽子,阿爾果德的納瓦布則穿著絲綢和羽毛。有一幅他身穿白色衣服的肖像,像個在血紅色地毯上的幽靈。默罕默德是適合奶油珍珠色的國王,常常穿著捲曲的拖鞋。最最真實的默罕默德,從頭到腳都是鮮艷的粉紅色絲綢。
他把自己用絲綢包起來,就好像自己是顆寶石。他把自己看成是印度新皇室的一部分,不是個傀儡統治者,而是與英國國王平等的結盟者。但東印度公司並不這麼認為。在英國掠奪大軍的信里,默罕默德被說成是一個客戶或者一個僱工,是一件可以犧牲的商品,一個臨時僱員。
是東印度公司讓默罕默德走到今天,也是東印度公司結束了他。1751年,阿爾果德的繼承問題出現了分歧。法國人支持更合法的候選人,所以英國迫於形勢,也出於利益的考慮,支持了精力更為充沛的篡位者。默罕默德是通過東印度公司的刺刀獲得的皇位,從那時開始,公司的人都在他左右,用他們的手段讓他接受公司的主張和建議。
在歐洲人真正在亞洲站住腳以前的半個世紀,默罕默德是個外債的犧牲品。因為他從來沒有付過他的貸款利息,所以這筆錢的總數變成了天文數字。默罕默德面臨破產的時候,試圖用阿爾果德的銀盧比賄賂馬德拉斯的議會。這個舉動沒有奏效,他就跟喬治三世直言不諱地抱怨。年輕的國王寄回來小禮物和熱情的保證書。希望雖然很大,但實際上無濟於事。這兩個人從來沒見過面,他們遠隔著世界。
默罕默德寄給喬治三世的信就在大英圖書館的東方廳,還裝在納瓦布的郵包里。信是寫在粉色絲綢上面的,還用金絲捆著。
在畫像里——這樣的畫像很多——他看起來總是很高興,很寬容。他似乎是在微笑,又不像在微笑,就像是拳師為了拍照而擺姿勢。不管他多麼淫蕩,也不管他有怎樣的弱點,默罕默德終究不是紳士。在政治上和戰爭中,他就像那些支持他的英國人一樣邪惡。如果不是採取暴力,他也不會活下來。默罕默德曾經砍了一個敵人的頭,把人頭捆在駱駝身上,繞著城牆慢慢地走了四圈,然後把人頭裝進盒子送到帝國法院。他這麼做的目的完全是為了博取帝王的開心。在他的畫家的工作室里,他就是王子納西姆,真正的、正宗的默罕默德·阿里。
他死的時候已經很老了,也沒什麼權力,卻穿著國王的衣服。他擁有所有他想要的東西。此時他已經把「三位一體」的紅寶石送給了別人,並認為這是在平等的結盟關係之下,一個國王贈送給另一個國王的小禮物。於是,四個使節就帶著一盒寶石登上了東印度公司的瓦倫丁號船。
默罕默德的禮物是如此華美,以至於在白金漢宮看到它們的時候,大英帝國的第一任國王幾乎要為默罕默德的富足感到不快。夏洛特皇后更喜歡這些寶石,在後來的日子裡她一直戴著它們。這些寶石照亮了她優雅明朗的特質,襯托出她黑白混血的祖先。她在默罕默德這一表示中得到的比納瓦布自己還要多。在他的絲綢包裹里有杏石那麼大的鑽石,有珍珠鎖鏈,還有三顆巴拉紅寶石,三顆最引人注目的平面紅寶石,每一個都有相同的重量和相同的質地。
「三位一體」上面的寶石又回到了歐洲統治者的手中。夏洛特死後,默罕默德的禮物傳給了她的女兒,瑪麗·路易斯·維多利亞。然後,瑪麗·路易斯又把它傳給了自己唯一的女兒。她出生於1819年,名字叫維多利亞·亞歷桑德娜·圭爾夫。她的母親叫她德琳娜,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昵稱。即使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的簽名也是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女王不到五英尺高,長著一雙中國藍魚眼,眼睛有點兒突出。這雙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充滿了冷漠。當她沉浸在思考中時,有個打哈欠的習慣。她的上嘴唇有點變形,但聲音像銀鈴一般的甜美,簡直美得驚人。她的性格堅毅明朗,總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普朗特曾經畫過一幅她八歲時的小畫像。在那畫像中,她就像一個精美的陶瓷娃娃,軟緞的裙子上有一枚胸針的圖樣,就好像是被變形鏡照出來的小巧的個子。她不是一邊長大一邊就獲得了權利。當時有很多人爭奪英國的王位,維多利亞成為王儲是過了很多年以後的事情。
她的童年是被鎖在古老而穩固的肯星頓宮的鍍金房間里渡過的,就像是被困在了婚禮蛋糕里。維多利亞·圭爾夫長大成人後過分的誠實,但是她也有佔有慾,那是一種曾經很貧窮而突然一夜暴富的渴求。
她住在世界上最大的帝國的心臟里。這裡的財富無與倫比,但老百姓貧窮的生活和中世紀比起來沒什麼變化,工人階級的平均壽命是二十二歲。人們覺得維多利亞·圭夫爾是個受人歡迎的女王,但她也像其他統治者一樣被憎惡。阿爾伯特去世以後,她於1861年退出公眾生活,期間經歷了三次暗殺。第三次的殺手是約翰·比恩,一個駝背的男孩,在商業大道上朝皇家馬車開槍。他逃跑之後,倫敦對所有駝背者進行了搜捕。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是一個極其富有又極其殘忍的地方。
東印度公司和它的仿效者給她帶來珠寶,就像帶回被征服的首領的頭顱一樣。從印度,掠奪大軍給維多利亞帶回蔻伊努爾和帖木兒紅寶石——就是奧朗則布曾經給讓·巴普提斯特·塔瓦涅看過的那些寶石。從錫蘭,她得到了三百三十克拉重的康提貓眼,它到現在還是世界上最大的貓眼寶石。維多利亞還收到南澳大利亞的大十字架——這是一件巨大的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九顆珍珠的珍寶。還有從大洋洲送來的黑色蛋白石,她就像分糖果一樣把它們分給自己的家人。
她愛寶石,而且最愛紅寶石。她總是能得到自己心愛的東西,阿爾伯特給她的結婚禮物都是他自己設計的貓眼和鑽石。到1855年,她每一個豐滿的手指上都已經戴了太多的戒指,使她幾乎拿不了刀叉。她這一輩子花在寶石上的錢,單單在加拉德一家店就有158,887鎊。
她是個小個子女人,有冷酷的眼睛和甜美的聲音,是一個冷酷又甜美的女人。我對她的性格不感興趣,關注她是因為她重新鑲嵌了「三位一體」。我很想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在鐵血瑪麗和伊麗莎白把這枚肩扣戴在胸前的三百年後,維多利亞也這樣做了。她繼承了那些紅寶石,珍珠是從繼位的皇冠上得到的。現在皇冠上的那些珍珠和真正的伊麗莎白耳環毫無關係了,無論是色澤還是品質都不能相提並論。寶石的足跡重新彙集到一起,只需要再尋覓一枚寶石的去處,就是那顆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