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天的德勝門大街,顯得格外熱鬧。本來德勝門內,德勝橋北,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剎海,右有京師「四水鎮」之一的積水潭,是避暑消夏的好去處。此時已經入冬,寒柳蕭疏,西風瑟瑟,全不似夏天的遊客絡繹不絕。可是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護衛僕從,攜著衣包,挑了食盒,到這裡來覓休憩之地,不但沿湖繞潭的名剎象廣化寺、萬壽寺、瑞英寺、海會庵、凈業寺的客房禪房,早已為人定下;那些茶房酒肆,甚至已閉歇的茶座,也有人來商借坐頭。為的是等著迎接定邊大將軍福彭。
平均王本來就很紅;從乾隆皇帝接了位,就更紅了。而況又有方觀承宣達『大家應該去接一接』的上諭;更不能不到。宦途怕冷不怕熱,如果這天不到,為人詫異相詢:誰為什麼不來?接著就會猜測,此人不認識平郡王,也夠不上來接的資格。這話一傳出去,就會有熱變冷,慢慢吃不開,連到戶部領祿米都會遭遇白眼。因此,即令不認識平郡王,夠不上資格來接,也非得來湊這個熱鬧不可。
曹雪芹倒是不想來湊此熱鬧,但剛說了半句「我有點懶。」就讓曹震兜頭攔了回去。
「你說什麼?你不打算去接?」
「那麼多人,也輪不到咱們上前;連面都見不著!去不去接還不是一樣?」
「誰說的!」曹震大聲答道:「不但見得著面,還有你的差事。」
原來鑲紅旗都統衙門,跟定邊大將軍的糧台,在德勝門內外,各搭了一座大敞篷,以備來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員歇腳。敞篷又分內外兩重,裡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見少數親貴重臣之用。而下馬伊始,有件事要辦,就派了曹雪芹。
「王爺回京,先到宮門請安,要備一個『恭請聖安』的摺子。這是照例公事,但規矩要請王爺先過一過目。我替你把這個差事要了來了;到時候,你拿著繕好的請安摺子去見王爺。」曹震又說:「好好捉摸一下,王爺會問些什麼話?該怎麼回?我跟你說吧,已經有消息了,王爺要協辦總理事務;千載良機,別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當這個差事倒也無所謂,只是曹震最後那兩句話,卻讓曹雪芹大起反感。等他一走,向錦兒說道:「這兩年我總是在想,該尊敬震二爺,到底是兄長。煞風景的是,剛有那麼一點兒敬意,總是讓他一句話掃得光光。」
「你就當沒有聽見好了。」錦兒答說:「不過,他倒是好意。」
「我知道。不過——,」曹雪芹考慮了一下,將批評曹震俗氣勢利的話,咽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是至親,似乎也談不到巴結的上、巴結不上的話。」
「這話,」錦兒笑笑,「我不說了。不然你連我都一起罵。咱們聊點有趣的事。你看,桂三爺家的兩姊妹,哪一個出色?」
桂三爺是內務府的司官,與曹家同族,無子而有兩女,挑選入宮的期限都過了,急於擇配。曹雪芹是選中的「嬌客」之一;桂三奶奶特地來托錦兒做媒,已經提過一次,曹雪芹淡淡的不甚在意。時聽錦兒復又提起,老實得說:「誰也不出色。」
「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錦兒不以為然,「俗語說娶妻取德,桂家兩姊妹德性、脾氣都好,模樣兒也不寒磣,應該算是上等人才了。偏偏你就看不上眼。」
曹雪芹看他意似不悅,想婉轉的作一番解釋,思量未定之際,不向錦兒卻又改口了。」這樣也好,」她說,「不然倒是委屈了。」
曹雪芹愕然,怔怔的望著她,怎麼樣也不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原來錦兒是忽然想到,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曹頫是革職歸旗的閑散人員,過去幾年,平郡王一直想為他謀個起複,苦無機會,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先帝在日獲罪的官員,都已開復處分,何況曹頫虧空公款,業已賠清結案,且有平郡王的照應,不但官復原職,是指顧間事,會派好些闊差使,亦在意中。曹家縱不能重現曹寅在日,門庭如市的盛況,門風復振,確實有把握的。
既然如此,不怕沒有高門淑女來匹配曹雪芹,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門親,豈非「委屈」?
