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東西

沒有名字的東西

波普自稱是個木匠,可他的建造物只有自家後院芒果樹下的那個馬口鐵小工棚。就是這麼個小工棚他也沒有蓋完。他懶得給屋頂上的馬口鐵皮釘釘子,只在上面壓了幾塊大石頭。一到刮大風,屋頂就像散了架似地發出乒乒乓乓的可怕聲,隨時都有飛走的可能。

不過波普可從不閑著。他總是在錘呀、鋸呀、刨呀,忙得不亦樂乎。我喜歡看他工作。我喜歡那些木頭——喬木、香樹和蟾蜍樹的香味,我喜歡那些木屑的顏色;也喜歡那些鋸末像粉一樣撒在波普捲曲的頭髮上。

「你在做什麼呀,波普先生?」我問。

波普總是說:「啊,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個沒有名字的東西。」

我就喜歡波普這一點。我覺得他就像個詩人。

一天我對波普說:「我想做點東西。」

「你想做什麼呢?」他說。

我一下子還真想不出到底要什麼。

「這不,」波普說,「你也在想一個沒有名字的東西啦。」

最後我決定做一個雞蛋架。

「你做這東西給誰?」波普問。

「媽媽。」

他笑了笑。「你想她會用這東西?」

你別說,我母親還挺滿意那個雞蛋架,用了差不多一星期。後來她好像把它給忘了,又開始像過去一樣往碗里或碟子里放雞蛋了。

我將此事講給波普聽,他笑道:「孩子,要做東西就要做沒有名字的東西。」

我為博加特的裁縫店寫了招牌以後,波普也要我為他寫一個。

他取下夾在耳朵上的一支紅筆頭,琢磨著該怎麼寫。起先,他想稱自己是個建築師,但我勸他放棄了這個主意。他的拼寫老不確切。寫好后的招牌如下:

建造理由及承包人/木工/傢具師

招牌由我執筆,所以我還在右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波普喜歡站在招牌前。不過不熟悉他的人前來諮詢時,他總不免有點緊張。

「你問那個木匠夥計?」波普總這麼說,「他早搬走了。」

我覺得波普要比博加特隨和得多。博加特很少同我說話,可波普卻特別健談。他談的都是關於生死、工作之類的嚴肅話題我發覺他真地愛跟我說話。

但在街上,波普卻不是招人喜歡的人。倒不是他們覺得他有神經病或是個大傻瓜。哈特常說,「你們聽,波普也太傲氣了。」

這麼說波普不公平。波普有個習慣。每天早上總要拿著一杯朗姆酒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他從不喝杯里的酒。但只要見有熟人,他就用中指沾沾酒,再舔舔手指,然後朝熟人揮揮手。

「我們也買得起朗姆酒呀,」哈特常說,「但我們就不像波普這樣炫耀。」

我自己倒從來沒這麼想過。一天我向波普問起此事。

波普說:「孩子,早晨太陽剛出來,天還有點涼,你一起床就能出去走走,一邊曬太陽,一邊喝點朗姆酒,你會覺得很舒服。」

波普從不掙錢,都是老婆出去工作。好在他們沒有孩子,這樣倒也方便。波普說,「女人愛幹活就讓她們干吧,反正男人也干不好。」

哈特說,「波普娘娘腔,不是個好男人。」

波普的老婆在我學校附近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廚娘。以前,她下午常等我,然後帶我去她的大廚房,還給我好多好吃的。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我吃東西時她坐在一旁盯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為她吃似的。她讓我叫她阿姨。

經她介紹,我認識了那個大戶人家的園丁。他是個棕色皮膚的漂亮男人。他很愛花。我喜歡他照看的花園。花園裡的花床總是黑幽幽、溫漉漉的,草坪上的草長得又綠又水靈,又經常修剪。有時我幫他給花床澆水。他常把割下的草放在一個個小袋裡,讓我拿回家給我媽。草對於老母雞可是好東西。

有一天,我沒見著波普的老婆。她沒在等我。

第二天上午,我也沒見波普在人行道上用手指沾杯里的朗姆酒。

那天晚上,我還是沒看見波普老婆。

我發現波普在他的工棚里傷心。他坐在一塊木板上,拿木屑在手指上纏來繞去。

波普說:「你阿姨走了,孩子。」

「去哪兒了,波普先生?」

「啊,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他說到這便再沒往下說。

後來,波普就發覺自己成了受歡迎的人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天埃多斯說:「波普怎麼了?像是他沒有朗姆酒了吧。」哈特聽后跳了起來,差點給了他一巴掌。打那以後,大家經常聚在波普的工棚里。他們談板球、足球和電影——什麼都談,除了女人——就是想讓波普高興。

波普的工棚里不再有鎚子和鋸子聲。木屑聞起來也不新鮮了,顏色也變黑了,幾乎像爛泥一樣。波普開始酗酒,他喝醉以後我可不喜歡他。他身上一股朗姆酒味,經常大哭大叫,然後就發火想打人。這使他被那幫人接納了。

哈特說:「我們過去錯怪了波普,他是個好漢,和我們一樣。」

波普喜歡這些新夥伴。他生性健談,對街上那幫人也總是挺客氣,他一直很奇怪自己會不受歡迎。現在他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但波普並不高興。這友誼來得太晚了點。他發覺他並不像他期望的那樣喜歡那幫人。哈特竭力想讓波普對其他女人感興趣,但是波普做不到。

