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由王福側門下了車,曹震先到上房見太福晉請安,陪著談了些閑話,退下來轉往平郡王的書房。剛要進垂花門,迎面遇見方觀承從外而來,彼此招呼過了;方觀承問道:「通聲兄是有事來見王爺?」
「小事,小事!」
「那麼,通聲兄先請吧!我要跟王爺回的事,不是幾句話可了得;別耽誤了你的功夫。」
「方師爺是公事;我是私事,理當先公后私。」
彼此謙讓了一會,沒有結果,只好讓護衛進去通報;傳出話來,是一起覲見。
進書房見了禮,平郡王先問曹震:「有事嗎?」
「是的。」曹震答說:「王爺那天交待的事,我物色到了。」
「喔,好!」平郡王會意了,「你坐一下,我先跟問亭談公事。」
「是!」曹震有欲走之意,「我在外面待命好了。」
「不要緊,是皇上的恩典,不是什麼機密之事,無需迴避。」平郡王擺一擺手,「都坐啊!」
於是曹震挑了進門之處一張椅子落座,方觀承先將一具公文夾放在平郡王面前,方始在紫檀書桌旁坐下。
「上諭批好了?」
「是!請王爺過目。」
平郡王便打開公文夾,取出上諭稿;輕聲念道:「『朕聞浙江紹興府屬山陰、會稽、蕭山、餘姚五縣,有沿江沿海堤岸工程,向系附近里民按照田畝,派費修築。』」
平郡王停了下來,有躊躇之色;方觀承便既問道:「王爺覺得那裡不妥?」
「恩典只給紹興府,是不是太顯眼了?」
原來這是一道恤民的上諭,紹興府屬五縣,照田畝多寡派費修堤,地棍衙役,籍此包攬分肥,用少報多;甚至堤岸完好,不必修理,費用仍舊照派不誤。以後浙江總督李衛,核定了一個數目,每畝捐錢二文至五文,百姓負擔雖較以前減輕,但縣衙門的書辦衙役,仍舊有借端勒索的事情。皇帝認為正項每年不過這和三千多銀子,但百姓的負擔,加了幾倍,公庫所省有限,百姓受惠無窮。但因為紹興跟皇帝有特殊淵源,平郡王怕天下懷疑皇帝偏私,不無顧慮。
方觀承卻不是這樣看法,「此時就事論事,只有紹興府有此苛政。而況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恩典,譬如上個月的那到恩諭,直隸運河淤淺,僱工挖深,天津等州縣,每畝派銀一厘以上,不也蠲除了嗎?」
「嗯,嗯。」平郡王微微頷首,考慮了一回道:「如果要找一處地方陪襯,有那種地方沒有?」
「類似的情形沒有。不過,皇上如果要加恩黎民,可作之事還多。」
「你們說說,看能不能找機會跟皇上回奏。」
方觀承略想一想,以問作答:「王爺聽說過有淡食的地方沒有?」
「怎麼沒有聽說過?那不是貴州嗎?」
「不止貴州一處,雲南也是如此。廣西的情形也不見得好。」
「廣西不是官運官銷嗎?」平郡王詫異地,「我記得孔繁珣曾經有過一個奏摺,說廣西自從動庫銀為鹽本,官運官銷,已無鹽缺貴之虞,何以情形又壞了呢?」
「王爺說的是雍正三年到雍正五年的情形,那時鹽價每斤減了二厘,雍正五年奏請恢復原價。雖然每斤只有二厘的出入,佔佔之數,似乎無關宏旨;可是二厘只是部價,一層一層附加上去,就好比俗語說的,『豆腐盤成肉價錢』;豆腐不值錢,肉就不是每一件都吃得起的。」
平郡王皺一皺眉又問:「雲南呢?」
「雲南的鹽價,額定每百斤二兩四、五錢,其實呢,官價已經賣到每百斤四兩銀子了。」
「何以官價要漲?」平郡王說:「尹望山不是喜歡弄錢的人啊!」
尹望山就是雲貴總督尹繼善;他少年得志,勇於任事,但凡有興作,必得有錢,因而提高鹽價,除了應該解教戶部的鹽課以外,尚有盈餘,可用來舉辦有益地方的事業,「說起來取之於公,用之於公,似無可非議。不過,」方觀承略略提高了聲音,「有錢的人,不在乎區區鹽價;量入為出的佃民,卻是一大負擔。若說為地方公益,就拿修路一項來說,路是走不壞的,路壞多是有錢人的馬蹄車輛碾壞的。王爺請想,這能算公平嗎?」
「這當然不能算公平。」平郡王又說:「鹽政上,還有什麼應興應革之事?」
「那可多了,一時也說不完。」
「你只揀最要緊的說。」
最緊要的也不止一端,方觀承還在衡量緩急時,從小隨曹寅在揚州鹽員住過好幾年的曹震,卻忍不住開口了。
「王爺,兩淮兩浙禁私鹽的例子,倒不妨奏請皇上,通飭各省照辦。」
