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回京途中,秋月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什麼叫佳偶、什麼叫匹配?嫡庶之分究竟應該不應該那麼重視。這些使她困擾,也使她深感興趣的疑問,當然是跟杏香盤桓深談以後才發生的。她很驚異的發現,對於曹雪芹的親事,她的想法幾乎完全變過了,以前是只愁著杏香會妨礙烏二小姐成為曹家的媳婦,此刻卻愁的是,烏二小姐會擋住了杏香進曹家大門的路。其間阿元是個主要的障礙,但要如何排除,卻是個難題。
「你的話不錯,」馬夫人在聽完她的陳述以後說:「說不要阿元陪房,這話咱們怎麼出的了口?而況,烏二小姐容不容的下杏香,也還在未定之天。」
「如果是這樣,事情倒好辦了,因為阿元跟杏香不生關係了。不過,」秋月覺得這一刻,有將她的看法提出來的必要,「為芹二爺著想,割捨了杏香時間很可惜、很可惜的事。」
用了兩個「很可惜」,自然深深引起了馬夫人的主意,「你真看的杏香那麼好嗎?」她問。
「我說也無用,太太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秋月看法、想法,一向是馬夫人所信任的,考慮了好一會問道:「莫非杏香跟阿元朕得不能一起過日子?到底她們有什麼解不開得扣兒?」
「不是有什麼解不開得扣兒,是杏香自己顧慮會吃虧,情甘退讓。」
「退讓有之,情甘恐怕未必。」
「是,是!」秋月急忙答說:「我說錯了。」
「你看她的意思,一點都不能活動?」
「我看是的。」
「既然如此,而況還有孩子,咱們是不能不要杏香的了。」馬夫人問:「秋月,你是怎麼在想?」
「是的。」秋月又說:「將來為了太太的小孫孫,咱們更得謹慎。」
馬夫人點點頭,大家妻妾不和,庶出之子,會出意外,這種情形,不足為奇。意會到此,馬夫人斷然作了決定。「老太太在日,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芹官娶親生子。如今老太太盼望的兩件事,一起都來了;咱們不能不分一個輕重緩急,」馬夫人又說:「娶妻無非生子,杏香比烏二小姐更重要。我看這樣,親還是照提,暗地下先打聽打聽,女家會不會拿阿元陪嫁,果然如此,乾脆就不跟烏家結親了。」
馬夫人的這番話,正符合秋月的估計,她象杏香說過:「你只要肯認命,命就不一定會象你所想得那麼壞!」如今杏香的命運果然轉好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也為秋月帶來了不安,因為馬夫人寧可不結烏家這頭親,要成全杏香,都是聽了她的話,萬一將來杏香的為人,不如她所說得那麼好,責任便都在她身上了。
「秋月」,馬夫人見她不作聲,便催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是,先打聽了再說。」秋月又說:「但望能夠兩全。」
「那當然,」馬夫人結束了這個話題,問到翠寶:「震二爺的那個人怎麼樣?」
「是好的。」秋月毫不遲疑的,「很懂規矩。」接著姜翠寶情形細說了一遍。
「那好!」馬夫人也頗欣慰,「你到錦兒哪裡去一趟吧。她今兒上午還來吧,對兩件事都挺關心的。」
兩件事都有了圓滿的結果,錦兒也很高興。翠寶的事,她已聽曹震約略談過;當然是一套半真半假的話,只說秋月已經看過「人」了,似乎很中意。錦兒故意問她自己的意思如何?曹震含含糊糊的答一句「無所謂」,便匆匆忙忙忙得料理他的公事去了。關於杏香,隻字不提。她也知道紙里包不住火,不過大局已定,以後如何受錦兒奚落,他是顧不得也不在乎了。
翠寶的事已沒有好談的,要談也得跟曹震談,因此,錦兒只談杏香,聽說她根本不願跟翠寶住,頓時心思活動了,「你看,」她問秋月:「我把她接了來住,你看行不行?」
「那也沒有什麼不行,接來還可以讓太太瞧瞧。不過,這不是很急的事,」秋月緊接著說:「這會兒我要跟你商量,阿元會不會陪房過來,這件惱人的事,能想個什麼辦法,切切實實打聽出來?」
