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媽媽客客氣氣地把春花和若葉讓到客廳,然後把我拽到廚房問道:「她、她就是那個人吧?」她想確認哥哥帶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就是傳言中的春花。我也非常吃驚,但看到在廚房裡走來走去、慌亂不已的媽媽,反而冷靜了下來。
「沒錯,可能因為是同年級,相處得比較好而已,您不用這麼驚慌,太沒禮貌了。」
我說著,拍拍媽媽的背,然後抱了一滿杯啤酒,拿著一瓶橙汁返回客廳。
爸爸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礙於誠司夫婦的面子,這頓飯吃得還算順利。春花似乎很拘謹,也不怎麼吃菜,幾乎要躲到哥哥寬寬的肩膀后,不過她一會兒給別人斟酒,一會兒夾壽司,還收拾空盤子,很是細心。
如果是我做同樣的事情,一定會笨手笨腳,讓人忍不住把我趕到一邊,可是春花做起這一切來是那麼自然。如果不留心,都不會注意到她在做這些事情。她穿著一件連衣裙,像是專門外出穿的,是那種在附近鎮上的超市就可以買到的便宜貨。我這樣評價似乎有些失禮,因為我總是一成不變地穿著一身深色運動服。
總之春花的樣子讓人不禁覺得那些傳言簡直都是胡說八道,好像她一直都住在鎮子上,從來沒有離開過。
媽媽一開始還板著臉,一聲不吭地做火鍋,可是當她給若葉打了一個雞蛋,若葉笑著說了聲「謝謝」之後,媽媽也露出笑容,給小女孩夾了很多肉。看到這一幕,爸爸毫無來由地說:「叔叔會單手打雞蛋。」說著把一隻雞蛋磕破打到盤子里,若葉很高興,爸爸又對我說:「去便利店買個冰激凌。」
三年前小學附近開了鎮上唯一一家便利店。誠司稱煙沒有了,和我一起前往。
「幸司是不是真的要和那個人結婚呢?」在路上,誠司說,
「不會吧——」
「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還是放棄比較好。」
誠司並不了解春花的過去,如此明確下結論令人有些不解。只是現在的春花,我應該非常喜歡。我剛要問為什麼,誠司忽然大聲說:「真棒!這是停車場嗎?竟然有店面的三倍大!」
到底是哪裡棒,我沒弄明白。大城市來的誠司凈說些令人費解的話,這麼想著,我們倆已經進了便利店。
店內人頭攢動,都是鎮上的人。誠司感嘆到:「這裡真是鎮上最有人氣的地方。」我們買了冰激凌,可以做下酒菜的小點心,煙,還買了一本看似工薪族才讀的雜誌,然後返回。
誠司不再談哥哥的事。回來的路上都說了什麼呢……誠司吸著煙默默走著,哦,對了,他忽然問起那件事。但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記憶中我的額頭沒有火辣辣地疼,好像他是問……
「阿晶,命案的嫌疑人就是那個在慶典當晚偷玩偶的變態狂吧?」我只回答了一句:「好像是。」
家裡原本沒有法國玩偶,客廳里擺著北海道的特產木雕熊,所以我早忘了法國玩偶失竊時間。
那頓飯出乎意料地順利結束,哥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第二天早上,吃晚飯,打擊一邊喝咖啡一邊談論今天要不要和誠司夫婦一起去鄰鎮的溫泉。這時,哥哥忽然宣布一個重大消息:「爸爸、媽媽,我要和春花結婚。」
那口氣不是商量,而是已經決定。
「不準胡來!」媽媽喊道。她立刻不知所措,只是徒勞地反覆站起又坐下,大聲叫喊。
和那種人結婚以後怎麼辦?有很多更好的人等著你選。你的大學同學、山形家在足立製造廠工作的女兒,川野家音樂大學畢業、當鋼琴老師的姑娘,人家都想和你結婚,為什麼偏偏要和那種女人結婚?
