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段內幕,嗣皇帝還是第一次聽說,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信,心裡難過極了!生身之父原來是如此陰險的的人物,他把什麼人都騙了,包括父母在內。想想聖祖一世英雄,十年籌算,到頭來,結局比他所想到的還要慘,九泉之下,豈能瞑目?
他由衷的鄙薄先帝;但立即又有罪不可綰的感覺,先敵負父母、負兄弟、負功臣——隆科多、年羹堯,但以天下相付,至少沒有負他這個兒子,如何可起鄙薄父親的念頭,豈非不孝之罪,上浮於天了?
因為內心有這樣尖銳的矛盾,越覺得痛苦,不自知的浮現於形色。看在胤禎眼裡,卻誤會了;以為他是記起另一段隱痛;而因此又觸及他自己的一段隱痛。
「天意!」他忍不住又發感嘆,「你我有同樣的不孝之罪!所不同者,我這裡是真太后變成假太后,你那裡是假太后變成真太后!」
這一下,才真的碰到了嗣皇帝的隱痛——德妃原來應該是真太后,但有了一個篡竊帝位的兒子,她這太后也就變成假的了。嗣皇帝呢,現在住在景仁宮的太后,只算是「天子八母」的慈母,並不能尊為太后,所以是假。而真正的太后,什麼名分都沒有,因為是不能露面的。
轉念到此,心如刀絞;但心中忽然一動,頓覺如無邊黑暗中,發現一星之火,毫不遲疑的起身跪在胤禎面前。
「這,這是幹什麼?」胤禎大吃一驚,急忙避開;仍舊自側面去攙扶。
「我的心事,只有十四叔知道,就只有十四叔能成全我。」
「什麼事,請起來說!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樂意。」
得此承諾,嗣皇帝方始站起,淚眼汪汪的說:「我娘苦了二十五年,如今有字富有四海,還是要受苦。教我、教我何以為人,何以君臨天下。十四叔,你如果不能成全我,我只好讓位給弘皙了!」
說著又有下跪之勢,胤禎趕緊一把將他扶助,「你要我替你做什麼事?」
「請十四叔領頭髮起,把我娘從熱河接回來。」
「這——,」胤禎嘆口氣說;「那不孩天下之聽聞嗎?」
「可是,可是。」嗣皇帝不知道怎麼說他心裡的那段委屈,好半天才擠出來詩經上的一句話:「『母氏劬勞』」。
「不錯,『母氏劬勞』,不過父親也不能不顧,你阿瑪的笑話鬧得夠多了,你忍心在給他添一段?」
這句話如焦雷轟頂,看樣子生母永遠是個不能出頭的黑人了!這樣想著,熱淚泉涌,衣襟上濕了一大片。
「你別太傷心!你的境遇,比宋仁宗還好得多。等我來想一想。」
拿宋仁宗來作比,對嗣皇帝真是一種安慰;當時收住眼淚,滿懷希望的凝望著胤禎。
胤禎沉吟又沉吟,好半晌問道:「有宋史沒有?」
「有。」嗣皇帝問到「十四叔要查什麼?」
「我要看一看真宗劉后的故事。」
「那不如看記事,始末畢具。」
說著嗣皇帝到他題名「樂善堂」的書齋中,取來一部武英殿版的「宋史記事本末」,檢出第二十四卷「明肅庄懿之事」,遞到胤禎手裡。
這一卷是記宋仁宗原為真宗劉德妃的宮女,杭州人李氏所生;劉德妃硬奪了過來,算是她的兒子。李氏忍氣吞聲,不敢聲張。宮內宮外亦絕少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劉德妃很能幹,能助真宗決大疑,定大計,因而在郭氏崩后的第五年,被立為皇后,其時仁宗三歲,十年之後,接位做了皇帝,劉后垂簾聽政,而李氏只是位號為「順容」的一名先朝宮眷。
事歷多年,秘密漸漸外泄,可是仁宗並不知道李順容是她的生母。
如是又十年,李順容重病將死,始進位為宸妃。不久宸妃去世,宰相呂夷簡面奏:「李宸妃喪禮宜乎從厚。」
當時仁宗已經二十三歲,但以劉后把持政權不放,而仁宗純孝過人,亦從未有想親政的表示,所以垂簾如故。劉后一聽呂夷簡這話,怕他在說下去會泄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著仁宗的手就走。由於並未宣示退朝,呂夷簡仍舊站在簾外,不久劉后復出,站在簾內問道:「不過一個宮眷死了,相公何以說喪儀宜乎從厚?」
呂夷簡答說:「臣待罪相位,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劉后發怒了,「相公是不是要離間我們母子?」她厲聲質問。
呂夷簡併沒有讓她嚇倒,從容陳奏:「太后莫非沒有想到娘家?如果像保全娘家,喪禮宜乎從厚。」
劉后拿他無可如何,怒氣沖沖的回進去了。呂夷簡卻又找了劉后的心腹太監羅崇動來,有一番警告。
「請你面奏太后:宸妃誕育聖躬,而喪不成禮,將來一定會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時,別怪我呂夷簡言之不預。」接著交待,應用后服大殮,棺木中須灌水銀。
羅崇動如言上奏,劉后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遲早會知道,在她生前,也許不會有何動作。等她一死,仁宗會殺她的娘家人。