「喔,——」平郡王說:「兩淮兩浙的例子怎麼樣?「「鹽梟走私,自然要嚴禁;苦哈哈另當別論。」曹震答說:「兩淮兩浙的例子是:六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苦人,或者有殘疾,也是孤苦無依的,報名到縣裡,驗明註冊,憑腰牌准他們到鹽場買鹽四十斤、免稅。每天一次,不許用船裝。」
「這倒真是惠政。」平郡王問方觀承,「你看呢?」
「怕要交戶部議奏。」
「嗯。請你把你跟通聲所談的,有關鹽政上的幾件事,仔細查一查,寫個節略給我。我得便就回奏。皇上最近興利除弊的心很熱;只要辦法妥當,沒有不依的。」
領受了指示,方觀承先行告退;曹震補上了他的座位,但只是雙股略沾椅子邊,上身倒是挺得筆直,做足了正襟危坐的姿勢。
「回王爺的話,有個人,王爺或許能中意;這個人叫阿元,是熱河烏都統太太的心腹丫頭。長得很齊整,高挑身材,很富態,一看就是宜男之相。」
「喔,」平郡王一聽不壞,便既問道:「性情怎麼樣?」
「性情很爽朗,很平和。」曹震又說:「而且知書識字,烏都統的籤押房,都是她收拾。」
聽得這話,平郡王大為動心,因為自從入值樞機,不但公事忙得多,而且因為與皇帝從小便在上書房一起念書,切磋詩文的緣故,所以詞臣所擬,有關禮儀的四六文章,譬如恭上皇太后徽號表冊文等等,都發下來叫平郡王看,這要查典故考出處,得帶回府來,細細斟酌。那時如果有個添香的紅袖,噓寒問暖之餘,還可以翻檢經史,這豈非一大樂事。想到這裡,心意已絕;但位高妒多,做事總要謹慎,當下問道:「這個姑娘,不知道有了婆家沒有?」
曹震心想,這是平郡王怕落個奪人未婚之妻為妾的名聲,實在過慮了。阿原是要陪房的丫頭,何來婆家?就算有,也不過是配烏家的小廝,退婚也容易。
「回王爺的話,我打聽過了,沒有婆家。」
「烏都統呢?」
「一定肯放的。」
「我不是說他肯不肯放人。」
那麼是指什麼呢?曹震倒讓他難住了。
「你不是說,烏都統的籤押房,都是她收拾嗎?」
曹震恍然大悟,使指烏都統曾否將阿元「搞」上手。這也不會的,否則不會派去去照料曹雪芹;而且烏都統懼內,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王爺請放心,沒有那回事!」
「你怎麼知道?」
「王爺請想,烏太太是母老虎?烏都統敢嗎?」
平郡王彷彿被他逗笑了,然後徐徐說道:「你看是寫信呢?還是你去一趟?」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然說不明白。不過王爺能給一封信最好。」
「這信,」平郡王躊躇,「似乎不好措辭。」
「王爺不必提什麼事,只說派我去又是面商好了。」
平郡王點點頭問:「你那一天走?」
「還得十天。」曹震又問:「去了是不是就把人帶來?」
「當然,否則你不是白辛苦一趟了嗎?」
「替王爺辦事,再辛苦也是心甘情願的。不過,我覺得有一點,王爺得先捉摸、捉摸——」
看他囁嚅著難以啟齒,平郡王便既問道:「你是說應該送人家一筆身價銀子?」
「不是,不是,那是小事。」
「那麼,什麼是大事呢?你儘管實說,不必顧忌。」
「我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回太福晉?」
「當然。」平郡王很快的答說:「帶來了,先住在你那兒,等過了八月再接進來。」
「八月」是實宗憲皇帝崩逝周年,那時候辦喜事就不會落褒貶;不過曹震由他為自己著想的打算。
「回王爺的話,那一來,太福晉知道了會更不高興,不說是王爺的交代,只說我太擅專了。」曹震搖著手說:「我不敢。」
「那麼你說呢?」
「我想請我二嬸跟太福晉去回。」曹震說道:「明年是太福晉五十大壽,王爺也是三十整壽。國恩家慶,能為太福晉添個孩子,那是多美的事?」
所謂「二嬸」既指馬夫人。平郡王考慮下來,認為有妻子向婆婆柬言,比托馬夫人去說,得體的多。於是他說:「你不必管了。明兒還是這時候來聽信兒好了。」
曹震不知他葫蘆里賣得什麼葯,第二天下午到了時間,直奔平郡王府,發覺氣氛有異,彷彿馬上有場災禍要爆似的。曹震不敢造次,找到一個常受他好處的護衛去打聽,發生了什麼事。
「還不是老王爺,又想弄個人,太福晉不知說了句什麼,老王爺暴跳如雷;王爺得信趕了去,老王爺又一頓大罵。」
「罵什麼?」
