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一下子好了!」馬夫人及其欣慰的對錦兒說「四老也一定可以起複了。」
「是啊!聽說王爺交待下去,已經成了。」錦兒答說「四老爺不但升了官,還派了差事。」
「怎麼?」馬夫人差異的問:「還升了官?原來是主事,莫非升了員外?」
「聽震二爺說,是升員外。不過內務府一時沒有缺,大概要補在工部。」
「那倒一樣。一個工部、一個戶部,跟內務府原是分不開的。」
馬夫人又問:「照這樣說,派的差事,也是公布的差事?」
「正是,聽說派的是陵工商的採辦。」
「那可是好差事!」馬夫人失聲說道:「不過,四老爺只怕干不下來。」
「正就是這話。四老爺忠厚老實人,沒有一個人幫他,就有好差事,也是白搭。弄得不巧,別人的了好處,他枉擔一個虛名。」錦兒略停一下又問:「太太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馬夫人笑道:「爺兒們的公事,也輪不到我們來出主意。」
錦兒一聽話風不妙,便不再開口。原來她是有所為而來的——曹頫起複,已成定局;是平郡王在軍功的保案上,特為敘明,說他已廢員自請效力,雖無銜名,而勉勵奉公,不辭勞瘁,實屬可嘉,擬請以員外郎補實。內務府雖無缺可補,好的是來保調任工部尚書,兩代的交情,又看在平郡王的份上,當然要格外照應。跟吏部清吏司商量好,將曹頫補為工部員外,派在營繕司,專任陵工採辦。一切都已談妥,三、五日內,便有上諭。
恰如馬夫人所說的,陵工是好差使;世宗得泰陵在易州,是以前閩浙總督高其倬勘定的「萬年吉壤」,陵工亦已破土,原以為先帝踐祚之日甚長,盡不妨從容動工,以期周詳。不想突然崩逝,如今的限期趕工;要快又要好,至於工款,不必計較。國庫豐盈,為先帝奉安這最後的一件大事,花上幾百萬銀子,又算得了什麼?
陵工差使,本來就闊,今番更自不同,因此,曹震食指大動,但既憚於曹頫方正,怕自告奮勇,會碰釘子。又怕平郡王留住他辦糧台的報銷,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所以打了個如意算盤,讓錦兒來探馬夫人的口氣,倘能進言,讓馬夫人說一句:「四老爺這差使,關係不小,得有個能幹的自己人在身邊。」便容易活動了。
誰知馬夫人全未理會,看樣子也像不大願意管閑事,那就只好找秋月去問計;不相秋月確是一番正言規勸。
「錦兒奶奶。」
錦兒聽秋月開出口來,便只要碰釘子。他們自幼便在一起,而且正式認過姊妹的,錦兒生子扶正,下人改了稱呼,但不宜再叫「震二奶奶」,免得纏挾不清,於是利用「兒」與「二」的諧音,順理成章的管他叫「錦兒奶奶」,曹家在禮數上的尊卑之分甚嚴,秋月在場面上使用官稱,私底下叫她「妹妹」,或者「錦妹」。
像這樣單獨相對而用官稱,可只有一頓官腔要打。
錦兒當是官腔,在秋月卻認為惟其是自己姊妹,才能知無不言,無需以情礙意,「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老實話,曹家人也不少,不過太福晉跟老小兩位王爺,看重的只是一位四老爺。」他說:「震二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個樣子了。」
錦兒臉一紅,向為曹震稍作辯解,但想到他在南京管公事那時的荒唐,自己都覺得任何辯解,皆屬多餘。
「話說回來,當時是震二奶奶也有不對的地方,震二爺才正好亂攪和一氣。如果震二奶奶行的正、守得住,震二爺也就不敢那麼隨便。」秋月緊接著又說:「想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錦兒答道:「我不能比我們二奶奶!我沒有她那個本事,我們二爺也未必肯聽我。」
「聽不聽在他;說不說在你。我倒寧願你沒有震二奶奶那種本事,婦道人家,干預外務,絕非好事,小則有損名譽,大則身敗名裂。曹家,」秋月重重的說:「錯過這一回的機會,再垮了下去,可就怎麼樣也別指望還有人來照應。」
錦兒對這話道深有同感。
曹家族人甚多,但與曹頫、曹震的感情都不好。事實上是曹頫生長於江南,有多讀了幾句書,久染書香世家的氣味;與包衣人家,慣於卑躬屈節,唯利是圖的習俗,格格不入。曹震則是一幅「大爺」派頭,禮節言語,都比較隨便,亦為曹家族眾視作驕狂,背後的批評,毀多於譽。人緣如此,自然難望有人會在緩急之際,加以援手。
