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監與宮女頓時都躲遠了。胤禎在屋子裡聽得很清楚;正在納悶,不知道嗣皇帝是何用意,門帘一掀,出現一條高大的人影,是嗣皇帝;背後是皇后,白帕蒙首,身材也不矮。屋宇陰暗,面貌卻看不清楚。
「十四叔」!嗣皇帝進門便即跪下,接著皇后也下跪了。
胤禎到吃了一驚,身不由主地,身子也矮了半截,口中說道:「萬不敢當」。
人已下世,恩怨都泯,而嗣皇帝這一跪有代父謝罪之意。一切不盡之意,在這片刻之間都表達了。
「快請起來!」胤禎扶著嗣皇帝的雙臂,低聲說道:「國體有關,傳出去很不合適。」
於是叔侄兩廂催其身,皇後有嗣皇帝拉了一把,方能站起,卻又要以家禮見叔翁。胤禎再三辭謝,終於側身而立,受了皇后的半禮。
接著是三個皇子來拜見。嗣皇帝已有三子,長子永璜八歲;幼子出生才三個月,尚未命名;次子就是皇后所出,為先帝視為「瑚璉之器」的永璉。胤禎亦聽說過這回事,因而格外注目。
那永璉看上去像是個十歲左右的大孩子,其實只得五足歲兩個月,生的方面大耳,十分體面;不但極懂規矩,而且全不「怕生」,叫一聲「十四爺爺」有模有樣地撩起白布孝袍下擺,磕下頭去。
「好了,好了!」胤禎頗為高興,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攬入懷中,親了一下,摸著他的腦袋問道:「你今年幾歲?」
「六歲」。
「六歲不該念書了嗎?」
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孫六歲就傳在乾清門東的上書房上學,永璉卻是嗣皇帝自行課讀,「早就念了。阿瑪叫我念唐詩」。接著,永璉便朗朗然的念道:「『御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居然是杜甫的「秋興八首」。
「御露凋傷楓樹林」七字入耳,胤禎心中一動,用個嘉許而攔阻的手勢,讓永璉停了下來,然後看著皇后問道:「他是那個月生的?」
「六月」。
「喔!」胤禎點點頭,生於盛夏,與「玉露」、「楓樹」都無關,他覺得自己是過慮了。
「十四爺爺,你抽煙!」
胤禎不過手剛一伸,永璉便已將他掖在腰帶中的那竿玉嘴方竹的短旱煙袋抽了出來,送到他的手中。
六歲的孩子如此機敏實在可愛,胤禎毫不遲疑的將系在項上,掛在胸前的一塊玉佩取了下來,扒開他的小手,納玉於掌,然後握緊了他的手說:「好好兒留著玩,別弄丟了。」
「喲!」皇后急忙說道:「十四叔怎麼把爺爺賞的玉,給了孩子?」
這真是其詞有撼,其實深喜。原來胤禎生於康熙二十九年戊辰,生肖屬龍,自他三十一歲那年,授為「撫遠大將軍」,特准用正黃旗,暗示等於御駕親征,滿朝文武,便知天命有歸,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入覲,兩個月後便是他的生日,聖祖特賜一枚美玉所雕的蟠龍玉佩,表面似乎因為他肖龍,所以賜此珍玩,其實是再一次的宣布,傳位於胤禎的決心未變。如今用它來賞永璉作為見面禮,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永璉!」皇後庄容教導:「給十四爺爺磕頭!一輩子都別忘記十四爺爺成全你的恩德。」話剛完,永璉已規規矩矩的跪下磕頭,胤禎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摸摸他的腦袋,說聲;「乖!好好玩兒去吧。我跟你阿瑪有話說。」
這是暗示,皇后亦須迴避。等一雙母子退了出去,嗣皇帝隨即向胤禎請個安說:「太祖高皇帝的天下,不想落在我的肩上,真有恐懼不勝之感。請十四叔教誨!」
「這也是天意!」胤禎略有些迷茫的神情,「十三年積下來,我的話很多,一時還不知道打那兒說起。你先請坐!」
「是。」
嗣皇帝悄悄走到廊上,細心察看,看侍衛、太監卻都是遠遠站著,不至於會聽到屋子裡的談話,方又回了進來,在胤禎身邊的白布棉墊子上,半跪半坐。
這是胤禎手中已多了一個小小的錦袱,「你阿瑪幾次想要我這包東西,我看得嚴,才能留到今天。」胤禎略停一下又說:「即是天意,我今天就傳了給你吧。」
說完,他站起身來,將那錦袱置在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上;然後甩一甩衣袖,在桌前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這時嗣皇帝亦已起立,見此光景,急忙也跪了下去,心裡是又興奮、又好奇,不知道要傳給他的是什麼?
