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火星來客
蘭博轉身走上樓梯。
「佛洛伊德,」阿諾德繼續說道,「晚飯以後就進城了,大概是八點左右,降靈會開始以前。海德森……」
「等一下。昨天晚上你們也舉行降靈會了?」
「是的。從九點半到十一點半。」
「參與者和今天一樣?」
「對。只不過琳達和上校都在場,布魯克缺席。」
「他去哪兒了?又在遊艇上?」
「沒錯。」
「有什麼靈異現象嗎,上校?」
「沒什麼特別的。根本沒有顯靈。琳達很期待看到靈言,而拉波特夫人的通靈也僅此而已。」
「繼續說,阿諾德。是海德森把佛洛伊德捎到城裡的嗎?」
「是的。佛洛伊德沒有說他要去哪兒,但是很明顯,他打算回來的,因為他告訴海德森他可能會搭乘出租艇,晚點兒回來。」
「你們覺得我們應該去哪裡找他?」
阿諾德點點頭。「有一個。蒙特馬特俱樂部里有個模特,她可能知道他的去向。她叫多瑞絲·道恩。佛洛伊德總是定期舉辦狂歡聚會,經常是第二天才喝得搖搖晃晃地回來。但是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了,這就有些非同尋常了。只有一次他和別人打架,對一個陌生男人大打出手,第二天他在醫院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吃了顆槍子兒,還被抓進了局子。原來他招惹的那個男人是個臭名昭著的職業殺手,那晚正好休假。但即使那樣,他也打了電話,要我們保釋他。」
阿諾德意味深長地講述著。很顯然,他不太喜歡佛洛伊德。
「這種事在蒙特馬特俱樂部是家常便飯.」馬里尼說,「如果可以接通電話線,我們就與道恩小姐和醫院聯繫。」
話音未落,大門洞開,海德森走進客廳。
「我沒法兒從北兄弟島搬救兵,」他大聲對阿諾德宣佈道,「雨倒是停了,但是能見度很差。下霧了。我們得等到霧散了。」
「好了,海德森。謝謝你。注意盯著點兒,霧一散,就趕快行動。我們必須儘快把警察找來。」
他點點頭,正要離開,卻聽見馬里尼問道:「海德森,你今天進城做什麼了?」
海德森開口回答之前,瞄了一眼阿諾德,見他頷首,隨即答道:「我早上八點進城寄信。中午送上校,午餐以後,大約兩點的時候,又送維瑞爾小姐和蘭博先生進城。我下午六點那趟把上校和蘭博先生接回來,八點半的時候又去接維瑞爾小姐。就是這樣。」
「然後你做什麼了?」
「我鎖好了船庫,和我妻子玩了兩盤俄羅斯紙牌,聽了一會兒收音機,維瑞爾小姐砸門的時候我們正要上床睡覺。」
「你和你太太從八點半以後就一直在一起嗎?」
「是的。
「今天一天有沒有在島上發現陌生人的行蹤?」
「沒有。除了摩托艇上的那個男人。」
馬里尼點了點頭,謝過了海德森,轉向阿諾德。我心裡還有成百上千的問題亟待回答,但是馬里尼,這個素日少眠的傢伙,現在卻提議上床睡覺。
「在警察來之前,我們無事可做,竹他說,「我提出的一部分問題,沒有得到回答。我也沒有權力逼他們作答。」
埃拉-布魯克似乎明白這話是針對他的。「我很高興你能理解我的立場,」他生硬地說,「如果警察想要知道你所感興趣的事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覺得,他們也想知道你們兩個,」他充滿懷疑地斜睨著我,「到底在這島上搞什麼名堂,還有你們這幾個小時里的行蹤。」
說罷他離開客廳,步伐堅定地上了樓。
馬里尼微笑著看著他離去。「麻煩的是,他說得對,」然後,他朝著阿諾德,「如果可以,我和哈特就在客廳里睡一晚。這張沙發床看著挺舒服的。」
阿諾德熱情地反對著。「不行。雖然沒有空著的客房了,但是你們可以住在佛洛伊德的房間里。如果他回來了,那就要他自認倒霉了。」
我猜想馬里尼提議睡在樓下,是別有用意,一定會堅持睡在沙發床上。但是我猛然間意識到,躺在床上肯定感覺棒極了。但是他沒有表示反對。蓋爾醫生道了晚安后,離開了。阿諾德帶我們上了樓。西格麗德和瓦托斯上校在走廊上說了晚安,阿諾德把我們帶進了佛洛伊德的房間,正對面就是琳達的卧室,「請勿打擾」的牌子仍然掛在門把上。