「真是,」錦兒亦頗為感慨,「虧得有平郡王府這一門闊親戚——」
「一點不錯。」秋月正好規勸,趕緊接著她的話說:「因為只有這一門能有照應的親戚,震二爺應該格外看得重。眼光也該看遠一點兒,只要盡心儘力當差,將來何愁沒有好差使?再說,陵工上事,油水雖肥,干係也甚重,出了岔子,就不光是抄家賠補虧空的事了。」
這話說得錦兒毛骨悚然。她也聽人說過,皇陵的風水,關係至重,要如何修的堅固嚴密,萬世不拔,主事的人儘管出主意,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沒有人敢駁一個字;但如果陵工出了紕漏,譬如陵中滲水之類,那一下輕則充軍,重則斬決,是一場滅門之禍。
因此,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見,回去見了曹震,婉言相勸;死了在陵工上大撈一票的心,不如仍舊在平郡王府當差,遲早會有好差使到手。
曹震何能憑她這一番話,便即死心。事實上他也有他的苦衷;最為難的事,面子丟不起——西城皇木廠、北城地安門大街的那班大木商,早有消息,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在磚塔衚衕玉秀班、紅遍九城的小金鈴的香閨宴敘;酒酣耳熱之際,曹震一時大言:「我四叔只懂做事下棋,喝酒玩古董;只要他得了這個差使,還不是一切都交給我。」滿話已經說出去了,到頭來全部是那回事,以後還有臉見人?
這段心裡的話,卻不便跟錦兒說,說了一定會挨頓罵,因而只好找理由駁秋月的話。
「惟其如此,我更得在四老爺身邊,有我在沒有人敢欺四老爺。」曹震又說,「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撈一票,循規蹈矩,分到我名下的回扣,也很可觀了。我不但不會去瞎搞,相反的,要好好花些心思,幫著四老爺去查核賬目。四老爺連算盤都不會打,如果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那才真的會出大亂子。」
錦兒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跡,就不能盡信他的話,當下就冷笑著說:「哼!你早知道這些,也不至於會落到今天。」
「今天怎麼樣?今天不是挺好的嗎?」曹震大聲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太爺在日,不知救過多少人;四老爺從未害過人,就是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
「是,是!」錦兒搶白:「你陰功積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
「我做過什麼傷陰德的事?無非多花了幾文而已!連寡婦人家的門都沒有踹過,什麼地方傷了陰鷙;不然,就算你肚子爭氣,我也不能有一個白胖小子。」說著,便摸摸索索的在錦兒身上起膩。
「去!」錦兒一把推開了他,起身就走。
「你別走!」曹震一把拉住她說:「咱們好好兒說說話。」
於是曹震委婉解釋,當初是跟震二奶奶賭氣,她在公帳上落私房,他也就敞開來花了。如今不比從前,第一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能忘記當年抄家的教訓;其次是年記長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荒唐;最後恭維錦兒,「家有賢妻,夫不惹禍。」復又提出保證,只要錦兒幫他把這件事謀成了,她情願受她的管束。
錦兒心思已有些活動,但總覺得他的話說得太好聽,欲信不可;因而忍不住問了一句:「莫非你真的沒有額外的貪圖?」
「有的,我是貪圖保舉。」曹震答說:「糧台在後方,軍工保舉好不到哪裡去;而況還要盡四老爺在先,我就更談不上了。陵工的保舉,向來優厚,我來巴結上七品筆貼式,想法子升上主事,那時放關差、放鹽差、放織造,說不定還回南京『老家』呢!」
這幾句話將錦兒說服了,「好吧!我再來想法子。」她說;「不過不能急,我慢慢兒跟秋月去磨。」
「只要你肯去辦就好。我不急。反正四老爺起複,也還有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