「你也該行禮」。胤禎說道:「我傳給你的是聖祖仁皇帝的手澤。」
一聽這話,嗣皇帝就胤禎剛才所跪之處,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禮畢仍舊站著,等待授受。
於是胤禎鄭重其事的揭開錦袱,裡面是三本毫不起眼的冊子。
磁青紙的封皮,上貼紙色已泛黃的宣紙籤條,淡硃四字:「治國金鑒」;一望而知是聖祖的御筆。
「接著。」
「是。」嗣皇帝先磕一個頭,然後接過那三冊「治國金鑒」,畢恭畢敬的捧在頭上。
「你先起來,拿前面的幾篇硃諭讀一讀。」
嗣皇帝答應著,將「治國金鑒」置在方桌上,翻開第一冊站著細讀。第一篇開頭寫的是:「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初一書諭諸皇子、議政大臣、大學士、九卿、學士、侍衛等,」接下來便是譴責「八阿哥允禩」與皇太子為仇,看到「觀伊等以強凌弱,將來兄弟內或相互爭鬥,未可定也」,不由得毛骨悚然,聖祖似已預知身後有骨肉之禍,但似乎只是懷疑允禩及皇長子允禔會殘殺手足。所以在廢太子以後,緊接著嚴譴允禩二子。卻不知懷有異心的,另有其人,誰說人定可以勝天?冥冥中造化弄人,變換不測,天命敢不敬畏?
接下來是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世祖六歲御極;朕八歲御極,具賴群臣襄助,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諸大臣,亦不令眾人知,倒彼時爾等自尊朕旨而行。」
這是不是指在康熙四十七年時,胤禎便已為聖心所默許?嗣皇帝停下來細想一想,方知不是,所謂「已有成算」,仍是預備第二次立「允礽」為太子。
第二片上諭,長達三千餘言,記明日起是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已在二次廢太子五年之後。嗣皇帝曾在「聖祖實錄」中仔細讀過,他的記性極好,這篇長諭幾乎可以背誦,無需再讀。但正當要跳過去看另一篇時,發現有幾行字加著密圈,這就不容他不細看了。
加圈的那幾行字是:「今臣奏請立儲分理,此乃慮朕有猝然之變爾!死生常理,朕所不諱,惟是天下大權,當統於一;十年以來,朕將所行之事,所存之心,具書寫封固,仍未告竣。立儲大事,朕豈忘也?」讀到此處,嗣皇帝恍然大悟,這三本冊子題名「治國金鑒」,正就是聖祖當年將「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一一筆錄,賦予繼位之子,奉為施政圭臬。由此以論,聖祖賓天之後,繼位的人,自然應該就是持有者三冊「治國金鑒」的人。
然則今天這三本可以視之為傳位憑證的冊子,能到自己手裡,真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轉念到此,對胤禎的感激之忱,沖塞胸臆,激動不已;轉過身來,又磕下頭去。
胤禎卻避而不受,從側面將嗣皇帝扶了起來,挽臂復歸座位,方始問說:「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把這三本冊子傳給你?」
「十四叔是期望我能恪遵聖祖的遺訓。」
「不錯!」胤禎及欣慰地,「你能明白我這翻心,足見我是作對了。」