阿諾德打開燈后,我看到的一切令我不由自主地望向馬里尼,隱隱期待著抓到他設下一條神秘的時空隧道或者嘴裡念著神奇咒語,把我們帶回十七世紀——或者至少是某個博物館的海盜展廳。瓦托斯上校曾經提到過佛洛伊德的收藏,但是我從未想到我會看到眼前的這一切。
床,梳妝台,還有其他普通卧室里不可或缺的傢具,在這裡都不過是次要的陪襯,擺放混亂。床頭一面巨大的旗子掛在牆上,襤褸而破爛的黑底上,畫著熟悉的骷髏頭和十字交叉的骨頭。剩下的牆面布滿了鑲框的地圖、古樸的木板畫、大帆船模型、風格粗獷的工藝品和稍小的旗幟。一張泛黃的海報上,用粗重的字體寫明懸賞一百英鎊捉拿斯戴德·伯納特。靠近門邊掛著一面血紅色的三角旗,上面綴滿了綠白相間的絲帶,底下的小牌子上寫著:巴塞洛繆·夏普船長.1652-1692。
房間里擺著兩把巨大的西班牙工藝的椅子,一隻包鐵的箱子,還有一個帶玻璃門的書櫃(最近,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鬩,瀏覽了佛洛伊德的藏書。我發現,他擁有兩本海盜經典著作的孤本,C.喬森船長所著《海盜史》和《海盜航海史》。兩本皆是身為海盜的作者的第—手記錄材抖,他曾經跟隨幾位有名的海盜頭子航行,其中以亨利·摩根最為出名。以下為其他珍貴藏書的代表:《海盜名人》——菲利普.高斯,《1700-1779年新門監獄罪犯名單與泰伯恩刑場處決犯名錄》,《海底》——埃斯伯格將軍,《多布隆金幣》——查爾斯·德利斯克,《尋寶》——H.T.維爾金斯,《非洲七大遺迹》——吉爾維斯,《美國海軍潛水指南》等。——作者注)。除此之外,就是左邊靠牆的一排展示櫃,為整個房間增添了一絲博物館的氣息。我飛快地瀏覽了一下。第一個柜子里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武器,長劍、匕首、手槍,無一不裝飾繁雜。一把缺失了利刃的劍柄扭曲變形,難以辨認,下面的卡片上註明:發現於古巴拿馬遺址,亨利-摩根洗劫后縱火,1671。第二個展示櫃里擺放著一些礦石和數量驚人、樣式原始的裝飾品,耳環、手鏈,卡片上標註著諸如威爾維德、提提卡卡一類的名字。第三個柜子裡面則展示錢幣。八里亞爾幣披索(舊時西班牙硬幣名。——譯者注),多布隆(古西班牙金幣。——譯者注),奧扎,十字幣和數量繁多的畿尼幣,無一鑄於1779年以後,而且與我發現的那些錢幣都或多或少有所不同。
阿諾德喋喋不休地評說著這些展品,而馬里尼卻倦容滿面、敷衍回應。於是,阿諾德片刻后就離開了,房門剛一合上,馬里尼的倦意就一掃而光。
「佛洛伊德這個人一定很有意思.」他說,「有收藏癬好的人通常都是,除了收集火花的。海盜和寶藏對我也有極大的吸引力。」
他的行動卻與之前的言論自相矛盾,一個人擔當起整個聯邦調查局的工作職責,仔細全面地檢查了除海盜展品以外的一切物品。他從浴室開始,翻動著葯櫃,接著走回來,有條有理地察看佛洛伊德的衣櫃,迅猛而熱切地展示著他充沛的精力,卻令我越加睏乏。我脫掉大衣和馬甲,鬆開領帶,開始解襯衫的扣子。
「漏掉什麼了嗎?」我問。
他側過臉,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在幹什麼?」
「脫衣服.」我說明著,「我喜歡脫了衣服睡。找到睡衣在哪兒了嗎?」
「難道你想告訴我……」他開口道。
「沒錯.」我打斷他,「我就是。我現在嚴重缺覺。我挨了悶棍,見了木腿幽靈和暴斃女屍,上了火刑以後又被人用槍指著我的鼻子。現在我要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然後睡大覺。等海警部隊到了再叫醒我。」
「我明白了,竹他說,顯然做出讓步,「幫我個忙?」
「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就不幫。就是因為幫忙,我才落到現在這地步。」
「你能不能站在窗戶前面脫衣服?」
