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位可真得留點兒神!」莽鵠立再一次鄭重告誡「不但雍正爺的事,不能多說一句;關乎今上的種種傳說,更加要謹慎。總而言之,回山以後,什麼人不見,什麼話不說。」
張、王二人連連點頭,但有件事想問個清楚,張太虛說:「多虧大人成全,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不過,雍正爺在日的情形,瞞不過大人,雍正爺是不是說我們最好造謠生事?跟皇上及親王說過好幾遍,這親王是那位親王?」
這道上諭出於方觀承的手筆,原來明指「和親王」;御筆將「和」字鉤去,因為不願明白表示他跟和親王同胞手足,關係密切。只用「親王」字樣,可以視之為包括理親王弘皙在內,但在和親王弘晝看來,這「親王」捨我其誰?不用稱號,正見得他這個親王與眾不同。嗣皇帝的深心,莽鵠立是了解的,但此時已不宜多說,只這樣答道:「雍正爺是不是說過,誰也不知道,反正皇上講說過,就是碩果。兩位只緊記著就是了。」
「是!」張太虛看了王定乾一眼,兩人都是落寞而不甘的神色。
「我勸兩位看開些,有此結果,說實在的,是兩位組上有德。」莽鵠立又說:「還有一位的下場,恐怕就沒有你們這麼便宜了。」
還有一位是誰?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是個和尚——為先帝封為國師的文覺和尚。原來嗣皇帝對文覺深惡痛絕,由來已久,整頓佛門之心,也非一日,本來須年過五十,方准出家,而且要先呈請官府,發給度牒,才能剃度,也惟有身懷度牒,才能雲遊天下,到處掛單,到的雍正繼位,當和尚就容易得多了,但還不至於形成風氣。
成風氣是在文覺得勢以後,雍正十一年,文覺七十歲,敕封國師,奉旨朝山,所過之處,文武大員,跪接跪送,聲勢煊赫非凡,那幾年的和尚本來就很吃香,大小業林,都有齋田,主持方丈,往往就是大地主,各「房」的和尚,不但不更而食,不織而衣,而且食必精美,衣必華麗,甚至還有蓄妻生子的,「全真」中如果是「火居」道士,也是如此。宗風頹壞,本就是文覺有意無意包庇縱容的結果,如今因為他的刻意炫耀,越發使人覺得遁入空門,竟不失為天下極好的行當。
這一來佛門廣大,竟成藏垢納污之地。嗣皇帝居藩時,常跟方觀承談這些事,方觀承從江南到塞外,來回走過七趟,風土人情,透徹非凡,據他訪聞下來,要最能幹的農夫三名「肉袒深耕」之所入,才能供養這樣一名酒肉和尚。那時的嗣皇帝正在讀《資治通鑒》,手自批點,非常用功,因為這是在學做皇帝的本事,每每掩卷深思,衡量前代帝皇得失,對於唐宣宗尤其注意,因為唐宣宗兒時不慧,受諸侄欺凌,跟他的處境,頗有相似之處。李德裕相武宗,在位六年,善政無數,及至宣宗繼位,因為痛恨其侄武宗之故,遷怒於李德裕,只要是李德裕的施政,無不推翻。軍國大計,又是自己的天下,這樣意氣用事,實在太沒有道理了!
那時的嗣皇帝,認為唐宣宗大錯特錯的一件事,是「修復廢寺」,本來李德裕已勸導僧尼二十六萬多人還俗,收回良田數千萬頃,百姓生計大裕,是極好的一件事,不道宣宗輕率的撤銷了禁令,頓時僧尼還俗的,有十七萬人。換句話說,便有十七萬人坐享其成,生之者寡,食之者眾,國勢焉有不弱之理。
因此,嗣皇帝居藩時,便曾發下願心,果真得償所願,能登大位,一定要將前代帝皇缺失,一一改正過來。而由於張太虛、王定乾、文覺的刺激,整頓佛門,變成了他的第一個改革的目標。
於是到的大行皇帝喪儀大致告一段落,上尊謚為「世宗」,廟號為「憲皇帝」以後,他隨即下了一道上諭,清查天下各業林的齋田寺產。同時所有供養在西苑及其他離宮的「高僧」,傳旨一律還山。