這裡應該稍加訂正,確切地說,是那些女孩的父母想讓女兒和哥哥結婚。那位曾經說起有關春花流言的大嬸也是來家裡打聽給哥哥相親的事,那時哥哥說:「我三十歲之前不打算結婚。」
爸爸也火了。聽爸爸的口氣,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這種狀態,他也不會執意反對,這令我有些受傷,更覺得對不住哥哥。一直守護著我的哥哥因為我,自己的婚姻遭到反對,春花的過去讓人無法釋懷,可是我想現在正是報恩的好時機。
「我覺得春花也不是那麼差的人,我會照顧好爸爸媽媽的。」
「別胡說!每天窩在家裡不出去,這時候偏偏來插嘴,我們對你不抱任何指望,你只要不給人添麻煩就不錯了,閉嘴!」媽媽說道。
事實的確如此,可她還是第一次說得如此直白。家裡來了久不上門的客人,我一時興奮,忘了自己熊的身份,現在才忽然緩過神來。媽媽過了一會兒又說:「誠司,你也幫我說說。」一會兒她又說:「美里,那個女人不是普通女人,這一點你也知道,對吧?」說著,她就開始對他們講起有關春花的傳言。
我覺得不應該在哥哥面前說起這些,但令我吃驚的是哥哥毫不否認這些傳聞。而且,當誠司問:「幸司,這都是真的嗎?」哥哥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春花很可憐。山形和川野和誰結婚都可以得到幸福,可是,這世界上能給春花幸福的人只有我。如果你們執意反對的話,那我就帶著春花和若葉離開這個鎮子。」
哥哥的聲音沉著有力。他與春花重逢是在單位的辦事窗口,春花去申請母子家庭補助,哥哥正好接辦此事。雖然是我隨便猜想,向來喜歡替別人著想的哥哥最初也許只是出於工作的責任感,而且又曾是同學,所以熱心地幫她,終於日久生情,產生想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幫助她、守護她的想法。
爸爸僵在那裡一聲不吭,媽媽此時就像氧氣不足的金魚,嘴一張一合,誠司和美里不說話,看著哥哥。我獃獃地看著大家,心想,看來哥哥和春花的婚事不成問題。這時,一雙大大的手忽然放到我頭上。
「阿晶,謝謝你幫哥哥說話。」
哥哥說著,還輕輕摸摸我的頭,我不由淚流不止。命案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哭。
哥哥和春花在第二個月既九月初正式登記結婚。婚禮在附近的寺廟舉行,只請了親戚來參加,婚禮儀式有點像衣冠齊整的法事活動,但哥哥和春花看上去很幸福。鎮上的人剛開始還議論「怎麼會和那種人結婚」,可是春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普通人,春花本人也樸素不善言語,而且很懂禮節,後來他們的婚姻漸漸被大家祝福,哥哥也因此受到比以前更好的評價,被稱為「好人」。
本來打算建一棟兩代人居住的房子,後來哥哥在離家十分鐘路程的兩層公寓租了房。那棟樓不高,外觀卻很時尚,有點像足立製造廠的公寓。
在他們登記結婚之後,我父母的態度忽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本亂糟糟的家裡來了一個可親喜人的女孩子,他們非常高興,總是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什麼有葡萄、有蘋果吃,就把若葉叫到家裡,帶她去便利店,給她買點心果汁。
若葉也很喜歡黏我。有一天,她來到我家,顯得比平時蔫,我問:「發生什麼事了?」她說:「我不會跳繩。」跳繩,多麼令人懷念的字眼。「那就在院子里練習,怎麼樣?」聽我這麼一說,若葉高興地回家拿來粉色跳繩。繩子太長,好像買來之後還沒有調過長度,我想機會難得,於是在截短繩子之前給她做了示範。
單跳、跑步跳、花樣跳、雙搖跳、兩臂交叉雙搖跳……十多年沒有碰過跳繩,剛開始還有些磕磕絆絆,不過,五分鐘后就找到往日的感覺,可能你會問,不會喘不上氣來嗎?小意思。因為我每天大半時間用於鍛煉,不可能感覺累。
「阿晶好厲害!」若葉興奮地喊。看到平時似乎很笨重的我身輕如燕地跳繩,若也一定感到很有趣。那之後,若葉幾乎每天放學后都來我家。我為了給若葉做示範,在便利店買了自己用的跳繩,兩個人一起練。
若葉一般要練習到黃昏日落,媽媽每天都準備好孩子喜歡的飯菜,招待若葉:「吃過晚飯再走吧。」但若葉沒有吃過一次。她本人倒是很高興,說「太好了,大家一起吃嗎?」可春花總是準時來接她。
媽媽叫春花一起吃,她總是拒絕。明明知道她們不會留下,媽媽還是會準備很多菜,看著我和爸爸沒心沒肺地吃著漢堡、炸大蝦也沒有任何怨言,之所以能這樣,我想可能由於春花的拒絕方式很巧妙。