這是她心裡的想法,怕曹雪芹說她勢利,不肯道破,只鄭重叮囑:「明兒千萬起個早!別耽誤了。」
這是昨天下午的話。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果真起了個大早,帶著小廝桐生,騎馬一出了德勝門,就看到大道兩旁,各有一座大席棚,掛燈結綵,彷彿在辦喜事;其時天色還未大亮,但鑲紅旗屬下的官員,為了巴結差使,已絡繹到達;棚外有小販聞風而至,賣豆汁兒的,賣炒肝的,熱氣中夾著蒜香,撲到鼻前,真箇『聞香下馬』;曹雪芹勒一勒韁繩,等桐生圈馬回身,他已下了馬,將韁繩丟給小廝,向最近的一個豆汁攤走去。
「芹二爺,早啊!」
招呼他的這個穿著侍衛服飾的中年漢子,名叫海德,是咸安宮的侍衛。曹雪芹在官學讀書時,跟他相熟;兩年不見,添了好些白髮,人也瘦多了,曹雪芹仔細看了一下,方始辨出,訝異地問:「你不是老海嗎?怎麼收成這個樣子?」
「咳,別提了。」還得略停一下,彎著腰將手一伸,「哪兒有個冷酒攤子,我請芹二爺喝一盅,驅驅早寒。」
「不行!我今兒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兒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說,「我在『御書處』當差,沒事找我來,我好好兒陪你喝一杯。」
「是,是!」海德急忙說道:「我都忘了!鑲紅旗王爺是芹二爺嫡親表兄,回頭見了面少不得有好些體己話說。那就請坐吧。」
說著,海德極殷勤替他要了豆汁,又多要喝豆汁必不可少的鹹菜,然後一撈行裝下擺,從荷包里掏出一把制錢來付賬。
曹雪芹正要阻攔,不到有人比他還快,伸出手來,攥住海德的手腕說道:「老海,你別跟我爭!連芹二爺在內,都是我的請。」
「尊駕——,」曹雪芹抬眼一看,覺得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便即說道:「恕我眼拙,尊駕貴姓?」
「我姓劉,行五,在造辦處;有一回來大人讓我送蟈蟈盆給芹二爺,到府上去過。」
「啊,啊!」曹雪芹想起來了,這劉五善喂蟋蟀,內務大臣來寶最好此道,把劉五養在家裡,另外在造辦處替他安上個挂名差使。看他衣服整齊,滿面紅光,大概混得不錯,便即問道:「你還在來大人哪裡?」
「出來了。」劉五連看了海德好幾眼,欲語不語,看來是有話當著人不便說。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問,招呼著一面喝豆汁;一面閑聊。喝完起身,已掏了塊二、三兩重的碎銀子在手,悄悄塞在海德手中,握一握示意他不必聲張,然後將劉五拉到一邊,低聲問到:「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是!早就想求芹二爺去了,難得今兒碰得巧。」劉五答說:「我在來大人哪裡出了個岔子,給攆出來了,想請芹二爺替我求個情,讓我回去。」
「喔,怎麼回事?」
劉五原以為曹雪芹大概會答應下來,約他改日面談緣由,再定辦法,不想此刻便顯得很關切地要談問究竟。這個機會自然不可放過,這天冠蓋雲集,來保一定也要來,說不定曹雪芹抽空跟來保討個情,事情就成功了。
因此,他精神抖擻地說:」原來祥貝子輸急了賴人。」
原來京師的賭局,無所不有,鬥蟋蟀亦可博彩;鄭親王府的「祥貝子」,最好此道,輸贏進出甚大。對壘的豪客中,又一個是來自天津的,紅果行的少東鄭芝卿,這年手風特順,不過半個月的功夫,祥貝子已經輸了兩萬銀子給他。
不想中秋之前,祥貝子得了一枚好蟲,是有人巴結鄭王府,當節禮送給他的。這頭蟋蟀是異種,通體重青,卻長了兩根黃須;鄭王府請客,賜一嘉名叫「彰威王」,這是由黃須想到曹操的愛子,以勇武著稱,外號「黃須兒」的任城王曹彰,謚「威」,合起來變成「彰威王」。