由於秋月是特為向她討教,而且神色之間既鄭重又急迫,所以錦兒便不即作答,很認真地思索著。沉默了好一會,忽然見她雙眉一揚,彷彿已有所悟,秋月便問:「想出來了?」
錦兒確是答非所問:「那阿元長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得問芹二爺。想來不會丑。」秋月奇怪的問:「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句話?」
「我有條挖根的好計策。方老爺沒有兒子,想娶個姨太太,好像還挺索羅的,要這樣,要那樣,其中有一樣是要識字,那阿元不正合適嗎?」錦兒很興奮得說:「方老爺如今正在風頭上,他跟烏都統要阿元,人家不能不賣他的面子。那一來,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嗎?」
這確是一條釜底抽薪的妙計,秋月大為欣賞,「你這一招很高!」她問,「這件事該怎麼著手呢?」
「那容易,讓震二爺跟方老爺去說好了;他原託過震二爺。」
「既然方老爺曾經托震二爺物色,這話就不算冒昧。事不宜遲,你今天就跟震二爺說吧。」
「今天就說,明兒就有回信。」錦兒滿有把握的:「一說准成。」
秋月看看事都談完了,正想告辭時,不到外面有人高聲在說:「芹二爺來了!」
「他怎麼來了?」秋月不免詫異,匆匆對錦兒說道:「杏香的事,他完全不知道,你先別提。」
「慢一點!」錦兒也在屋子裡高聲向外招呼,「請芹二爺先在堂屋裡坐,好生伺候。」接著放低了聲音:「咱們先得說一說,在他面前,什麼話能提,什麼話不能提,免得接不上頭來。」
錦兒的卧室是前後兩間,前面起坐,後房安床,另帶一個套間。她特為將秋月引入套間,談了好久,讓堂屋裡的曹雪芹都等到不耐煩了。
「你打哪兒來?」秋月掀簾出現,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裡面坐。」進了起坐的那間屋,錦兒迎著他說:「你在這兒吃飯,讓你的小廝回去跟太太說一聲兒,到晚上我派人送你跟秋月回去。」
「行!」曹雪芹親自出去交待了桐生,走回來答覆秋月的話:「我是從家裡來。」原來曹雪芹跟他的同學,還有內務府幾個喜歡吟風弄月的小官,結了一個詩社;這天是社期,一早出門,下午回家,才知道秋月已回。馬夫人將翠寶的事告訴了他,確是語焉不詳,對杏香更是隻字不提;曹雪芹既不敢問,又放不下心來,逡巡而退,卻一溜煙似地走了來找秋月,想細問在通州的光景。
先談翠寶。聽完了,曹雪芹向錦兒拱拱手說:「恭喜,恭喜!」
「是你震二哥的喜事,跟我什麼相干?」
「怎麼不想干?添了個可以替你分勞的幫手,難道不是喜事?」
「算了吧!」錦兒撇著嘴說:「只怕你有了翠寶姐,就忘了錦兒姐了。」
「沒有的事,我是一視同仁。」
「是不是!」不等他話完,錦兒便大聲嚷了起來,「你跟我多少日子了;跟她才幾天?居然就一視同仁,不明擺著是有她沒有我?」
「是,是!」曹雪芹急忙認錯,「是我失言了,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真正的姐姐;翠寶姐不過叫叫罷了。」
「哼!」錦兒仍舊撇著嘴;不滿之意猶在。
秋月有些好笑,錦兒喝醋竟喝到曹雪芹頭上來了。同時她也有警惕,錦兒既然對同樣的稱謂,不無芥蒂,曹雪芹就應該及早補救,否則將來會生出好些無謂的是非。於是她說:「芹二爺,名分不能不顧,錦兒奶奶跟翠姨之間,你的稱呼得分一分。」
「這,」曹雪芹躊躇著說:「怎麼分法?」
「你叫錦兒姐,就不能叫翠寶姐,跟我一樣叫翠姨;要叫翠寶姐,就得管錦兒奶奶叫嫂子。」
「好,我就叫錦兒嫂子好了!」
「不對!」秋月立即糾正,「是震二嫂。」
曹雪芹尚未答話,錦兒已搶著開口了,「不行!」她的口氣很硬,「嫂子親不如姐姐親,我的稱呼不能改。」