「我們要等幸司回來一起吃,若葉很喜歡爸爸。」
既拿哥哥當擋箭牌,媽媽什麼也不能會所。而且,春花還時不時地招待我或者父母一起吃晚飯。父母家離的很近,卻常常招待丈夫的家人,而且並非總是過生日之類特殊的日子,她的確稱得上好媳婦。
席間,哥哥似乎心情不錯,喝著啤酒,講他參加了小學的活動,和若葉一起割稻子。哥哥看上去很幸福。不過,有一點令我不解,滿桌子菜都是小孩子喜歡吃的,我家一直以日式飯菜為主,這並不是出於傳統習慣,而是因為我家所有人,當然包括哥哥在內,都喜歡清淡的味道。
至少有一樣是哥哥喜歡的菜也好。大概這些菜都是若葉喜歡吃的,而且看到媽媽每天晚上準備孩子喜歡吃的菜,春花便誤以為我家人都喜歡那種東西。那時,我是這麼想的。
「若葉,周末去我家住吧。偶爾讓爸爸媽媽兩人待一待,他們才新婚不久。況且,若葉也想要弟弟妹妹,對不對?」
媽媽一邊抓起一塊咖喱味的油炸食物,一邊這麼說,她並沒有留意飯菜。儘管若葉也很可愛,大概媽媽更想早日看到自己的親孫子。
「在孩子面前別這麼說。」
哥哥責怪媽媽,但並沒有生氣。有一次,哥哥有事來家,找到小時候玩過的棒球手套,也說過想要個男孩之類的話,可是……
「真沒辦法,若葉睡覺太不老實,是吧,若葉?」春花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若葉開玩笑說:「說不定會踢阿晶的肚子。」當時的氣氛其樂融融,而若葉最終一次也沒有來我家住過。
到了三年級,雖然已經學會跳繩,若葉還是常常來家裡,轉而練習翻單杠。家裡不可能有單杠,我們就去附近的公園。你問我會不會翻單杠?當然會。會連續翻,還會不用費勁,只伸直腿就能翻上去。我可是經過特訓的。
之後不久,五月的連休剛結束,發生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
春花認為若葉經常給我添麻煩,便送給我一雙很漂亮的鞋子。那是她在連休期間和哥哥、若葉一起去市內的商場買的。
不是運動服飾廠家生產的,而是粉色和淺褐色相間的女式休閑皮鞋,樣子很俏皮,我平時穿的在超市買的帆布鞋簡直沒法和它比。
春花又給了我一條牛仔褲讓我試。她說是以前買的,因為自己臀部不大適合牛仔褲,基本沒有穿過。我想連身材苗條的春花都不能穿,更不可能適合我。沒想到她說:「雖然阿晶的肩膀寬,上半身也結實,可是腿很細很漂亮,臀部也很緊,穿太肥的褲子真是可惜了。不好意思,你不要怪我多嘴,可我真的很羨慕你。」
別說拿自己的腿跟別人比較,平時我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盛情難卻,我脫掉身上的褐色運動褲,穿上牛仔褲。很合身,稍微有點短,但和俏皮的鞋子相配,短一點反而更好。
媽媽領著若葉從便利店回來,看到我的樣子,吃了一驚。然後,她好像忽然想起什麼,給我拿出一件滾石餐廳的黑色T恤,說是好久以前鄰居新婚旅行回來送的禮物,一直放著,沒好意思穿。我換上之後,若葉拍著手說:「阿晶真酷。」
這樣一來,全身上下唯有用皮筋紮起來的亂糟糟的頭髮顯得格外醒目。春花說有個朋友在鄰鎮的美容院工作,介紹我去那裡。若葉也說要修修發梢,於是我倆一起過去。不在理髮店而是在美容院剪頭髮對我來說還是頭一次,和若葉一起乘電車也是頭一次。
雖然不太懂所謂發梢飛揚是什麼感覺,還是剪了很清爽利落的短髮,並且修了修眉毛。哥哥給了零錢,讓我們去吃點自己喜歡的,於是我和若葉決定在車站前的咖啡店吃過蛋糕再回家。
奶油水果餡餅上嵌滿叫不出名字的漿果。我大口嚼著餡餅,若葉一直盯著我。
「阿晶真酷!媽媽說之前說過,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阿晶就好像男孩。」
「咦,你媽媽是這麼說的嗎?可是,我要是男孩,就成了哥哥的翻版,哦,不,應該說是爸爸的翻版。」
「是嗎?」
「喜歡爸爸嗎?」
「嗯,特別喜歡。插秧參觀日爸爸去了,還教我做作業,可好了。前段時間我睡覺的時候,迷迷糊糊踢了爸爸,而他一點都不生氣。」
「什麼,你們睡在一間房嗎?」
「嗯,我睡中間,三個人就像川字形。媽媽說親密的父女就是這樣睡的。」若葉很高興地說。
我一直以為若葉是一個人睡,不過,上小學三年級時還是孩子,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還和哥哥住一間房,所以沒覺得有什麼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