於是劉后照呂夷簡的建議,殮以後服,水銀實棺,由西華門出喪,置於大相國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條鏈子,凌空懸在一口其寒徹骨的大井中。這跟棺中灌水銀的作用一樣,都是為了保存遺體,因為已可預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開啟的一天。
到下一年,劉后也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稱「大王」,合起來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專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毀逾恆,便說了句:「哪裡就值得你這麼哭不完!」
這一下泄漏了機關,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臨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見過的李順容,竟是他的生身之母。這是自古以來未有的終天之恨,又聽人說,李宸妃死於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團團圍困劉後娘家,一面下詔自責,追尊李宸妃為太后。
當然,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命駕大相國寺洪福院,從井中將吊著的棺木起出來,打開灌溉一看,浸在水銀中的李宸妃,身著后服,顏色汝生;才恢復了對劉后的孝心,解除了劉後娘家的禁制。
看完這一卷,胤禎感嘆地說:「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行了。」
嗣皇帝不借所謂,但似又隱隱然覺得他的話中藏著一些很寶貴的東西,到認真去探索,卻連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麼樣?」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紹興人,原是杭州製造衙門一個「機戶」的女兒。有一年聖祖南巡,要找一班織工進京當差,這姓李的機戶亦在其中,攜帶家眷,隨眾進京。織造隸屬內務府,機戶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兒被派到熱河行宮執役,相貌甚丑,語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掃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處,習勞既久,論道身體,卻是既強且健。
得到了答覆,胤禎復又躊躇:而且一再凝視著嗣皇帝,神情蹊蹺,嗣皇帝怎麼樣也不能想象他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替你想到一個主意,不過這個主意,或許會成了你的『心中之賊』。」
對這一點,嗣皇帝很不服氣;誰說「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他自覺從小便養成了剋制的習慣,去「心中賊」亦容易。
因而他這樣答說:「我還不明白十四叔說的『心中賊』是什麼?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應付。」
胤禎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馭情的人。」他放低了聲音說:「我聽說景仁宮太后,衰病侵尋,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來個以真作假。」
話剛完,嗣皇帝便徹底領悟了,頓時興奮非凡,臉上一陣陣發紅,血脈奮張,已現於形色。
「皇帝!」胤禎冷冷地輕喝「克制心中之賊。」
嗣皇帝一驚,也一愣,多想一想終於也明白了他的所謂「心中之賊」,是指什麼?
於是肅然答道:「聽說十四叔精研內典,我也略窺門徑,儒釋原有相通之處,佛家不打誑語,也就是儒家的一個誠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剛才根本就沒有這個『心中之賊』;以後也不會有;縱有也一定能剋制。總而言之,我會加倍孝順太后,讓太后多享幾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幾年也無所謂。我娘身子極好,一定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