「我能不能……不能!你要是想宣洩一下表演慾望,你大可以自己跳個脫衣舞。你到底想幹什麼?」
「拉上窗帘,然後站在燈光與帘子中間,好讓你的影子落在窗戶上。暫時把你女人一般的羞澀丟到一邊。」
「哦,原來如此,」我說,「可能有人盯梢。如果是那個兇手,你怎麼保證他不會藉機瞄準,練習射擊?」
「我可不能保證。所以我才讓你拉上窗帘,讓光線斜射。如果他瞄準你的影子,也不會傷到你。」
「你考慮得真周全啊,是吧?」
馬里尼打開一個大衣櫃,露出一排質地上佳的男裝。佛洛伊德偏愛亮色系和花哨的格子圖案。
「還有就是,」馬里尼把頭埋在衣服中間,聲音含混不清地補充道,「既然這個兇手投毒作案,我不認為他會用槍射擊。」
「還有淬毒的箭呢,你有沒有想到?」
「沒有。不要爭了,幹活兒。」
我猶豫片刻,意識到他是認真的,便遵照指示。並沒有發生任何射殺行動。我跨進浴室,沖了個熱水澡,剛剛擦乾身體,馬里尼探頭進來。
「完了嗎?很好。」他伸手進來,飛快地關上燈,把我留在黑暗中。
卧室的燈光隨後熄滅,我聽見他拉開窗帘,打開了窗戶。
「現在又幹什麼?」我站在浴室門口說,「你要穿著衣服睡覺嗎?」
「不是。我們不睡覺。穿上衣服,保持安靜。我們現在應該睡著了。」
「我要是聽你的,我就是個傻蛋!」
「你要是不聽我的,那會很遺憾。我馬上要玩一把高水準的盜竊遊戲。你是寫偵探小說的,這是你絕好的機會去觀摩飛天大盜的精彩演出。」
「明天早上再說。我要睡覺。」
「偷盜是夜間行當。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嗎?」
「我才不稀罕,」我低吼著,「簡直瘋了。完全像是達利的畫兒一樣,超現實謀殺案。天花板上的腳印!嘣!瘸腿的盯梢狂!六條腿的羊肉片!童話故事裡的謀殺案!」
但是,我仍然套上了褲子。
「你確定那不是你今天吃下的東西嗎?」他問,「這倒讓我想起了……」
我聽見他打開手提箱搭扣的「咔嗒」聲,蠟紙沙沙作響,接著是液體從瓶子里倒出的聲響。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著他翻找的東西。」我覺得這個案子里有你偏愛的所有元素。」他說。
「我可不敢確定,」我半信半疑地反駁著,「看看我們都遇到了什麼。一具屍體,大概是用氰化物毒死的。最近我對謀殺方式進行了一些研究——正想著寫部偵探類的情節劇。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種自殺類毒藥。是目前為止最常用的一種毒藥,僅次於它的就是來沙爾(一種消毒劑。——譯者注)和二氯化汞,但也遠遠比不上氰化物。在紐約.3.5%-4%的自殺者選擇這種毒藥。而且,只有在偵探小說中,這種毒藥才被用於謀殺,其實在現實中甚少如此。你注意到她手中的那個瓶子了嗎?」
「是的。我收在我的衣袋裡了。一般這種瓶子是用來裝指甲油的,她的梳妝台上也有很多相同品牌的化妝品。」
「確實如此。指甲油的瓶子的確是有自殺傾向的人選擇存放毒藥的容器類型。我可無法想象兇手對被害者說:『給你,聞一聞這種稀有陳年指甲油的味道。戰前窖藏的蜜絲佛陀(化妝品品牌。——譯者注)珍品。』琳達可能有點兒瘋瘋癲癲,但是指甲油異食癖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這是什麼意思?」馬里尼問,「你推理得出的結論就是自殺?還是你想向我證明這個兇手有多麼聰明,偽裝自殺的手法有多麼的高明?」
「我確實說不好。但是肯定不是後者。我不認為偽裝自殺現場后,再在房頂上留下一串腳印是什麼高明的手法。縱火,剪斷電話線,鑿船沉艇,逃跑時還把摩托艇開得震天響,根本沒有抹殺半點謀殺的嫌疑。至於棄屍於幾百碼以外的地方……聰明!簡直就是一個傻得要命的白痴!』
「其他可能呢?」他提醒著。
「要不然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她患有曠野恐懼症。」