「那可沒有法子了!」秋月向曹雪芹說:「你以後就叫翠姨吧。從翠姨進門見禮那天改口好了。」
曹雪芹無奈,只得答一聲:「好!」
「芹二爺,」秋月問道:「那阿元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不知她問這話的用意;遲疑未答之際,錦兒補了一句:「你只打個分數好了,是幾分人才?」
「光指相貌?」
「對了,光指相貌。」
「七分人才。」
「連性情、能耐呢?」這回是秋月發問。
「那可以達到八分。」
「哪么,」錦兒問道:「杏香呢?」
曹雪芹無端有些窘迫,「你是指相貌?還是指什麼?」她支吾著問。
「指相貌,也指性情,能耐。你一樣一樣評。」錦兒又說:「不許隨口敷衍。」
聽得這話,曹雪芹倒是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方始回答:「相貌也是七分,性情六分,能耐八分。」
「你好沒良心!通扯只得七分!你看她就不如阿元!」
「慢慢!你先別數落他。」秋月攔住了錦兒,向曹雪芹問道:「芹二爺,照你說,杏香不如阿元,那麼要你在這兩個人當中挑一個,你一定挑阿元?」
「話不是這麼說。」
「應該怎麼說呢?」錦兒咄咄逼人的問。
「那我就老實說吧,這裡頭有情分在。」
「還算是有良心的。」秋月看著錦兒說。
秋月笑,錦兒也笑;是薄怒初解的那種神情;曹雪芹有些被捉弄了的感覺,臉色就不免尷尬了。
「好了,」錦兒似乎有點於心不忍了,斂一斂笑容,平靜得說:「我們倆商量過了,想問你幾句話,請你老實說。」
看著樣子,多半是談她的婚姻;但會問些什麼,他無法猜測,只能嚴陣以待的點一點頭。
「烏二小姐為人怎麼樣?」
「這不大家都知道了嗎?」曹雪芹答說:「念過說,自視很高;有小姐脾氣。」
「你喜歡不喜歡她呢?」
「無所謂。」
「這就不是老實話了。」錦兒立即指摘,「終身大事,怎麼能無所謂?而且你想來不是肯在這件事上馬虎的人?」
曹雪芹被迫無奈,只好答一句:「喜歡。」
「喜歡她什麼?是才、是貌、還是才貌兩全?」
這又遇到難題了,曹雪芹只喜歡烏二小姐,有個最重要的原因,也是無法出口的秘密,是她跟綉春相像。在難以作答之際,不免想到,她們為什麼要問這些話?
於是他笑笑說道:「這是幹嗎?簡直拿我當賊審了?」
「你不願意談,就老實說好了,何必這麼形容?」錦兒又說:「我們倆處處地方替你打算,不想反倒打算壞了,惹出你這麼一句話,真叫人寒心。」
曹雪芹聽她口發怨言,才知道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急忙賠笑說道:「惶恐,惶恐!你別生氣。」停了一下又說:「這樣,咱們打個商量,這句話暫且擱在一邊,你另外問吧!」
「你就另外問吧!」秋月調停的向錦兒說。
「好!我就另外問。」錦兒想了一下說:「阿元是烏二小姐的心腹不是?」
「大概是。」
「如果烏二小姐把阿元帶過來陪房,你樂意不樂意?」
問到這話,曹雪芹略感窘迫;笑一笑說道:「天地良心,我跟你說一句,決不是敷衍,是心裡的話。」
「怎麼一句話?」
「無所謂。」
錦兒與秋月都笑了,然後錦兒又問:「你是說能帶來最好,否則,也不覺得可惜。是嗎?」
「正是。」
「那麼,阿元陪房,你拿杏香又怎麼辦?」
曹雪芹一愣,使勁搖著頭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過。」
「這大概是實話。」秋月插進來說:「過去不論,現在你應該想到了。」
「人家對杏香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你是指烏二小姐?」又是錦兒發問了:「假定人家肯了.」
「那還有什麼說的,我馬上跟太太回明了,把她接了來。」
「你這句話,這會兒是說得輕鬆,你想過沒有,到那時烏二小姐以外,有阿元、又有杏香,你一個人應付的下來嗎?」
「阿元不算。」曹雪芹答說:「她是人家娘家帶來陪房的,我又沒有要她;我又不打算惹她。」