「十四叔,我在想,聖祖二次廢立時,曾有『前次廢置、朕實憤懣;此次毫不介意,談笑處置而已。』的話,向來是因為儲位有歸,國本已定,所以有這樣寬舒的心情。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
「一點不錯。那年。」胤禎忽然問說:「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康熙五十一年,我也是二十五歲。」胤禎徐徐說道:「就從那年起,不論巡幸到哪裡,隨扈都有我。聖祖常在不經意中,隨事施教:『記住,要這樣辦!』不過聖祖的意思是,我總得辦一樁大事,一則是歷練,看看我挑的起挑不起這副重擔,再則是讓我立了功,才壓得住大家。到了康熙五十四年,機會來了,策妄阿喇布坦造反;聖祖就決定讓我領兵征討。」
「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所以種種部署、格外周詳,調兵屯糧,三年之久,才准我用正黃旗,意思是代聖祖親征。等凱旋還朝,聖祖就要內禪了,哪知道為山九仞,功虧。」談到這裡,胤禎悲從中來,雖未放聲一慟,卻是哽咽難言了。
嗣皇帝的處境很尷尬,既不能代父認篡竊之罪;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胤禎,只地著頭說:「十四叔,你太委屈了!大家都知道。十四叔得讓德,與吳泰伯並足千古。」
這句話道時說到了胤禎心坎里;「我也是以社稷為重,所以忍讓,總之,是天意!」他說:「遺詔到達軍前,是青字;我的名字跟你阿瑪的名字,聲音相同,軍中歡聲雷動,有人就該口稱我『皇上』。只有年羹堯知道,第二字的一邊是真假的『真』;而不是貞堅的『貞』」。
聽到這裡,嗣皇帝整頓全神,側耳屏息,不想漏聽下面的每一個字——先帝得位以及固位的經過,包括殘手足、殺功臣的前因後果,他大致都已默識於心,唯獨年羹堯緣何恰好成為「撫遠大將軍」的副手;而又恰好成為先帝監視「撫遠大將軍」的「鷹犬」,是機緣巧合還是有意安排?倘為前者,機緣又在何處?年羹堯帶兵,雖有令出必行的長處,但驕恣貪酷、瑕多於瑜;億聖祖知人之明,又當人才正盛之際,何以偏偏重用這麼一個庸才?
如說是有意安排,安排的又是誰?自然是聖祖。然則作此安排的用意又是什麼?這個存在嗣皇帝心中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團,馬上就可以揭曉,自然興奮不已。
「十四叔,你慢慢兒談。」嗣皇帝親自斟了一杯茶,一面雙手奉上;一面說:「有些事,如果十四叔你不說,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胤禎點點頭,啜了一口茶,抬眼望著室中,沉吟了好一會說:「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而且也是失己。年羹堯什麼翰林!不學無術,不識人,亦不識時;如今想起來,在哀詔到西寧,大家都當我已繼位,只有他的態度與眾不同的那天,就註定了他不會有好下場。」
「這話,」嗣皇帝怕話頭中斷,特為接一句:「十四叔,這是怎麼說?」
胤禎祥了一下徐徐說道:「當時談到繼位,你十五叔以下,根本就不為聖慮所及,因為——」。