「文覺此人,罪惡滔天。我要罰他。」嗣皇帝說,「罰他走回蘇州,交沿途地方官遞解,如敢有私下供給車馬者,以違旨論。」
文覺七十二歲了,從京師長行回蘇州,又當雨雪載途的隆冬,這懲罰是夠重的。
其實嗣皇帝另有深意,罰文覺沿運河一站一站南下,無異「遊街示眾」,心目中期待著能出現這樣一種輿論:原來雍正皇帝那些有悖倫常的舉動,都是出於這個和尚的慫恿。因為如此,還有好些相關的措施。先帝為了「闢謠」,最不智的做法,無過於頒行「大義覺迷錄」,真是俗語說的「越描越黑」,只要這本書流傳於時尚,先帝「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的罪名,便永難逃於天壤之間,因此,嗣皇帝嘉納刑部尚書徐本的建議,降旨停止每逢朔望,在學宮講解聖祖仁皇帝的「聖諭廣訓」以後,再講「大義覺迷錄」,而且責成地方官,限期將這本書收繳銷毀。
「大義覺迷錄」中有個附錄,是古今未有的奇特文獻,也是古今未有的荒唐文字——湖南的曾靜,派遣門徒鼓動岳鍾琪起義反清,翻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但先帝逮捕曾靜到案后,居然與曾靜打了「筆墨官司」,就曾靜提出的疑問,一一用書面答覆,即象辯駁,又象對質,以帝皇之尊與謀反的犯人有此一段文字淵源,士林莫不詫為奇事。而且出人意表的是,曾靜赦免無罪,反而是曾靜所敬仰的一個遺民呂留良,身死多時而挖開墳墓,掘出遺屍,銼骨揚灰,子孫斬決的斬決、充軍的充軍,遭遇凄慘。與曾靜相較,不公平的離奇了。
嗣皇帝在先帝生前,易曾微言諷勸,但先帝受了文覺得先入之言,頗有要錯也讓它錯到底的負氣模樣。此刻配合收回「大義覺迷錄」,用「廷寄」密飭湖南巡撫,將曾靜重新逮捕送到南京,明正典刑。
當然,先帝所作的受人批評的事,嗣皇帝已決心一一彌補,但有些事需要時間,有些事需要臣僚建言,他亦有許多難處,其中最為難的事是釋放「十四爺」不知應如何措辭?
「十四爺」便是已革爵的恂郡王胤禎,他與先帝一母所生,是嗣皇帝真正的胞叔。先帝的皇位,本來應該是屬於他的;失位以後,當然有懷恨的言語,而先帝總算還不致於狠到手誅同母之弟,只拿他幽禁起來,先後數移,現在是住在圓明園旁的一座關帝廟內。
嗣皇帝兄弟早年是不準去見「十四爺」的,從雍正八年以後,才獲准在每年正月初九「十四爺」生日那天,去探望一次,但也不過叩頭道賀,說幾句問候的話而已。現在當然不同了,嗣皇帝覺得要彌補先帝手足情份上的缺憾,首先就該安慰胤縝,繼位以後,特地派人帶了藥餌食物去致意,說是此刻還在熱孝之中,不便出城去看他,希望他能做一個願叩謁梓宮的表示,立即便可下一道上諭釋放,接進城來相聚,而且對準噶爾的用兵,也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特使回來的報告是,胤禎表示,先帝對他雖有極大的虧負,但他還念著同氣連枝的情分,柩前一慟,也是應該的。但如以此作為釋放的條件,他寧願幽居至死。同時又說,嗣皇帝百日服滿,亦不必去看他。因為嗣皇帝從前敘家人之禮,給他磕頭,他可以坦然接受,以如今的身份,再要照以前的禮節,他當不起;不過,他也決不會給嗣皇帝叩頭,彼此不便,莫如不見,是兩全之道。
這一答覆,以胤禎的性情來說,不算意外。嗣皇帝本想立即降旨釋放,授以爵位,但這樣做法,與先帝背道而馳的形跡太顯了。若有人以「三年無改」之道直諫,很難有令人心服的話來解釋,因而名諸王大臣集議,應否釋放?