「這一層,你們是比你震二哥強。」錦兒笑著說。
「是這樣,你錯會意思了。」秋月說道:「說你能不能應付的下來,是怕各有意見;阿元自然幫她主子,杏香就難免受委屈,那時你怎麼辦?」
聽得這話,曹雪芹頓時面現抑鬱;起身背著手跨了幾步,方又回過來說:「我怕的就是這一點。我倒還沒有想到阿元,我是怕烏二小姐有小姐的架子,杏香呢,脾氣不免有點兒僵。如果再加上阿元,那可真是永無寧日了。」
「如果光是烏二小姐跟杏香,到不要緊;杏香願意守她的規矩,烏二小姐知書識禮,是明理的人,一定能處得下去。麻煩是在阿元!」錦兒向秋月使個眼色,「你說吧。」
秋月微微頷首,以從容沉著的語氣說道:「你說杏香脾氣很僵,我看不然,你把她的性情評得不如阿元,也難怪錦二奶奶說你沒良心。」
「這不同的。」曹雪芹脹紅著臉強辯,「跟你比較客氣,而且你們又是初見。」
「雖然初見,倒是一見如故。」秋月接下來說:「芹二爺,你知道不知道,你快做爸爸了?」
這句話就如當頂雷轟,震的曹雪芹一時幾乎失去了知覺;然後不辯是喜、是不安、還是惦念,心亂如麻,只是看一看秋月,又看一看錦兒,不知道該怎樣發問,才能獲知整個真相。
「怎麼,」秋月問說:「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曹雪芹定定神說:「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錦兒插嘴,「莫非你自己做的事,你都不知道?」
「這,我當然知道。」
「這一說,杏香懷的是你的孩子?」
曹雪芹沒有作聲,不過重重的點了兩下頭。
錦兒關心的只是這一點,證實了她就放心了;所以也不做聲,只望了秋月一眼,示意她說下去。
「既然是你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都得留下來。太太已經打定主意了,要接杏香回來,不過人家也有顧慮。」秋月又說:「凡事要從兩面想,咱們不能自以為是,抹煞人家的心事。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曹雪芹心急地說:「你不必談這些道理,你只說她是什麼顧慮?」
「她顧慮阿元。怕阿元陪房過來,幫著烏二小姐跟她過不去。那就沒有她的日子過了。你不是說那一來會永無寧日嗎?杏香就是為了怕你為難,情甘退讓。」
「情甘退讓?」曹雪芹撓著頭皮說:「我不懂這話。」
「那就說明白一點兒吧,她不願進咱們家的門了。」
「哪,那她怎麼辦呢?」
「她認命了。」
「何以謂之認命?」
「怎麼你還不懂嗎?」秋月有些激動了,「她不管幹什麼,反正累不著你,累不著咱們曹家。」
曹雪芹愣住了,他有些懷疑,是杏香真的這樣表示過;還是秋月會錯了意?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只覺得奇怪,她不是這麼懦弱的人?」
「你看你!」錦兒忍不住又插嘴了,「人家是顧全大局,情甘退讓,你倒說人家懦弱!如果爭到底呢?你又說人家霸道不講理了。」
「我失言了。」曹雪芹接受她的指摘,但仍不免懷疑,「杏香真的是這麼說來著?」
「你愛信不信!反正太太、錦二奶奶、我,都相信她的話;而且正在想盡辦法挽回。到底能不能有圓滿結果,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錦兒臉上關切的神色,可只秋月不是過甚其詞,但她實在很奇怪,不知杏香如何能贏得秋月的如許好感?也不知道是如何挽回?後面一個念頭,想到便問了出來,秋月答說:「那還不容易明白嗎?不讓阿元陪房過來,杏香不就能來了嗎?」
「嗯,嗯,真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可是。」
「你不必再問了。」錦兒打斷他的話說:「法子已經想好了,這會兒還不能跟你說。如今要談萬一不成的話。」他轉眼看著秋月,帶著點催促的意味。