果然,初度交鋒,便大彰其威,一個回合便將鄭芝卿的「四海無敵大將軍「咬得落荒而逃。以後連戰皆捷,威名大彰。劉武冷眼旁觀,跟鄭芝卿說,只有他住人家有一盆蟲,可殺」彰威望「之威,但來保所養的蟋蟀,向來不上寶局賭場,劉五禁不住鄭芝卿的甘言厚幣,私下將那頭名叫」鐵冠道人「的蟋蟀,借給了鄭芝卿。
到的交鋒的那天,揭開鄭芝卿定燒專用、上有「靈芝園」為記得澄泥蟋蟀盆盆蓋,祥貝子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這頭蟋蟀,想了好一會才記起,問是不是「內務府來大人的蛐蛐」?鄭芝卿一口否認。大家都知道來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劉五又不在場,祥貝子便信了鄭芝卿的話,下了重注。哪知纏鬥結果,敗下場來。
事後打聽,國人是「鐵冠道人」克了他的「彰威王」。時過境遷,毫無憑據,找誰也找不上,一口悶氣不出,便買囑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打算參來保一本,說他「身為大臣,不顧體統,與市井勾結,以玩物詐賭斂財,玷污官常」。滿洲御史常幹這種事,但手段大有高下,冒失的會碰個大釘子,「將原折擲還,傳旨申斥」;乖巧的便「又坐師娘又作鬼」,兩頭討好。這名御史就很懂得這一套,懷著請人代筆的「折底」去見來保,說他得罪了祥貝子;趕緊送禮謝罪。來保為人謹慎,大起恐慌。花好幾千銀子備辦了四色珍玩,上門見祥貝子磕頭謝罪。祥貝子的一口氣算是消了,而劉五在來保那裡也呆不住了。
劉五講得很細緻,曹雪芹聽的興味盎然,這是遛了馬回來的桐生,已使了好幾次眼色,無奈曹雪芹視而不見,好不容易等劉五講完了,趕緊找個空隙插嘴:「二爺,席棚里人到的不少,是時候了!」
曹雪芹回頭一望,果然,就這片刻,車馬絡繹不絕,席棚前面,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遠遠又有兩騎,迎面飛馳而來,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導儀從。想起要替平郡王預備的請安摺子,尚待謄寫,不由得有些著急。
「老劉,我可要走了。」他一面疾走一面說:「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替你想法子。」
「芹二爺,芹二爺!」劉五追上來說:「今兒個,來大人一定也會來。你得便就替我說一說。」
「今兒怕不行。」曹雪芹扭回頭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替你說到就是」。
話雖如此,心裡卻在想,劉五的話也不錯,不如就今天找機會跟來保去說,也了掉一件事。轉念未定,只見曹震的跟班,氣喘吁吁的奔了來說:「芹二爺,我們二爺找了半天了,趕緊吧!」
曹雪芹加快腳步,進了席棚,恰好遇見來保,蹲身喊得一聲「來爺爺」,正在躊躇,是否要提劉五的事,一眼瞥見曹震,臉色不甚好看,自然顧不得劉五了。迎上去招呼:「二哥,我來了。」
「你算是白來了!」曹震恨恨得說:「再三交代,務必早到,還是磨到這時候。好好的一個差使,嗨!」說著,還跺一跺腳。
看樣子,那件差使給了別人了。曹雪芹不明白,他何以把這麼件小事,患得患失的看得這等重要?當然,心裡的話不能說,還得賠不是。
「是我不好!」他說:「遇見個熟人,有事托我,一談就耽誤了。」
「你就是愛管閑事!自己都還顧不過來,管人家的是幹什麼?」
曹雪芹不作聲,曹震卻似還有話說,就這是一陣騷動,有人在嚷:「來了,來了!」曹震轉身就走,從洶湧的人潮中擠了出去,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想一想,還是去看個熱鬧吧!哪知一出席棚,就不能不跪下了——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已排成班次,最前面是親王、郡王與貝勒,接下來便很清楚的分辨得出,是貝子以下了,因為自皇子、親王至五等爵,頂戴雖然同樣用紅寶石,但只有自貝子開始才用花翎。同時也很容易看得出來,誰是宗室,照規矩,宗室對親郡王無跪接之禮;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因為如此,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群中跪下了。