「罵王爺不孝,說王爺如今當權,跟皇上說一說,把那道一部不準出府門的禁令取消了,有何不可?這幾年成天在府里,都把他悶得要發瘋了。」那護衛停了一下,接著又說:「老王爺的火可真大了;說要具承宗人府,告王爺的忤逆,革了王爺的爵位,讓六爺承襲。」
「真有那話嗎?」曹震說道:「我看也不過是一時氣頭上的話。」
「震二爺,你可別那麼說!」張護衛放低了聲音,「老王爺可真是把王爺恨透了。」
曹震大吃一驚,急急問道:「那是為什麼?」
「還不是為了不能自由。上門來見老王爺的,也都擋了駕了。如果老王爺能夠出門,或者門上放寬一步,老王爺就挺舒服了。」
「現在也沒有什麼不舒服啊!」曹震說道:「每天清客陪著,愛怎麼玩,怎麼玩;還要怎麼樣?」
「震二爺,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全部在自己手裡,怎麼會痛快?」
「這跟老王爺能不能出門,能不能隨便接見客人,扯不上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張護衛答說:「如果老王爺能出門,能隨便見人;自有人會巴結他,要什麼,有什麼!」
曹震恍然大悟—雍正十一年春天,老平郡王納爾蘇向卸任江寧製造隋赫德變相勒索了三千八百兩銀子,案子鬧得很大,幸虧福彭有決斷,一面退還了銀子,一面派人警告隋赫德,倘或「再要項府內送什麼東西去時,小王爺斷不輕完。」但也指望大事化小;還不能小事化無。
曹震記得,此案由庄親王及軍機處聯名的復奏是,隋赫德在製造任內,種種負恩,僅與一革職處分,以邀寬曲,理宜在家安靜,以待余年,而仍不安分,居然膽敢鑽營原平郡王納爾蘇,其中不無情弊。至於納爾蘇,已經革退王爵,不準出門,又令其子福靖,私與隋赫德往來行走,借取銀物,殊干法紀。相應請旨,嚴審擬罪。
這個信息一傳出來,平郡王府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那知鄂爾泰傳旨,不提納爾蘇,只將隋赫德發往北路軍台效力贖罪;倘不盡心,即行請旨,與軍前正法。所謂「北路軍台」正就是定邊大將軍福彭馳驛遞軍報的台站;隋赫德不派別處,派到北路,明明就是饒了他一條命。回憶到此,曹震已完全了解福彭的心意;但不願說破,只想多知道一些老少兩王父子間不和的情形。
「後來怎麼樣?」
「後來!」張護衛說:「四爺、六爺、嫡福晉、庶福晉都趕來替王爺求情;里裡外外都跪滿了。最後是太福晉幾句話,才算把這場風波壓了下去。」
「太福晉怎麼說?」
「太福晉說:不必請皇上開恩,讓你自由走動,是我的主意。你一出了門,就有人架弄著你包攬是非;你忘了那會隋赫德的事了嗎?你儘管到宗人府去告老大忤逆,讓老大自己具奏,把爵位讓給老六好了。那時候,別說你想出門,你想出京都沒有人攔你。」
「好痛快!」曹震脫口說了這一句,又說:「以後呢?「「以後,」張護衛是那種想起來就好笑的神情,「老王爺憋了半天,猛孤丁的一跺腳:『咳,蠻妻逆子,無法可治!』接著,你猜怎麼著?啪,啪,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走了!」
曹震卻不覺得好笑;老王與太福晉夫婦之間的衝突,演變成連理都不能講的地步,這決不是一件好事。但轉念到此:既有「蠻妻逆子」的話,見得太福晉是向著長子的;而且太福晉的理路非常清楚,喜歡「老六」福靖是一回事,不願福靖襲爵,又是一回事。
接下來便想平郡王福彭的處境。曹震私下捉摸,平郡王此時的心境絕不會好;也決不會有閑豫的心思來考慮納妾,即令內心並未放棄,裡面也一定是這樣答覆:過一陣子再說。那時候是聽他的好,還是不聽?
「震二爺,」張護衛是很照應的神情,「除非你又非跟王爺請示,馬上就得有結果不可的頭等急事,不然,我勸你老明兒再來吧!」
曹震在心裡念了幾句戲詞:「正合孤意!」接著從靴頁子里掏出兩張飯莊子的「席票」,卷一卷塞在張護衛的手裡說:「有人送了我兩張桌,我沒有工夫請客,轉送了你吧。」
五兩銀子一桌的席,持票到出票的飯莊子退錢,至多打個八折;送這兩張席票,等於送了八兩銀子,張護衛自是滿口稱謝。
「震二爺,」張護衛請個安問說:「你老有事,儘管交待。」
「我托你件事,也不急。得便,沒有人的時候,你跟王爺回一聲,就說交待我到熱河去辦的事,我已經在辦了。」