「芹二爺,」秋月介面說道:「錦二奶奶想了個很好的主意,如果成了,阿元就絕不會跟著烏二小姐來。但如萬一不成,烏家非讓阿元陪房不可,那時候你怎麼辦?」
這是要她在烏二小姐與杏香之間,做一選擇,這在曹雪芹實在很為難,在烏二小姐身上,他別有一份跟任何人都不能談的感情寄託著,實在割捨不下。至於杏香義不可負,何況秋月又將她說得那麼好。
「怎麼啦!」錦兒有些等不得了。
「你別催他。」秋月攔著她說:「讓他慢慢想。」
就在曹雪芹苦苦思索,想不出一個能夠兼得的辦法時,曹震回來了。
「喔,你們都在。好極了!都談得差不多了吧?」曹震是看到曹雪芹與秋月都在,心知必談懷了孕的杏香,那一下來龍去脈,錦兒已清清楚楚。因而故作囫圇籠統之語,想避免深談,免得受窘。
然而錦兒又怎麼饒得了他?當下冷笑一聲答說:「談是談得差不多了,只差一點點還不明白?」
看來是不善,曹震賠笑問道:「是哪一點?」
「你如果不得易州的差事,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花招?」
這是說他以出差易州,不能攜眷為名,才振振有詞地提出納妾的要求,如果不得易州的差事,又將如何?這話很厲害,曹震硬一硬頭皮,使了個崑腔中小生的身段,用食指摸一摸鼻下,退後兩步,一躬到底,念句戲詞:「請夫人息怒!喏,喏,喏,下官這廂有禮了。」
這一下惹得秋月掩口而笑,曹雪芹哈哈大笑;錦兒也忍俊不禁,笑著罵了句:「死不要臉!」
「好了,醋罈子算是保住了。」曹雪芹向秋月說道:「咱們還是回家吧!他們總還有好些事要商量呢。」
「別走!」錦兒立即阻攔,「吃了飯再回去。」又向秋月使個眼色,「你陪芹二爺坐一坐。」
秋月會意,點點頭說:「好!你們談去吧!」
於是錦兒將曹震招呼到後房,低聲問到:「方老爺的姨太太又著落了沒有?」
「沒有。」曹震問道:「莫非你到有人?」
「烏都統家的阿元怎麼樣?」
「那怎麼行。
「輕點,輕的!」錦兒趕緊捂住他的嘴,「幹嗎大呼小叫得?」
曹震噎了一下,拉開她的手平靜的問道:「方老爺你見過沒有?」
「見過一回。」
「那你想,方老爺又瘦又小,那阿元人高馬大,兩人站在一塊,變成『矮腳虎』配『一丈青』,怎麼行?」
錦兒沒有看過水滸,不知道『矮腳虎』跟『一丈青』;但意思是容易明白的,想一想果然難以匹配。可是錦兒卻不肯死心,「這是你的想法,」她說:「也許方老爺倒不嫌呢!」
「一定會嫌。」
「他跟你說過?」
「說是沒有說,不過。」
「你別自以為是了!」錦兒有些蠻不講理似的,「你就跟方老爺提一提,也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我在他面前說話,要有一句管一句得用,他才會相信我。說出一句明知道不行的話,他心裡會想:怎麼回事,一竅不通嘛!以後我說話還管用不管用?」曹震仰起臉直搖頭:「你一點兒都不懂。」
錦兒對他的表情,雖覺可氣;但話卻駁不倒,只好不作聲了。
「你怎麼忽然想起來管這樁閑事?」曹震接下來又說:「你把其中的緣故說一說,也許我能替你想辦法。」
「對!你得替我想辦法,我已經把話說出去了。」
「什麼話?」
「我說你能讓方老爺娶阿元,方老爺娶了阿元,一切就都圓滿了。」
「你在講得什麼,我一點兒都不懂。」
錦兒想了一下答說:「我一時也跟你說不清楚。總而言之一句話,芹二爺娶了烏二小姐,如果有阿元陪房,杏香就不能進曹家的門了。可是大家的意思,非成全杏香不可,怎麼才能成全,你去想吧。」
一聽這話,曹震當然明白了;「原來是打算釜底抽薪。阿元不壞,總有人要的。」他並兩指敲敲額頭說:「等我來好好想一想。」
曹震一面想,一面顯露了詭秘的笑容。這是他想到得意之處,常有的表情,錦兒雖司空見慣,但這時候去不能無疑。「你別是在打什麼鬼主意吧?」
「什麼?」曹震詫異的問:「什麼我在打鬼主意?」
「問你自己啊!」錦兒故意背過臉去,「阿元人高馬大,你可不是又瘦又小。」
「什麼!」曹震幾乎是咆哮了,但接下來確是好笑的神氣,「你想到哪裡去了?」他說:「如果你不放心我,就最好別在我面前提阿元。」