這是前隊的「頂馬」已經到了,十六名由軍功上得來的,紅藍頂子的護衛,分成兩列,昂然行來;那十六批健壯的大馬,由於韁繩收勒,不但馬首昂揚,四蹄也不斷在原地踏動,得得蹄聲中,時時有由於限制馬足而不耐煩的長嘶,以故行進雖不算快,氣勢卻頗雄壯。
頂馬之後,是平郡王所領的鑲紅旗,皂底鑲紅邊的旗幟掩映之下,是一乘十六抬得大轎,撒金羊肝漆的轎身,銀頂紅蓋,轎夫久經訓練,步子踩得又穩又快,足以趕得上馬蹄。
顧盼之間,轎子已停了下了,扶轎桿的護衛,打開轎簾,出來的貴人,三十來歲,生得溫文爾雅。雖經長途跋涉,卻看不出絲毫風塵之色。只見他步履安詳,直到發現庄親王,方始疾走兩步。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裝下擺,一面說一聲:「十六爺!真不敢當。」
庄王趕緊將他扶助,面對面的端詳著說:「倒像發福了。」
「托十六爺的福。」平郡王福彭從容答道:「一踏上歸途,飽食終日,四體不勤,如何不胖?」
庄王正要搭話,瞥見京兆尹帶著大興宛平兩知縣,躬著身子,侍立在旁;另有個穿藍布棉袍卻帶著紅纓帽的聽差,一樣也是躬身侍立,不過手中捧著一個朱漆木盤,盤上三隻銀杯,杯中自然是酒。當下被提醒了。
「先喝下馬杯吧!」說著,庄王讓開一步,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詞。
「王爺為國立功,奏凱在即。一杯水酒,為王爺洗塵;亦是為王爺預賀。」
等京兆尹說了這幾句頌詞,身後那名隨著主人,歷練慣了送往迎來的聽差,踏上半步,屈下一膝,將托盤穩穩得高舉過頂。
「王爺請!」京兆尹說。
「謝謝,不敢當!」平郡王取杯在手,那聽差身子不動,臉跟托盤卻微微一轉,面向庄王。「王爺請!」京兆尹又說。
等庄王取了一杯;剩下的一杯,便歸京兆尹自己。他是地主,庄王算是陪客,主客自然是平郡王。三個人舉一舉杯,各啜一口,應了犒賞、祝賀兼致敬的故事,都將酒杯放回原處。
「多謝大京兆盛意」。平郡王拱一拱手,「皇上特召,急於復命,改日再請教吧。」
剛說的這一句,曹震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右膝著地,半跪著朗聲說道:「王爺請裡面稍坐一坐,有一道上諭下達,已經在路上了。」
上諭在前一天就下來了,是一道恩詔;方觀承特地作了這樣一個安排,為的是易於顯得平郡王福彭恩眷至隆。等踏進了席棚,剛剛坐定,內奏事處來宣旨的太監已經到了。
於是擺設香案,跪聽恩詔,恩典不止一端,首先是嘉許平郡王統馭得法,應如何獎勵之處,特交吏部議敘。其次是特派協辦總理事務;使人聯想到三天以前的一道上諭:「果親王為皇靠宣力多年,向因氣體稍弱,聖懷時時體恤,令在邸第辦事,以保護精神;即遺詔中亦拳拳諭及。自朕繼位以來,王總理事務,夙夜勤勞,今天氣正寒,朕心深為歷念,或隔數日已入內值;或天氣晴暖時,隨便入見,所有應辦事宜,即在邸第辦理。」這明明是不願再讓果親王「總理事務」,而代替果親王的人,此刻揭曉了,是平郡王。
此一任命,使得接近平郡王府的人,興奮不已。那班人一直在關切平郡王的出處,「定邊大將軍」的印信,移交給慶復以後,還會抓一個什麼樣的印把子?大家的估計是,會派上好幾個差使,可是用人不多,要靠他飛黃騰達,大是難事。不想上諭下達,竟是與庄親王、鄂爾泰、張廷玉一起平章國事,處在這樣一個有實權的位置,何愁不得肥差美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