「到目前為止,我們遇到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我不喜歡這件案子的原因。在這個案子中,甚至排除了神秘失蹤的佛洛伊德的嫌疑。每一個嫌疑人都有我見過的最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你知道偵探小說中有一種隔離詭計嗎?作者把故事情節設置在距離蘇塞克斯(英國的一個郡。——譯者注)數里之外的郊區,嫌疑人齊聚於周末晚會上。或者是在一棟寫字樓的六十層,沒有電梯運行,再把唯一的出口封閉住。抑或是在被山火包圍的山頂上——我可不是在胡編亂造——這些都已經被運用過了——或是在船上,或是在飛機上,或是在孤島上。為什麼?因為這樣一來,屍體一經發現,就算是鄉村巡警也能立時斷定,兇手就在這些人中。」
「是的。這樣就省去了那些警察賣力氣清理排除街頭混混兒的無趣章節,簡潔洗鍊。」
「當然。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倒要問問你。所有人都在一個完全孤立的島上,船都被鑿沉了。到此,一切還算完美。但是,因為死者患有精神疾病,且眾人皆知,那麼沒有一個人蠢到在偽裝自殺時,忽略這樣明顯的一個細節,所以排除了他們。排除了他們每一個人!等明天偵探開始調查后,他們只需要跑到資料庫,挑幾個叫波士頓·喬伊、三隻手哈里,煙鬼查理的,隨便什麼人都可能是這起案子的兇手,卻不會是那些可以使這案子妙趣橫生的嫌疑人們。」
「羅斯,你真懶。你希望兇手自動現身,一切情節都鋪陳好了等你動筆,每章的結尾都有個峰迴路轉,而且字數剛好七萬五千個,推理過程引入入勝,還要展現電影視角,最後再來個出入意料的大結局。我不清楚你到底推理得出了什麼結論,但是你確實不得要領。給你,還剩些蘇格蘭威士忌。你對那些腳印有何高見?」
「當然。腳印的主人一定有十二英尺高.而且可以倒立行走。嫌疑人被排除得一千二凈。我們只要給所有的馬戲團發出通告,看看有沒有巨人符合描述。初步設想是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你也有想法,我能聞得出來。說出來聽聽吧。」
「幾年以前,」他沉思著,「那時候,理髮店裡有供客人閱讀消遣的文字書本,而不是圖片雜誌。我看到過這樣一篇千古奇聞,本應受到關注。主人公被閃電擊中后,並沒有斃命,而是破壞了他的引力場,引發突變。他的朋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他飄走以前把他關進屋裡。但是卻無法讓他降下來。突然之間,他成了牛頓定律的特例。地球不吸引他,反倒排斥他。可怕的遭遇。
「他們不得不在天花板上安裝桌子、椅子和床。他就那麼頭朝下生活著。對他來說,天花板就是地板,一切沒有固定住的東西都會飛到地板上去。他只能把飯擱在桌板的下面,喝咖啡的時候也是杯子底朝上,極為不便。這個故事的結局有點兒恐怖,你猜怎麼樣?」
「他去了好萊塢。」我胡亂猜道。
「比這個更慘,」馬里尼說,「他透過窗戶向外望。你能想象他所看到的一切嗎?樹木都是朝下面生長的,堅硬而沉重的地面駭人地在頭頂上壓迫著。而下面就是一個險峻而恐怖、高達幾百萬光年的深淵——整個宇宙的縱深。最終他下定了決心。有一天他的朋友回到家,發現他失蹤了。窗戶的上部敞開著。」
「我希望這就是本次睡前故事的全部內容,明天同一時間我們將繼續為你講述《火星來客》……真有意思。今晚第三次了。」
我可以感覺到馬里尼燃起了興趣。
「第三次什麼?」他急忙問。
「窗戶的上部敞開著。第一次是在那棟鬼屋裡……第二次是今晚在客廳里,我打斷降靈會的時候,一扇窗戶……」
從床腳那邊傳來一聲微弱的金屬滑動聲。一道垂直的光線突然出現在牆上,而後變寬,門被慢慢地推開了。
我們兩人尚未移動之前,一個人從狹窄的縫隙鑽了進來,關上門,消失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