「行的正,坐的正,怕什麼?」
「不錯,行的正,坐得正,就怕無理取鬧疑心病。好了,你們去胡出主意吧,我也懶得管了。」說著,曹震揮一揮手,起身要走。
「你被拿橋。」錦兒一把拉住他說:「你也不能怪我疑心病,你倒想,光為翠寶,你瞞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有杏香那檔子事,我怎麼會知道翠寶早就是翠姨了!」說著,錦兒又有了牢騷,話也就更有得說了,「再說,杏香的事,不是你熱出來的嗎?你倒想想你自己,『又做師娘又做鬼』,『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初叫人家到熱河去的是你,立時立刻攆人家回通州的也是你!曹通聲啊曹通聲,你少做點缺德事吧!」這一頓罵,連前房都聽到了;曹雪芹與秋月,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尷尬,但也只有側身靜聽,不能插手干預。
「好了,好了!」是曹震的聲音,「讓人家聽見了什麼意思?」
錦兒發泄過了,也不為己甚,只問道正經事:「你到底管不管?」
「我說懶得管,沒有說壓根兒不管。只要你不犯疑心病——」。
「這能怪我嗎?」錦兒語聲又高了,「如說我有疑心病,也是你一天一個花招逼出來的。」
「你看看;你講話憑不憑良心?我吃飽了撐得慌,一天想一個花招來騙你!你說,你受了幾回騙?」
「一回就夠了。還要幾回?」錦兒顯然理屈,所以顧而言它的問:「你願意管,就快拿主意出來。」
「主意倒是有一個,得慢慢兒想。這又不是火燒眉毛的事,何必那麼急!」
「雖不是火燒眉毛,可是耽誤不得。你就躺一會,好好去想吧!等開飯的時候我來叫你。」這一下安排得好,免得他到了前房受窘。錦兒自己神色泰然的走了出去,曹雪芹一見便吐舌頭作了個鬼臉;低聲說一句:「好厲害啊!」
「你!」秋月趕緊輕喝阻攔。
「芹二爺總聽見了,也不必瞞他了。」錦兒看著秋月說:「你告訴她吧。」
等秋月講完,曹雪芹笑道:「錦兒姐如果做官,比是一把好手。」
「你別瞎恭維我了,怎麼扯得上做官不做官?」
「這是剪除羽翼的辦法。做官的想排除異己,此計最妙。」
錦兒不甚聽得懂他的話,秋月卻能深喻;深恐這些話將來傳入烏爾小姐耳中,跟錦兒會起誤會,當即正色說道:「錦二奶奶也是為你;根本不能拿排除異己來作比。」
曹雪芹領悟了,「對!是為我,我領情。」他接下來又說:「不過,阿元配方老爺,似乎不相稱。」
「你是說他們的個子不相配?」
「是的。」
「震二爺也是這麼說。你倒想想,有什麼相配的人沒有?」
「你們別亂找人了!」是曹震介面,一面說,一面踱了過來,向錦兒說道:「我想得了一個人,回頭告訴你。」
「怕什麼,又沒有外人在這裡。」
這一下,曹震不能不說了;否則倒真想拿曹雪芹與秋月當外人似的:「王爺還想找一個人。」他說,「我看阿元倒合適。」王爺自是指平郡王;子嗣不旺,想再納妾也是情理中事,秋月便既問說:「阿元長得可是宜男之相?」
「屁股那麼大,你說是不是宜男之相。」曹震還作了個手勢。秋月想笑不敢笑;錦兒卻白了他一眼,「這又讓你看清楚了,」她說:「你想,我怎麼能不的疑心病?」一聞拈酸之語,曹雪芹與秋月不覺得可笑;錦二也自知過分了些,悄悄起身,從容而去,看樣子是到廚下檢點待客的肴饌去了。
「震二爺,」秋月問道:「想添一位姨娘是王爺的意思,還是太福晉的意思?」
「王爺的意思。」
「太福晉呢?」
曹震想了一下答說:「沒有聽說。想來也不會反對吧。」
「還是問清楚的好。」