波普從不以為我年紀小,有些話不該對我講。

「孩子,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有一次他說,「你會發現你一心喜歡的東西一旦得到后,你就不再會珍惜它們了。」

他講話就這個風格,像謎一樣。

終於有一天,波普離開了我們。

哈特說:「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去哪兒了。他是去找他老婆了。」

愛德華說:「你想她會跟他回來嗎?」

哈特說:「等著瞧吧。」

其實,我們也用不著久等,報上很快就報道了此事。哈特說果不出他所料。波普在阿里馬打傷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拐走了他老波。那人就是以前給過我許多袋青草的園丁。

波普倒沒出什麼事,只是被罰了點款,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當地的法官警告波普以後最好不要再去騷擾他老婆。

他們編了首關於波普的小調,那年這首歌很流行呢,它是狂歡節的進行曲,安德魯斯姐妹合唱團為一家美國錄音公司演唱了這首歌:

有位木匠小夥計去了阿里馬

為尋一個小活寶名叫伊梅爾達。

這可是米格爾街的大事迹。

在學校,我常對人說:「那個木匠夥計是我特別好,特別好的朋友。」

在板球場和賽馬場,哈特逢人便說:「認識他嗎?天哪,我和那老兄過去整天在一起喝酒。乖乖,他真有海量。」

波普回來后完全換了個人。我一跟他說話他就對我大吼大叫。哈特和其他人一帶著朗姆酒去工棚看他,他就把他們轟了出去。

哈特說:「你們看,女人把那傢伙整瘋了。」

往日那熟悉的聲音又從波普的工棚里傳了出來。他拚命幹活。我真想知道他是否還在做沒有名字的東西。但我害怕沒敢問他。

他往工棚里拉了一盞電燈,開始在夜間幹活。他家門外總停著許多車子,將東西拉進拉出。後來波普又忙著漆房子,將房子漆成大綠色,又將屋頂漆成大紅。哈特說:「這傢伙准瘋了。」

又補充道:「怕是他又要做新郎官了。」

哈特沒有全說錯。大約兩星期後的一天,波普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女人。是他老婆。我阿姨。

「女人就這個德行,」哈特評論道,「她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東西。不是那個男人。是那幢新漆的房子,和屋裡那套全新的傢具。我敢跟你打賭,要是阿里馬的那個男人也有所新房子和新傢具,她就不會跟波普回來。」

不過我不在乎哈特怎麼說。我很高興。又能看到波普早晨端著朗姆酒站在外面,用手指沾沾酒同熟人打招呼,真令人高興;我又能問:「你在做什麼呀,波普先生?」並得到的還是那熟悉的回答:「啊,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個沒有名字的東西。」

波普很快又恢復了過去的生活方式,他仍然把時間都花在做那沒有名字的東西。他又停止了工作,他老婆又到我們學校附近的那戶人家做了廚娘。

波普的老婆回來以後,街坊幾乎生了他的氣。他們覺得以前對他的同情受到了嘲弄,都白費了。哈特又說道,「我早就講過,那個該死的波普就是太傲氣。」

但是現在波普不在乎了。

他常對我說:「孩子,今晚回家祈禱吧!願你像我一樣快活。」

後來發生的事太突然,我們都不知道會出這種事。哈特也是讀了報紙后才知道的。他總愛讀報,常常從早上10點一直讀到晚上6點左右。

哈特叫了起來:「我看到了什麼?」他把那標題拿給我們看:小木匠被捕入獄。

這太不可思議了,原來波普是個作惡多端的梁上君子。所有那些新傢具,用哈特的話說都不是波普做的。他偷來別人的東西然後把它們重新組裝起來。實際上他偷的東西太多,有時只好把不要的那些賣掉。他就是這麼被抓住的。現在我們才明白以前為什麼總有許多車子停在波普家門口。他什麼都偷,就連他裝修房子用的油漆和刷子也是偷來的。

哈特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裡話。他說:「這老兄真笨,為什麼他要去賣他偷來的東西呢?告訴我。為什麼?」

我們都認為他這麼做確實太蠢。可是,我們打心眼裡佩服波普,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也許比我們誰都強。

至於我阿姨……

哈特說:「他被判了多久?一年?就算表現好提前三個月釋放,也有九個月。我斷定她也只能盡三個月的婦道。過了這段時間,米格爾街就不會再有伊梅爾達這個人了。」

但是伊梅爾達從未離開米格爾街。她不僅繼續干著廚娘的活,還開始幫人燙洗衣服。街上沒有人同情波普,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罪有應得。況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了。他們只是可憐伊梅爾達一個人還要坐守空房。

波普回來后成了英雄。他成了那幫小子中的一員。他混得比哈特和博加特都強。

但對我來說,他變了。這種變化使我傷心。

回為他開始幹活了。

他開始為別人做莫利斯式椅子、桌子和衣櫥。

有一次我問他:「波普先生,你什麼時候再做沒有名字的東西呀?」他竟臭罵了我一通。

「你他媽的真討厭,」他說,「快滾開,否則我非揍你不可。」

選自V.S.奈保爾/著《米格爾大街》張琪/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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