結果是反對的居大多數。此大多數中,一派是以前曾對落井的胤禎下過石,怕他被釋之後會翻案,如張廷玉就是。這一派之必然反對,無足為奇;使嗣皇帝不解的是,以鄂爾泰為首的另一派,與胤禎極少淵源,而且使嗣皇帝認為最忠誠可靠的,竟也不能仰體他的意志,那就深可差異了。於是召見方觀承細問廷議的經過,並提出他的疑問,方觀承造膝密陳,鄂爾泰之力表反對正是為了保護嗣皇帝。
「十四爺,頻年與外界隔絕,他是怎麼個想法,不得而知。不過十四爺一向在諸王府中,深的人緣,放出來以後,如果有人重提舊事,朝夕慫恿,難保不生事故」方觀承說。
「尤其是理親王,一向很照應十四爺府上,倘或十四爺站在他那一面,即成隱憂,大學士鄂之用心,請皇上體察。」
問到庄王的態度,大致亦是如此。嗣皇帝頗為心感,但他相信年已四十八的「十四叔」,壯志消磨,不只再有意圖,此時只是還有一股不平之氣橫亘胸中,如果他能代父補過,宣洩了那股不平之氣,不但無害,而且反會獲得支持。
因此,復奏上達御前,批示再議,而結論仍是「事關先朝,未便輕釋」。這一下,就迫的嗣皇帝只好獨斷獨行了。
當然,這需要有一番準備,嗣皇帝親自擬了一個名單,凡是應該加恩的,自宗室至外戚,一一優怡處置。這樣一方面是團結人心,一方面也是絕了獲釋以後的胤禎,召聚黨徒的途徑。最後的一個處置,不是加恩,而是嚴譴——個了胤禎的長子弘春的爵位。
胤禎有四個兒子,長子弘春,小名白敦;次子弘明,小名白起。老二敦品好學,而且也很孝順,雍正幽禁胞弟時,「順帶公文一角」,以「甚為不恥「四字,將他們父子一起看管,其實這道恰符弘明所願。弘春則利欲熏心,在」四伯父皇上」幾次召見,明獎暗誘之下,竟敢出了「賣父」的勾當,奸告其父曾以巨款接濟他的另外兩個「伯父」——「四伯父皇上」的死敵允禩與允禟,因而得封為貝子,進奉貝勒;雍正九年更進封為泰郡王。稱號的這個「泰」字,明明告誡他需記著持盈保泰的古訓;而弘春全然不能理會,得意忘形,言語輕佻,而又恰逢雍正打算與胤禎修好,便拿他來「送禮」,由郡王一下子將為初封的貝子。
這一回革爵又不比降封,必須申明罪狀,當然,這道上諭,主要的是要為胤禎出氣,所以特別指出:「家庭之間,不孝不友,」革去貝子后,而且「不許出門」,最後指示:」宗人府將伊諸弟帶領引見,候朕另降諭旨。」諸子中當然包括弘明在內,事實上嗣皇帝早就作了決定,拿弘春革去的貝子,轉封弘明,帶領引見,不過避免用「釋放」的字樣而已。
弘明的年紀比嗣皇帝大,是堂兄,為了表示親熱,嗣皇帝叫他「白起哥」,問說:「你知道我想請十四叔回來?」
「知道」。」三次廷議的結果,你知道不知道?「
「略有所聞,」弘明答說:「其實都是過慮。」
「這話怎麼說?」
「阿瑪心如止水,常說:社稷至重。怎麼樣也不能做對不起聖祖仁皇帝的事。」
「真得這麼說過?」
「臣不敢欺罔。」
是如此恭順的措辭,嗣皇帝更放心了。正在思索如何在進一步求證時,弘明卻又開口了。
「有件事回皇上,臣去年得子,是阿瑪親自命名的——」
「啊!」嗣皇帝失聲而言:「十四叔的心情,我明白了。」
胤禎為他的這個孫子,命名為「永忠」;忠當然是忠於國,不正就是為了「社稷至重」嗎?
「我先封你貝子,好好當差,自然有你的好處。你回去跟你阿瑪說,我馬上讓內務府找好房子,明天進城先委屈住一下。」
將胤禎接進宮,安置在已成「潛邸」的「乾西二所」——嗣皇帝在乾清宮南廡席地居處,太后看守乾清宮的任務告一段落,已遷回景仁宮,皇后移居西六宮的長春宮,拿空出來的「乾西二所」供胤禎暫住,是嗣皇帝拿他當「自己人」看待的意思。
幽禁已久的胤禎,復入大內;千門萬戶,記不起哪年哪月到過?眼中繚亂,心頭迷茫;坐在迴廊轉交之處,望著聳起於藍天白雲之間的屋脊,要思索一下,才認出那是乾清宮。
「阿媽,外面風大,屋裡坐吧。」
胤禎黯然無語,懶懶的站起身來,望著弘明,好一會方始開口。
「什麼時候去行禮?」
「皇上交待,先請阿瑪好好兒息一息。」
「息什麼?」胤禎打斷他的話說:「這十三年,息的還不夠嗎?」
「皇上的意思,似乎是他先要來看了阿瑪再說。還有皇后,也要來見阿瑪。」
提到皇后,胤禎的興緻好了些,「我還沒有見過呢!聽說挺賢惠的。」他問:「他們什麼時候來?」
「大概等擺完供就來了。」
祭祖謂之「擺供」;早午晚一日三祭,夕祭申初,看天色應已祭過。
果然,剛回進屋去。便有太監來報,帝后雙雙駕到。胤禎有些躊躇,不知是應該迎出去,還是安坐不動?想了一下,採取折衷的辦法,只站起身來等。
這時,弘明已經迎出去了,只聽得一聲:「伊里!」是弘明跪接,嗣皇帝用滿洲話吩咐他「起身」。接著便問:「你父親呢?」
「在裡面。」
「還有什麼人?」
「沒有別人。」
「那麼,」嗣皇帝喊:「牛順!」
牛順「乾西二所」的首領太監,立即響亮的答一聲:「在。」
「迴避」。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