原來平郡王的太福晉,馭下特嚴,是曹家的親族,以及與曹寅、兩代交好的友朋門下,無不知道的事。但照秋月的了解,太福晉為人的厲害,還不止於「馭下特嚴」四個字,而另有令婢妾無法忍受之處。一直為曹家親友私下所批評的事,「老王」納爾蘇的庶出之子,都夭折了——納爾蘇共有七子,除長子平郡王福彭之外,嫡福晉還生由第四子福秀、第六子福靖,以及三年前夭折的第七子福端。此外庶出的第二子福聰,第三子福彰,第五子福崇,活得最久的也不過六歲。何以她生四子,只夭其一;而庶福晉呂氏、徐氏所生之子,盡皆不育?此中不免有很多不堪究詰的疑問。因此,秋月對平郡王納妾是否已徵得太福晉的同意這一點,格外重視,在曹震是不難理解的,以太福晉馭下之嚴,如果是她准許平郡王納妾,可望對新人有適度的寬容,否則就很難有不找麻煩的日子了。
「你的話說得也對,當然要先請示太福晉。不過,天下過了中年的太太們,心思都是一樣的,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抱孫子。」曹震接下來說:「王爺除了嫡福晉之外,如今有兩位側福晉,一位庶福晉;連先前的嫡福晉,一共六位,可就是沒有子息,我想太福晉在這一層上頭,也很著急。」
「我看不然,」秋月說了這一句,停下來考慮;結果還是把她的看法說了出來,不過前面加了一段話:「震二爺,你說的王爺沒有子息,將來爵位沒有人繼承,所以太福晉很著急。這件事,不是我能懂得;就懂,也不是我能談的。不過,震二爺,有一點,你不知道想到沒有,平郡王是『鐵帽子王』,將來誰承襲都是太福晉的孫子。」世襲罔替的王爵,為之「鐵帽子王」;平郡王福彭將來去世,爵位也不會取消,照定製,會在他的胞侄中擇一繼承,甚至兄終弟及,由福秀或福靖襲爵。反正誰繼承王位都是太福晉的嫡親骨血,所以眼前平郡王福彭無子,在太福晉看,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這樣,宜男之相就不成其為太福晉為長子擇妾最看重的一點,「我想,」秋月又說:「太福晉總還要看看,阿元有別的長處沒有?最要緊的性情能投和他老太太的脾氣。」
「對!」錦兒介面:「我也是這麼想。」
於是秋月跟錦兒便談太福晉的脾氣;又為阿元擔心,因為太福晉不喜露鋒芒的人,而照杏香與曹雪芹形容,阿元似是精明強幹一路的人。她們談得很熱鬧,他們兄弟倆卻默無一言,曹雪芹是自覺不便開口;曹震心中另有盤算,負手繞室,走了兩圈,突然停住。「只要太福晉說一句,把這個人找來看看,事情就算成功了。」
「這話怎麼說?」錦兒發問。
「那時全在我。」深思熟慮以後的曹震,有條不紊的說:「王爺十之八九會看的中,太福晉的脾氣不敢說,看中了最好;看不中我也有話說。」
「怎麼說法?」
「我跟烏都統說,平郡王很喜歡阿元,你不如暫時把她留一留;到太福晉點了頭來要人了,那時候如果來個人去樓空,且不大煞風景?烏都統一想巴結王爺,聽我這一說,自然就把阿元留下來了。」曹震得意地說:「你道我此計如何?」
「也要靠你會說鬼話。」錦兒笑著向曹雪芹說:「這一來,你可以放心了。」
「還不知道王爺的意思怎麼樣呢!」
「王爺那兒,得請震二爺善為進言。」秋月接著曹雪芹的話說:「倒是太太應該早早動身,雙管齊下,得把時候拿捏准了。」
「一點不錯。」曹震深深點頭,「只等王爺同意了,我親自送太太去熱河,我談阿元的事,太太提親。一等談妥了,我送太太回京,順便把阿元帶了來;這裡就帶趕緊『放定』,趕在秋天辦喜事。烏二小姐一過了門,阿元的事,到頭來不成功也不要緊。」
大家都覺得他的打算很妥當,於是細細安排步驟;曹震因為陵工事繁,但願速去速回,拿時憲書來看,第四天就是長行的好日子,主張那天就走。
「這怕太倉促了。」秋月還只說了一句,錦兒已大聲嚷了起來:「那怎麼行?還不知道太太的意思怎麼樣呢!就算太太也願意趕緊動身,可是收拾行李,預備送人的禮;還得辭行,三天來得及嗎?」
「辭行就免了吧!」
「有的地方好免,有的地方能免嗎?象太福晉那兒,能不說一聲。」
「還有,要把鄒姨娘也帶了去,」秋月說道:「震二爺,三天實在不夠。」
「那好!你說吧,幾天?說定了我好安排我自己的事。」
於是復又翻查時憲書,斟酌再三,選定十天以後的一個好日子動身;一切車馬服役,不消說的,是歸曹震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