因為年齡的緣故。原來康熙朝自皇長子允禔,紙皇十四子胤禎,一個緊挨著一個,年齡相差不大;甚至有兄弟同年而只差月份的,如皇六子與皇七子、皇九子與皇十子、皇十一子與皇十二子都是同歲。但皇十五子比胤禎小五歲,這樣,正式以胤字排行命名的二十四皇子,便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類,胤禎以上是聖祖的「大兒子」,皇十五子以下,是聖祖的「小兒子」。當康熙五十一年第二次廢立時,皇十五子才十八歲,又那麼多封爵分府的胞兄在前,更顯得他是個「孩子」,哪裡有什麼繼承皇位的資格?比他小的,就更不必談了。
可是,年齡太大也不行。聖祖自太子廢而復立;立而復廢,耗盡心血,兼以大病一場,身子大不如前,諸般舉措,力不從心,這時才想到繼統之主,第一要緊的是精力!倘或中年繼位,就算英明強幹,勵精圖治,無奈老之將至,年紀不饒人,縱有作為,亦復有限。因此,選中了「大兒子」之中最年輕的一個:皇十四子胤禎。
胤禎生於康熙二十七年;胤礽二次被廢時,他才二十五歲,年富力強,大有可為。當然,胤禎之入選,不儘是由於年齡,亦因德行才智,處處有過人之處。而最難得的是,胤禎有兩個特具的條件,為他的諸兄所不及;而可以為聖祖消除身後之憂的。
第一個是,胤禎在弟兄中的人緣最好,敬兄友弟,處處為他人打算,尤其是聖祖最顧慮的皇八子胤禩,自絕覬覦大位之心以後,傾全力支持胤禎;所以只要傳位給胤禎,就絕不會有他常告誡諸子的,「將朕遺體置於乾清宮內,爾等束甲相攻」的情況發生。
第二個就更不容易了。原來聖祖亦知皇四子胤禛,生性喜怒不定,弟兄中或者怕他,或者討厭他,他亦沒有把任何弟兄看在眼中,所以隨便哪一個皇子繼位,在他都會發生糾紛,而唯一的例外,是胤禎,因為是他的同母的小弟弟。
「聖祖晚年,常跟你祖母說——」
嗣皇帝的祖母,便是先帝與胤禎的生母;後來被尊為仁壽皇太后而不願接受的德妃。聖祖先後四后皆崩,妃嬪中為他視作「老伴」,可談論「家務」的,一個是德妃,一個是皇五子與皇九子的生母宜妃。聖祖的心事,只跟她們談過——尤其是德妃;因為她是未來的皇太后。
「從古以來,只有太上皇帝,沒有太上皇后。要有,」聖祖對德妃說:「就是你了!」
原來聖祖的打算是,到七十歲禪位於胤禎,那是德妃母以子貴,變成了曠古所無的太上皇后。至於所有皇子,他亦都顧慮周詳,有個比明太祖分封諸子,守住一座「鐵桶江山」更為高明的安排。
他是將他二十多個兒子,分成三類,除了因罪禁錮的皇長子、皇兒子也就是廢太子,及皇十三子以外,皇三子誠親王胤祉、皇四子雍親王胤禛、皇五子恆親王胤祺,到他禪位時,亦都在四十五歲以上,精力就衰,不必勞以國事。皇六子胤祚早殤,皇七子淳郡王胤祐腿有殘疾,亦以安享富貴為宜。
皇八子胤禩一下,一直到皇十二子胤祹,在聖祖心目中,都是可以助胤禎治國的,皇十五子以下的那般「小兒子」,他相信在胤禎的教導愛護之下,不患不能成才。
這些經過好幾年觀察籌劃而做成的決定,不但德妃與宜妃完全了解,誠、雍、恆三王,亦都深喻,而且有意無意的都表示聖祖的打算是至善之計;一定殫精竭力,翼扶胤禎。特別是胤禛,顯得格外熱心。
「你知道不知道,年羹堯是誰保薦的?」胤禎問嗣皇帝。
「那時我年紀還小,一點都不明白。請十四叔說吧。」
「是你阿瑪!」
年羹堯是雍親王胤禛門下的包衣,胞妹又是雍王府的側福晉。胤禛的私人,派出去幫助胤禎打仗,倘不盡心,作為同母兄的胤禛,現就要加以督責了。因此當胤禎授命為「撫遠大將軍」時,年羹堯也被特授為四川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