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仲四安排的另一處公館,就在鏢局附近,不但房屋寬敞,而且什麼都是現成的;簇新的寢具,連鋪蓋都不用打開。
「你先挑。」曹震向曹雪芹說,「你得住兩三天,不必我明天就回京了。」
曹雪芹還是挑了廂房,將正屋留給曹震,等一安頓下來,他有件事急著要說,「仲四哥,現得跟你要點兒好金創葯。跟我的那個桐生,手傷得不輕。」接著便喊,「桐生,給仲四爺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當桐生請安時,仲四很客氣的站了起來,「你伸手出來我看看。」
解開繃帶,揭去油紙,只見手心一大片淤血的青紫,仲四又看了看桐生的手背說:「這不是壓傷,是棒傷;怎麼來的?」
桐生紅著臉答不出來,曹震已聽錦兒說過,便即笑道:「這小子挨的風流棒。」
聽這一說,仲四便不再問了,找了兩處穴道,按了按說,「還好,沒有傷筋。我叫人給你敷藥;有三五天就好了。」隨即又轉臉問到,「震二爺是到我那裡坐一回呢?還是我把賬簿捧了來,請你過目?」
原來曹震這兩年很照應仲四,其實也等於由夏雲接上內線,合夥「做買賣」,曹震將糧台上運餉銀的鏢,大半給了仲四。還跟仲四、王達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張家口另設鏢局,作為聯號。給仲四的鏢有回扣,張家口鏢局的股份,到了年下,應該結算,仲四這裡,大致有帳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問。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還是到你哪裡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於是一起到了鏢局,仲四將他們兄弟延入櫃房,第一件事是找人為桐生治傷;第二件事是交待為曹頫送酒、送菜,然後問曹雪芹說:「餓了沒有?」
「一點兒都不餓。」
「那好!回頭咱們好好兒喝一喝。」說完,向他的司帳王先生示意,取賬簿出來看。
曹雪芹很識趣,其實也是沒興趣,站起身來說:「我逛逛去。」
到了鏢客與趟子手休息的那間敞廳,大家都站了起來,也有以前的素識,都圍了上來招呼。曹雪芹一一應酬過了,坐下來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那位,最近打口外回來?」
「喔,」有位姓連,外號「連三刀」的鏢客應聲:「芹二爺必是問王掌柜——」
「王掌柜?」曹雪芹不自覺地插嘴,「我是問王鏢頭,王達臣。」
「沒錯,人家現在不就是掌柜了嗎?」
「對,對!」曹雪芹笑道:「我腦筋一時沒轉過來。王掌柜近況怎麼樣?」
「挺好哇!」連三刀說:「王掌柜為人熱心,愛朋友;官商兩面,都能吃得開。當地作了幾十年大買賣的,有時候官面兒上有了麻煩,還得托王掌柜去說情。」
曹雪芹大為詫異,「王達臣不是那樣的人啊!」他說,「幾時學會了結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內掌柜。」連三刀興緻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剛說到這裡,旁邊有人在他肘彎上撞了一下說,「王二奶奶是芹二爺府上出來的。」是提醒他別說出輕佻的話來。
連三刀愣了一下,會過意來,接著說道:「怪不得!官太太都樂意與王二奶奶來往,原是見過世面的。」
「夜談不到見過世面,」曹雪芹帶些謙虛的口吻說,「不過還懂規矩禮節就是了。」
「太懂了!哪兒做大買賣的,遇到婚喪喜慶,非得請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滿棚的好日子,兩三家同一天辦喜事,你爭我奪,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紅人了。」連三刀緊接著又說,「上回我去,正趕上一位王爺從烏里雅蘇台回京;王爺的一位姨太太,早幾天到張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爺到了才放回來。你瞧她的那份人緣!」
這在曹雪芹卻是新聞。不過,他也不能斷定決無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會典上規定有誥封的兩房側福晉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譯成旗下貴族的稱呼,叫做「庶福晉」。其中最小的一個姓王,是內務府一名司匠的女兒,最為得寵,也最能得太福晉的歡心。如果有先期在張家口迎候平郡王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論如何,聽得連三刀盛讚夏雲,曹雪芹當然也很高興,而且立即想到,這些情形家裡一定不知道,因該寫信告訴秋月,必是她母親所樂聞的事。
轉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隨即自笑,離家還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後的鄉愁,如何得了?於是斷然拋開心理的念頭,專心一致的又跟連三刀談王達臣。
正談得起勁,仲四親自尋了來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賬目結算得很順利,便起身拱拱手說:「明兒再聊吧!我得住幾天,明兒找各位來喝酒;聽聽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儘管請過來。」一個姓秦,年紀最長的鏢頭說,「別的沒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誰都裝了一肚子在那裡。」
「你們撞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爺可是裝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開曹雪芹的視線,向秦鏢頭飛了個眼色,「你們可別信口開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爺笑話。」
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說得有些說不得,須識忌諱。曹雪芹卻不知道他們已有這樣的一個默契;心裡想到一件「怪事」,滿心打算著,明日能從這些江湖客口中,打聽出一些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